奴儿哈赤之登汗位
建州女真，自统括于伟人奴儿哈赤之手，发达遂著，频攻略四方，至俨成一女真王国之形势，前节已略述之。建州在万历四十四年前后间，除自今开原附近以南辽河内边，由连山关附近通凤凰城一带外，凡广漠之南北满洲沃野，已尽归彼掌中；即朝鲜北部，亦遭建州之侵迫，而无力反抗其领内之女真人，至得命其送还于建州，惴惴焉惟恐危祸之及己。查此时兵力之实际，苏子河谷，至少亦屯有六万之精兵。谚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者，今见诸实事矣。当时明与女真之争，已成不可解免之势，不待智者而后知。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奴儿哈赤自登可汗之位，国号金国，建元天命，或以区别于前代之金，称为后金焉。据《清实录》所载，春正月壬申朔，群臣集殿前，分八旗序立，太祖升殿，诸贝勒大臣率群臣跪，八旗大臣出班跪而进表章，巴克什额尔德尼宣读表文，尊上为覆育列国英明皇帝，于是太祖降御座，焚香告天，建元天命，以是年为天命元年，年五十有八云。抑建元虽属实事，而登皇帝之位，则殊近虚诞，所以无国号之记载者，则太宗朝编纂实录时所涂抹也。越二岁，即天命三年三月，奴儿哈赤乃对明而发宣战谍文，于以下之数节略述之。
甲 开战之事由
七大恨
天命三年（万历四十六年），春正月，黎明，有黄气贯月中，其光广二尺许，月之上约长三丈，月之下约丈余。奴儿哈赤望之，谓左右曰：“天意已如此，汝等勿疑，吾计决矣，今岁必征明！”二月，告贝勒诸臣曰：“予与明之衅凡七大恨，其余小忿，不可殚述。”乃颁以兵法，四月六日，率步骑二万征明。临行书“七大恨”告天，今录如左：
努尔哈赤《建元即位图》书影
我之祖父，未尝损明一草寸土，明无端启衅边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虽启衅，我尚欲修好，设碑勒石，凡满汉人等，毋越疆圉，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故纵，殃及纵者，讵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恨二也。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逾疆场，肆其攘夺，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臣纲古里、方吉纳，胁取十人杀之，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使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遂，恨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时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陵侮，恨六也。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明又党之，胁我还其国，已有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略。夫列国之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岂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地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天厌扈伦启衅，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是非倒置，妄为判断，恨七也。欺侵日甚，情所难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
本文以金文为原文，又译为汉文，以示满汉人等。就“七大恨”论之，太祖以祖父之害为恨，已略述于前。明因彼之祖父横死，待彼以破格之礼遇，吾人平情而请，觉太祖利用祖父之死，要求进其职位，已而取尼堪于明人而诛之，是再无所用其嗟怨也。他六恨各有情理，然以此为告天之大恨，为宣战之一大理由，其不当也明矣。此等交涉，为两国交界上所不能免者。据明朝所传“七大恨”之中，有“我等与叶赫及朝鲜同为藩臣，厚彼等而薄我”云云一项，此项果有之否，今不能定。要之，开战不能无理由，建州亦有所借口而已，不必论其事实之如何也。
取抚顺
彼之兵分两路，其一路则向东州及抚顺城南方之马根丹，其中军则下浑河而直冲抚顺。所据清记录相传，则此次用兵，系行堂堂之阵；其实不然。彼以抚顺之一种商队，曰市夷者，约五十名，令其先发；次以重兵潜行，乘其不备，以取抚顺城。明游击李永芳，薙发降。时有自山东、山西、河东、河西及苏州、杭州等地方在抚顺马市贸易者，皆捕之，给以路费，书“七大恨”付之，纵之还。太祖遂以破抚顺之翌月，取抚安、花豹、三岔各堡，此三堡皆在抚顺东北。七月，又率兵进鸦鹘关，围清河城，拔之。九月，派兵攻略抚顺村屯。天命四年正月，亲将兵攻叶赫。此时始以一书致明国，谓“皇帝能正辽人之罪，撤出边之兵，悉纳吾言，释吾此恨而赠王号，我乃撤兵。原来抚顺所有敕书五百道，开原有千道，可给我等军士。仍输彩币三千，金三百两，银三千两，于吾等左右之人”云云。明人不理其言。二月，令夫役一万五千人赴界凡山筑城。界凡在苏子河、浑河会流之右岸山上。时届太祖破抚顺巳一年矣。
乙 萨尔浒山战役
明之四路出兵
建州奴儿哈赤，早晚必叛，明夙有所闻，盈廷之士，皆欲不待其动而先发制之。自抚顺破，总兵张承胤等全军覆没之报，传于北京，上下错愕。据当时明人记事，则蒙古酋长等，方集辽河西岸，示其恫喝时，会北京正阳门外河水三里余皆赤云。明帝特起废将李如柏，使统辽东之兵，调杜松及刘綎等入北京，杨镐旧为辽东巡抚，至是亦以兵部侍郎任经略。然当时征兵易而筹饷难，实际上支出十万兵饷，力实难给。万历四十六年四月，所谓征奴之上谕，发表后七八月，其兵敷仍不能充，至翌年二月，始得以豫定兵力，集注辽阳，其情形之缓慢可见。而兵之杂驳，又为一大缺点。刘綎祭军旗时，屠牛三刀始断，其军器之不利可知。彼又令兵士试马，常堕武器于地上，深叹招募军之无用，乃主张自练精兵二三万，刘綎本为名将，膂力又远越时流，当时兵土第一短处，彼实洞察者也。自万历四十六年春迄翌年春，兵数上不能加多，国力困惫，已可推知。万历四十七年二月，经略杨镐所施之方略，分四路如左：
杨镐（？～1629），明末将领，字京甫，号风筠，商丘（今属河南）人。大败于萨尔浒之战，被杀。
杨镐攻略赫特阿拉方案
一、杜松及刘遇节等之兵约三万，从沈阳出抚顺关，沿浑河左岸，入苏子河之河谷。
二、马林及麻岩等之兵，并叶赫援军，约一万五千，从开原铁岭方面，出三岔儿，入苏子河流域。
三、李如柏及贺世贤等之兵，约二万五千，沿太子河流域，出清河城，从鸦鹘关入兴京老城。
四、刘綎之兵一万，及朝鲜援军一万，从宽甸出佟家江流域，入兴京老城之南。
杨镐为四路总指挥官，驻在沈阳（奉天）。
合以上各军约计九万。清记录云，明兵号二十万或四十万，不过为夸示战功、虚张兵数而已。考明代辽东之屯军，嘉靖年代原额过九万。至万历末年，逃亡相次，多不能用。此次之兵，南自福建、浙江，西自四川、甘肃，转输粮饷而至辽东。魏源《圣武记》所谓“明倾天下之力，尽宿将猛士及叶赫之精锐，同日课入”者，盖实事也。而王在晋之《辽事实录》，则云除朝鲜援军外，实有八万八千五百九十余名。
王在晋（？～1643），明末将领。字明初，江苏太仓人。著有《三朝辽事实录》。
太祖之判断敌情
金国此时之兵力，合计八旗（一旗兵七千五百人）约有六万之兵。明出倾国之师，金国亦出倾国之兵，兴亡存灭，赌此一举，萨尔浒战之用兵，乃可以窥其消息矣。据《清实录》，明经略杨镐斋书之人，以二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九日，明总兵杜松等，督兵出抚顺关。我侦卒见火光，朔日辰刻即驰告，而南路侦卒又以二十九日未刻明兵进境告。然四路之中，先至金国者，为宽甸路刘綎之兵。太祖曰：“明兵之来信矣。南路有驻防兵五百，即以此拒之。明使我先见南路有兵者，诱我兵使南也。其由抚顺关西来者必重兵，急宜拒战，破此则他路兵不足患矣。”即刻率大贝勒代善等，统城中兵前行。时侦卒又以明兵自清河路来告，大贝勒曰：“清河之界，道路逼仄崎岖，兵未能骤至，我兵惟先往抚顺以迎敌。”遂过札喀关，舆达尔汉侍卫扈尔汉集兵以待上之至。然抚顺方面，为明军主力，实为金国所窥破，太祖仅以不足一千之残卒，当宽甸方面，即兴京城之留守，亦不过数百老弱妇女，太祖自率八旗六万之全力西向，其智略明决，诚可叹赏也。又太祖能认间谍之报，设疑似之兵，如清河路遂不交一兵而却退之，又可想见其牵制之妙矣。
明代虎头牌
防御和进攻相结合的武器。
太祖之战略
明军主力，既如前述。其从抚顺西行之杜松兵三万，是年二月十九日，既出抚顺关，翌三月朔日，结大营于萨尔浒山之冈上。杜松胆气豪放，平生以身多刀瘢自夸于人，目中固无建虏奴儿哈赤者也。结营于萨尔浒山之日，知金兵在对岸约五里东北界凡山，筑城扼西来之兵，仓卒不遑，裸身大呼而渡浑河。此时杜松全军三万中，约以一万渡河，直攻敌之界凡山；余卒约二万，留于萨尔浒大营，兼使输送辎重火器等。渡河之日，适天雨，寒威凛烈，士卒皆战栗不及结营；且从抚顺关至萨尔浒山，约七八十里，以为一日之行程，未免过远。杜松任勇轻越浑河，既为兵家所忌；又两分其兵力而前进，更误。金国当此时，太祖率大贝勒及四贝勒等八旗，以同月同日午后，至界凡山之东。四贝勒等建策，先两分全军之总数，一面在界凡山吉林崖，救本国之守卒；一面充萨尔浒山之防备。太祖闻之曰：“不然。令以二旗之兵援助界凡，以四旗先攻萨尔浒山大营。萨尔浒若破，界凡之明军自丧胆。”再令曰：“我二旗之兵，遥对界凡之明军。俟我兵由吉林崖驰下冲击时，并力以战。”方略既定，八旗全军，准备就绪，太祖乃举六旗四万五千之兵，直掩击萨尔浒山之明军。太祖精锐兵共四万五千，萨尔浒大营明军不逾二万，以四万五千战二万，既难对敌；而金兵谙地利，明兵不知情实，此所以不移时即破其营也。杜松接此败报，界凡之攻围军大震，狼狈失措。太祖迅以致胜之六旗，及前遗之二旗，与山上兵前后相合，四面攻入，而冲杜松之阵。《实录》谓“短兵相接，我兵纵横驰突，无不以一当百，遂大破其众，横尸亘山，血流成渠，旗帜器械及士卒之死者，蔽浑河而下。追奔逐北，二十余里，至硕钦山，时已昏，杜松遂授命于此。”
萨尔浒，在今辽宁抚顺东。
八旗军甲衣
朝鲜援军之投降及刘綎之死
考此战事，明军轻渡浑河，为第一失败；就中两分其兵力，使金兵有冲击之余力，其失败之最大因也。使杜松于一日半日间，营于萨尔浒上，徐俟开原之来军而东行，尚不至斯败衄也。太祖追奔至硕钦山，是夜明总兵马林营于尚间崖。尚间崖位置不明，大概距洼浑木不远，距萨尔浒山，亦不过三四十里。太祖以翌旦再攻破马林之军于尚间崖。此战金以八旗胜兵，对不满一万之明军，总兵马林仅以身免，麻岩死于阵，而叶赫兵自中途退还。此三月二日之役也。
太祖既破西、北二路之明兵，全无后顾之患，是夜，乃率四贝勒等急行，还兴京都城。《清实录》谓：“上申刻自界凡启行，至漏尽入城。其翌旦，乃迎战南路从宽甸来攻之刘綎及朝鲜军，留兵四千，待清河路李如柏之兵外，举余兵悉付大贝勒、四贝勒等，至老城南六十里富察（富车）之野，当刘綎之军。”刘綎从宽甸东向，出佟家江流域，自南而冲太祖居城，其所规划，则杜松破萨尔浒之日，即三月一日，进入目的地之老城。不幸朝鲜援军，趑趄不进兵于敌地。征之朝鲜记录，则朝鲜出师时，早通款于建州，其与刘挺同行者，决非本意，惟因壬辰之役，为日本秀吉所苦，幸依明朝而有再造之德，故不得已而随行也。清太祖奋力鼓全军而西，得歼杜松之军，因之刘綎之兵，不得以预期之日入兴京老城。三月四日，其前军至富车时，刘綎颇虑杜松之兵先入老城，或不免攘己之功。金国乃利用此间之消息，即从杜松败军夺取令箭、军旗、大炮等，于降卒中择奸黠之浙江兵，使欺刘綎，伪为杜松兵已入城者然。刘綎得报，果顿足慷慨，愤杜松已得功，直解从来之戒严而前进。及四贝勒之兵杀至，朝鲜军降，刘綎遂殒身于锋镝之间。《实录》载阿布达哩冈地名，为刘綎战死之地，冈之所在不可考。时明经略杨镐在沈阳，闻三路之败，大惊，令清河路总兵李如柏之军，不战而退还。
战役之结局及叶赫之灭亡
王在晋《辽事实录》叙当时事，官军总数八万八千五百九十余名，将领阵亡三百十余名，失印信一颗，兵士阵亡共四万五千八百七十余名。据此记录，则明丧全军约二分强，加以朝鲜投降兵一万余，实丧失五万以上之兵于敌手也；而建州之兵，不出二千之损伤。此战称萨尔浒山之役，与太宗朝松山之役并称，明清二国之兴败，其关系实在此也。以意度之，太祖从此以后，愈表彰其金国之国号，而从此以前，尚止称建州国汗也。乘萨尔浒山战胜之势，金国获得效果益大：彼以是岁六月取开原；翌七月，屠铁岭，破蒙古喀尔喀之兵，生擒酋长斋赛（宰赛）；八月，遂灭叶赫，羁縻于明之女真属国，为哈达及叶赫，前者哈达被夺，今又丧叶赫，明之边藩尽矣。叶赫酋长当时有二人，长曰锦台什（金台失），居东城；次曰布扬古（白羊骨），居西城。太祖先锋先围西城，次亲围东城。金兵大呼薄城，劝锦台什降，答曰：“我非明兵比，我丈夫也！我肯束手降汝耶？”不屈。金兵攻之急，遂堕城，锦台什携妻及幼子登高台。金兵又围之，呼曰：“汝降速下，否则进攻！”锦台什求与四贝勒（太宗）相见，太祖乃命四贝勒曰：“汝舅言待汝至即下，汝往彼若下则已，不下即以兵毁其台。”锦台什曰：“我未识甥面，焉能辨真伪耶？”费英东等曰：“汝视常人之中，有如我四贝勒魁梧奇伟者乎？汝国使者，必尝语汝，何难识别耶？”锦台什曰：“是特诱我下台耳。我祖父世居斯土，我生于斯、长于斯，则死于斯而已，决不降也！”建州兵乃持斧即毁其台，锦台什自纵火焚台，屋宇尽毁，遂缢杀之。东城已破，大贝勒代善谓布扬古曰：“汝等吾之外兄弟也，汝等降则不杀。”盟毕出城。布扬古见太祖仅屈一膝，不拜而起；太祖亲以金卮赐酒，彼仍屈一膝，微沾唇，又不拜而起。是夕，又缢杀之。
《辽事实录》，全名《三朝辽事实录》，明王在晋撰。以编年体详述明神宗万历四十六年（1618）至熹宗天启七年（1627）三朝十年间的辽东战争。
萨尔浒之战作战经过示意图
御制己未岁我太祖大破明师于萨尔浒山之战书事
乾隆帝
盖闻国之将兴，必有祯祥，然祯祥之赐由乎天，而致天之赐则由乎人。予小子于己未岁我太祖大破明师于萨尔浒之战，益信此理之不爽也。尔时草创开基，筚路蓝缕，地之里未盈数千，兵之众弗满数万，惟是父子君臣，同心合力，师直为壮，荷天之宠，用能破明二十万之众。每观《实录》，未尝不流涕动心，思我祖之勤劳，而念当时诸臣之宣力也。谨依《实录》，叙述其事如左。
清萨尔浒之战战事碑
己未二月二日，明帝命杨镐、杜松、刘綎等，统兵二十万，号四十万，来攻。左翼中路，以杜松、王宣、赵梦麟、张铨督兵六万，由浑河出抚顺关；右翼中路，以李如柏、贺世贤、阎鸣泰督兵六万，由清河出鸦鹘关；左翼北路，以马林、麻岩、潘宗颜督兵四万，由开原合叶赫兵，出三岔口；右翼南路，以刘綎、康应乾督兵四万，合朝鲜兵，出宽甸口，期并趋我兴京。三月朔，西路侦卒，遥见火光，驰告甫至，而南路侦卒，又以明兵逼境告。我太祖曰：“明兵之来信矣。南路驻防之兵有五百，即以此拒之。明使我先见南路有兵者，诱我兵面南也。其由抚顺关西来者必大兵，急宜拒战，破此则他路兵不足患矣。”即于辰刻，率大贝勒代善（后封礼亲王）及众贝勒、大臣，统城中兵出，而令大贝勒前行。时侦卒又以明兵出清河路来告，大贝勒曰：“清河之界，道途逼仄崎岖，兵未能骤至，我兵惟先往抚顺，以逆敌兵。”遂过扎喀关，与达尔汉侍卫扈尔汉（后授三等子世职）集兵以待上之至。时四贝勒（即我太宗皇帝）以祀事后至，谓大贝勒曰：“界藩山上，我筑城夫役在焉。山虽险，倘明之将帅，不惜士卒，奋力攻之，陷夫役奈何？我兵宜急进，以安夫役之心。”大贝勒等善是言，下令军士尽擐甲。日过午，至大兰冈，大贝勒及扈尔汉，欲驻兵隐僻地以待敌，四贝勒艴然曰：“正宜耀兵列阵，明示敌人，壮我夫役士卒之胆，俾并力以战，何故令兵立隐僻地耶？”巴图鲁额亦都（后为一等大公臣，追封弘毅）曰：“我兵当堂堂正正，以向敌人。”遂督兵赴界藩，对明兵营列阵而待。初众贝勒兵未至，我国防卫筑城夫役之兵，仅四百人，伏萨尔浒谷口，伺明总兵杜松、王宣、赵梦鳞之兵过谷将半，尾之，追至界藩渡口，与筑城夫役合，据界藩山之吉林崖。杜松结营萨尔浒山，而自引兵围吉林崖，仰攻我兵，我兵四百人，率众夫役下击之，一战而斩明兵百人。时我众贝勒甫至，见明兵攻吉林崖者约二万人，又一军立萨尔浒山巅，遥为声势。四大贝勒与诸将议曰：“吉林崖巅有防卫夫役之兵四百人，急增千人助之，俾登山，驰下冲击，而以右翼四旗兵夹攻之。其萨尔浒山之兵，则以左翼四旗兵当之。”遂遣兵千人，往吉林崖。上至，问四大贝勒破敌策，四大贝勒俱以前议告，上曰：“日暮矣，且从汝等。令分右翼四旗之二，与左翼四旗兵合，先破萨尔浒山所驻兵，此兵破则界藩之众自丧胆矣。再令右二旗兵，进望界藩明军，俟我兵由吉林崖驰下冲击时，并力以战。”是时我国近都城之兵，乘善马者先至，乘驽马者后至，其数十里外者尚未至，于是合六旗兵，进攻萨尔浒山。明兵驻营列阵，发枪炮，我兵仰而射之，奋力冲击，不移时，破其营垒，死者相枕藉。而所遣助吉林崖之兵，自山驰下冲击，右二旗兵渡河直前，夹击明兵之在界藩山者，短刀相接，我兵纵横驰突，无不一当百，遂大破其众。明总兵杜松、王宣、赵梦鳞等，皆没于阵，横尸亘山野，血流成渠，其旗帜器械，及士卒死者，蔽浑河而下，如流澌焉。追奔逐北，二十余里，至硕钦山，时已昏，军士沿途搜剿者又无数。
是夜明总兵马林兵，营于尚间崖，浚壕，严斥堠，鸣金鼓自卫。我兵见之，乘夜驰告于大贝勒。翌旦，大贝勒以三百余骑驰往。马林兵方拔营行，见大贝勒兵至，回兵结方营，环营浚壕三匝，列火器，俾习火器者立濠外，继列骑兵以俟；又潘宗颜一军，距西三里外，营斐芬山。大贝勒见之，使人驰告于上。时我国远路之兵亦陆续至，与大贝勒兵合。明左翼中路后营游击龚念遂、李希泌，统步骑万人，驾大车，持坚盾，营于斡勒鄂谟地，环营浚壕，外列火器。上见之，与四贝勒率兵不满千人，分其半下马步战。明兵发火器拒敌，四贝勒引骑兵奋勇冲入，我步兵遂斫其车，破其盾，明兵又大败，龚念遂、李希泌皆阵没焉。会大贝勒使人至，知明兵已营尚间崖，上不待四贝勒兵，急引侍从四五人往。日中至其地，见明兵四五万人，布阵成列。上趣合我军，先据山巅，向下搏击。众兵方欲登山，而马林营中之兵与壕外兵合。上曰：“是将与我战也。我兵且勿登山，宜下马步战。”令大贝勒往谕。时左二旗兵下马者方四五十，明兵已自西突至。大贝勒代善言于上曰：“兵已进矣。”即怒马迎战，直入其阵。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勒泰与众台吉等，各鼓勇奋进。两军搏战，遂败明兵，斩首、捕虏过当。方战时，我六旗兵见之，不及布列行阵，人自为战，前后弗相待，纵马飞驰，直逼明营。明兵发鸟枪巨炮，我兵冲突纵击，飞矢利刃，所向无前。明兵不能支，又大败遁走，我兵乘胜追击，明副将麻岩及大小将士，皆阵没，总兵马林仅以身免。灭迹扫尘，尚间崖下，河水为之尽赤。上复集军士，驰往斐芬山，攻开原道潘宗颜兵，令我兵之半，下马仰山而攻。宗颜兵约万人，以盾遮蔽，连发火器，我兵突入，摧其盾，遂破之，宗颜全军尽没。时叶赫贝勒锦台什、布扬古欲助明，与潘宗颜合。其兵甫至开原中固城，闻明兵败，大惊而遁。
盛京宫殿
后金定都沈阳，称盛京，并大兴土木，建筑宫殿。图为盛京宫殿的大政殿。
是时我军既击破明二路兵，上乃收全军至固勒班地方驻营，而明总兵刘綎、李如柏等，由南路进者，已近逼兴京。侦卒驰告，上遂命扈尔汉，先率兵千人往御。翌旦，上复命二贝勒阿敏，率兵二千继之。上率众贝勒、大臣还，军至界藩，行凯旋礼；到八半，祭纛告天。大贝勒代善请曰：“吾先归，从骑十二，微行探信，祀毕，上徐来。”上许诺。三贝勒莽古勒泰亦相继行。四贝勒驰至上，前请与俱往，上曰：“汝兄微行往探，汝随我后行。”四贝勒曰：“兄独往，我留此，未安也。”遂亦行。日暮，大贝勒回兴京，入宫，则皇后内庭等，见大贝勒至，亟问御敌策。大贝勒曰：“抚顺、开原二路敌兵已破，诛戮且尽，南来兵已遣将往御，我待父皇命，当即往破之。”于是大贝勒复出城，迎上于大屯之野。上自界藩启行，至兴京，平明，命大贝勒、三贝勒、四贝勒。统军士，御刘綎；而留兵四千于都城，待李如柏、贺世贤等之兵。初刘綎兵出宽甸，进栋鄂路，我居民避匿深山茂林中，刘綎悉焚其栅寨，杀其孱弱。佐领托保、额尔讷额赫，率驻防五百人迎敌，刘綎兵围之数重，额尔讷额赫死之，并伤我卒五十人，托保引余兵与扈尔汉军合，扈尔汉伏兵山隘以待。巳刻，大贝勒、三贝勒、四贝勒，引兵出瓦尔喀什窝集，时刘綎所率精锐二万，先遣万人前掠，将趋登阿布达哩冈布阵。大贝勒欲引先登，驰下击之，四贝勒曰：“兄统大兵留此，相机为援。吾先督兵登冈，自上下击之。”大贝勒曰：“善。我引左翼兵出其西，汝引右翼兵登山。俾将士下击，汝立后督视，勿违我言。”辄轻身入也。四贝勒遂率右翼兵往，先引精骑三十人，超出众军前，自山驰下，奋击之，兵刃交接。战甚酣，后军随至，冲突而入；大贝勒又率左翼兵，自山之西至，夹攻之。明兵大溃，四贝勒乘胜追击，与刘綎后队两营兵遇。綎仓卒不及阵，四贝勒纵兵奋击，歼其两营兵万人，刘綎战死。
是时明海盖道，康应乾步兵，合朝鲜兵，营于富察之野。其兵执莨筅长枪，被藤甲皮，朝鲜兵被纸甲，其胄以柳条为之，火器层叠列待。四贝勒既破刘綎兵，方驻军，众贝勒皆至，遂复督兵攻应乾明兵及朝鲜兵。敌竞发火器，忽大风骤作，走石扬沙，烟尘反扑敌营，昏冥昼晦。我军乘之，飞矢雨发，又大破之，其兵二万人歼焉，应乾遁去。先是二贝勒阿敏、扈尔汉前行，遇明游击乔一琦兵，击败之，一琦收残卒，奔朝鲜都元帅姜宏烈营。时宏烈据固拉库崖，众贝勒复整兵，逐一琦，遂攻朝鲜营。宏烈知明兵败，大惊，遂按兵偃旗帜，遣通事执旗来告，曰：“此来非我愿也。昔倭侵我国，据我城郭，夺我疆土，急难之时，赖明助我，获退倭兵，今以报德之故，奉调至此，尔抚我，我当归附。且我兵之在行间者，已被尔杀，此营中皆高丽兵也，明兵逃匿于我者，止游击一人，及所从军士而已，当执之以献。”四大贝勒定义，乃曰：“尔等降，先令主将来，否则必战。”宏烈复遣使来告曰：“我若今夕即往，恐军乱逃窜。其令副元帅先往宿贝勒营以示信；诘朝，我率众降。”遂尽执明兵，掷于山下，付我朝，游击乔一琦自缢死。于是朝鲜副元帅先诣众贝勒降。翌日，姜宏烈率兵五千下山降，众贝勒安劳之，送宏烈及所部将士先诣都城。上御殿，朝鲜都元帅姜宏烈及副元帅等，匍匐谒见，上优以宾礼，数赐宴，厚遇之，士卒悉留豢养。四大贝勒既歼南路明兵四万人，我军驻三日，籍其俘获人马辎重铠仗而还。是役也，明以倾国之兵，云集辽沈，又招合朝鲜、叶赫，分路来侵，五日之间，悉被我军诛灭，其宿将猛士暴骸骨于外，士卒死者，不啻十余万。我军邀天佑助，以少击众，无不摧挫，迅奏肤功。策勋按籍，我士卒仅损二百人，自古克敌制胜，未有若斯之神者也。时明经略杨镐驻沈阳，闻三路兵败，大惊，急檄总兵李如柏、副将贺世贤等回兵。如柏等自呼兰路遁归，我哨兵二十人见之，据山上鸣螺，系帽弓弰挥之，作招集大兵状，已而呼噪下击，杀四十人，获马五十匹，明兵夺路而逃，相蹂践死者复千余人。
庚寅，大军还至都城，上顾众贝勒大臣曰：“明以二十万众，号四十七万，分四路并力来战，今我不逾时破之，遂获全胜。各国闻之，若谓我分兵拒敌，则称我兵众；若谓我往来剿杀，则服我兵强，传闻四方，孰不慑我军威者哉！”
明代铁炮
萨尔浒大战的遗物。
呜呼！由是一战而明之国势益削，我之武烈益扬，遂乃克辽东，取沈阳，王基开，帝业定，夫岂易乎？允因我太祖，求是于天，复仇乎祖，同兄弟子侄之众，率股肱心膂之臣，亲冒矢石，授方略，一时圣嗣贤臣，抒劳效悃，用成鸿动。我大清亿万年丕丕基，实肇乎此。予小子披读《实录》，未尝不起敬起慕起悲，愧未能及其时以承训抒力于行间马上也。夫我祖如此勤劳所得之天下，子若孙视此战迹，而不思所以永天命，绵帝图，兢兢业业，治国安民，凛惟休惟恤之诫，存监夏监殷之心，则亦非予子孙而已尔。此予睹萨尔浒之战，所由书事也。此予因《实录》尊藏，人弗易见，而特书其事，以示我大清亿万年子孙臣庶，期共勉以无忘祖宗开创之艰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