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初政与张居正
前节所述明廷派遣十万兵于辽东,极为困难,盖万历季年之国家经济,真所谓濒于危殆者也。万历帝当初政时,稍有令名,皆由张居正卓越精力之辅佐而来。讲述圣学,申明祖训,起衰振隳,不稍苟假者,江陵宰相之政纲也;使日讲官注帝之起居,进《帝鉴图说》以范君德者,居正之面目也。彼以当时立国之要务在强主权,号令一下,虽万里之外,亦必奉行。彼又屡调查户口,测度民田,去徭役之浮额。万历七年,减冗费追征额百余万两,汰去内外冗员;十年正月,又令免天下欠租凡二百余万两,非府库充实,安得如此耶?惟居正用人,不免出以爱憎,阿谀之徒,间有誉之为伊尹、周公,比之为舜、禹者,彼恬然不以为怪;然置名将戚继光于北京附近以当蒙古,置李成梁于辽东以当女真,其一生治绩显然,不可没也。居正以严厉态度,当国步艰难时,能得帝(神宗)之信任,跻国家于太平。相传帝在讲筵读《论语》,至“色勃如也”一句,误读“勃”为“背”,居正遽厉声曰:“非背,当读勃!”帝悚然惊起,同列皆失色。由是帝益心惮之,即此一端,可以见已,万历十年,居正死于位,尔后帝亲政,明之边境,东西渐有摇动,其一为哱拜反乱,起于今甘肃省宁夏,其一为受日本丰臣秀吉征韩之影响是也。
《帝鉴图说》
古代帝王启蒙读物。明代内阁首辅、大学士张居正亲自编撰,供当时年仅十岁的小皇帝——明神宗(即万历皇帝)阅读的教科书,由小故事构成,每个故事配以形象的插图。
朝鲜战役之影响
万历二十年,即日本文禄元年。是年丰臣秀吉,大筑城于肥前之名护屋,以为行营,征发西日本之兵,遣诸将伐朝鲜。兵十三万人,水师九千二百人,舳舻相衔而至釜山浦,加藤清正、小西行长为先锋,大谷嘉隆、藤堂高虎等率水师,分海陆攻击,所向皆破,进陷王城。国王李昭走义州,求援于明廷。清正擒其两王子,攻略北境,八道尽陷于日军。明国大惊,以祖承训为将,率大军来援,行长逆击破之。明宰相石星等大恐,遣说士沈惟敬讲和。其时李如松方平北边,自恃雄武,唱主战说,再以大军来战,小早川、隆景等迎于碧蹄驿,大破之,如松仅以身免,保平壤城。日本征韩军留朝鲜者已四年,沈惟敬乘行长等战力之疲,行和议,日军撒还。和议之成约七事,其第四条朝鲜半国属于日本,沈惟敬居中变换辞命。庆长元年(万历二十四年),明使至伏见,赠秀吉以国王,封册如足利氏之例,而无割地之事。秀吉怒其违约,且责其无礼,再举伐朝鲜,与明军相持。逾年会秀吉薨,遗命回军。
名护屋,即名古屋。
丰臣秀吉像
明出兵于朝鲜之原因,虽有种种之义,因国防上之必要,有不得不出兵之势,但战事持久,需兵力甚多。《明史·日本传》:“自关白侵入东国以来,前后七岁,失师数十万,糜饷数百万,中朝与朝鲜,未操胜算。至关白死,兵祸始休。”所谓数十万兵,不甚明确,大约前后动员有四五十万人。明王德完论当时兵饷曰:“本朝岁入大约四百万两,岁出四百五十万两。然宁夏用兵之结果,支出一百八十七万八千余两;朝鲜用兵亘七年,于饷银五百八十二万二千余两外,支出二百余万两;播州用兵之结果,又支一百二十一万六千两。累年积算逾二千六百余万两。”据此报告,明之财政,颇告穷窘。加以帝自中年以后,奢侈之度,逐岁增加。万历中所行矿税,最招人民嗟怨者,即所以补充此等财政之缺陷者也,
王德完(1554~1621),明代大臣。字子醇,四川广安人。一生勤政为民,直言敢谏。
开矿及增税之弊
使独占矿山以采矿,始于万历二十四年之秋。其始开采之区域,以畿内为限,后及于河南、山西、南直、湖广、浙江、陕西、四川、辽东、广西、广东、江西、福建、云南,无地不开采。开矿本非弊政,但国家以应急之手段,无所抉择,且一委于宦官之手,遂酿大祸。神宗先命地方守土官吏报告矿脉所在,宦官与此等官吏合而开采,其矿脉微细,无所得者,命其地居民偿之;又稍忤地方有司之意志者,直逮捕之,甚至富家巨族,诬为盗矿者;有良田美宅者,以其下有矿脉,直没入之。新增之税,又极繁多。就一般言,天津店铺税,广州采珠税;而两淮盐税,浙江、福建、广东市舶税,成都茶盐税,重庆名木税,长江船税,荆州店税,宝坻鱼苇税,或系新设,或系增加。贪婪宦官,所至设厂,以奸民为爪牙,剥夺无所不至,穷乡僻壤之米盐鸡豕,皆令输税。由是中人家产,大半倾败。
明神宗朱翊钧
神宗秕政,犹不止此。其诸皇子成婚,取中央国库(太仓)之银二千四百万两,又为爱儿福王营河南邸第,支常制之额十倍。且自万历二十年前后,宴居深宫二十余年之久,仅接见大臣一次,其荒怠情形,可以想见。开矿之弊,廷臣陈疏,前后及百数十次,彼毫无悔悟;但侍臣云:“矿使破坏天下名山大川,灵气将尽,恐不利于圣躬”,始下停矿之命,而恶税则终帝之世不改。彼又素嗜鸦片,二十年不朝见者,或即受烟毒之原因所致也。张居正在万历初年所立财政之基础,至是破坏殆尽已。
立太子问题及东林党论
明党言论之炽,为汉人种之特色。神宗时立太子问题,其一事也。帝之长子常洛为王恭妃所生,年齿既长,以次子常洵为宠妃郑贵妃所出,久不肯立太子。廷臣请早定太子以立国本,忤帝意,得罪者甚多。阁臣之中,有赞立太子之议者,阳赞之而阴预郑贵妃等宫掖之阴谋。吏部郎中顾宪成,欲使主张立太子说之王家屏入阁,忤帝意,削籍归乡里。还无锡,再兴宋杨时讲学所之东林书院,与同志高攀龙集诸生讲学,以砥励气节。东林书院,由是为海内儒者之宗,四方学者集之。讲习之余,必论时事,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最指弹宦官,朝士不得志者,遥相应和,东林之名大著。其后考功郎赵南星、左都御史邹元标罢官,因归乡里讲学,海内目顾、赵、邹三人称三君子,其名行声气,耸动天下。其徒总称东林,自相标旁,称为清流,负气节,抗政府。凡曰东林者,不必皆为君子,其因不得地位而不平,以攻击当道为快之伪君子亦不少。当时廷臣亦互立朋党,关预时政,有祭酒汤宾尹等所率之宣昆党,言路有齐、楚、浙三党,就中齐党之势最盛。御史者,天子之耳目,所以弹劾大臣之奸邪、小人之构党、百官之贪滥者也,考察权限,与吏部共司黜陟;大狱重囚,刑部大理寺共会鞠,又有直奏政治得失、军民利弊之权。至于六科给事中,则所以封驳制敕之得失,凡大事之廷议,大臣之廷推,大狱之廷鞠,均得预闻。万历末年,彼等滥用此权,其风尚以抗章讦发、弹劾阁臣为能,以致酿成阁臣、言官相水火之局,而神宗耽于宴安,内外一切章奏不省,又为致此之大原因,满廷臣僚,无由仰见圣断,遂借党势而行其意。万历三十六年,阁臣补缺,顾宪成与阁臣叶向高、孙丕扬等,推巡抚凤阳都御史李三才。廷臣、宦官反对之,宣、昆、楚、齐相结托而挫之,彼等益攻东林,终创大东、小东之说,目东宫常洛为大东,称东林为小东,以排斥异己为能事,大僚非其党者不能安于位。当时有虎豹之称,每六年吏部行京察大典,阻挠部议,无所不至。万历三十九年之祭典,尚书孙丕扬与侍郎王图等计议,大黜宣、昆党,遂起非常之争,孙丕扬亦以失意者之攻击,辞职而去。万历四十年,以东林反对党之赵焕代之,至尚书郑继之之时,反对东林益甚,遂有丁巳之京察,一时清流与彼党异趋者,悉废锢焉。
王家屏(约1535~1603),明代大臣。字忠伯,号对南,大同山阴(今山西山阴)人。历官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等。著有《复宿山房文集》。
“东林先生”顾宪成
顾宪成(1550~1612),明末学者、东林党领袖。字叔时,别号泾阳,人称泾阳先生。著有《小心斋札记》、《泾皋藏稿》等。
叶向高(1559~1627),明代大臣、书法家。字进卿、台山,福建福清人。历官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著有《纶扉奏草》、《光宗实录》、《苍霞草》、《说类》、《玉塘纲鉴》等。
梃击、红丸及移宫
此三案亦言论之争点也。梃击者如前所述,神宗久不立太子,及群臣数请立太子,不得已,于万历二十九年册立常洛为太子。然邹贵妃尚谋立其子福王常洵不止,太子之地位甚为孤危,群臣又奏请福王就藩不已,神宗终以四十二年,令福王赴河南。翌四十三年,有名张节者,携木梃入太子慈庆宫,击伤门者,幸张节于前殿就缚,太子得无事。刑部郎中胡士相以疯癫具狱,提牢主事王之寀侦知为郑贵妃宫内马三道等所嗾使,中外皆谓出于贵妃弟郑国泰之谋。贵妃哀请于太子,神宗执太子之手,责群臣以离间父子之恩爱,太子以为疯癫之行为,不深介意,磔杀张节,远流马三道等,其事乃解。
神宗朱翊钧贵妃郑氏
红丸之事,次此而起。此非起于万历之朝,但与梃击之问题,实相关联。神宗于万历四十八年死,太子常洛立,是为光宗。即位数日病,郑贵妃使宦官崔文升进药,体益不适。阁臣方从哲,使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红丸,病势俄革,翌日遂殂。方从哲称遗旨与李可灼以银币,世人颇疑李可灼,御史王安舜弹劾方从哲轻荐狂医,又赏之以自掩,给事中惠世扬数从哲十罪三可杀,从哲遂辞职。天启初,礼部尚书孙慎行,谓以非太医之李可灼,进不知何药之红丸,追劾从哲有弑逆之罪,红丸之争端又起矣。
移宫之案,当光宗死时,郑贵妃所进帝妃之李选侍,在乾清宫与宦官魏忠贤密谋拥立皇长子以自重,阁臣刘一燝等夺皇长子,急于文华殿举立太子式,次奉之于乾清宫。左光斗、杨涟等以为非嫡母生母之李选侍,尊居于内殿之长清宫,太子反退处于慈庆宫,劾为不法,李选侍不得已,移于哕鸾殿,太子正位于乾清宫。然移宫之时,李选侍侍者魏忠贤等,盗出内府私藏金宝,因法司案治甚急,刘一燝等以为虐待先朝妃嫔,故为流言,御史贾继春奏请奉安李选侍,帝责其妄议而削籍云。
魏忠贤(1568~1627),明代权臣,太监。原名李进忠,河间肃宁(今属河北)人。他勾结熹宗乳母客氏,专断国政,结党营私,自称九千岁。
刘一燝(1567~1635),明代大臣、书法家。字季晦,南昌人。与叶向高等同为辅政大臣,后因受魏忠贤等排挤而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