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之弊

明廷自广宁败绩之后,言论纷纷,为战为守,皆无定议,尚方之剑,下赐于廷臣者几次。赐尚方剑之意,在许阃外之将相,有专断之权,然中央政府之言论,仍得掣肘,边臣终不得何等之实权。以军国大事,付之于文官口舌,如之何其可?言战言和,徒供朋党上之问题,以为是非耳。吾人前述熊廷弼因言官弹劾去任,未几而辽河以东失陷;辽阳既陷,朝廷再起廷弼,党论又纷纷发生矣;廷弼方竭力辨驳之间,又丧失山海关以东矣。而明人尚不觉悟,以为边疆之事,武备必不劣于敌人。就中新自葡国输入之火器,虽可以寒敌人之胆,然以无定见之施设,逐岁变移,使敌得乘虚而入,又乌得不败耶?故谓明人之败,虽由于军备、财政,而实由于议论者,非过甚之言也。

袁崇焕像

袁崇焕(1584~1630),明代大臣、军事家。字元素,号自如,广东东莞人。历任兵部尚书、右副督御史、蓟辽督师等,曾多次击败后金进攻。后被崇祯冤杀。

王在晋政策之评论

自王化贞败归,有欲以山海关为防御地者,有欲以关外作防御地者,是非之议,喧扰不已。及王在晋出为经略,在山海关外数里地之八里铺,造新城,与关之旧城相峙,设重关,计划已成。先是广宁败兵西走之时,有袁崇焕者,独策马出山海关还,扬言于朝曰:“与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朝廷奇其才,擢监关外军,发帑金二十万,俾招募散兵。崇焕终不欲奔走于在晋之下,乃对八里铺筑城一事,极力反抗之。在晋为人未始无远略,有劾以十三山难民满数万,而彼仅救出六千人者,其实彼对于辽东之难民,颇虑无处置之方。以吾人观之,彼于明季之财政,尚能知其情形,彼所谓“财政之濒于危殆,比奴酋尤可畏也”。彼于天启之初,要求辽东兵饷八百余万,乃于地租附加税每亩加编七厘,止得四百万两;且默察各地方,对于士兵之动员,已加增之新税,并进而顾虑人民之负担,其影响所及若何。彼以为处置难民之难,更甚于外敌也。彼上封事谓:“袁崇焕每曰:‘我不惜身命。’予应之曰:‘身命与封疆孰重?’予乃令彼往前屯安插辽民,四鼓入城,夜行入荆棘蒙茸、虎豹潜伏之地。予未尝不壮其气,而深虞其轻进也。予又尝谓今岁甲兵具备,明年伺敌隙,可袭广宁。然必有恢复全辽之力量,而后广宁可复;有灭虏之力量,而后全辽可复。否则得而必失,徒启无穷之争,而遗不了之局耳。故予之亟亟守山海关者,非以关门自划也。”其反驳八里铺之议,则答曰:“中前所在山海关东三十五里外,前屯在七十里外,觉华岛在二百里外,予未尝不发兵守备。然屯大兵于此等地方,所忧更甚,万一此等之地,陷于敌人,吾等直有开关门而容纳逃兵耳。且乌合之兵,不足守此等要地,间谍不可恃,兵器粮饷不可继,又将奈何?予非敢以山海关为限也,顾国力不足也。”彼之言皆老成持重之见,非出臆断。自一面观察之,固不合于兵家攻守之见,是以在晋之议,不为少壮者流所悦。自彼去后,八里铺之议遂寝,明国乃采袁崇焕之议,而倾全力于宁远城及觉华岛矣。

觉华岛,即今菊花岛,俗称大海山。位于辽宁兴城。唐宋时称桃花岛,辽金时称觉华岛,民国改现名。

菊花岛

袁崇焕与宁远城之守备

守宁远之议,虽由于崇焕之建言,而热心主张之者,不得不推兵部尚书孙承宗,崇焕所以能自展其才力者,一赖承宗之援助。觉华岛为横于今宁远城西南海中之岛屿,崇焕以此岛为贮积粮饷之根据地,置水师,而航路可通山东及朝鲜,有机可乘,则溯辽河而袭敌,至宁远城,则足以遮断敌之来路,彼于是倾全力以筑城。天启三年九月,孙承宗决守宁远,先命祖大寿筑城。大寿度朝廷不能远守,仅筑十分之一,且疏薄不中程。崇焕至,乃定规制,高三丈二尺,雉高六尺,趾广三丈,上二丈四尺,命诸将分筑,以翌年完工。直接辅助此事者,乃名将满桂也。于是崇焕就职,誓与城共存亡;又能抚将士,部下乐为尽力。天启五年夏,崇焕分遣将士于锦州以东地。当时之宁远,于辽西最为殷富。十月,孙承宗罢,高第代之,谓关外必不可守,又令尽撤锦州诸城守具,移其将士于关内。崇焕争之不听,第意坚甚,并欲撒宁远前屯二城。崇焕曰:“我已前言之矣,官此当死此,我必不去。”第无以难,乃撒锦州、右屯、大小凌河及松山、杏山、塔山等守具,驱屯民入关。明廷朝令暮改,莫甚于此。自是山海关数百里之地,再遗弃于境外,惟宁远孤城,孑然仅存耳,袁崇焕、满桂等,何所挟持以待常胜之敌耶?太祖谍知经略易人,以天命十一年(天启六年)正月,大军西征。

满桂(?~1629),明末抗清将领。蒙古族,宣府(今山西大同)人。骁勇善战,后战死。

太祖负重伤

宁远城

金国前者利用熊廷弼之去,而略取辽河以东;今又利用孙承宗之去,直思夺取山海关。彼视宁远城之守备,以为不值铠袖之一触。太祖此次之兵数,不下十万,可谓倾国之师。正月二十三日,太祖进下辽西诸城,遂越宁远五里,横截山海关大路而驻营。太祖先遣放俘囚,劝袁崇焕降,告曰:“我将兵三十万来攻此城,破之必矣。尔众若降,即封以高爵。”崇焕答曰:“汗何故遽尔加兵耶?锦州、宁远二城,乃汗遗弃之地,我修治之,义当死守,岂有降之理耶!所云来兵三十万,料不过十三万,予亦岂少之哉?”不从命。集满桂、祖大寿等将士誓死守,刺血为书,激以忠义,将士感奋,咸请効死。乃尽焚城外民居,悉令入城中,逃者处斩。崇焕此时守城,其确以为可恃者,葡国新输入之多数巨炮,及善于施放火器之闽卒,彼所视之如生命者也。二十四日午前二时,太祖之兵,攻城之西南隅,被火炮击退,乃凿城根以攻之,又不成。城兵见敌有怯色,乃携棉花、火药,进而烧敌之战车。翌日又攻城,终不能克。据清记录,则此时损伤游击二人、备御二人,兵五百,太祖谓诸贝勒曰:“予自二十五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何独宁远一城,不能下耶?”不怿累日。其实太祖已负重伤,此役朝鲜使者在城中,就所亲见者记其事,比明之记录更详,今录于左:

我国译官韩瑗随使命入朝,适见袁崇焕,崇焕悦之,请其入镇。崇焕战事节制,虽不可知,而军中甚静。崇焕与三数慕僚闲谈,及报贼至,崇焕乘轿至战楼,又与瑗等谈古论文,略无忧色。俄顷放一炮,声动天地,瑗惧不能仰视。崇焕笑曰:“贼至矣。”乃开窗,见贼兵蔽野而进,城中了无人声。是夜贼入外城,盖崇焕预空外城,为诱入之地也。贼并力攻城,又放大炮。城上一时举火,明烛天地,矢石俱下。及战方酣,从每堞间推出甚大且长之木柜,半在堞内,半出城外,柜中伏甲士,俯下矢石,如是数次。又从城上投枯草油物,及棉花无数。须臾地炮大发,土石飞扬,火光之中,见胡人与胡马无数,腾空乱堕,贼大挫而退。翌朝,见贼队拥聚于大野之一边,状如一叶。崇焕遣一使备物谢曰:“老将久横行天下,今日败于小子,岂非数耶?”奴儿哈赤先已负重伤,及是供礼物及名马回谢,而约再战之期,因懑恚而毙。

葡国,指葡萄牙,明代时曾由该国输入当时最为先进的火炮。

太祖乃仅焚掠觉华岛而班师。自古兵骄必败。太祖之攻宁远,实为疏忽。太祖兵法有曰:“攻城必操胜算而后动,若攻之不能拔,反损兵气。”今一旦自蹈覆辙,此所以自夸勇智之太祖,不胜其悔恨之念也。彼欲医此伤疮,是岁七月,乃赴清河,浴于温泉,乘舟而下太子河,派人召大福金来。福金者,后妃也。至距沈阳四十里瑷鸡堡而殂,年六十有八。然太祖之柩未冷,宫庭之间,又演出惨剧。据《清实录》曰:“太宗之母,出自叶赫。福金死后,太祖立乌喇之满大贝勒女为大福金。大福金美丰仪而心术不端,颇拂太祖意,虽有机巧,皆制于太祖。太祖以己死后,必有扰乱国政之忧,预书遗诸贝勒曰:‘我死后必以之为殉。’诸贝勒以遗命告大辐金,福金不愿从死,语颇支吾。诸贝勒坚请之,大福金遂著礼服,饰以金玉珠翠珍宝之物,涕泣谓诸贝勒曰:‘吾年十二侍先帝,今二十有六年,何容相离?但吾二子多尔衮、多铎共幼,幸恩养之。’大福金遂殉死,年三十有七,与上同殓。殉太祖者,此外有阿济根、德因泽二庶妃。”大妃乌拉纳喇氏,虽曰继母,然太祖之正妃,诸贝勒之母也,乃以父之遗言为质,共要请而置之于死,未免不孝矣。清朝之记录,于当时真情,颇为掩饰。乾隆时重修实录,乃全删之。吾人推求其故,当由于太宗争夺汗位,出此隐谋,谓出于太祖之遗言,其实与事实上适相违反也。就朝鲜所闻,则太祖临死时谓贵永介曰:“九王当立而年幼,汝摄位后,可传九王也。”贵永介以嫌疑,遂让洪太氏。贵永介即长子代善;洪太氏即四贝勒,太宗是也;九王即睿亲王多尔衮是。太祖欲以最宠纳喇氏所出之多尔衮继汗位,因子幼母寡,暂以长子摄位,其心苦矣。然而太宗前半生之骨肉相贼,祸因亦自此始。

福金,今通称福晋,满语音译,意为夫人。清代皇宗贵胄对妻子的称呼。

宁远防御配置示意图

太祖皇后纳喇氏

福陵

这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与皇后叶赫纳喇氏的陵寝,位于沈阳东郊的东陵公园内。

太祖遗事

(一)不饮酒

奴儿哈赤平生不嗜酒,此于太宗诫侍臣语,引太祖行状知之。

(二)举贤才

世所传太祖训言,不免稍出于后人之文饰,然彼抱名世之才德,固无疑也。尝训群臣曰:“君为天所立,臣为君所任。国务殷繁,必得众多贤才,量能而授职。天下之全才无几,一人之身,有所知有所不知,有所能有所不能。故勇能攻战者宜使治军,优于经济之才者可使理国,博通典故者可咨得失,娴习仪文者可襄典礼。当随地旁求,列于庶位。”又曰:“尝闻古训,心贵正大。予思心所贵者,诚无贵于正大。卿等荐人,勿曰舍亲而举疏,当不论家世,不拘门第,举其心术正大者,其一才一艺之士,亦国家之所需也,其人若堪辅弼大业,急宜显陟。”

(三)即位之训言

天命元年正月,太祖即位,训贝勒大臣曰:“闻上古至治之世,君明臣良,同心同济,惟秉志公诚,能去其私,天心必加眷佑,地灵亦为协应。盖天无私而四时顺序,地无私而万物发生。人君无私以修其身,则君德清明;无私以齐其家,则九族亲睦;无私以治其国,则百姓又安。是以万邦协和,亦不外于此。为治之道,惟在一心。”又谕群臣曰:“贤臣翊赞朝廷,必本忠诚之心,视国家如一体,质诸天地而无惭。盖忠诚而慈惠,则利济必周;忠诚而敏速,则庶务就理;忠诚而武勇,则克敌奏功,施之凡事,皆可胜任。若慈惠而弗忠诚,施与必不公平;敏达而弗忠诚,更张适滋纷扰;武勇而弗忠诚,轻敌寡谋,益取败而致乱,才具虽优,动辄得咎。故明君治国,务先求忠诚之人而倚任之也。”又谕曰:“君德明则贤臣悦,君德暗则贤臣忧。人君智虑未周,必咨询嘉谋谠论,听而受之,然后称睿哲之主。人臣有闻,即以入告,且尽言规谏,乃可谓忠诚。夫事方兴而即谏者上也,事已定而后谏下矣,然犹愈于不谏。求忠诚于直言,有不稗益治道者乎?”又谕贝勒曰:“用人之道,宜因人用之。有善于征战者,惟用以征战,不可私自驱策。若机密之地,必择谨慎端方者处之;辞命之任,必择言语通达者委之,俱随才器使可耳。”

(四)兵法及军令书

太祖之兵法书,据天命三年四月谕贝勒大臣之命令,可窥其兵法及军令之概要,其言曰:

凡安居太平贵守正,用兵则以不劳己不顿兵智巧谋略为贵。若我众敌寡,我兵潜伏僻地,勿令敌见,少遣兵诱之,如其来,则中吾计也;不来,则详察其营垒远近,远则厚集兵力,近则直薄营门,使彼自拥塞而掩击之。倘敌众我寡,勿遽近前,宜稍退以待众军。众军既集,然后求敌所在,审机宜而决进退。此野战之法也。至于城郭,当视其可拔者进攻之,否则勿攻,倘攻之不克而退,反损名矣。夫不劳兵而胜敌者,乃足称为智巧谋略之良将;若劳兵力,虽胜无取。盖制敌行师之道,自居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斯善之善者也。每一牛录,制云梯二,出甲二十以备攻城。凡军士自出兵日至班师,各随牛录勿离,如离本纛,执而诘问之。管甲喇、管牛录官,不以所领法令申诫军众,各罚马一匹。若论之不听,敢违军令者论死。凡有委任职事,自度果能胜任则受之,不能则辞。盖成败关系,非止于一身,如不胜任,强而受之,则率百人者百人之事败,率千人者千人之事败,国家之患,莫大于此。凡攻取城郭,不在一二人争先竞进,若一二人轻进,致受重伤者无赏,纵殒身亦不为功;迨列阵已定,争先登城,方录其功。有一二人先登破城,即驰告本旗大臣,俟一军毕登,然后鸣螺,俾众军听螺声而并进。

甲喇,清代满族社会组织形式,后为对外作战单位。五牛录为一甲喇(即1500人),首领称甲喇额真。

范文程

范文程(1597~1666),满清大臣。字宪斗,号辉岳,祖籍江苏,隶汉军镶黄旗。以汉人文士投身后金效力,是清朝最著名的开国功臣和首席智囊。

(五)太祖朝之汉人

辅翼太祖之事业,称开国佐命之功臣,费英东、额亦都、扬古利等,皆女真人之酋长也。至于范文程,则久参太祖帷幄,特宜注意。文程字宪斗,沈阳人,本宋文正公仲淹后,少而颖敏沉毅,读书通大义,诸生也。天命三年,杖策谒太祖于抚顺。文程果为文正裔否,不能无疑,然颇通达政治。是时抚顺之守御李永芳降,尚公主,范、李二人为赞太祖开国庙谟之汉人之代表,但太祖尚不甚利用汉人者,此亦当时之情事,不得不然也。至太宗时,则利用汉人之策盛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