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王之内哄

太祖之柩未冷,宫廷早演一种悲剧。太宗即位,一时无事,其原因固由太祖未确定汗位之承继,实亦由诸王势力各相持而不下也。太祖有十六子,除长子褚英于万历中获罪被杀外,余皆无恙。加之太祖遗子外,尚有其弟舒尔哈齐之遗子,彼等皆在太祖下,经历百战,且又握有重兵。后表即天命十一年太祖死时诸王之年龄表也。

表中代善最年长,曰大贝勒;次莽古尔泰,曰三贝勒;太宗又在次,曰四贝勒。总之此等名号,皆太祖定于生时,可视为金国开创之四本柱也。太祖死,彼等必各有自立之志,惟迫于对明国交战之必要,故得免国内之哄争耳。吾人自此等诸点观之,太宗即位,几有名无实,实不外于四大贝勒之合议政治。据天聪元年一月记录:“金国宝位,非太宗所独占,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人,以兄行而列座于太宗左右,同受朝拜。(凡朝会之仪,例皆如此。)”观此则吾人所揣测者信非诬也。太宗在天聪朝,尚未占人君完全之实力,诸王暗斗,久已相持,太宗内欲统御金国,对此等问题,自不得不大费踌躇也。

代善像

贝勒阿敏幽禁死

太宗对于诸兄,最忌者为阿敏及莽古尔泰。天聪四年六月,阿敏弃永平四城逃归,太宗大怒,不令入城,命贝勒岳托,宣谕阿敏十六罪。此罪状书,颇足见金国内部各种事情,抄出于表后。

(一)贝勒阿敏,怙恶不悛,由来久矣。阿敏之父,乃予叔父行,太祖在时,兄弟和好。阿敏嗾其父欲离太祖,移居黑扯木,命人伐造房之木。太祖闻之,坐其父子以罪,既而欲宥其父而戮其子,诸贝勒力谏,谓“既宥其父,何必复杀其子”,太祖于是收养其父子。及其父既终,太祖爱养阿敏与己三子毫无分别,并名为四和硕大贝勒,尔国人曾见有异父所生而如斯爱养者乎?及太祖升遐,上嗣大位,仰体皇考遗爱,仍以三大贝勒之礼待之,尔国人亦曾见有异兄弟而如斯爱养者乎?此背恩之例也。

(二)昔朝鲜与我相好,后助明国,又收容我辽东逃民,因愤告天地,往征其国。时命阿敏、济尔哈朗、阿济格、杜度、岳托、硕托各贝勒及八大臣前往,蒙天眷佑,克义州及郭山、安州,直趋王京。朝鲜国王闻之,窜入海岛,我与其国王大臣盟誓,复携其王弟为质。岳托言“国王已盟誓,我等统朝廷重兵不可久留,且蒙古与明逼处我国,皆为敌人”;阿敏言“朝鲜王已弃城入岛中,汝等不往,我将与杜度往”。杜度闻之曰:“贝勒独欲与我往,是何意也?”忿甚。岳托乃谓济尔哈朗曰:“汝兄所行逆理,汝盍谏止之?汝欲往则往,我率二旗兵而还。”济尔哈朗力谏,阿敏方回。彼抱异志,已于彼处见之。此专断异志之例也。

杜度(生卒不详),清初宗室将领。褚英长子。英勇善战,因军功封授多罗安平贝勒。

(三)帅还至东京,将俘获之美妇进于上,阿敏欲纳之。岳托曰:“我等出征甚多奇物,闻朝鲜产美妇,故以此一妇进于上。”阿敏乃谓岳托曰:“汝父往蒙古,不尝取美妇人乎?我取之有何不可?”答曰:“我父所得之妇,始献之上,上不纳而分赐诸贝勒,我父得一人,汝亦非得一人乎?”既而阿敏又使副将那木泰求美妇,太宗曰:“未入宫之先,何不言之?今已入宫中,如何可与?”阿敏不得此妇,常在外望,坐次有不乐之色。上闻之云:“为一妇人乃致乖兄弟之好乎?”遂赐之总兵官冷格里。此暴慢之例也。

岳托(1598~1638),清初宗室将领。代善长子。智通双全,死后配享太庙,入贤王祠。

(四)阿敏贝勒尝于众中曰:“我何故生而为人,不若山木?木之生也伐之可爨,否则得长高阜。生而为石,尚可供禽兽之溲渤,犹觉愈于今日也。”征察哈尔时,土谢图额驸背所约之地,从他道入,复不待我兵先归。上怒曰:“此必土谢图与察哈尔通情。”因令诸贝勒永绝往来。然阿敏中途遣人赠遗甲胄鞍辔类,且以上语尽告之。土谢图大惊,遗书阿敏,并上疏。阿敏乃私留其使于家,纳来书不呈上览。此私交外国之例也。

(五)上与诸贝勒议,凡诸贝勒子女婚嫁,必经公许。阿敏贪牲畜,不奏闻,私以女与蒙古塞特尔贝勒,贝勒以已有二妇辞,又强与之。及宴会始来奏请,上曰:“初许嫁,未尝与闻,宴时何为来请?”遂不往。后又娶塞特尔女为妻,奏曰:“吾女嫁塞特尔甚苦,其向塞特尔言之。”上曰:“许嫁之时,不议于我。今女不得所,汝自言之可也。因此常怀怨愤,违背上命。此违法之例也。”

(六)太祖在时,守边驻防,原有定界。因边内地瘠,粮不足用,遂展边开垦,移两黄旗于铁岭,两白旗于安平,两红旗于石城。两蓝旗所住之张义站靖远堡,地土瘠薄,因与以大旗之地。彼乃越所分地界,擅过黑扯木开垦;后又弃靖远堡,偏向黑扯木移住。上见其所弃皆膏腴良田,谓阿敏曰:“防敌汛地,不可轻弃。靖远堡若不堪耕作,移于黑扯木可也。今皆良田,何故弃而去之?”莽古尔泰贝勒言“汝违法擅弃防敌汛地,移居别所,得毋有异志耶”?阿敏不能答。若此举动,岂非乘间移居黑扯木,以遂其素志乎?此违法异志之例也。

(七)阿敏贝勒以梦告叔父贝和齐曰:“吾梦被皇考棰楚,有黄蛇护身,是即护我之神。”此异志之例也。

(八)上出征令阿敏留守,彼于牛庄、张义站二次出猎,又造箭复欲行猎。若用此行猎之马,往略宁远近州,不亦善乎?乃不思急公,不守城池,惟耽逸乐。此怠慢之例也。

(九)岳托、豪格两贝勒出师先还,阿敏迎至御前马馆,略无款曲之言,乃留守大臣坐于两侧,彼居中俨为国君,令两贝勒遥拜一次,复近前拜一次,方行抱见礼;至上与诸贝勒安否,无一言问及。凡诸贝勒大臣出师还时,上亦乘马出迎,及御座方受跪叩。彼自视如君,欺侵诸贝勒,此僭恣之例一也,

豪格

(十)初永平既下时,留济尔哈朗等诸贝勒及八大臣守之。驾还沈阳,修理甲胄,督农桑,部署归降之蒙古,期以秋后复往,乃命阿敏及硕托率兵六千往代镇守。阿敏言欲与吾弟济尔哈朗同驻,上曰:“不然,彼驻守日久,劳苦可念,宜令还之。”临行贝和齐、萨合尔察两叔往送之,阿敏言“皇考在时,尝命吾弟与吾同行。今上即位,乃不许吾弟同行。吾至永平,必留彼同驻,若彼不从,当以箭杀之”。两叔曰:“尔谬矣!何出此言?”阿敏攘臂言曰:“吾自杀吾弟,将奈吾何?”此僭恣之例二也。

(十一)阿敏贝勒入永平时,镇守诸贝勒,率满汉官来迎,张一盖,彼怒曰:“汉官参将、游击尚用二盖,我乃大贝勒,何止一盖乎?”遂策马入城。夫御驾行时,止张一盖,且有不张盖、不警跸之时,而妄自尊大如此,此僭恣之例三也。

(十二)及至永平,深恨城中汉人,又不悦上抚恤降民,谓“我征朝鲜克安州时,城中人民释而不杀,不过令其国人闻之,为攻取王京之声誉耳。今汝等攻北京不克而回,及攻破北京,何故亦不杀其人民耶!”又向众言“我既来此,岂令汝等不饱欲而归乎”?此残伤之例也。

(十三)彼往略地,有榛子镇降民之财物,悉令众兵携取之;又驱汉人至永平,分给八家为奴。我国之法,不惟归顺者不扰;即攻取之永平,亦何尝有犯秋毫?今故意扰乱汉人,隳坏基业,使不仁之名,扬于天下。此隳坏国是之例也。

(十四)镇守永平诸贝勒还时,城中官员俱有忧色,言“诸贝勒既去,我等皆愿同往,何故复留于此?恐去后此新来之镇守贝勒,我等性命难保”。及达尔汉额驸还,竟不道及义理之言,但出怨言相告曰:“闻上欲议我罪。夫阿济格杀伤别旗人,尚未坐罪;莽古尔泰屡有罪,亦未坐罪。我若有过愆,止可密谕。况为上尽力,有何罪乎?”此离间众人之例也。

(十五)迫喀喇沁而强求其女,此专恣之例也。

阿济格

(十六)明兵围滦州,阅三昼夜。彼拥兵坐府,城陷兵败,既不亲援,不发重兵,止遣一二百人前往,徒令死于敌人之手。当滦州失守,直议回国,硕托等谏曰:“何故因失一城而骤弃三城?”彼不从其言,将永平、迁安官民悉行屠戮,以财帛、牲畜、人口为重,悉载以归。此失守无状之例也。

上列罪状,永平败归之罪,仅占十六条中之一条;其他所指,不外太宗乘此时机,举彼平生之过失而一一揭之也。平情论之,太宗使阿敏赴永平替代,固预知必有今日之事,但非有一时失四城之败状,则此一切罪状,亦不能无因而提出也。且阿敏与太宗兄弟,自其父在太祖时代,已不相得,阿敏固早知不免于今日之事矣。阿敏之罪,无人为之疏辨,众议皆曰“当诛”,太宗不忍加诛,遂幽禁之。《实录》记当时籍没阿敏财产,有庄四所,园三所,并其子之乳母等二十人,羊五百,乳牛及食用牛二十头,满洲、蒙古、汉人共计二十名。崇德五年十一月,遂饮恨而死于幽禁之所。

莽古尔泰之谋害太宗

莽古尔泰比太宗长五岁,又崛强不相下,太宗欲去彼,已非一日。此于天聪五年夏,太宗亲取大凌河城时见之,贝勒岳托,一日请太宗莅其营,莽古尔泰与俱奏曰:“昨日之战,我旗将领被伤者,多旗下摆牙喇兵,有随阿山出哨者,有附达尔汉额驸营者,可取还乎?”太宗曰:“予闻尔所部兵,凡有差遣,每致违误。”莽古尔泰曰:“我部落何尝违误?”太宗曰:“果然,是告者诬矣。予将亲追究之。”莽古尔泰曰:“皇上宜从公道,何独与我为难?我以皇上之故,一切承顺,乃犹未释而欲杀我耶?”因举佩刀手摩之而睨太宗。德格类贝勒在坐阻止之曰:“尔此举动大悖。”遂以拳殴之。莽古尔泰曰:“蠢物!尔何故殴我?”遂抽刃出鞘五寸许,德格类乃推而出。太宗默然,遂不乘马而入营。

三尊佛之帝位

莽古尔泰此举,实与太宗以可乘之机会,太宗归后即停止与彼之礼遇。当时太宗下问臣僚,谓因彼悖逆,故革去大贝勒称号,“然朕即位以来,国中朝会之时,令彼与朕并坐。今一旦革之,外国不知情实者,必谓朕不敬兄,朕仍令彼得并坐如何?”时臣僚之议,可否相半。大贝勒代善曰:“上言诚是也。彼之过不足介意,揆之于礼,并坐亦无不可。”顷刻又曰:“窃思我等既戴皇上为君,又与上并坐,恐国人议者,谓我等奉上以大位,又如三尊佛与上并列而坐,甚为非礼。既滋人议,神必闻之,明降其谴,必减纪算。自今以后,上南面居中座,我与莽古尔泰侍坐于侧,外国蒙古诸贝勒坐于我等之下。既奉为上,不可不示以独尊。”议遂决。天聪六年,莽古尔泰死。九年,德格类死。当时籍没莽古尔泰家,抄出所造木印十六,文曰“金国皇帝之印”,次即宣布其生前与弟德格类共谋倾覆宗社之罪。此事在太宗登皇帝位之崇德纪元前一岁也。

以上对于太宗有相当之身份者,如阿敏、莽古尔泰,或处幽禁,或死。存者惟一代善大贝勒耳,彼蠢然一武将,无有大志,太宗亦以傀儡视之。多尔衮性巧猾,不触何等嫌疑,太宗亦称“多尔衮之举动,皆合朕意”,甚宠赏之。阿敏弟济尔哈朗又朴强不足忧。此天聪九年时,太宗所自以为得意者也。此等宫廷之不和,太宗以敏妙之手腕镇定之。惟太祖诸子未死者,难保不再生内讧,彼多尔衮者,太祖有传位之遗命,其将来如何,吾人诚不可不注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