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与内蒙古之历史关系

满洲与内蒙古不并立,征之有史以来之事实,可以见矣。内蒙古有优秀部族起,往往东并满洲,南犯朝鲜半岛;反之而满洲强盛,亦往往并略内蒙古。盖两者之间,无天然障壁之遮蔽,惟因江河贯流两地,东西交通,与以至大之便利耳。九世纪之末,契丹部族大起于西剌木伦河之上流,其主阿保机,直东破渤海王国于松花江流域,南并辽东,契丹统治约亘二世纪之久。及十二世纪之初,女真人奋起于松花江,又忽而袭破契丹,彼起于蒙古漠北,而混一宇内,固非马洲一方隅之敌,乃以忽必烈之势力,终不能灭半岛者,则意外也。明代四百年间,女真人大抵服属于内蒙古,及勃起于长白山下,乃与内蒙古之战争起。

耶律阿保机

初期之蒙古关系

万历二十一年九月,叶赫、哈达两部族纠合乌拉、辉发、科尔沁、锡泊、卦勒察、珠舍哩、讷殷等七部兵三万来寇。此战叶赫、哈达忌建州之兴,说他女真及蒙古部落,冀以一举而拔太祖之根据地,太祖竟邀击于古埒山下而歼灭之,叶赫布占贝勒,先死于陈,擒乌拉满泰贝勒弟布占泰。古埒即阿太章京所据之古勒寨,在今苏子河会流于浑河之右岸山上,太祖实据此地形而破九部落之兵也。后万历四十七年,破明之大军,亦因利用此地形也。此战胜之结果,太祖与蒙古新生联络之关系者,为科尔沁明安贝勒,及喀尔喀老萨贝勒。

喀尔喀盟约

天命四年三月,太祖既败明兵于萨尔浒山下;六月,陷开原;七月,屠铁岭。蒙古喀尔喀兵来战,太祖邀击之,大破于辽河之畔,生擒贝勒齐赛。十一月,喀尔喀众贝勒遣使来言:“斋赛屡开衅端,诚有罪,惟命是从。明敌国也,若往征之,必同心合谋,直抵山海关。负此言者,天神鉴之。若与和好,亦必会同定议。若明输财物,厚汝国而薄我国,汝国勿受;厚我国而薄汝国,我亦不受。苟能践此言,名闻远迩,不亦善乎?”太祖乃派大臣五人赴期会之地,立约曰:“今金国十旗执政贝勒,喀尔喀执政贝勒,蒙天地眷佑,合谋并力,修明之怨。若明释旧恨,结和约,亦必相谋而后可许之。若金国渝盟而不共喀尔喀与明和好,皇天后土降之罚。若明欲与喀尔喀贝勒和好,密遣离间,而贝勒等不以其言告我金国,皇天后土亦降之罚。”此誓约不过攻守同盟之形式,其实双方未必有十分确信之订约也。天命十年,喀尔喀斩金国之斥堠送于明廷,实为背盟。太祖命部下出兵于西剌木伦河之上流,劫巴林部之帐而归。案普通称喀尔喀为外蒙古部族,此所称之蒙古,则在老哈河及西剌木伦河上流也。

蒙文《百家姓》

这是一种蒙汉文对照的《百家姓》,其中蒙文是八思巴创制的蒙古新字。

科尔沁会盟

科尔沁出于元太祖弟哈布图哈萨尔,明初破于蒙古臣阿噜台之瓦剌,其酋奎蒙古斯塔,走而避于兴安岭东之嫩江,依兀良哈部族,因同族有阿噜科尔沁,别称嫩科尔沁,彼之曾孙曰翁果岱,翁果岱之子曰奥巴。科尔沁之外,札赉特、杜尔伯特,及郭尔罗斯、呼伦贝尔阿噜科尔沁、四子部落、茂明安、乌喇特等部,大概为科尔沁之支派。天命九年二月,太祖遣侍臣与奥巴与察哈尔结攻守同盟,其盟辞有曰:“金国、科尔沁二国,愤察哈尔之侮慢,故缔结盟好,昭告天地:今后若被察哈尔诱惑私与之和,天地降以灾殃,有如此血,有如此骨,有如此土。既盟之后,始终不渝,天地佑之,以永其年,子孙昌炽。”此因科尔沁希望脱察哈尔之羁绊,金国欲讨察哈尔而掌握内蒙古,故订此盟约也。会盟之翌年十一月,察哈尔林丹汗出兵于嫩江,包围科尔沁居城格勒居尔根,金国将士得报至农安塔地方,林丹汗闻援军来,遂解围西奔。科尔沁与金国之会盟,因此一举,和好益密。翌天命十一年,奥巴亲来金国,太祖以弟舒尔哈齐孙女妻之。金国至此时,不但东北满洲无复顾虑,即内蒙古经营之根据,亦因此连姻而确定矣。

林丹汗之抱负

察哈尔之林丹汗,为明成化、嘉靖间统一内外蒙古鞑靼酋长达延汗之裔。达延汗死时,其遗国因蒙古之习惯,分于数子。长子图鲁博罗特先死,其子博迪阿拉克汗,袭父祖之号,称小王子;至其子达赉逊库登汗时,移幕廷于宣府之北,寻又移于辽东边外;其子图们时号札萨克图汗,世世承继汗位,明称之为土蛮。达延汗诸子之移于南部者,如敖汉、奈曼、巴林、克什克腾、乌珠穆秦、浩齐特、苏尼特、鄂尔多斯及归化城土默特之祖,皆同出一源流也。当明季清初,内蒙古杂然无所统一时,西部当推察哈尔之集团,东部当推科尔沁部族,其中央喀喇沁部,及土默特左翼地方,固无所统一也。林丹汗奋起于既衰之余,欲恢复达延汗之祖业,其志不为雄。然彼所欲发展之东方蒙古,早有女真之金国汗勃兴,不可不知也。《蒙古源流》所记,林丹库图克汗,率右翼三万人众,联络科尔沁之众诺延等,遂称彻辰汗,此当指彼之最盛时代而言。《明史》称彼为插酋之虎墩兔,盖林丹尊称库图克图之译音也。

林丹汗(1592~1634),蒙古察哈尔部首领,最后一位蒙古大汗。他竭力维护蒙古的统一,坚决抵制后金入侵,是与满清抗争时间最长的一股蒙古力量。

《蒙古源流》,蒙古文历史著作。原名《珍宝史纲》,清鄂尔多斯部史学家萨冈彻辰(1604~?)著。清乾隆年间译成满文及汉文,并改为现名。

《沙原放牧图》

这幅放牧图为元人所绘,描绘了蒙古人沙原放牧的情景。

蒙古帝国及其四大汗国疆域图

明国与察哈尔之关系

林丹汗之妇,为叶赫贝勒金台什之孙女。叶赫祖杜默特,与察哈尔最亲密。当万历初年,叶赫势望,殆足以压倒蒙古、女真之大半。金台什又以妹嫁于金太祖,清记录万历十三年:叶赫贝勒杨吉努,识太祖为非常人,语曰:“我有幼女,俟长可使奉侍。”太祖曰:“汝欲结姻盟,盍与我长女?”杨吉努曰:“我不惜长女,恐不足为嘉耦。幼女仪容端重,举止非凡,堪以配聪睿贝勒。”太祖因聘之。此时太祖力尚微弱,流寓四方,其出此大言,未必可信,当时欲倚叶赫之声望而求婚也。林丹汗之娶叶赫,在此事后。二人者皆叶赫之婿,一则创造女真之新运而勃兴,一则恢复蒙古之祖业而蹉跌者,不可谓非绝好之对照也。叶赫态度,始终依附明国,为金国之所不喜。天命四年,太祖遂灭叶赫,遗众逃而投于察哈尔。明国谍知之,啖林丹汗以利,使与他喀尔喀诸酋,共抗金国。始不过给银四千两,后渐增至四万两,林丹汗乃扬言曰:“我力能助中国。”彼以天命四年十月,致书金国汗廷如下:

统兵四十万众蒙古国主巴图鲁青吉思汗,问水滨三万人金国主安宁无恙。明,我二国之仇雠也。闻尔年来数苦于明,今年夏,我已亲往明之广宁,招抚其城,收其贡赋,倘汝兵往广宁,则吾为汝牵制。吾二人非素有衅端,但以吾已服之城,为汝所得,殊为不可。若不从吾言,吾二人之是非,天必鉴之。先时二国使者常相往来,因汝使臣谓吾不以礼相遇,构吾两人,遂不复聘问。若以吾言为是,汝其令前使来,复至吾国。

青吉思汗,现通称成吉思汗。

此来书以争广宁之先取权,其实不过争端之口实,受明之指嗾无疑也。金国早洞察其情,天命五年正月,答曰:“汝争广宁,毕竟不过阻止我国西争之口实。汝言平日无仇隙,何故为异姓之明国出此恶言乎?”然林丹汗之意志,初不为明之赏抚,彼之理想事业,以统一蒙古,与新兴之女真人不可两立,明国观此形势,故旁嗾林丹为牵制之地也。察哈尔与金国之冲突,终不可免,但终太祖之世,未尝显著,惟其势力之所及,则西剌木伦河以东,殆已脱察哈尔之范围矣。

蒙古军攻击图

喀喇沁会盟

巴林、札噜特、乌珠穆泰、阿巴噶等之向背,关于金国与察哈尔之运命者甚大。何也?此等部落,皆散居于西剌木伦河与滦河之上源地,两国之兵,不得不先以此等部落为争点。当太祖时代,以天命四年与喀尔喀结攻守同盟之形式,尔后向背不出一途,金国之兵,屡次出没于西剌木伦河之上流。天聪元年,乌珠穆秦、阿巴噶逃于漠北之喀尔喀,巴林、札噜特东走于嫩江,敖汉、奈曼二部又来归,林丹汗之形势,至此益衰。天聪二年七月,喀喇沁大众据于老哈河上流者,乞送使于金国而会盟。喀喇沁出于元太祖大臣札尔楚泰,姓曰乌梁罕。当明之末年,喀喇沁实掌管朵颜三卫之都督、都指挥,彼之部长塔布囊、苏布地来书,谓彼等不堪林丹汗之诛求,连喀尔喀诸部之兵,土默特部落格根汗,在赵城地方,杀伤察哈尔驻兵四万人,又林丹汗部下欲赴明之张家口者,尽杀戮之。于是阿巴噶等诸部落响应,提议与金国合兵,共讨林丹汗。太宗大悦,遣阿济格贝勒等会盟。是年九月,太宗亲督诸军讨察哈尔,至兴安岭地方。此直接之结果,察哈尔之势力全退出西剌木伦流域。于是金国对于明国,得占最利之形势,北京东北方之藩篱,以此时而尽撤矣。在太祖时代,金国对于内蒙古,专止防察哈尔之侧面来侵,及太宗再攻宁远不下,知山海关之防御不易攻陷,于是研究征明之事,非别取行军路不为功,喀喇沁会盟,实对此问题而与以曙光也。以理揣之,太宗天聪三年,包围北京之行程,殆由此会盟所得之智识欤?《清实录》曰:“喀喇沁台吉布尔哈图,曾受赏于明,以熟识路径,命为向导。”可以证明此事矣。

蒙古骑兵用的剑袋

林丹汗之死

天聪五年十一月,林丹汗出兵于西剌木伦上源地方,太宗得报,直讨察哈尔。翌六年四月,大会内蒙古归附之众于西剌木伦河之上,遂过兴安岭,出多伦诺尔北方之达里泊。林丹汗谍知之,率所部人畜十余万遁去,经归化城,渡黄河口,至距青海十日程之大草滩,终病死。太宗不穷追之,至归化城,收彼部落数万,越长城而入明境,耀兵于大同、宣府等城而归。天聪七年,茂明安部落来归。翌八年,太宗再入大同地方,收察哈尔遗部颇多。九年,多尔衮等率大军西行时,至距黄河八日程之托里图地方,收服林丹汗子额哲及部众,得传国玺而凯旋。内蒙古诸部,至是全统一于金国矣。先是天聪八年冬,太宗以大业渐就绪,乃录太祖死后八年以来之大事,祭告于灵前,文曰:

甲戌年十月二十七日,嗣位孝子皇太极,敢昭告于皇考之灵曰:臣受命以来,管八旗子孙,合志同谋,夙夜忧勤,惟恐不能仰承先志,于兹八年。幸蒙天地之鉴,臣等一德同心,眷顾默佑,仗皇考积累之威灵,臣等于诸国慑之以兵,怀之以德,四境敌国,归附甚众,谨取数年行师奏凯之事,上慰神灵,朝鲜称弟,稽首纳贡;喀尔喀五部举国来归,招降阿鲁诸部落,以及喀喇沁、土默特部落,无不臣服;察哈尔兄弟先归附者半,后察哈尔汗携其余众,避我西奔,未至汤古特部落,殂于西喇卫古尔部落之打草滩地方,其执政大臣,各率所属来归。今为敌者,惟有明国。天下之事业,俱已就绪。凡此皆皇考之素志,后人踵而行之者也。伏冀神灵始终默佑,以廓疆圉,以成大业。惟在明鉴,语多不尽,不胜感怆,谨上告。

蒙古高原的游牧生活图景

观此则太宗之得意可以想见。

越二年,太宗即帝位,国号大清。总上所说,满洲欲取中国本部,先当略有内蒙古一带,明已。就女真人观之,夺取西剌木伦河,即所以掣中国北方之死命。从明朝一方面观之,在成祖放弃大宁以畀兀良哈三卫之日,固已早蓄祸胎矣。不能包有今承德府之疆域,而欲北京之久安,岂不难哉?然则谓长城有防御外敌之效力者,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