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之暴殂
崇德七年(崇祯十五年)冬,太宗康健不似寻常,乃托游猎而养病,翌岁,尚未复原。秋八月八日夜半,坐清宁宫之南榻,忽暴殂,享年五十有二,葬于昭陵,谥曰文皇帝,庙号太宗。彼所统御之过去二十年之成绩,今将不出数月之久,放一大光辉于世界矣。惟急遽下世,无有遗命,未免惹起皇位继承问题之混乱,为可叹耳。
睿亲王之拥立稚儿
吾人于第九节,曾略述及太宗即位,原非皇父太祖之意,盖其父皇之意旨,原授大统于幼子多尔衮,而命长子代善(礼亲王)为辅佐。然此意旨,太宗于其死后,并不履行,多尔衮之母大福金遂自刃。今太宗殂落后其所起之悲剧,虽与此异,其情事亦不可谓与太祖登遐之际无关系。第《清实录》不传其详,惟观尔时质于奉阳之朝鲜世子孝宗之手记,尚可略知其真相。手记如下:
朝鲜世子孝宗(1619~1659),李氏朝鲜的第十七代君主李淏,庙号孝宗。早年曾与其弟兄一起被皇太极掳到盛京做人质。1645年放归,同年11月,清朝册封李淏为朝鲜世子。
李淏手迹
十四日(崩御后六日),诸王皆会于大衙门,大王(礼亲王)发言曰:“虎口(肃亲王豪格)为帝长子,当承大统。”虎口曰:“福少德薄,不堪承任。”固辞而退。帝之手下将领辈佩剑前曰:“吾等食于帝、衣于帝,养育之恩,同于天大。若不立帝之子,则宁从帝于地下!”大王曰:“吾虽为帝之兄,久不闻朝政,何可参入此议?”即起而去。八王(英亲王阿济格)亦随去。十王(豫亲王多铎)默无一言。九王(睿亲王多尔衮)应之曰:“汝等之言是也。虎口既退让无继续之意,则当立帝之第三子。至谓年岁幼稚,吾与右寘王(郑亲王)分掌其半,可左右辅政。年长之后,再当归政。”由是誓天而散。第三子(顺治帝)年六岁云。
据此记事,则太宗崩殂,其皇位遂为彼等诸王争夺之目的。夫肃亲王之为皇长子而不得立,非与礼亲王之为太祖长子而不能立同乎?肃亲王之不得立,固由于睿亲王多尔衮之掌握实权也,然太宗何为而宠用多尔衮乎?一则多尔衮之为人,天资敏活,巧于承太宗之意旨;二则太宗不能不回顾当时即位之事情也。夫以多尔衮之材能优秀,当时非他诸王所能企及,故肃王早已表明退让之意思。然则睿亲王何故不自立乎?据此记事之所云,方知太宗树恩深厚,非拥立彼之血类,毕竟不能羁縻人心,由是多智之睿王,立稚儿寡妇以收拾旧臣之心,而自居于辅政之地位,以掌握实权,此亦其善自为谋之处也。皇位承继问题既已解决,其不平者,则礼亲王一族耳。其手记又云:
俊王(礼亲王之孙阿达礼)与小退(礼亲王长子),密言于大王曰:“今立稚儿,国事可知,不可不速为处置。”大王曰:“既誓天而立,何出此言耶?幸勿更生他意。”复向九王(睿亲王)言,九王又固拒而去。复往十王(豫亲王)之家,十王曰:“此非相访之时。”遂不引见。无已,彼二人复访大王,大王曰:“何为再发妄言?祸必立至。”有某人以之告发于九王,九王曰:“吾亦知之矣。”即于十六日之夕,将俊王与小退捕送于衙门。二人露体被缚,由俊王之母及小退之妻,缢杀之。要退(礼亲王之长子岳托)之子及俊王之弟,则被缚而复释放,余党皆不治,俊王之财产与军兵,没入于大王,小退之财产,没入于九王。由是刑政拜除,大小国事均由九王掌之,出兵之事则属右寘王。八王(英亲王)则心以立稚儿为非,自退出后,称病不出,帝之丧次,亦绝迹不来;嗣闻小退之财产,皆没入于九王,心实不以为然,以为宜散之部下。虎口王以俊王既死,念其两弟皆幼,乃收而养育之。二十九日,九王使人谓八王曰:“汝虽患病,皇帝丧事,不可不来也。”翌旦,八王扶病而朝会云。
皇太极庄妃布木布泰
以上记事,固不免稍有误传,然大体尚可凭信。(据清朝方面之记录,阿达礼、硕托二人为拥立睿亲王不成,因而伏诛,不采此说。)总之,沈阳朝廷,表面无事,然实际无异皇帝之睿亲王,显其材能,与时势共发展,以太宗之成绩,为彼之凭借物,太宗之子对之,岂肯遽表好意乎?证之顺治初年,肃王之幽死,盖可知矣。
太宗朝之回顾
吾人试于太宗一朝,援举而评论之。盖帝朝可分天聪(西历一六二七至一六三五)及崇德(西历一六三六至一六四三)两期,前期可谓整顿父皇太祖之创业时期,后期可谓发挥一己卓越之政策时期;若其事实之内容,则有不能于此两期间而截然分为界限者。吾人对于此等大纲目,前数节已略述,亦可想见太宗惨淡经营之苦心,足为爱新觉罗氏将来一种强有力之教训与政策者,盖不少也,今特举其重要者说明于左。
汉民之保护
满洲八旗之外,创立汉军八旗,盖以便明人之来降者,此意前已言及之,然太宗犹不止此。从来在国内之汉民,因与满人住居同一村落,其利益不免有被扰于满人之处,太宗乃命汉民与满人分住。据太祖朝之制,汉人每壮丁十三名,编为一庄,按满官之阶级,分与为奴隶,然此结果,徒足离叛彼等之人心,太宗乃于奴隶之数,加以制限,其余别编为民户,简汉人之官吏管理之。按之太祖朝之例,太祖甚憎明朝之绅衿儒生,尽使拿捕而处之于死,尝以为种种之恶,皆出此辈,尽被屠杀,当时儒生之隐匿得脱者,约有三百余人。此事实在太祖晚年,及天聪三年,太宗始行解禁,举行儒生考试,即官吏登用之试验也。考试之恩典,自太宗及八贝勒之包衣(满洲语“臣仆”之意),以至一般满蒙人之家奴,均得与焉;中式者则赏缎布,俱减免差役(赋税之一种)。太宗当时发一诏书,使国中儒生俱赴试,各家主勿得阻挠;若中式者,则对该家主当别补给人丁。总之,太宗爱护汉人,渐渐抑制满人,其实可认为比太祖朝进步也。
国俗国语之保存
太宗爱护汉人,此政策果然奏功,明人之来归者,前后互相接踵。第汉人之数,日见增加,而满洲固有之风俗,亦不免渐次变化,太宗甚忧虑之。崇德元年冬,在翔凤楼招集诸亲王等,使内宏文院之大臣,读《金史》世宗之本纪,太宗乃谕曰:
此书所言,尔等宜审听之。世宗在蒙古、汉人诸国,为声名显著之贤君,故后世之有识者,称之为小尧舜。朕使译述满文,自读此书,不胜叹赏。其太祖阿骨打,太宗吴乞买,所创立之法度,及至熙宗与完颜亮之君,尽举而废之,耽湎酒色,般乐无度,而效汉人之所为。世宗即位,惟恐子孙模效汉人,预为禁约,屡谕无忘祖宗旧制,服女真之服,言女真之言,时时练习骑射,垂为训令。无奈后世之君皆染汉俗,忘其骑射,至哀宗而社稷倾危,国亦遂亡。乃知凡为君者。若耽酒色,鲜有不亡国者也。先时儒臣大海榜式、库尔缠榜式,屡劝朕改满洲衣冠,效汉人服饰,学汉人制度;见朕不从,辄以朕为不纳谏。然朕试以身喻之:假如尔等宽衣大袖,左佩矢而右挟弓,于此之时,忽突人如劳萨春科落巴图鲁之勇者,我等能御之乎?夫废骑射而学宽衣大袖,待他人之割肉而后食,则与用左手之人何异哉?且朕之为是言者,非为一时计,实恐后世子孙忘旧制而废骑射以效汉人,故深有此虑耳。
要之,国俗习惯之固守,国语、国文之保存及改良等,凡此关于文教之诸般设施,实发源于此等根本上之思想。他如细微之事,太宗亦未尝加以变更,如吸烟视为蛮子(汉人)陋风,当时由朝鲜输入之烟草(淡巴菰),力为杜绝,其需用者及供给者均处死刑。
淡巴菰,Tobacco的音译,即现在所说的烟草。原产中南美洲,后经西班牙和葡萄牙人传至欧洲及世界各地。
太宗之性格
《清实录》叙太宗之性格曰:“上幼聪睿,秉性宽宏仁慈和惠而寡嗜欲。信法令,不杀而有威。善养人,凡于国家有勤劳者,必赐衣物,略无吝色;各国新附之人之入见,必询问其谱系,一如其旧相识,天语蔼然,虽桀骜暴戾者,无不驯服”云云。此记事原非寻常谀辞之类,以之比较太祖之性格,则彼有秋霜烈日之威力,此有春风和畅之温情;彼则无论何人非压伏之不止,此则无论何人皆有包含之宏量。盖太宗朝上承开国之绪业,下启一统之鸿图,非因彼之卓越之性格有以致之乎?太祖解汉语汉文,太宗则不过会通蒙古字之外国文而已,然如中国之经史,则择其传奇、小说,翻译国文,而勉强知其大体,至其四书、五经、七书之类,辽、金、元之三史,并《三国志演义》等,在顺治初年译成者,大率着手于太宗朝。又太宗戒饮酒,其嗜欲之淡泊可见。其所归依之宗教如何,虽难确言,然满洲固有之教曰萨满者,则观之现存于清宁宫之祭器等可知。《实录》又记云:“上自缵承太祖大业以来,励精图治,不耽佚豫,总揽国家之机务,从无倦容,夙兴夜寐,勤求政务。”是可知“宽温仁圣”之尊号,未必尽为爱新觉罗氏之私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