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治乱之数
大乱之后,必继以平和。自万历以降(西纪一五七三至一六一九)至于康熙初年(西纪一六六二),五十年间,变乱殊甚,禹域人民,实已厌乱。而乱离原因,固由于外患之不绝,实则汉人对于明代政治,亦已生厌恶观念,故甚欲破坏现状也。崇祯中,江淮之民谣曰:“朱家面,李家磨,做得一个大馍馍,送与对巷赵大哥。”朱家谓明朝,李家谓闯贼李自成;赵家谓爱亲觉罗氏,其称之为赵氏者,因相传清廷国姓为赵氏故也。无何昔日民谣,竟成事实,彼等内纷之余,果举锦绣江山,送与邻敌。为“赵大哥”之清国,其得之之易,实与“投牡丹饼于已开之口”无异。彼等入关之初,即怀此意,故借口仁义之师,受此一大赠品。观于顺治之际,屡次声明,则彼等决非为战而来,实为享平和而来;决非为破坏现状而来,实为恢复秩序而来云。吾人观彼等既入北京,首为崇祯帝举哀,示以伦理纲常之可重,并约以回复万历初年税率,以除苛政之根本,则不得不谓彼等实深知国家治乱之关键,与能善乘时机也。此必非尽出于睿亲王。范文程等之遗策,彼年少有为之顺治帝,亦能善体此中奥义,实尤可叹赏也。特帝不幸夭折,未能发挥其才能德器,遂将其事业传于其嗣子玄晔(圣祖)。
康熙帝像
幼时之机略
顺治六岁即位,康熙八岁即位,其事虽属偶然,亦不得谓非朝廷之危机;且顺治遭睿亲王死后之政变,而康熙亦有诛戮权臣鳖拜之事。鳖拜于世祖之朝,屡建战功,历封公爵,方帝即位之初,内与大臣苏克萨哈,同为辅弼大臣,并加太师之号。彼恃帝年幼冲,专恣自肆,毫无忌惮,帝早知其横暴,屡欲乘隙杀之。康熙八年,帝年十六,托辞练习布库之戏,招集内庭多数少年,并于其中密选强有力者,以备万一。而鳖拜尚未之知,一日如例入内,正谒康熙,忽为布库小儿所擒。鳖拜虽奸,然事出意外,莫可如何,十余小儿,竟将鳖拜送致外庭。元恶既诛,内外震慑。
布库,满语,意为摔跤。
鳌拜像
好学之天资
帝以诛戮权臣,发挥非凡之才能,而其教育,专讲宋学,尤宜注意。康熙师傅,诸人之中,当推河南汤斌为主,而举行经筵、日讲,以磨励帝之德器者,当归功魏裔介。此固非始于圣祖之时,然得举日讲之实,则实由于帝之卓越之精力,与好学之天资。日讲之始,隔日一开,帝以人主临御天下,未有不以讲明学理为先务者,故隔日进讲。尚未满足,遂令学士日日进讲,帝尝因修葺宫殿之故,移居于大内之瀛台,谕曰:“予当赴瀛台暂居数日,进讲不可略有间断,讲官其日来瀛台,如常进讲”云。三藩之乱,北京内外,无殊战场,帝曰:“当此多事之时,乘间进讲,不误军事。凡精神工夫,若不间断,裨益身心,良非浅鲜云”。翰林院答曰:“机务繁重,请隔日进讲。”帝不听,曰:“军事或数日一至,或数日连至,不可以日限计。其仍每日进讲,以慰朕惓惓向学之意”云。由帝言征之,则帝于丁年,四书五经既已熟读,既而喜阅《资治通鉴》,“《通鉴》详于前代得失,甚有益于治道”云。帝十七八岁之际,以读书过勤,致患咯血,而读书之事,犹不肯废。盖帝之好学,非以学问为涂饰耳目之具,实以学问为主权者所必需也。至日讲时刻,帝初以未明出御,听各部奏事,既毕,始临经筵;中年以后,则先进讲而后奏事,讲官侵晓,即宜入内。
经筵,古代帝王为研读经史而开设的御前讲席,宋代始称经筵。宋制,每年春季二月至五月、秋季八月至冬至,逢单日举行经筵,由经筵官轮流入侍讲读,称为春讲、秋讲。经筵设御案、讲官案,上列进讲之书等。元、明、清三代均沿用其制。清代经筵官由大臣兼衔。
日讲,清康熙年间,在历代经筵的基础上开设日讲。初为隔日讲,后改为每日进讲,由日讲官轮讲,皇帝听前或听后复讲,以“融会义理”。
康熙帝读书像
内圣外王之学
帝对于讲学之观念,实欲将古人所称天子之意义,加以学问,躬行实践。帝以天子之位,为最高之名誉,居此位者,不可不有最高之德器,兢兢业业,不敢稍懈。彼对于群僚,则曰:“寻章摘句,词藻华丽,非帝王之本。”对于讲官,则曰:“尔等以经书进讲之时,莫非内圣外王、修齐治平之道。”每讲之时,必详询敬听。“学问无穷,决非空言,惟当躬行实践,庶于所学,方有裨益。尔等其无隐讳真义,以助予好学进修之意”云。康熙二十三年,南巡,泊舟燕子矶,夜至三鼓,犹不废读。侍讲学士高士奇,请少节养,帝告之曰:“予五岁即知读书,自八岁践祚,辄以《大学》、《中庸》之训诂,咨询左右,必求得大意,而后予心始觉愉快。日日读书,必字字成诵,从不肯自欺。及《四子书》既已通贯,乃读《尚书》,于典谟训诰之中,体会古帝王孜孜求治之意,即欲使古昔治化,实现于今。及读大《易》,观象玩占,于圣人立教垂世之精心,予皆反复探索,必使中心理会,无纤毫扦格。深味古今义理,足以愉悦我心,予之不觉疲劳,以此故也,岂有他哉?”此种言论,有如出自醇儒语录,乃竟出自奴酋爱亲觉罗氏之儿孙,能不令人生意外之感耶!帝于历代帝王之长短,知之既悉,对于明末诸帝,每鄙其不德,尝曰:“予自冲龄,遇事好问。明时太监,予皆及见。明末之君,目不识丁,遇进讲之日,垂幔听之。事无大小,一任太监,生杀之权,归于此辈,亦何足怪?万历、天启之时,亦何尝不举经筵,特存其虚名而已,果何裨实用乎?”
《四子书》,指《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部儒家的经典。此四书是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的言行录,故合称“四子书”。
朱熹像
提倡宋学
帝之学问,以实心求实理,得于宋学者实多。此非帝之创想,盖当有明末叶,北方学者,咸排斥陆王学之空疏故也。吾人于汤斌学术,其影响于帝者,果有几何,固未能确言;特彼之宋学,曾博帝之笃信,决无可疑。帝欲以一日之学,应用一日,一月之学,应用一月,故深望学问与实际不相背驰。帝解释天时、人事之关涉,亦必征验于实理。康熙二十八年,南巡,临江宁观象台,顾学士李光第曰:“郭守敬仪器之不行于今,在不知恒星与天体共动而已。古昔史志之历法,多不可信。如荧惑退舍之说,天象垂成之理,固有之,若果退舍,则后来推算,以何积算云?”“朱子学说,凡天文、地理、乐律、历数,俱非泛然空论,皆能确见其所以。予尝细为寻绎,虽欲求毫厘之差,亦不可得”云。彼于康熙五十一年,尊崇朱子之功,配祀圣庙,可证吾人想象之非误。当时有一朝鲜学者,谓:“帝之尊崇朱子,非真心信服,实一种权术而已。彼盖察天下之人心,窥当时之趋向,于是呼号天下,谓朱子之道,即帝室之家学。其实彼何尝识朱子之学问,要不过利用朱子学说,以钳天下之口,以避夷狄之称而已。试观彼虽一面尊崇中土仪文,而一面仍不改满洲旧俗,果何为耶?”以上评论,固未可尽非,盖事实上实有此种倾向也。于是抱反对清朝之思想者,并朱子之学术而诋斥之;而阿附之徒,则皆润饰考亭,以求仕官矣。
陆王学,宋明时期以陆九渊、王守仁为代表的学术流派;因其思想体系核心是“心”,又称陆王心学。
考亭,指朱熹。考亭位于福建建阳,南唐黄子棱在此筑亭以望其父(考)墓,因名望考亭,简称考亭。南宋朱熹晚年居此,建沧洲精舍,宋理宗赐名考亭书院。
西洋科学之尊信
热心于穷理格物之康熙帝,仅仅中国固有之学术,未能满足。而当时举居留北京之耶稣教士,研究科学,实以梅文鼎之家学为基础。文鼎于明末,与王锡兰同以精于中西天文并算术、音律称,有著述二十九种,七十四卷,他年帝所撰述之《数理精蕴》、《历象考成》、《三角形论》等,咸以此为基本。帝既就学于文鼎之孙瑴成,康熙二十八年,复引耶稣教士徐日升(Pereira)、张诚(Gerbillon)、白进(Bouet)、安多(Antoius)等于内廷,使日日轮班,进讲西学。彼等皆能深识满洲语言,故教授测量法、算学、天文、人体解剖、物理等学,不觉困难。其中张诚,则帝或旅行,必命随从,或每日,或隔日,必命进讲。帝之尊信西学,不以一己之耳目为满足,且欲应用于政治焉。帝尝命南怀仁(Verbiest)创设伟大之观象台于北京,因此设备既成,得颁康熙永年历法。对于占验风雷之事实,尝曰:“予尝立一小旗,占验风向,并命直隶各省,报告起风下雨之时刻。由是知北京起西北风之时,山东起东南风。又考验雷声,不出百清里以外,不如炮声之远达于二三百清里,前于芦沟桥试验,当时天津皆尝闻之,此甚验也。”由此察之,亦可略识帝之性行趣味矣。
徐日升(1645~1708),清代来华的基督教会传教士。字寅公,葡萄牙人。著有《南先生行述》、《律吕正义》等。
张诚(1654~1707),清代来华的基督教会传教士。字实斋,法国人。著有《满文字典》、《几何原理》、《几何学》、《哲学原理》、《张诚日记》等。
安多(1644~1709),清代来华的基督教会传教士。比利时人。著有《数学纲要》等。
梅文鼎塑像
为公仆之康熙帝
帝既努力以修养,复励精以图治。尝于晚年述其自信,一生血诚,尽情披沥,兹录其大略如次: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有不以敬天法祖为首者。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以天下之心为心,以四海之利为利,宽严相济,经权互用,以图国家久远之计而已。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当兵临北京之际,诸大臣会奏,咸曰“当取”,太宗曰:“方今取之甚易,但念及中国之主,则不忍取”云。后流贼攻陷京师,崇祯帝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闯贼,入承大统。由是观之,则彼乱臣贼子,非为真主驱除乎?
今予年将七旬,在位五十余载,天下粗安,四海承平,虽未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但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未敢少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岂仅劳苦二字所能该括!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后世史论,辄以为酒色奢侈所致。此皆不过书生好为讥评,虽纯全尽美之君,亦必决摘瑕疵,而后快意。予其为前代帝王剖白,盖天下事繁,不胜劳惫所致。诸葛亮尝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云。为人臣者,仅一诸葛亮而已。若如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岂臣下所可比拟哉!为臣下者,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而归,抱子弄孙,犹得优游自适。为人君者,一身勤劳,了无休息。舜虽曰无为而治,然身没苍梧;禹乘四载,胼手胝足,终于会稽。所以如此,皆勤劳政事,巡行周历,不遑宁处也,岂可谓为清净自持,崇尚无为乎?《易·遁卦六九》,未尝言及入主之事,可见人主原无宴息之地,足以退藏;彼鞠躬尽瘁,正此之谓也。昔人每曰:“帝王当举大纲,不必兼亲细务。”予心殊不谓然。一事不谨,则贻四海之忧;一时不谨,则贻千百世之患。不矜细行,终累大德,故予每遇一事,必加详慎。今日留一事不理,明日即多一二事;若明日再图安闲,后日必愈壅积。故予之莅政,不论巨细,即奏章之内有一讹字,必加改正,而后发出。盖遇事不忽,天性然也,岂必从不亲细务之言哉?予自幼强健,筋力颇佳,能挽十五力之弓,发十三握之箭,虽用兵临戎之事,皆优为之,然平生未尝妄杀一人,平定三藩,扫清漠北,皆出于运筹之一心。户部之帑金,非用兵赈饥,未敢妄费,盖谓此皆小民脂膏也。所有巡狩行宫,不施采缋,每处所费,不过一二万两,较之河工岁费三百余万两,实不及百分之一。
予之苦衷血诚,一如上述。予每览老臣致仕之奏,未尝不流涕,盖尔等皆有退休之时,朕独何时,始得休息乎?予年五十七,方生白发数茎,有以乌须药进者,予笑而却之。盖伊古以来,白须皇帝,曾有几人?予若须鬓皓然,岂非万世美谈哉!顾初年与余共事者,至今已无一人矣。
康熙帝仿米芾字轴
试详玩以上之言,恐虽民主政治之首领,亦不敢以如此自信之谈,公然宣示于人也。帝之治世,亘六十余年之久,失政虽所不免,然通观大体,则实能将其自信,日夜淬励者也。若以帝之理想言之,则君主实一公仆,既有无限之责务,尤须不断之努力,其勤劳程度,诚千百倍于常人。《明夷待访录》所载,原君之意义,得如帝其人者,庶几近之。礼亲王尝语吾人曰:“仁皇(康熙)临御六十余年,凡一切起居饮食,均有常度,未尝更改。虽酷暑燕处,从未免冠。”约而言之,帝实深明入关本义,而采取最良方法,以为中国保护者、平和保护者也。如是朝乾夕惕,不敢懈怠,欲使中国人所理想之君主,实现于一躬焉。帝以雄大之气宇,与秀拔之智能,生平志愿,大半告成,此实清朝光辉之事业,亦近世中国之最大事业也。
《明夷待访录》,旨在批判封建君主专制制度,阐发民主思想政论和史论专著。清初思想家、史学家黄宗羲(1610~1695)著。该书具有鲜明的民主色彩,被梁启超称为“人类文化之一高贵产品”。
《原君》,《明夷待访录》中的一篇。从历史的角度探讨国君的职能,审视国君对国家、对社会所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