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丁税之定限

康熙治世中,其影响于后世税制上之最大者,即中国本部人口数之定额是也。康熙五十一年(西纪一七一二)三月,下谕如左曰:

今海内承平已久,户口日繁,若案现在人丁,加征钱粮,事无不可。人丁虽增,地亩并不加广,故使直省督抚,照现今钱粮册目,无增无减,永为定额。其自后所生人丁,必不征收钱粮,户口编纂,只示以增加之实数可也。

“编纂”者,调查户口之意,自明代以来相承,为壮丁税之基础。然帝更下谕说明其由来,曰:“从来巡幸地方所至,询问户口之实况,一户有五六丁者,而纳税止一人;或虽有九丁十丁,其纳税止二三人。质其理由,彼等皆称皇恩优渥,并无差徭,共享安乐。前云南、贵州、广西、四川各省,叛乱以来,地方残坏,田亩抛荒,不堪闻见;平定以来,人民渐增加,开垦无遗地,间或沙石堆积,难于耕种,而山谷畸岖之地,已无弃土。由是观之,人民生齿实繁,朕但欲知人丁之实数,非有加征钱粮之意。今国币充裕,频年免租,其额不下千万,国用所需,并无不足,故出此命令”云。帝盖知官吏胥役之私心,调查户口,有名无实,此举于地方不能不视为有益。据户部公告,各省丁额二千四百一十七万名,其丁银三百三十九万余两,但编审五年一回,康熙五十年以后之增加人口,称为“盛世滋生人口,永不加赋”云。所谓丁者,男子自十六岁以上至于六十岁者是也。据官府之文书所记,至雍正末年,人丁滋生,几增加九十余万。乾隆十四年,直省人丁增加至一亿七千七百四十九万,距康熙时仅三十余年,其定额之增加,至于七倍,实可惊异;然此种增加率,必不可信。雍正以后,壮丁税之定额,归入地租,知无纳税负担之虑,遂绝其从来隐匿之弊,二男三女,报告皆为实数矣。但其税制,至雍正时摊入地粮,则其法更简便云。

清代户部执照

图为清咸丰九年徽池筹防捐输局“户部执照”

正税之亏空甚多

康熙帝以寓富于海内之主义,常蠲免租税,因之拖延完纳正税者,督抚对之,稍觉宽大。帝于晚年,详述其亏空钱粮条例,盖始知仁政频繁,反以起地方官拖延之弊也。,然雍正登位之始,即降严查度支之谕,殆承述父皇未完之事业而然者;抑凡父皇之政纲,从新帝之手腕,不得不加一层收缩也。雍正帝即位,所下对于户部之谕如左:

皇考躬行节俭,裕国爱民,六十余年以来,蠲免租税,殆无虚日,休养生息之恩至矣。而近日道府州县之亏空钱粮者不少,揆厥所由,或系上官之勒索,或自己之消费,岂皆流用于公事者耶?康熙帝仁德如天,不忍正以典刑,故彼等每恃宽容,毫无畏惧,恣意亏空,动累千万。督抚明知其弊,相为容隐,至万难掩饰,往往改私销为公用,加限追征,但完此责任者甚少,迁延岁月之久,徒存追补之空名耳。自今以后,除陕西省外,限以三年,各省督抚将所属钱粮,严行稽查。凡有亏空,无论大小,三年之中,务期填补,毋得累及民间云云。

帝于是以怡亲王(允祥)、国舅隆科多、大学士白潢、左都御史朱轼,会同办理此事,设一会考府,追征江苏历年之未纳地租八百余万两。帝更进而整顿税制,计国库之收入焉。

康熙时财政之丰歉

在康熙时,国库之收入,久不得其平准。其主要原因,不得不归结于平定三藩、准噶尔用兵等之费用,加之帝政尚宽,又减一亿内外之收入,所以当时户部财政,不免窘迫也。然至康熙四十八年,户部有收藏五千万两之报告,而视从前之户部库存一二千万者,不得谓非异常之成效。帝时语人曰:“时已承平,无用兵之费,又无土木工程,存库之银两,并无别用。去年蠲免地租八百余万,存库之银两依然。不若出部库之一二千万两,分贮各省。”由此观之,康熙时之财政,自三十八九年以后,渐次得平准,可以意定,而前记四十八年之实数,为康熙中之最盛矣。惟帝不以国库之丰盛,为施治之目的,故初不尽力于此一事。本年又议全免各省地丁钱粮,当时户部尚书希福纳曰:“每年全国地租,及人丁税、盐课、关税等一切之赋税,除存留于各省应用,及协济别省之财政外,一岁之收入,银一千三百余万两,从中除去北京俸饷一年之需用九百万两,每年所贮存不过二一百万两”云。可知帝之此种设施,过于疏忽,户部当局所引以思忧者也。及其来年,再用兵于西北,至帝之崩驾时,国库所贮存,仅不过八百万两而已。

雍正帝之财政策

雍正帝既承康熙疏节阔目之后,除先严查会计外,更以积极政策,讲国库收入之方法。今举其显著者,约有四端:曰火耗之归公,曰常例之捐输,曰盐课之增收,曰关税之实征是也。以下各节互为说明之,且有可得而附言者。帝之对于吏治之根本思想,比父皇康熙远为卓越,常对于直省督抚曰:“迩来不能体圣祖宽仁之德意,吏治渐致废弛。朕之严加整饬,并非苛酷”云云。谕户、工二部曰:“财者利用之源也。古帝王计富国裕民,务必谨其制度。朕每恐府库之金钱,为胥吏侵蚀中饱”云。其时凡户、工二部所用费额,虽无分细大,送册报告,各省藩库之官吏,对于私用官金额,即以各员之俸银补偿;名虽如此,彼等于正课之外,未尝不有所附加也。据礼亲王之言,帝在位十三年,日夜忧勤,毫无声色、土木之娱,闻内务府司员之查旧档案者,谓雍正中,惟特造风、云、雷、雨四神祠外,初未建造一离宫别馆,以供游赏。宜乎!当时国帑丰盈,人民富庶云。

火耗与廉吏

火耗一名耗羡,其制始于明代,于正税之外,加征几分。清朝之初,设为厉禁;顺治元年令曰:“若官吏征收租税,有私加火耗者以赃论。”康熙四年,定有额外收税,许人民控告之律;同十七年,有征取火耗,上官不得徇隐之律。对于火耗之禁令,不可谓不严,但其实际依然不改。康熙帝尝对河南巡抚鹿佑曰:“所谓廉吏者,非一文不取之谓,若纤毫无所资给,则居常日用,及家人胥役,以何为生?如州县官取一分火耗(一两之百分一),此外一分不取,便称好官。若一概纠摘,则属吏不胜其参劾矣。”征帝之言,知火耗乃政府之所默认,惟仅禁止过多之附加而已。当时各省之耗羡,对于每两取之最多至一钱,独湖南加至二三钱。帝为择廉吏故,使赵申乔、陈瑸巡抚湘沅,禁约所属。康熙六十一年,陕西有纳租亏空之事,总督年羹尧、巡抚噶什图,条呈以陕西火耗,有每两加二三钱至四五钱者,请酌留各官吏之用度,以其余者俱捐出而弥补之。帝曰:“断不可行!”又曰:“私派(即私课)之罪甚重。由于州县之用度不敷,略加些微,本为私事。朕曾谓陈瑸曰:‘加一火耗,似尚可宽容。’瑸以圣恩宽大,但不可明许其如此为言。今年羹尧等虽系密奏,朕若批答公布,竟变为奏准之事,加派之恶名,朕岂忍受哉?”征之以上各事,知火耗实不可禁止,帝仅许以一分,地方官以种种名目,征收至数倍,其势不至公然加征不止。果然所谓火耗归公之议,于雍正二年提出矣。

赵申乔(1644~1720),字松伍,又字慎旃,江苏武进人。康熙九年(1670)进士,授商丘知县。官至户部尚书。

陈瑸(1656~1718),字文焕,雷州附城南田村人。康熙三十三年(1694)进士,历任福建古田、台湾知县、湖南巡抚、福建巡抚、闽浙总督等职。

火耗归公之议

火耗之事,议论已久,前已叙述。雍正帝欲公认官吏之附加税七种,一旦改为政府之岁入,而对于官吏,则从此收入中,支出一定之用费,其余悉充各地之填补欠租,以增加中央户部之收入。故雍正二年中,有山西布政使高成龄发耗羡归公之议,似非出于本人之意,殆为帝之授意无疑。成龄之言,以为直隶各省,正税之外,向有耗羡,其多寡虽不同,皆没于州县之私囊。但由人民而奉给于国家者,即可视为朝廷之财赋。臣意凡州县之耗羡银两,自提解于司库,再由地方大吏酌量分给,其用途专以充养廉银为主,或为地方不得已之费用亦可。若一任州县恣意征收,则徒以填补所私用之官款而已。现在山西巡抚诺岷,每年贮存耗羡银二十万两,成效卓然,提解归公未尝不可适用于各省。此议提起于同年六月,帝于翌月可其奏,出谕如下:

火耗虽本来为不可有之项,然各省之公费、各官吏之养廉,有不得不取此而给者。朕非不愿天下之州县,不取丝毫于民,顾其势有所不能。且历年以来,火耗皆为州县所收,加派横征,侵蚀国帑,私消公金,不下数百万。原其所由,以火耗贿赂上司,上司则为州县吏容隐,此从来吏治之积弊,不能削除者也。与其存火耗于州县,以养上司,何若拨上司之火耗,以养州县乎?朕意火耗之率,视乎土地之广狭大小,未可预为公定;若公定火耗,将来成额,必至有增而无减,殊非朕提解之本志也。而阁议则谓诺岷、高成龄二人,优于操守,使彼等先由山西试办,此殊不然。天下事可行与不可行,仅有两端,若可行,当施之全土;若不可,未可独行于山西云。要之,提解火耗,系一时权宜之计,若将来亏空清楚,府库充裕,地方皆良有司,提解自不必行,火耗亦渐可灭。此朕之愿也。

由以上观之,康熙年中,年羹尧提出之议案,至此始得实行。自此税制行,地方租税之迟解者,渐次归入国库,各省之文官养廉银,约支二百八十万两,其他地方公费一切,皆于是乎取资,中央政府,因之减一重之担负。

常例之捐输

清廷欲救一时财政之穷迫,乃出卖官爵,而利其收入。其制非始于咸丰以后,所谓捐输助饷者,已于康熙平定三藩时即有之矣。康熙十六年,据宋德宜之奏呈:频年出内帑以办兵饷,度支不继,乃开捐输之例。计三年间,所得不过二百万两,其捐纳之最多者,莫若知县,已达五百余人。请饬户部限期停止云。然则捐输卖官,在当时终无成效可知。又康熙三十年正月,与准噶尔战争时,户部对于捐输粮草者,与以贡监、纪录、加级、复级、封赠及捐免保举等,陆陇其、陈菁等反对之,亦无效。盖虽明知卖售官爵,妨害正途之出仕,但不过以为一时救急之策;而捐输不踊跃,收入无多者,则以知康熙年间,清朝之爵赏,尚不能笼络人心也。至雍正一朝,行几次之捐输,虽不知其详数;惟自雍正七年,与准噶尔及青海交战之际,捐输于以发端,殆不容疑。至帝之末年,此成效颇佳,约每年可收三百万两云。抑此时所卖之官,皆为候补官,无任命为实官者,此不可不知也。

罗尔古镇盐神庙

盐课之增加

盐课者,盐税也。清朝制度,各省制盐,自始皆辖于官,由官立每处盐商之定额(盐引),招集盐商,专卖其场所产之盐。又定各处制盐之发售地域,某地之盐,发销某处,不得越某境,以夺占他场制盐销售之地。例如四川省之盐引,限于四川及湖北之宜昌、施南二府是也。盐税于顺治初年,不过五十六万两上下;至其末年,渐次增加至二百万两。康熙中达于三百万两,因其时产盐地两淮、两浙、福建等处,皆入于版图之故。平定三藩,其财源半出于两淮盐税。盐税之增加,未有不随于消费力为增加者,由康熙末年至雍正,皆属太平,其发达大可想见。而对于盐政之设施,至乾隆时效验大著,乾隆十八年,约达七百一万四千九百余两,此数通嘉庆年间无大差异。

关税之整顿

以上三大进款之次为关税。康熙时以疏节阔目之为政,不见有若干之盈余;或且政府所指定之额,有时不足焉。雍正帝思革其弊,即位之初以浒墅、龙江等九关,交巡抚委员办理。先是康熙时,税吏故意报告税额盈余以求升官者不少,帝又下谕,以落地之税银,虽不比钱粮正项之有定数,侵隐欺匿,固应加以处分;其故意争多者,亦必须加以惩处,仍对于该税吏与以限制焉。案当时关税进项,正项与盈余(即一种之耗羡)合并,约不过四百余万两,而能征收此实数,则帝之热心整顿可知也。乾隆十四年之谕,以“康熙年间关差各有专员,恣意侵蚀,不但无盈余,并不敷正额,雍正间加以清理,于是以盈余报者相属,而缺额之事不闻。又雍正十三年,诸弊清肃之时,亦丰约适中之会。以后盈余之成规,即以雍正十三年为准”云云。由是得一千余万两之增加矣。雍正帝躬行节俭,外整吏治,一时国库所积至六千万两,岂非可惊异之富足耶!虽准噶尔用兵之结果,消用其一半,乾隆即位之时,尚剩存二千四百万两。总言之,帝承康熙疏节阔目之后,稍加清理,遂创定清朝财政之基础,至后日盛运期之财政,实帝之所赐也。譬如农事,康熙为之开垦,雍正为之种植,而乾隆得以收获也。然翼赞此等事业者,皇室之懿亲怡贤亲王,其功亦不可没云。

乾隆时之全盛

乾隆在位六十年之久,西略伊犁,南征尼泊尔,东北绝海之库页酋长,亦重译而朝于北京,版图之扩张,伴以兵力,故军用之浩繁,亦历代无其比。乾隆二十二年,讨平新疆,费达二千余万两,然出此军需,国库仍不罄乏,时户部报告,剩余银尚有七千万两;四十一年,大小金川战起,前后军需用去七千余万两,是年之上谕,仍报国库尚存银六千余万两;四十六年,又增加至七千八百万两。如此多数之剩余金,东西各国所不见其例者也。据史家之确言,乾隆帝普免天下之银粮者四回,免七省之漕运米者二回,巡幸江南者六回,其数殆达二亿万两,然五十一年之诏,仍有七千余万两之剩余金;又逾九年,至让位之时,其数依然不减,可谓清朝府藏之极盛时也。但乾隆五十七年户部之总册,有各省实征岁入银四千三百五十九万两,岁出三千一百七十七万两,而余银一千八百余十九万两,骤视之不得不疑其过多;但乾隆时人口之增加,及土地之开垦,范围扩张,得如此财政丰富之结果,亦何容疑。

大学士阿桂忧虑将来之财

国库剩余银之丰富虽如此,然能永久维持此状态与否,亦不能无疑。乾隆四十七年,以增加兵备之必要为名,降谕如下曰:“朕当即位之始,部库之贮银不及三千万两,今已增加至七千八百万两,尚何不足用之有?各省兵丁饷糈约四十万两,可作为正当支出,毋庸裁扣。又北京增兵四千九百名,陕甘增兵一万二千九百名,其余并马步粮饷约五十万两,合以上两项,不及一百万两;各省武员之俸,别作为养廉银开支,亦通计不及二百万两,庶官员等无生计拮据之虑,而各省亦得增加其兵备。”由此观之,乾隆帝要求于本年以降,支出岁额三百万两,可以知也。其果得财政家之同意否耶?时名将阿桂上疏,论将来财政,此事于清朝军事费上为一大关键,抄出如左:

惟是国家经费,岁有常规,有不得不通盘筹算者。臣于乾隆十年中,在银库郎中任内,曾详悉查核,每年各省所入地丁、关税、盐课、漕项等银,约三千余万两,灾赈蠲缓,不在此数,此岁入岁出之大略也。又查康熙六十一年,部库所存八百余万两,雍正间渐积至二千四百余万两,而由西、北两路用兵,支出大半,乾隆初年,户部库款不过二千四百万两。自四十六年以来,并未增加赋税,而府库充实,国用富饶,部库增至七千余万两。皇上时时以藏富于民为念,凡三次普免全国地租钱粮,两次普蠲各省漕粮,又加之以赈灾,而历年各处用兵,凡为捍卫生民,所费又何啻万万!皇上本不稍存靳惜,但此等动支,尚非本来经费可比。夫经费骤加虽不觉其多,岁支则续继为难。从前开拓新疆二万余里,每年所费,即由陕甘兵饷裁移添补,于国用并未增加。今奉谕旨,添加陕甘各营一万二千七百余名,西安旗兵二千五百余名,京营四千九百名,其马步粮饷,与从来各省之兵丁赏恤红白银之用合算,岁支已有百余万两;若又武官之名粮,改给养廉银,挑补其实额,岁需又约二百万,共计每年增额为三百万。统计二十余年,即需银七千万两;并思云南、贵州之地,控制边陲,兵力不宜单弱;四川省自平定两金川后,内地兵丁,移驻新疆,未免不敷守御;其他福建、广东沿海之地,不可不增添兵额,以资弹压。乞敕户部通盘核算一年之出入,并扣除增额三百万两后,每年国库尚有余存与否,使军机大臣会同该部一并妥议,庶理财足兵,两无妨碍也。

当时户部答阿桂之驳议,以为每年度支约有五百万之剩余,今支出三百万,尚有二百万之剩余,一切开支,尚属裕如,阿桂之议,遂不得行。惟不幸自乾隆末至嘉庆初,民乱连绵甚久,国库贮存,顿形减少,阿桂之言,似为先见矣。

银货之变化

今当篇终之际,就金融状况言,尚有一大变动,影响于中国经济全体者,即银之价值之变化是也。清初银一两换铜钱七八百文。据冯桂芬之言,当今之银价十分之四五,即顺治时始至咸丰、同治年间,银价忽倍,是清朝财政上甚困难之事也。以兵饷论,清初一日五分,自长发之乱,义勇兵起,成为常备兵,其时兵饷一日二钱。又如治河,清初黄河泛滥时,一回用费百万两,至道咸时,黄河泛滥一次,必须千万两之费。凡费用日加多,而政府进项毫不增长,清国财政之所以日困欤。

冯桂芬(1809~1874),清代散文家。字林一,号景亭,江苏吴县人,林则徐弟子。著有《校邠庐抗议》、《两淮盐法》、《苏州府志》、《显志堂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