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离宫之谒见

乾隆五十八年,英王佐治三世所派遣之使臣马加特尼氏,于塞外热河离宫谒见乾隆,其情形已于前节叙其梗概。马加特尼卿,不肯如从来欧洲各国对于清廷执附庸之礼,欲以对等国之礼谒见。兹将马加特尼之日记抄出,可以观乾隆帝之态度,及马卿之意见,并可以窥察当时清国官吏之怀抱。其文如左:

佐治三世(1738~1820),今通译乔治三世,英国汉诺威王朝的第三任君主,1760~1820年在位。在他执政期内,其强硬立场导致了北美殖民地的最终独立。同时,也使英国成为首屈一指的世界强国。

九月八日(礼拜日)晨,由科拉邱(Cola-cho-you)出发,此地距热河有十二哩,而至距热河二哩弱之匡乌兰(Qun-ur-long)止,在此整备衣冠,排队进行。其盛观可得而记者,列下:

中国官吏骑马者百人

边孙(Benson)步兵中佐

轻装龙骑兵四人

牧师代理

大鼓 横笛

炮手四名

炮手四名 炮兵伍长一名

少尉一名

步兵四名

步兵四名

步兵四名

步兵四名

下仆一名——制服

热河 九月八日(礼拜日) (续)余等既达此地,未几使节来,将余所交陈述书返还,若余交此书于大臣,必可得回书云。

时余等之翻译官来,以在万大人、赵大人处所闻,告余曰:中国皇帝在此地公园之最高某处,御览余等排列而行,甚形欢悦,即命首相及王公等,前来访问。少间万大人等两人又告余曰,以余所居地甚狭,首相若来,随从甚众,恐不能容,首相不得已而中止。更言首相膝间少有伤,身体不便行动云。此日天气颇暖,急遽行事,下仆等皆疲倦,行李一切,尚未整顿,余以殷勤语答之曰:倘此时有要谈,即请斯当东代,余以今夕往会首相何如?乃云首相希望于今日午后与斯当东会。届时斯当东及其子,偕余之翻译员赴首相邸。自余之宿舍至该处,殆有一哩,途中经过热河之大半。至后,满洲迎接员,由大门导余等于一室,首相在焉。官吏四人侍其侧,此四人帽上皆饰以红珠,中二人著黄色短衣,至斯当东回寓,始知首相欲闻英王致中国皇帝书中之意,与斯当东又致余书,谓宜从中国礼节云。

马戈尔尼朝见乾隆帝

乾隆戎装像

九月九日(礼拜一)晨,又派三人来劝余,要求废弃对等之礼。余谓待附属国之礼,与待独立国之礼,其间自然有别,余初不知以此开罪于中国皇帝,余以彼必思所以调停之也。

九月十日(礼拜二)又派满洲人三名前来,仍将关于礼节之事,复行提起。余对彼等云:若大使对于外国君主行礼,竟比对于本国君主加重,甚非得当。但以郑重之礼来,答以郑重之礼,有时不在此例耳。于是彼等问曰:然则对于英王之礼仪如何?余答曰:曲一膝持陛下之手而接吻。彼等乃高声曰:然则对于敝国皇帝行此礼如何?余答曰:无论何时,皆可行之。余又云:余等以对于本国君主之礼,对于贵国君主,敬爱之道,可谓尽矣!彼等闻行此礼,表面上似甚满意而去。午后,赵大人来访余曰,彼已见首相,将关于谒见礼仪,会商良久,将来或照英国式办法或敝国式办法,二者必择其一,但尚未决定云。余亦不答一言。少间又派人来云:若用英国式,但持皇帝之手接吻,与敝国风俗,尚属未便。然废此一节,而代之以屈两膝之礼,如何?余答之曰:已如余所云,中国人伏身于地,仅重大之礼为然,如英人之屈一膝者是。彼等云:然则省去接吻可也。余诺之,尚曰:省略接吻之礼,乃阁下等之创造者。余依阁下等之言而行,实则非完全礼节,余切望行完全礼节,以对贵皇帝也。于是此烦琐之谈判乃定。由此可观察中国朝廷之特质,与廷臣等之外交言论矣。

乔治三世

九月十一日(礼拜三)上午九时半,派三人至余寓,导余至首相处。首相接余等以亲和之态。余首述旅行之疲劳业已平复,特来面谒,并希望将敝国王致贵皇帝之书速行奉上,以疏通彼此意思,至为幸事云。

余又云:余曾屡次请大皇帝御安,祝圣寿之无疆,并喜中国国民得沐浴恩惠,实为至幸。若西欧之大王闻知此事,亦必祝东亚大皇帝前途之幸福。首相以敬词答曰:大使自远国奉命而来,所送之物,乃希世珍品也。因之敝国从来不变易之惯例,今特格外通融,改行贵国之礼式。英国国王之书,欲直呈于敝皇帝,亦无不可。又云:下礼拜四,乃朝廷大庆典日,拟以此日,使余得拜谒皇帝。所谈论颇久。彼问余等航海中曾有何事,在何处停泊。余等答以在交趾支那多伦湾(Turon)稍停泊,此乃贵国之朝贡国也。又问英国与俄国相距若何,两国亲睦否?又意大利、葡萄牙与贵国甚近,亦尝朝于贵国否?余以中国里数告知英国与俄国相距远近,尚继语曰:敝国对于现在世界,无敌视之者。故俄国亦与其他各国,同敦睦谊云。然而现在两国间交谊,此前稍薄。其故何在?因敝国王爱平和、守正道、怜小弱,见俄国之抑压土耳其,欲起而持正论,故俄国甚为不喜。意国与葡国,并非敝国之朝贡国,但为世界和平计,确守正道,愿各国势力平均,故敝国王保护此两国,敦厚交谊之事,屡见不一。言至此起而辞去,首相执余手,曰不日将于北京圆明园,可再得晤谈之机会,因在热河之地,事务繁忙,毫无暇晷,而近日皇帝举行大祭诸事,准备更繁云。

九月十四日(礼拜四)午前四时,余等偕万、赵两大人向宫廷而行,相距三哩之遥,行一时余始达。进行之列,乐队、卫队、轿子或乘马之文武官员、大使随员等,颇呈盛观。余穿斑点之桑核形天鹅绒服,佩金钢石星章,以表彰奈特(Night〔骑士〕)之勋爵。斯当东氏著绿花天鹅绒服,外加牛津大学出身法学博士绯色之带。余之叙述如此琐屑者,以见余等之随机应变,尽力模仿东洋风俗习惯思想之苦心也。余等于花园门前下车,徒步而进。及导至近御座之侧,在准备之大天幕内,约待一时之久,大鼓音作,雅乐声喧,报龙驾已近,一同出幕。行至绿色绒毡上,见帝坐舆上,舆夫十六人扛行,有持伞者,有捧大小旗者,有司百官扈从其后。舆驾经过时,中国臣民,皆俯伏不敢仰视,余等以一膝屈拜之礼迎之。待其已就玉座,余持黄金制饰金钢石之英王书信箱,由天幕门前向内而行,以慎重之态度,由侧面石阶而上,亲自捧而呈之于帝。帝交之首相,而置于绿垫上。于是帝以赠英王之玉如意授余,述其欲与英王以后常亲善之希望。此玉如意长尺半许,施以雕刻,中国人为无上贵品,以余观之,亦无何等价值之可言也。

圆明园谐趣园

次又赠余以绿色之玉如意,余同时奉呈美丽珐琅所制之时表二个,镂以金钢石,帝阅看后交与首相。斯当东者,受有命令,若余死亡时,代理行余之职务。余述其原由,以介绍于皇帝,彼仍行一膝屈拜之礼如余。后捧呈美丽之空气枪二挺,帝亦赐以绿色玉如意。同时余之随员等,皆得赐物。于是余等乃离御座,循阶而降,就列于帝左边之席。同时右边有满洲诸王公及大臣等,依位次就席,皆著品极相等之礼服。此等席面之上,不设桌布,惟配置山海珍味而已。皇帝以自己席上之数品飨余等,又以中国酒下赐。此酒非由葡萄所酿成,乃以米与蜂密制成者。后经半时许,召余与斯当东出座,赐余等以御手所斟之酒各一杯。余等于御前饮之,寒酷天气,身心顿觉温暖焉。

此时频频问答,既而以英王之年齿询余,余答以希望如帝有八十二岁之高龄云。帝威风凛然,而亲爱谦让之德,流露于外,待遇余等,可谓殷勤尽致。观其风神,年虽矍铄,可以凌驾少年人,望之如六十岁人。饮食之际,传运食品,次序规则,极其严密,殊堪警异。其仪式静肃而庄严,颇似圣餐式之典礼。御座设于圆形天幕之内,其直径不过二十四五码,内中树柱甚多,有镀金者,有著色者,有涂漆者,诸器具之配布,一见皆觉其壮丽华美。各种悬挂之物,铺设之品,屋脊窗棂,形状位置,均调和得宜,色彩之变化,巧妙而整齐,纵览一过,颇觉愉快。此虽眩目之虚饰,见之尚觉清快安静,绝无烦杂之象。此仪式之特长,乃于静肃中带威严也。谨严妆丽,为亚细亚之特色,欧洲式之精微,殆有未及。时有达祖(Tatze)即Pigu之大使三人、卞尔拇克(Calumucks)大使六人(回回教徒也)临场,但彼等并不惹人注目。其间有拳术、走绳等诸戏,皆如演剧然。台设御座前,相离其远,余等见此,如观《琐罗门王之荣华》一剧。——余对此时之光荣,不得不回忆少时所见之傀儡戏,其中《琐罗门王之荣华》一剧,当时以为极人间之威福者,不图于今日实现之也。

琐罗门王,今通译所罗门王。

九月十五日(礼拜日)余于中国旅行中,凡山水、庭园、古迹等处,皆欲一观其胜。此事偶达天听,于是命余观览热河公园。由首相传旨,此园称“万树园”,是实诸树蓊郁之乐园也。余等闻此无上之光荣,心甚感激。早三时起,与高级之大臣等,共赴宫殿,伺帝驾出。待至三时之久,渐传御驾起行,照旧乘十六抬之舆,有无数之设卫兵、音乐队、旌旗马伞等随从。余等正面而立,御目览及余等,稍进即命停止,帝亲与余等谈话:今日照常例赴庙烧香行礼,因与余等宗教不同,不便同至其地。帝之态度,虽对下位,毫无傲色,实可褒扬。当帝犹未行礼之时,首相及诸大臣等,导余等于休息之屋内,稍进茶点,后乃骑马前进,以游盛大之御园。余等行于园中,约三哩余,见其监理法之整备,实可惊叹,如行于英国白脱夫特泻(Bedfordshire)之路敦(Luton)近郊,土地互为高下,有林有石,景色天成,旁插青松,夹道而行。前为一大湖,望其对岸,远在渺茫之中。此处有大游船一艇,以候余等;又有无数小艇,以迎从者,皆施以彩旗,装饰美丽。余等逢优美景色,无论何处,即上岸观览,如是者约航行四五十次,有时泊于奇异之宫殿焉。至于游船之内部,装饰物品之可注目者,如游猎巡幸之画,饰以碧玉玛瑙之珍奇花瓶,精美之陶器漆器,欧洲制之各种器具,及地球仪、太阳仪、挂钟、自动音乐器等,精巧贵重,对之深骇;余等所赠之物,与之比较,逊色多矣!然此等当为中国妇人室所陈之物,比之圆明园之欧洲物品,尚属劣等云。各亭台皆设宝座,其旁面悬以玉如意,与昨日所赠于英王之物相似。

十月三日(礼拜三)时已到北京,早间余至圆明园甚迟,首相及其弟等,坐以待余,他大臣无一人在。首相以珠山(舟山)送来之函数通授余,其一通乃马庆德(Captain MaCkintosh)船长之书,由其一等转运手送来者;他二通为Ser Erasmus Gower(沙拉司麻嘉洼)君寄来者。彼问此等信件内中,所报何事;答以赖昂兵舰急遽准备由舟山出发,然宾土坦兵舰,因舰长未到,尚不能出发云云。余即以此书授首相,以证余之所告皆非虚语,借释其疑。彼又问余之病,及余自动身以来,从者数人之死亡;并云外国人等,常苦北京严寒天候,倘霜降节前不出北京,恐有不健康之虞,颇为忧虑也。又常以书告余,谓新年祝典宴会,豫备在热河,其娱乐之事,再三叙述。时余答以天气寒冷,体弱不堪忍受,无在北京度岁之意,现在防寒亦甚留意云。余自初见时即将余所受之英王之命,详细说明,于其中诸点,欲试行交涉。余至北京如从前,侃侃而道余之见解,欲向中国皇帝请其派大使往英国,余并誓言必使之安全达英国,而回中国;凡日用必用品物及所用船舶,可以预先筹备,而礼遇自不必言矣,余又概括而说明之。抑对于中国,欲不论何事,能无一毫障碍,则言辞态度不得不慎,所以请派大使者,以对于英国王,表示仁慈友爱之意,其臣民亦因此深感中国皇帝之保护及恩泽也。

乔治三世送给乾隆的自鸣钟

首相忽转言力避此议,则知此种言论,于前途有困难矣。又进言余健康之状态,皇帝之所以劝余归去者以此;若身体无恙,帝甚喜余居此云。

余归宅,接他人所来信函,言皇帝回英王之函,现已草就,今由中国语译拉丁文。余因之知中国朝廷所抱之意思,似微露一种促余出京之命令,虽出余之悬揣,而事实上似可据久在此地之万、赵两大人之语而得。首相来函,召余明晨在宫中相会。余问以答英王之书是否交于余手,彼等乃佯为不知有此事者,然彼等更言若此时能即出发,颇有便益。余思彼出此言,或有所授意,然彼等虽出促余出发之言语,而态度间一种悄然之象,殆不可蔽;以余等若能尽大使之职而去,彼等因此可以得利益;今其所以不得意者,以为此次招接余等,殆无加功进级之望也。

十月四日(礼拜四)晨,满洲使者,谓首相及诸大臣皆齐集宫殿相待,望余速临云。此时余睡在病床,闻使者言,甚觉不快,勉强下榻,整理衣服。不移时到其处,余以为必候我已久,谍知首相及诸大臣之到临,尚在三小时之后。彼等至,遂导余经过二三广大庭园,渡许多极壮丽之桥梁,始到正殿阶下,向上而观殿内,见黄绢之高几,并列其间,旁有屏风,皇帝赠英王之书,即置于几上。余等照例敬礼,而后进正殿,于是将高几并书恭敬而抬至余前。

首相因对余等说明常例礼节之意味,后更明言将赠英王之礼物及书信送至余寓,其内容何如,未一言及;次指桌上黄色之各包,某为皇帝赠英王之物,某为赠余及余之随员等者。此时首相之态度,不仅不如平素之殷勤,且见抑制强硬之态;更将余所赠之物交还,至此知其真有嫌厌之情,但托言不敢收受赠礼,因之交还而已,而诸大臣亦固辞余之赠物。

时余疲劳已极,请行告退,更以昨日所言请首相注意,谓解决此问题,致英王信中,虽已言之,然余乃英王所命者,因余不耐谈话,请其与斯当东说明可也。彼允之,更云以书信通知亦可,但暗示此要求必不成功之意。即余后日所送书信,亦皆为无效,昨日会见之际,由彼之举动可以推知也。

余将致首相之书写就送去,即早间所要求者,再一叙述。虽明知其无效,姑将所受于本国政府之命令,述其主要者六项。

宁波通商口岸

第一,许英国商人,在舟山、宁波、天津诸港通商。

第二,英国人愿效以前俄国人,在北京设一仓库,以为销货计。

第三,于舟山附近,无城砦之孤岛,设一仓库,以堆积英国商人卖余之货物。又为监督起见,设定租界以居彼等。

第四,于广东附近,与以同样特权,或其他之恩典。

第五,澳门与广东之间,废止通行税,至少减至一千七百八十二年之标准。

第六,英国商人及中国皇帝许以居住权者,不强制以出税,而居住之许可证,往往不能辨别真伪,以后须直接交付彼等。

十月七日(礼拜一)此日正午,余等出北京将赴舟山。余往访诸大臣,时军机大臣和琳及诸大官,并皆盛装,而铺黄绢之桌上,置有二纸卷。大臣指曰:其一为对于要求事项之敕答,其一为敕谕类之目录。余曰:望皇帝对于余所要求,允可数事,庶余离首都时,借以稍慰云。然彼闻之,似觉不快,以遁辞答复,谓“足下所要求各事,甚望收几分之效果”云。时皇帝又派侍郎松筠为至舟山向导。

十月十日(礼拜四)是日午后,万大人告余曰:侍郎松筠受敕旨前来,兹先告知。然未几见松筠之船渐近,向我处而来。

彼辞去后,夜间万、赵两大人告余云,大使此次旅行,使用船只,及中国随行官吏坐船等,合计四十艘,随行数千人;又中国皇帝准每日支费用五千两,倘有不足,即于所过地方官取之;又余等在北京居住时,每日费用千五百两尚不止云。此次大使之供应,需莫大之费,固为不虚;然实际所用,未必如此。皇帝允准之时,虽金额甚巨,其间有中国人等所谓官厅回扣者,经过数处,到最后时殆成为最小数。常记忆赵大人语余云:往年广东大水,有一村荡尽,居民仅以身免,皇帝于曩时游猎费之中,拨赐五万两,作为救济之用。然此额中先由礼部扣去二万两,次扣一万,再次扣去五千两,次第扣抽,至后难民所实受者,不过二万内外。于是余以为中国素夸为有道之邦,以此观之,其道德固不能较他国为忧,孔子之子孙,殆如欧西诸国利欲神之后裔矣!

十月二十一日(礼拜一)早,余访侍郎松筠,谈甚久,其主要问题,即关于中国皇帝致英王之书信。彼云,余十月三日之书简中,所云英大使要求条项,恐非出自英王之意,似系该大使之意云云。余对于此,稍事解释,彼闻之尚以为不应对于朝廷有如此要求。可知中国人士所见,殆谓要求非英王之初意,乃大使不禀知君主,而私自一人之见为之者,殊为不当矣。

此等说法,对于英王不失尊敬;而对于大使,不免有难安之处。余亦不与之争,然余之所虑者,恐中国以余为传教人,因与松筠讨论之。彼果视余等与一般欧洲人同,以为专以热心传布宗教为事者也。余答之曰:欧人或者有之,至英人从未以宗教诱人,不过对于支配宇宙最大之天神,世人果真趄实信奉,无论其宗教之形式如何,初亦不必反对。英人决非为布教而来中国,如广东、澳门之商人,并未曾偕一教士而来。至于谓余以传教之使命来,则尤误也。观余之随从,无一教士,其事可知。余之从者,皆去邪从正,好善恶恶,非常慎重,断不以信仰强人之必从也。至于书中所言,不过述英人自古与葡萄牙及其他欧西各国,虽同一宗教,然英人与彼等异者,则不强使信他教者信己教耳。今以欧西各国教士,与英国同一而观,我则怪之。

余就皇帝答书中察其意思,第一,英国公使常驻北京一事,皇帝甚为注意(即不得同意)。对于余之使命,避而不言,乃力述英国商人可受亲切待遇之一般实证。第二,恐余于宗教上有一种企图(既如余所述),又对余所否认之一种特占权,谓为抱有野心。不知余等所希望厚待我英人者,不过使皇帝之余恩,及于欧西国民,未有别种非望。抑余曾将在广东商人所受压抑,及其他不平之事,再三言之。此事皇帝书中亦避而不言,置之无足轻重,然在我英人视之,极其重大,若非速图救济之法,广东通商将萎靡沉沦,中国之不利益,殆由此益甚也。松筠惟安慰余,使余勿因书中之语,心抱不安,并谓中国之法律及习惯,不易变更,故不能更张旧制承认余等之要求。至谓对余等请求之事,漠不措意,殊不尽然,何以故?以虽不信任欧西诸国民,而对余等,则极有同情。此后广东之英人,或有幸福,亦未可知。彼又云,中国行政之大体,皆视诸总督之聪明与尽力如何,所当注意者,是时简大臣长龄为广东总督是也。此人对诸国人,皆极丁宁亲切;又其公正诚实,于浙江任中已足见之,对于办新事业,适当其选也。彼奉命中,值广东问题繁兴,彼必详查其原因,切实审考,将其事件改正实行,对于英船,必不致有无理之事也。余闻之,心中喜悦,不可抑制。余此时嘱彼,望将以上之事实,由中国皇帝再致一书于英王。余之所希望者,有此办法,可以解欧西人土之疑。松筠闻余言,颇以为难,谓余可往杭州与长龄一见,可以证明各种言论之确实也。

松筠像

乾隆帝与英王之敕谕

(西历一七九三年)

其 一

咨尔国王,远在重洋,倾心向化,特遣使恭赍表章,航海来庭,叩祝万寿,并备进方物,用将忱悃。朕披阅表文,辞意肫恳,具见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许。所有赍表奉贡之正副使,念其奉使远涉,推恩加礼,已使大臣带领瞻观,锡予筵宴,叠加赏赉,用示怀柔。其已回舟山之管船官役人等六百余人,虽未来京,朕亦优加赏赐,俾得普沾恩惠,一视同仁。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人居住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向来西洋各国,愿来天朝当差之人,原准其来京;但既来之后,即遵用天朝服色,安置京内,永不准复回本国。此系天朝定制,想尔国王亦所知悉。今尔国王,欲求派一尔国人居住京城,既不能若来京当差之西洋人,在京居住,不归本国;又不可听其往来,常通信息,实为无益之事。且天朝所管地方,至为广远。凡外藩使臣来京,译馆供给,行止出入,俱有一定体制,无听其自便之例。今尔国若留人在京,言语不通,服饰殊制,无地可以安置。若必以来京当差之西洋人,令其一例改易服饰,天朝亦从不肯强人以所难。设天朝欲差人常住尔国,亦岂尔国所能遵行?况西洋诸国甚多,非止尔一国。若俱如尔国王所请,派人留京,岂能一一听许?是此事断断难行,岂能因尔一人之请,以致更张天朝百余年法度!若云尔国王为照料买卖起见,则尔国人在澳门贸易,已非一日,原无不加恩一视。即如从前葡萄牙、意大利等国,屡次遣使来朝,亦曾以照料贸易为请,天朝鉴其悃忱,优加体恤,凡遇该国等贸易之事,无不照料周各。前次广东商人吴昭平,有拖欠洋船价值银两者,俱饬令该管总督,由库内先行动支帑项,代为清还,并将拖欠商人,重治其罪。想此事尔国亦闻知矣,尔国又何必派人留京,为此越例断不能行之请?况留人在京,距澳门贸易之处,几及万里,伊亦何能照料耶?若云仰慕天朝,观习教化,则天朝自有天朝礼法,与尔国各不相同,尔国所留之人,即能学者,尔国自有风俗制度,亦断不能效法中国,即学会亦属无用。天朝抚有四海,惟励精图治,办理政务,奇珍异宝,并不贵重。尔国王此赍进各物,念其诚心远献,特谕该管衙门收纳。其实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更无需尔国制办物件。是尔国王所请派人留一事,于天朝礼制即属不合,而于尔国亦殊觉无益,特此详晰开示,遣令贡使等,安程回国。尔国王惟当善体朕意,益励诚款,永矢恭顺,以保乂尔有邦,共享太平之福。正副使臣以下各官,及通事、兵役人等,正赏加赏各物中,除另单赏给外,兹因尔国使臣归国,特颁敕谕,并锡赉尔国王文绮珍物,具如常仪,加赐彩缎罗绮、文玩器具诸珍,另有清单。王其祗受,悉朕睠怀。特此敕谕。

其 二

尔国王远慕声教,向化维殷,遣使恭赍表贡,航海祝厘。朕见尔国恭顺之诚,使大臣带领使臣等瞻觐,赐之筵宴,赉予骈蕃,业已颁给敕谕,赐尔国王文绮珍玩,用示怀柔。昨尔使臣以尔王贸易之事,禀请大臣,皆系更张定制,不便准行。向来西洋各国,及尔国夷商,赴天朝贸易,悉于澳门互市,历久相沿,已非一日。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天朝所产茶叶、瓷器、丝斤,为西洋各国及尔国必须之物,是以加恩体恤,在澳门开设洋行,俾得日用有资,并沾余润。今尔国使臣于定例之外,多所陈乞,大乖天朝加惠远人、抚育四国之道。且天朝统驭万国,一视同仁,即在广东贸易者,亦不仅尔英吉利一国,若俱纷纷效尤,以难行之事,妄行干渎,岂能同徇所请耶?念尔国僻处荒远,间隔重瀛,于天朝之体制,原未谙悉,是以命大臣等,向使臣详加开导,遣命回国;恐尔使臣等回国后,禀达未能明晰,复将所请各条缮敕,逐一晓谕,想能领悉。

乾隆手迹《清明》

据尔使臣称尔国货船,请于将来或到宁波、舟山及天津、广东地方,驻泊交易一节:向来西洋各国,前赴天朝地方贸易,俱在澳门,设有洋行,收发各货,由来已久,尔国亦已遵行多年,并无异语。其浙江宁波、直隶天津等处海口,均未设有洋行,尔国船只到彼,亦无从销卖货物;况该处并无通事,不能谙晓尔国语言,诸多未便。除广东、澳门地方仍准照旧交易外,所有尔使臣垦请吾浙江宁波、舟山及直隶天津地方,泊船贸易,皆不可行。又据尔使臣称尔国买卖人,要在天朝京城另立一行,收贮货物发卖,仿照俄罗斯之例,更断不可行。京城为万方供极之区,体制森严,法令整肃,从无外藩人等,在京城设立货行之事。尔国向在澳门交易,亦因澳门海口较近,且系西洋聚会之处,往来便益。从前俄人在京城设馆贸易,由未立恰克图以前,不过暂行给屋居住。嗣设立恰克图以后,俄罗斯在该处交易买卖,即不许在京城居住,亦已数十年。现在俄罗斯在恰克图边界交易,即与尔在澳门交易相似。尔国即有澳门洋行,发卖货物,何必又欲在京城另立一行?天朝疆界严明,从不许外藩人等,稍有越界掺杂,尔国欲在京城立行之事,必不可行。

又据尔使臣称欲求舟山相近之小岛一处,商人到彼,即在该处停歇,以便收存货物一节;尔国欲在舟山地方住居,原为发卖货物而起。今舟山地方,即无洋行,又无通事,尔国船只已不在彼停舶,尔国要此海岛,亦属无用。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即岛屿沙洲,亦必划界分疆,各有所属。况外夷向化天朝、交易货物者,非仅尔英吉利一国,若别国纷纷效尤,恳请赏给地方,居住买卖之人,岂能各应所求?且天朝亦无此体制,此事尤不便进行。

又请拨给广东省城附近地方一处,居住尔国夷商,或使澳门居住之人,出入自便一节:向来西洋国夷商,居住澳门贸易,划定住址地界,不得逾越尺寸;其赴洋行发货之夷商,亦不能擅入省城,原以杜夷民之争论,立中外之大防。今欲于省城地方,另拨一处,给尔国夷商居住,已非西洋夷商历来在澳门之定例;况西洋各国在广东贸易多年,获利丰厚,来者日众,岂能一一拨地方分住耶?至夷商等出入往来,悉由地方官督率洋行商人,随时稽察,若竟毫无限制,恐内地人民与尔夷人间有争论,转非体恤之意。核之事理,自应仍照定例,在澳门居住,方为妥善。

又据称英吉利夷商,由广东下澳门,从内河行走,货物或不上税,或少上税一节:夷商贸易,往来纳税,皆有定则,西洋各国,均属相同。此时即不能因尔国船只较多,征收少有溢额;亦不便将尔国上税之例,独为减少。惟应照例公平抽收,与别国一体办理,嗣后尔国夷商贩货前赴澳门,仍当随时照料,用示体恤。

又据称尔国船只请照例上税一节:粤海关征收船费,向有定例。今既未便于他处海口,设行交易,自应仍在粤海关按便纳税,毋庸别行晓谕。

至于尔国所奉之天主教,原系西洋各国向奉之教。天朝自开辟以来,圣帝明王,垂教创法,四方亿兆,率由有素,不敢惑于异说;即在京当差西洋人等。居住在北京,亦不准与中国人交结,妄行传教,华夷之辨甚严。今尔国使臣之意,欲任听夷人传教,尤属不可。

《大清国书》书影

以上所谕各条,原因尔使臣之妄说,尔国王或未深悉天朝体制,并非有意妄干。朕于入贡诸邦,诚心向化者,无不加之体恤,用示怀柔;如有恳求之事,若于体制无妨,无不由从所请。况尔国王僻处重洋,输诚纳贡,朕之锡予优嘉,倍于他国。今尔使臣所恳各条,不但于天朝之法则攸关,即为尔国王谋,亦俱为无益难行之事。兹再明白晓谕:尔国王当仰体朕心,永远遵奉,共享太平之福。若经此次详谕后,尔国王或误听臣之下言,任从夷商将货船驶至浙江、天津地方,欲求上岸交易,天朝法制森严,各处守土文武,恪遵功令,尔国船只到彼,未免使尔国夷商往返徒劳,勿谓言之不豫也。其懔遵毋忽。特此再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