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为内地人之避难所
蒙古人典卖土地于汉人,遂至不能赎回,前已言之。而内地之扰乱不断,益使汉人流出长城以外,因失其安固之生活,遂成一种流民,移住于比较的平静之蒙古。足迹所至,见广阔之活土,不胜歆羡。活土者何?即封禁之北部满洲及满蒙交界地方是也。“封禁”之意,因满洲朝廷保护其发祥地,且恐采捕丰富之天产物,故严禁汉人之侵入。当时除奉天省有仅少之民地外,吉林、黑龙江两省,举为旗地及官府之属领。乾隆盛时,以百万未满之人口,领有六万方里余之广土,实不合于理势。故满洲以关隘之废弛,官纪之紊乱,中央财政之逼迫,遂破除封禁,而先从满蒙交界之地始。
郭尔罗斯公之招流民
土地上所起蒙古人与汉人之关系,如土默特、喀喇沁等地方,乾隆中,政府尝干涉之,或束缚汉人,或为蒙古人代行偿还。然政府财政余裕,不难实行;不然,政府之命令训示,属于无效者亦甚多。就蒙古人方面观之,以广漠土地,与其委为牧场,不若使汉人耕种,征其收获之几分,较有利益。此法乃于吉林西边之郭尔罗斯公之旗地试行之。嘉庆四年,吉林将军秀林之报告,谓郭尔罗斯许可流民开垦,事在乾隆五十六年,尔后逐年发达,不出十年,丈量得既耕地二十六万五千六百四十八亩,蒙古课此等既耕地,每亩粮四升,约征银五百七十八两余云。自是之后,开垦之地益增加,而无限制矣。
郭尔罗斯公,指蒙古科尔沁郭尔罗斯部首领固穆,清初被封为郭尔罗斯部辅国公。
长春厅之建设
由乾隆末期至嘉庆初年,因内乱之关系,多数流民排出山海关外,移住于接近吉林之蒙古。然吉林之满洲将军,不知利用此气势。嘉庆五年,将军秀林请将蒙古内地之汉人,负纳租之义务,居住长春堡界内之蒙古人,徙于别处。北京廷乃发谕文曰:“郭尔罗斯地方,例不准汉人开垦,惟蒙古人不甘游牧,招垦汉人,既经多年,蒙古人又因征收租税,可得利益,为保护彼等起见,业已许可。长春堡界内,本系蒙古人游牧之地,岂有使彼等转徙之理,纳租又非是”云云。由此观之,政府保护蒙古人之地上权明矣。惟宜注意者,此新开垦地发生之民事、刑事等,一般行政之执行权,皆在新设定之长春厅,而其官以汉人为之是也。长春堡俗名宽城子,一跃而为保护新殖民地之官厅所在地,以统辖该地方之流民。
长春厅时期的土地执照
流民又入吉林
长春厅特别官厅设定以后,愈足以促进移住民之气势,政府苦其抑制,遂命多数汉人无论何时,得以移住吉林。此等移住民,或从郭尔罗斯旗地而来,或由中国本部而来。而从中国本部来者,大都为处流刑之汉人,在该地方已有一定之资产,虽彼等之处流刑也,多分配于满洲驿站,在站长旗人之下,服从苦役,然彼等一旦至满洲,即出自己之资产以赎罪,实际服苦役者不多。就旗人等方面言之,与其使役彼等以贾其怨,不如与以自由,且得免管理上所生经济之负担。然此官纪废弛之一事,原为违法,故嘉庆十一年,政府发谕,严禁此习惯。但政府徒下严令,不讲究善后之处置,安能望下之实行耶?则亦空文而已矣。
双城堡之开拓
乾隆年间,试行北京八旗之移住,虽无成绩,然吉林将军富俊,仍于种种口实之下,希望此方法之续行。实际上京旗之户口增加,国库无余力辅助,以此方法补救时艰,亦为适切,但政府虽百方劝说,而应募者寥寥,无论如何,不能至豫定之十一。应募者舍多年之北京生活,一旦赴吉林开垦地,未免不耐塞外之风霜,种种借口,再归北京,较之汉人之服从耐劳,驯而易治,其难易大为悬绝。而富俊尚以素来招募之拉林、阿勒楚喀二地为不足,又主张新于拉林东北之夹信沟,起三屯以移住京旗。嘉庆二十年,政府从富俊之议,开放夹信沟一带沃土,移民之足,争踵其地,不出数年,双城堡变为汉人之部落。至设立双城堡官衙,流民得将军富俊之保护,愈益发展,伯都讷、五常厅一带之地,无处不见彼等之踪迹也。
移住鸭绿江溪谷之流民
鸭绿江之溪谷,南由凤凰边门出叆阳,至兴京东北旺清边门,划为一线,而佟家江及宽甸之平野,则为中立地带,清、韩两国人,皆不能利用此沃土。然因法度之废弛,流民多数,随时侵入此地方。道光二十二年,由朝鲜对于奉天将军抗议,谓上土、满浦两镇隔江近处,上国(清国)有构舍垦田者,照乾隆十三年之例,应行毁撤云云。上土、满浦两镇之隔江,即鸭绿江沿岸,今之辑安县地方。清国对此抗议,曾有答复。然道光二十六年,再由朝鲜抗议,谓流民之移住,毫不禁止,江界府及上土镇等,上国人越边而来,已有四十余处居舍,结帐幕而从事于伐木垦田,由我种种开谕,终不撤还。奉天将军答复曰:
本将军曾派遣官吏于该地方,拿捕犯人,焚毁窝棚,预期净尽。今未几年,又有结庐垦地之事,是本国之人民,愍不畏法,大干例禁,必须从严究办。现派官兵,严密搜查,不准留寸椽尺土。惟思鸭绿江沿岸一带,山厂辽阔,草森丛茂,虽派员搜捕,恐致查勘不周。故本将军发遣委员,会同贵国之地方官,望无遗漏为要。
美丽的鸭绿江
此往复之结果,北京朝廷因有统巡会哨之制,春秋二季,两国委员出发,齐至鸭绿之上流头道沟会合云。
朝鲜之要求不行
会哨之制起,似乎流民之开垦,大受打击,然所谓禁止者,徒与官吏以私肥之机会而已。咸丰末年至同治初年,移民之多数,实可惊异,通化、怀仁、宽甸之平野,不待言矣,更进由辉发江之平野,向长白山之山麓,到处下锄。同治六七年间,代表移民团体之汉人何庆名,以开放旺清边门外六道河一带地方,并照吉林五常厅之例,要求奉天将军。风气之一变,于此可征。案当时将军衙门发表之意见曰:“沿边设门,定制森严,孰敢轻议历朝之旧章,妄献展边之策?况叆阳、凤凰等边门,与朝鲜各浦堡接壤,关系太巨。康熙年间,曾对于沿道流民之建家屋、垦土地者,严行禁止。乾隆年间,于凤凰城边门之外,特保留空地一百里,使隔截内外。但今观何庆名等之陈情,若固守旧制,严行驱逐,则数十万之移民,一朝失多年之基业,衣食困穷之结果,必相率而为匪类。今日之事,宁可从顺舆情”云云。朝鲜得此报,大惊,于是由凤凰门至旺清门,边门外既垦之地,又骤增几万方里矣。
豆满江流域之开拓
南达长白山,北至吉林东部,在此潜行之流民,又出豆满江之中立地带,自然之趋势也。此地方早成都市,珲春地方,大约于道光末年,有流民之足迹,尔后移住者颇多;延吉厅地方,同治初年已有移住者。更进而蔓延于泛指海参威之西北,此地方与朝鲜北部之都市接近,朝鲜人之移住者,极占多数,至光绪朝,遂惹起边界上所谓间岛问题者。
黑龙江省之民垦地
黑龙江省从来创设之城堡,为防御边境旗兵之屯城,并非正式之田赋,亦非民垦地。咸丰十年中,将军特普钦,开放呼兰城所属之蒙古尔山地方百余万方,以招致流民,是为此省民垦之始。蒙古尔山受通肯河之灌溉,气候较暖,土地沃腴,冠于全省,故开放未久,而吸收移民殊众。时黑龙江省之当局者,渐知以广漠之土地,委弃于不知稼穑之旗人为可惜,乃主张移殖汉人开垦,课以租税,兼以备俄国之侵略云。
通肯河风景
开拓满洲者及山东人
前述多数人移住民,究竟来自中国本部之何处,殊为世人所注意。日本人所著《满洲地志》中,有“满蒙西伯利亚与山东人”一节,足资参考,揭之如下:
山东人沐孔子之遗泽,受管仲之教化,朴讷寡文,重乡土,视迁徒出境者,不啻投入蛮夷,谓之违反人道;而父母在时,若出游四方,则以为悖于孝道,为道德所不许。至清康熙年间,复禁止山东人入北满洲,载诸国法,垂为训典。然山东地本硗确,益以生齿日繁,故虽有禁令,仍不免侵入于满洲之沃野者,乃生活上自然之趋势也。其始入满洲者,不过采取人参及行商而已,积久遂有拓地耕种者,采金伐木者。举满洲之利,已足以欣动贫瘠之山东人,加之清朝国法有名无实,虽有禁令,可以视若弁髦,故移住满洲者,遂澎湃如潮,一发而不可遏矣。
《满洲地志》,清代地理书。日本学者守田利远著。
上述之观察,诚为卓见。关于山东行商之事实,虽无确证,然衡诸两地今日之实况,颇可识其大概。盖山东人与满洲之关系密切,自古已然,固不必以一事一物推测也。当洪杨方盛之时,北方之捻匪逢起,满洲之防卫因之废弛,山东人遂乘势侵入,先据松花江下流一带,进而据鸭绿江之沃土,而辽河之上流地方,豆满江之下流地方,亦皆次第开垦,倏成膏腴。当时满洲朝廷,虽视此为心腹之患,然绌于财力,竟不能制,数十年间,满洲之沃壤,殆全入于山东人之掌握。然满洲者,清廷发祥地也,今为山东人所据,是不啻丧其故土,而客寄于中国本部也。有心人处此,能勿为杞人之忧乎?关于山东人此后发展之事,《满洲地志》中,更有一节,足资考证,兹揭于下:
近年来俄国在东部西伯利亚之经营,有待于此等山东苦力者殊多,故山东人趋之如蚁附膻。当时俄国有囊括满洲之志,欲占领辽东半岛,故先经营东清铁路,赫赫之业,将告成功。而东部西伯利亚之经济的势力,仍未少展,实权仍握于山东人之手,如筑炮台,采矿伐木之利,通航转运之业,莫不操于山东人之手,旅人之初经是地者,不啻有误入山东之感。盖山东人之社会团结力最强,守秩序,重条理,无或紊乱,尤工于实业之技能。生存竞争,适者生存,彼俄人者,恶足以制胜哉?
又曰:
山东人励精克己,勤俭耐劳,富于团结力,劳动者互相扶助,商人互通缓急,恰如一大公司,其各商店则似支店,互相补给商品,以资流通,而金钱上尤能融通自在。故虽有起而与之争者,奈山东人制胜之机关备具,终不足以制之也。满洲人及俄国商人固无论矣,即德国人之精于商者,亦退避三舍,不能与山东人抗衡。是以山东人在满洲西伯利亚一带经济上之势力,足以凌驾一切,握商业上之霸权;又能应该地之需要,供给劳动,故势力日益张大。最宜注意者,彼等皆富于独立生活之力,能胜强剧之商业竞争。曾有俄人某,见中国人侵入西伯利亚荒原者日众,乃著论警告其国人。又昔年中俄缔结条约时,李文忠曾语人云:“他日西伯利亚成中国人之殖民地时,则俄国必追悔今日占领满洲之失计。”亦可以想见山东人之势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