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藩属问题

清国对于朝鲜之宗主权,历历可数者,曰册立王国,曰受其朝贡而已,所谓奉正朔者,不过徒存其形式,不能强行于民间也。乾隆以来,鸭绿江及豆满江之各地一带,两国之移民益众,因之时起交涉,然未尝以此而涉及于内政。自千八百六十年以降,朝鲜因虐杀法国天主教徒,遂致外患。时国王之父大院君摄政。大院君名李昰应,豪迈卓荦,锐气盖世,欲挽回国权,而昧于世界大势,严斥外戚,图王权之发展,卒以此酿众怨。彼之虐杀宣教师也,据西人罗都士之解说,则亦有故:一八六五年,俄舰至其国东北部之元山,求通商,大院君乃命法宣教师伯尔纽劝俄舰退去,伯尔纽不之应,大院君遂疑宣教师必为洋夷之间谍,乃决意屠之以绝患。大院君忧国虽切,而对外知识之浅薄,竟至如此,亦可哀矣!当排外最烈时,建碑于京城钟路,文曰:“洋夷侵犯,非战则和,主和卖国。”不图江华湾之法舰,至翌年(一八六六年)全退,遂以攘夷为得计,大院君之威望乃益发扬。当大院君虐杀法宣教师时,法驻清公使伯罗力曾责问清廷,清廷答云:“朝鲜曾为中国之附庸,今非中国之属邦。”兹引伯罗力当时致清廷之照会于次:

大院君(1821~1898),李氏朝鲜第二十六代王高宗李熙生父。名李昰应。大院君本为李朝旁系王族即位后对其父的封号,高宗继位时因年幼不能亲政,由李昰应摄政。李昰应成为朝鲜历史上唯一掌握政权的大院君,曾三次执政。

大院君李昰应

法国皇帝陛下之使臣伯罗力谨奉书恭亲王殿下:

据令旨,“韩国旧为清国之附庸,今君臣之义已绝”。本官敬悉斯义。窃维韩国不过一小弱邦,乃敢肆其凶焰,戮吾法民,至不得不嘐嘐陈辞,上扰清听,实为遗憾。事在去年三月中,我法教正二名,宣教师九名,及韩人奉天主教而充我僧官者七名,此外尚有老少男女之教徒,均被韩王下令虐杀。我皇帝之政府,对于此残酷之举,讵能默尔而息!

曩者殿下有言,清国皇帝怒韩王暴戾无道,已取消其封册,若然,则是韩国当肆虐于吾法时,即已退去王位矣。本官爰于本月本日,将韩国王位空虚之旨,布告于天下,不日即举兵向韩,声罪致讨,土地人民及王位等处分之权,悉由我英武之法国皇帝专断之,他国不容置喙。

清国政府屡告本官曰:清国无干涉法国内政之权。本官前此曾要求清国政府,欲应用《天津条约》于韩国,清国政府严拒之;又曾为宣教师请求旅行韩国之护照,清国政府亦未允照办。今者我军欲有事于韩国,清国政府虽意图干涉,本官等决不能承认其有此。

千八百六十六年七月十三 法国代理公使伯罗力

清廷不能干预和战

江华湾战争之岁,大同江畔亦因夏满号虐杀事件,与美国新起葛藤。虐杀之动机,虽不至如美人所言之甚,然美国正欲借此谈判,迫以订结条约,故先向清国欲其负责任。清廷当时应之曰:“朝鲜虽奉中国正朔,而宣战媾和,一任其自理,中国向不干预。”盖清国自被英法军陷北京以来,内政紊乱无纪,不欲轻开衅于欧美各国,故遇事不免委卸,况此事不发生于境内,而发生于附庸国,一忽意之中,冒昧为此“朝鲜非属邦,不干预其外交”之宣言,遂为他日列强之口实也。或有谓欧洲各国,幸朝鲜独立,可以遏某国之发展,清廷信其言,故宣言若斯,未知孰是。然日本则利用此形势,缔结日韩修好条约,其第一款云:朝鲜为自主之邦,与日本有平等权。事在明治九年。此时吾人所宜注意者,清国之王大臣,凡事关朝鲜者,对外务以不负责任为得计;而韩国之摄政大院君,则自言系清国属国,缔结条约之权,北京实主之,盖大院君亦欲以此免外交上之责任也。

琉球列于日本藩国

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即欲吞并琉球,而琉球此时,对于欧美各国之态度,亦不殊于朝鲜,美、法、荷兰等国,均与之订结商约,往来频繁,俨然以半独立国视之。顾琉球虽受清国册封,明治政府急欲挥其机智,解决此国之附属问题,以攘为己有。当一八七一年,日本国内皆废藩立县,政府乃于是年,先下令于琉球,置其地于鹿儿县管辖之下。翌年,琉球王尚泰如京致谢。此计出自外务副卿副岛种臣,当倡议时,政府内部多反对此策,谓因此必损清国之感情,副岛悍然不顾,断行其策,并促尚泰王入朝,遂县琉球。是年(一八一二)九月,琉球正使伊江子尚健、副使宜野湾亲方、向有恒等来,陛见天皇。其王尚泰亦上王政维新之贺表,进贡方物,诏封尚泰为藩王,列入华族。琉球既收入于日本版图,乃废去中国福州之琉球馆,置于厦门日本领事权内,所有清廷之册封,及一切交涉,均移于日本外务省。琉球人当时颇不满足。是年,日本政府接到美国照会,谓合并琉球,日本宜任其维持条约之责,日本政府当即以照办复之。欧洲各国对于此事之异议渐息,未闻有以处置不当而反抗者,惟清国以遽失藩篱,反对之声甚急。一八七九年,值美国卸任大统领格兰顿东来,清政府提出割岛分隶之议,请美前统领居间调停;而琉球之事大党,亦不乐于合并。无如日本民族之实力发展,图南之志甚坚,台湾、九州间,断不容有清领之存在,故虽遭阻碍,壮志不少阻也。自并有琉球后,清人之视线集于日本,朝鲜问题,遂生几多之障碍矣。

事大党,李氏朝鲜大院君执政时期的亲华派别。反对日本侵略。

朝鲜高宗李熙及其官员

李鸿章之对韩政策

日韩缔结修好条约后,日本派花房义质为办理公使,光绪三年,始就任,驻劄韩京。由表面观察之,不过日韩之间,重敦旧好而已,惟此约既成,殊惹列强之视听,美国亦欲乘此时机,借日本之力,开通商之门户于朝鲜,读史者不可不注意及之也。日韩和约告成,日本不啻已得通于大陆之关键,而清廷惩于琉球之合并,对于日本,愈猜疑亦愈戒惧。当时之议者云:“朝鲜问题者,非半岛问题,乃东三省问题也;非东三省问题,乃肘腋间之利害问题也。日本苟据有半岛,则后患方滋,防不胜防”云云。此种解释,不为无见,惟清国谓朝鲜非属国,宣言已久,势难反汗,不得已乃欲引进欧美诸国之势力于半岛,以杀日本西渐之势。北京政府,持此策甚力,其先被引进者,美国也。当时美国欲与朝鲜交涉,派北京公使馆附属武官薛非尔往,清廷竟以军舰卫之行。薛非尔结约以归,自后各国与朝鲜订结条约者,皆以此约为先例模范,而此约之草稿,即成于李鸿章。闻诸人言,李曾致书于大院君,劝与各国交通,谓缔结条约为救外患、安社稷之良法云。美韩条约既成,英、德亦相继立约。原夫李之尽力于美韩条约者,欲再置朝鲜于属邦也。观于李所起草之条文云:“朝鲜者,清国之属邦也,而内政外交,均得自主。今兹立约以后,大韩国君主与大美国伯理玺天德俱平等相待,两国人民,永敦和好。若他国偶有不公及轻侮之事,宜彼此援助,或居间调停,永保安全。”顾草案虽如此,华盛顿政府实未尝承认,曾另立草案云。当时李之意向,即清廷之意向也。迨至一八八二年(光绪八年),韩京起大政变,李之锋芒,遂不觉乘时毕露矣。

伯理玺天德,英语President的译音,意为总统。

李鸿章像

清国执大院君

日韩条约既成以后,五六年间,日本之势力及于朝鲜,遂有开化党大现头角于京城。未几,此党组织总理机务衙门,董其事者,为李载冕、金宏集、朴定阳诸人。彼等曾亲赴日本,目击其国力之发展,自与守旧之大院君不相协。开化党之改革方针,以兵制为入手,聘日本军人崛本中尉,施以新式训练。然求效过急,被裁之兵士,常发嗟怨之声。同时又因册立王太子妃于闵家之事,致令守旧党激发。闵家者,前王妃之所出,今太子妃又选自闵家,虽不啻姑表联姻,然此国之习俗如是,无足怪也。惟闵家以两妃皆为所出,声势赫然,大院君之一派,殊不能默视。一八八二年七月,旧式兵之一派,因月饷不发,叩大院君诉其不平。大院君时居云岘宫,乃利用之,即指挥暴徒犯宫阙,袭闵氏,杀总理机务衙门之官吏,一时之狂焰甚炽。守旧党又加入之,其锋遂一转而为排日,先攻其公使馆。日公使亲自督战,亘七时间,遂突围出,奔于仁川,又为暴徒所袭,乃潜航于月尾岛,翌日,英舰救之得不死。是为著名之大院君之乱。盖韩廷之愚暗,至是而极矣。国王李载晃闻变,先遣急使驰告北京之鱼允中,使乞援于清廷。李鸿章当时亦知日韩搆隙,必无良结果,乃决计乘日本海军未集之时,速定内乱,使日本无可借口,且恐首祸之大院君为日本挟去,或日本与之通谋以图废立,于是命马建忠、吴长庆率陆军四千入京城,命丁汝昌率超勇等北洋水师入南阳湾。阴历六月十七日,马、丁、吴三将同入京城,直往拜大院君。午后大院君来答拜,吴等与之笔谈,延至日暮,先遣归大院君之从者,丁汝昌亲率小队,载大院君于肩舆,冒雨夜驰百二十里,十八日至南阳湾,即幽于军舰,解赴天津。当时以马建忠之布告朝鲜,其意如左:

朝鲜向为中国之藩属,比年以来,权臣窃柄,政出私门,积毒既久,遂有今年六月之变,弑妃、辱王、戕官,同时并举。顷变告上闻,道路流传,皆言尔国太公,实知其事,用先命尔太公入朝,一俟罪人斯得,再申天讨,歼厥渠魁,胁从罔治,廷旨严切,敢不懔惧。今统领北洋水师丁军门,暂以尔国太公航海诣阙,我大皇帝自有权衡,必不深责尔太公。但事出仓皇,诚恐尔上下臣民,未谕斯意,妄生猜疑,姑为尔等详言之:昔元时曾执高丽之忠宣、忠惠两王,其后皆邀赦免。倘以从前从逆谋乱之故,妄欲再逞异谋,则目前之大兵,水陆并进,已有二十营,相继而发者,遍于海上。尔等自度其有抗拒王师、可以一战之力,则请严阵以待;否则鉴于祸福之机,早自悔悟,慎勿执迷,自速诛夷也。天朝视尔朝鲜之主臣,谊犹一家。本军门奉命而来,雷霆日月,备闻斯言,特谕。

丁汝昌

自经此变乱以来,清廷以防制朝鲜内乱为示恩之作用,遂进而干与内政,使马建忠屯陆军于京城,以袁世凯为朝鲜总领事,李鸿章又荐穆麟德(P.G.Mollendorf)为外务顾问,以英人赫德(Sir Bobert Hart)为总税务司监督税关,兵制亦多所改革。是年九月,与朝鲜订定《中国朝鲜商民水陆贸易章程》,清韩之有条约,以此为嚆矢。次年,又定《奉天与朝鲜边民交易章程》。——二者皆非对等条约,不过宗主国对于藩属所许之特典而已。

穆麟德(1848~1901),德国汉学家。1869年进入中国海关,后任驻天津领事。又被李鸿章荐为朝鲜国顾问。在海关任职期间,曾监印了几种中国古典邮票,集邮界称为“莫伦道夫万寿票”。

《济物浦条约》

日本党之激动

由仁川退去之日本公使,以是岁八月十二日回任。三十日,再结《济物浦条约》,中国视朝鲜为属邦,而此约则大书特书曰“大朝鲜国开国纪元”,而朝鲜之国旗,至是复翱翔空中。其后数月,韩廷以朴泳孝为大使,金晚植、金玉均为副使,赍谢罪书于日本。彼等睹日本之进化,又广与朝野之士相接纳,知革新之不可缓,归国后,数进言于国王,劝其取法日本。一八八三年正月,日本派竹添进一郎为办理公使,同时附步兵一中队,使当守备京城之任,是皆根于《济物浦条约》而生之事件也。此时韩廷之大僚,隐分为中国、日本两党,各不相下。翌年十二月四日,日本党金玉均等,欲一举以偿其素志,乃派遣刺客,狙击反对党。事不成,而起事之处,系邮政局,主局事者又曾以事受日本人之聘约,时论遂谓日本公使曾阴助其事,虽百喙亦莫辞矣。扰乱既起,金玉均及朴泳孝等驰赴王宫,告王曰:“中国兵作乱,闵氏已为所毙。”王大惊。出寝殿,宫阙之前门,轰然一声,已爆裂,王益恐,急亲自作书,并钤玉玺,致日本公使,请其入卫。竹添公使即率兵谒王,劝移于景祐宫,时夜已三更矣。翌日,日本党组织新内阁,发表改革政纲,延见各国公使,然改革终未见诸实行也。

清日两兵之冲突

一八八四年十二月六日凌晨,清兵一队,进于宫门,以枪炮内拟。至午后,枪声隆然发于宣仁门外,日本兵乃戒备,而守卫宫门之朝鲜兵则相继逃窜,弃军器于途。日本兵据宫阙之正门及北壁,清兵来袭,逆击之,毙数十人。此时王已不知去向,竹添公使得袁世凯函,其略云:“闻乱民袭阙,贵大人笃于邻谊,率兵入卫,守护国王。弟等亦奉命天朝,有弹压之责,焉能坐视?即当带兵入宫,与贵军协力镇乱。惟希查照是幸。”下署袁世凯、张有光、吴兆有三人之名。是时日本党失败,中国党胜利,洪英植被杀,金、朴二人遁于日本。日本政府闻报,乃以外务卿井上馨为全权公使,率高岛、桦山二将所统之兵一队,以翌年(一八八四年)正月三日入韩京。八日,订结善后条约,是为《汉城条约》。当磋商条件中,清廷所派之吴大澄等,多方阻抑,尝突入两全权会议室内,面斥日使。日本恐约成无效,是年三月,遣全权大使伊藤博文于清国,以解决朝鲜之一切问题。

台湾生番虐杀日本漂民

一八七一年十一月,日船古宫岛及八重山,各满载粮食,向那霸港进发。古宫岛遭风,流于台湾之南端,触礁,船员六十九人,溺死者三人,余悉上陆,乞救于番地之牡丹族。番民不惟不施救,反肆虐杀,被害者五十四人,余十二人,幸脱虎口。当即诉于清国官吏,官吏救之,送诸福州之琉球使馆,然后还日本。是时日本外务大臣柳原前光在天津,未几,清廷得福建巡抚之奏报,柳原乃抄致其事于日本外务省;同时,日本驻琉球官伊地治贞馨亦报告其事于外务省。鹿儿岛县参事大山纲良闻之,请大兴征讨之师,西乡隆盛、桐野利秋、副岛种臣、板垣退助等赞成之,台湾之生番问题,遂为日本之内阁问题。此时日本欲利用时机,伸其国力于南方,故早已并琉球而册封其王,及虐杀事件既起,而征讨之声,遂洋洋盈耳矣。

征番问题之归结

日本对于征番问题,阁议亦不一致。延至翌年正月,备中之村民四人,因风漂流,抵于台湾之东南岸,由此上陆,几遭生番之残害,幸脱危难,由清官送交于驻上海之日本领事。日本朝野人士闻此,大激昂,多主张不待公命,自讨生番。或曰:“朝议如仍不决,吾辈将只身入番地,拾吾国人之遗骸以归。”外务卿副岛种臣乃婉慰之曰:“战,大事也。苟名不正,则师出无名,不几与寇等?幸勿徒为暴虎凭河之勇。吾人对于此事,宜深虑者有三:各强国莫不觊觎台湾,一也;清政府教化所及,只及于台湾之半偏,而妄称全台皆为所有,二也;生番之性好胜而不惜死,三也。吾愿先除此三虑,然后与诸君子同取此地,使为我有”云云。盖前此副岛大使访问北京,正欲解决此问题,不意与清国王大臣相交涉,得有“番地在清国化外”之口证,遂决计征番。及副岛归国之时,正值征韩派失败,副岛诸人退归田野,征番论遂为文治党之大久保利通所利用。一八八七年,都督西乡从道率萨长人编制之军一队,深入番地,受其降。清廷抗议,日本遂以大久保利通为全权大使,派遣北京,协定生番事件焉。

大久保利通(1830~1878),日本明治维新时期政治家。对内改革发展资本主义,镇压农民运动,对外侵略扩张。

日本侵占台湾后,大肆搜捕台湾抗日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