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泽对于英藏通商之论
光绪十一年(西纪一八八五)七月,驻英公使曾纪泽致书于李鸿章曰:“英人欲开印度与西藏通商之路,其经始在百年以前。乾隆四十五年,班禅额尔德尼欲入觐北京,先晤印度总督赫士丁格之使者博格尔,与言曰:‘英廷还我布丹,感谢不遑。顷又使足下来议印藏通商事宜,甚善。然此事非我所敢擅专,今请足下回印度,由水路赴广东候命,我当面奏大皇帝,召足下入北京,共议通商之事。’”后班禅果以此入奏,博格尔亦被召入京。会班禅额尔德尼患痘,殁于北京,英使博格尔亦殁于广东,此议遂寝。今英人重申前议,势在必行。然两藏共为中国属地,故先遣印度总督之秘书马科蕾入北京,有所商议。窃思西洋各大国,近日专以侵夺中国属国为事,而以“非中国真属国”为口实。盖中国之待属国,不问其内政,不理其外交,本与西洋各国以实力经营其国土者,迥然不同。西藏、蒙古,乃中国之属地,而非属国,然我之管辖西藏,较西洋之待属国为尤宽;西洋各书,亦称西藏为中国之属国而已,不肯与内地各省同视。我若于此时,对于属土,总揽其大权,明示于天下,则主权庶几确定,外人无所借口。英人本无侵夺之念,但以通商为主,在我宜慨然允诺。商务苟臻繁盛,则并可以弭兵,此天下之通论也。据英人之纪载,亦云博格尔入藏,与曾纪泽所言合。一七八一年四月,博格尔死,赫士丁格又遣塔达那于西藏,重敦旧好,英藏问题乃再燃。
赫士丁格,今通译哈斯汀士。
博格尔,今通译波格尔。
布丹,今通译不丹。
波格尔像
芝罘条约与马科蕾之奉使北京
英人之势力,既发展于哲孟雄方面,则印藏通商,愈不容缓。当时印度之英人,多尽力于其事,驻北京之英公使惠脱复为之策应。一八七六年,因虐杀马噶利事,清英缔结《芝罘条约》,其附加一条云:
英国政府拟于来岁派探检使,由北京经甘肃、青海,或经四川入西藏,再由西藏归于印度。总理衙门宜考其情况,至期发给护照,并照会地方长官及驻藏办事大臣。若探检使不由上述之路而由印度入西藏,则总理衙门接到英公使照会后,应即咨行驻藏大臣,考其情况,派遣吏员保护一切,探检使之护照,仍由总理衙门发出,俾不致有碍其行程。
马噶利,今通译马嘉理。
然此约因种种妨碍,至一八八五年夏,始经批准。是年秋,马科蕾遂奉使入北京。
1904年,入侵中国西藏的英军抵达拉萨
西藏人拒绝英使
马科蕾抵北京,为探检西藏之准备。其事传于拉萨,西藏之守旧派,不喜开放门户,群谋乘马科蕾未发北京之前,筹所以抵制之方。李鸿章颇协赞马科蕾之议,格于总理衙门王大臣,事竟不成。当时王大臣之言曰:“得拉萨驻藏大臣之报,藏人汹汹反对,皆欲维持其从来闭关自守之策。果如是,则发出之护照将无效力”云云。盖因驻藏大臣受喇嘛党之诱惑,报虚情于北京,王大臣信之,故有是言也。马科蕾者,有经验,洞悉此中情隐,宣言曰:“西藏人民最初并无反对此举之事。当拉萨之报告初来时,人民曾向余言,此番妨碍,清国实主张之。”因示以清人国境上所揭禁止交通之榜令。王大臣闻之,即宣言对于此呈,不负责任,且如马科蕾之请,发给护照,对于拉萨,发出公平亲切之公文。先是哲孟雄境上达吉林地方,有加入与马科蕾同行之人员,业已准备,然未起行,转瞬之间,即得北京飞报云。清人满心希望使者之奏效,然使者此行,恐遭人民之反对,可得由印度来之报告云。藏人震骇,欲图抵拒,因之大为前进之阻挠矣。
英军炮轰西藏乃宁寺
排外之实质及英使之态度
英使之事,拉萨群起纷议,事在西藏,曾不足怪。盖西藏从来对外交际,仅有中国及尼泊尔而已,今一旦而与印度大国交,群情之疑惧,自不待论。然闭关之策,非西藏人全体之意,喇嘛之中,亦有持开放主义者,只以制于多数之喇嘛,遂不克奏效。西藏之喇嘛,其腐败诚不可思议,表现上为神圣之教士,实则垄断中国与西藏之贸易,利之所在,虽锱铢亦所必计。英人哈谷论其贪婪之性质有曰:“西藏教徒之寄附金,强半为喇嘛所吞噬,而寡廉鲜耻之中国人,又从而剥蚀之,致富巨万,胥由此术。即如此次印藏交通问题,反对之主动者,定在此辈中国人,可不言而喻。”至英使一般之态度,未免失于夸大,正使之外,有书记葡尔,有测量师坦连大佐;考查地质学者,有博士俄尔丹;考查博物学者,有博士克利哈;任医事者,有博士利赫;又有通译官乌哈烈,领导者巴普士脱强特,皆有名之士。原来此行之目的,在使印藏之间,贸易之关系复活。印度次官曾以此旨于英国议会言之,然次官更有言曰:“此次使节,实带有不可言之妙用,故以不遣贸易事务官为得策。”又有英人之批评曰:“马科蕾之使节,其作用在对付无知人民,盖此辈见经纬仪,较之大炮犹为恐怖。又随员之中,悉皆警兵与军队,是以和平交际,而为武装的态度矣。”当时西藏舆论,对于英使一辈,未免言过其实;然观于英使之态度,则应招物议,诚无足怪。
英使之撤退
英使入藏,喇嘛虽早备对抗,尚不敢自信,因遣使迎英使于境,与之约,先止于半途之江孜地方,以图开条约之谈判。英使不得已,姑应之以待时机,乃忽焉而得解任之报。是盖由于清、英两政府,闻拉萨之风传,而清政府复加以警戒,故有是命也。命既下,乃招还卫兵,解散从者,携带之币物,一任喇嘛之掠取。其后一八八六年七月,清英缔结缅甸及关于西藏之条约,调印于北京,其第四条即将前述派遣使节之事取消,其文如左:
清国政府对于《芝罘条约》别款定遣使西藏之事,认为有碍,英国政府允将该使撤退。英国政府为图印藏间之贸易发达,清国政府有鼓励其人民之义务,并可审议其贸易规则;若有不可制之妨碍时,英国政府亦不得强以必行。
英军与西藏地方政府谈判
据表面观之,《芝罘条约》已得之权利,不啻由此约而放弃,然缅甸之英国主权,实由此约协定,于英国殆无丝毫之损失也。自马科蕾撤退以来,西藏人遂添筑炮台于境上,而哲孟雄王,亦逃于西藏二年之久,不还本国。英国之政策,殆未尝奏功,清政府尝窃笑之。其后英人排除万难,继前规而图进取,西藏问题,于今尤烈。此与印度贸易之盛衰,实有至大关系,留心世事者,恶可忽诸。
西藏闭关之真因
西藏者,佛国也;拉萨者,圣地也,故除尼泊尔人常与贸易交际外,他国人之入境者,概不许遍历。一八六八年,英人库巴尔之被拒绝入藏,亦由喇嘛献言,是盖由于宗教上之偏见者居多。然哲孟雄方面之西藏人,颇持开放主义,莫不谓闭关主义,清国官宪实主之。综当时各种之报告以观,反对外人之气势,不出于札什伦布,亦不出于一般藏人,盖大半发于拉萨,即以“佛陀灵地,不容有外人足迹”之主张而论,当须一费考查。何则?拉萨之地,虽为人民崇拜之大本山,而大小喇嘛之贪婪无厌,甚于俗人,垄断宗教之利益,已为世人所公认,兹所持排斥外人之理由,不过一种口实,其中必别有重要事实在。所谓重要事实者,不在因外人之遍历,坠其宗教上之威权;亦不在因开放门户,与外国搆衅,酿成兵祸。其主要原因,殆不涉于政治、宗教,不过喇嘛之财源,恐因印藏通商,减少收入,故不惜为强顽之抵抗也。西藏贸易,以阿萨姆输入之砖茶为大宗,当时伦敦《泰晤士报》所论,可称详尽,兹节译如下:
英商入藏,大为英清谈判之纠葛者,砖茶之专卖权是也。而清国之护惜西藏,与西藏之反对英商,咸由于是。苟审乎此,护惜与反对之理由,可不言而解。西藏人民,有生来之癖,即好茶是也,其生存于世,以得茶饱足为幸。所嗜之茶,与欧洲市上所供给者全殊,乃一种酿造物,多兴奋之质,少麻醉之资。产于四川省之西部,塞罗河堤上,叶长至一吋时采之,润以唾液,团为圆球,如茶碗大,然后使之发酵;发酵后,更入于砖形之模型,加以压榨,以炭火干之,即成砖形。在清国此茶为政府专卖,输出岁额八百万斤,常托于雅硕商人贩卖,年收税额甚大。西藏之零卖,在法律上一任喇嘛为之,人民全为喇嘛所左右,然以所嗜者在此,往往取赀虽昂,不能不俯首就范。当茶之输于市场也,则装成小箱,每箱约二十斤,以人负至坛香露,约二百英里;由此至巴桑,约六十日程,以犁牛驮之。至西藏后,其上品一斤,约值英金四先令,下品约一先令。今西藏闭关自守,国境上之贸易未通,砖茶之利,无与竞争,而其专卖之利益,不啻为清政府、雅硕商人、喇嘛等所专有。然据亚桑地方种茶者所计算之利益,则运砖茶于雅鲁藏布江之斯吉雅地方者,稍得机会,每斤获利四安那(一卢布四分之一)至六安那不难。由是观之,若有便利之道路,前此六十日至巴桑者,能以二十日达之,则不难尽逐清人于市外。此种情由,必为北京与拉萨所洞悉,故其对于英商及旅行者,多方阻遏也。
阿萨姆,印度最东北的邦。同中国、不丹、锡金、孟加拉国、缅甸等国相邻,是印度最大的产茶区。
被英国俘虏的藏族民兵
茶与西藏之历史
上述茶与西藏之关系,尚未详尽,兹更引库哈尔之言曰:“茶为西藏人生活上不可缺之要件,清人征略东西藏,克奏肤功,胥由于此。吾人试考清初历史,准噶尔人及蒙古人入藏见喇嘛,必施熬茶礼,视为至敬。由此更可以推见茶与西藏之关系,非伊朝夕也。盖熬茶之礼,乃西藏以外之信徒,依归喇嘛时相见之礼;或欲由喇嘛锡予特别徽号,亦执此礼,即布施贵重之茶是也。喇嘛既得多茶,则分卖于西藏人,以撄其利益。如此种种关系,必不始于清代,欲求其源,殊难考见。”库哈尔又曰:“茶者,不廉之奢侈品也。何则?喇嘛之以零售商自专,亦如清人之以贩卖自专,凡欲得茶者,不惜以劳力或制造品相交换,终至使彼依赖于己。若谷,若犁牛,若羊,若马,皆为换茶之品,甚至有以自己之儿童,与贪婪之僧易茶者。然喇嘛所得于茶之利益,转移之间,必复输于中国人之手。观于今排斥外人之声,发自拉萨,其故可不烦言而解矣。一八八五年以来,英国曾请北京政府,谋融和西藏通商之事,且求撤退西藏境上驻兵,交涉亘十八月,迄未解决。至一八八五年,英命大佐格拉汉占领藏境堡垒,西藏兵始撤营而退,乃据懈烈普之险隘,其地甚高,据海约一万三千尺云,
明代之茶马市
明代制茶为官业,监督颇严。太祖之时,禁民间蓄茶,不得过一个月之用。有茶马司者,设于河西、洮州、西宁等处,其职在以茶应青海、西藏之需要,而兼采西域之军马。其关系至清代不改,遂起后世西藏、印度间之问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