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博文之来北京

一八八五年三月二十七日,日本派全权大使伊藤博文至北京,先访总理衙门,晤庆亲王、阎敬铭、福锟、锡珍等。博文首先声明来聘之主旨,在永敦两国之和好,不仅在协商两国之交涉;其实则唯一目的,在解决朝鲜问题也。庆亲王等颇不欲博文之来北京,劝其赴天津,晤直隶总督李鸿章。博文本有此意,然借此可窥知李与北京政府之关系渐疏,一旦交涉既开,恐李之全权不固,乃先宣示来聘之目的于王大臣,以豫防后日之异议。此时吾人所宜注意者,博文屡以东洋大局、两国和好为言,王大臣等辄微笑应之。总理衙门为外交折冲之府,而董其事者,大半皆满大臣,无一人能通外情者,诚不知其何所用意也。彼王大臣等,唯知施防栅于紫竹林之上流,以阻外国船及西洋式船之北溯,遇有交涉,一委之天津李鸿章而已。盖当此之时,清国殆有两政府,一为北京之满人政府,一为天津之汉人政府。然语其实力,则北京逊于天津,故北京政府对于李鸿章,不免常存猜疑也。博文知之深而筹之熟,故先强要王大臣,然后赴天津与李交涉,识者谓其最得对付此时清廷之法。彼英公使者,不谙情形,昧然欲当居间调停之任,宜乎其无成矣。

伊藤博文(1841~1909),日本近代政治家,内阁总理大臣(首相),明治维新元老。被誉为“明治宪法之父”。1894年,伊藤博文参与策划了日本对朝鲜的侵略和中日甲午海战,战后与中国签订《马关条约》。

伊藤博文像

李伊之折冲于天津

一八八四年八月,朝鲜之变,日本公使竹添之处置失当,吾人不能曲为之讳。盖日本之驻兵朝鲜,系原本于《济物浦条约》所得之权利,其目的不过保护在韩日人及公使馆而已,竹添乃溢出于权限之外,岂非不思之甚耶!兵力微弱之时,而欲骤行此非常之手段,宜乎其失败矣。因一朝之不慎,致劳大使口舌之争,虽卒归胜利,竹添要不能无过也。兹记博文与鸿章初晤时之辩论于左:

本大臣谈判之主要目的,在巩固贵国与敝国之和好。为欲达其目的,可分案件为二种,其一属于过去,其一关系将来。兹将关于将来之事,从敝国驻兵朝鲜述起,惟阁下注意及之。距今四年前,朝鲜乱民加暴行于敝国公使,焚我使馆,敝国是以与该政府结约驻兵。然此约非永久存续性质,故当时撤去之兵过半,所余仅一中队,此情想在洞鉴之中。客岁京城之变,不幸贵国之兵,与敝国驻军冲突,两国之间,遂成嫌隙。继是以往,倘两国之兵,仍如前驻札,势必至损及国交,为害滋大;倘以两国之和好为念,则贵国驻札朝鲜之兵,望速引退。区区之意,诚非得已,谅蒙鉴及。尚有一事,可为阁下参考之资者:客岁之骚乱,敝国为应变计,曾添派驻兵,至今犹仍其额,比之变乱以前,其数更增也。

博文分事件为将来及过去两种,论将来尚未完竟,忽舌锋一转,论及过去之处置。今揭其概:

属于过去之事为何?当朝鲜变乱时,敝国公使应该国王之请求,率兵入卫。时贵国将官,知敝国公使在王宫,乃率大兵突入,不幸两国之兵偶生冲突,贵国将官当时处置未得其当,竟向敝国公使及卫兵,加以攻击。敝国公使及卫兵,时已屯于王宫,贵国之兵系从宫外闯入,即此一事而论,贵国之兵处于进攻地位,敝国之兵处于防守地位,可不烦言而解。此番攻击,于敝国国威,实蒙非常之损害,是以敝国政府,不得不将贵国处置失当之指挥官,要求贵国政府,处以相当之罚。此外贵国驻兵,惨杀在朝鲜之敝国臣民,或掠取其财物,种种暴行,今后更望有以制止之。以上所要求者,非敢阻遏贵国将官当行之职权,特以兵士恣其凶暴,发踪者必有其人。尚望阁下亮其不得已之苦衷,施以圆满之解决为幸。

鸿章意中豫想博文必有重要之要求,及与接谈,所求者只此,殊出意计之外。先是日本遣使来聘之时,上海报章喧言日使之来,要求朝鲜撤兵之外,琉球问题及添开商埠问题,势必同时并及,而偿金之额,必在八十万以上。然博文于偿金不确言其数,于琉球及开港问题,未尝一语涉及,宜乎非鸿章意料所能及也。盖此时清法之战方终,日使之来,表面似乘机要求者然,鸿章最初之想象,固犹是情理中事也。

李鸿章与日本谈判代表伊藤博文等人谈判

朝鲜伪诏之辨论

鸿章对于博文之提议,其反对之理由有四:一、朝鲜国王亲书日使入卫之诏,伪诏也;二、竹添公使当入卫之时,何以不通知于朝鲜统理机务衙门;三、清国将官于进兵之前,曾致信于竹添公使;四、清国将官并未先发铳炮。盖鸿章于提议之先,已命吴大澄等向朝鲜王征集关于此案之咨文,以作相当之准备矣。于是鸿章提议曰:“大使许我将此强固之理由提出乎?此事原系关于朝鲜之事,故以朝鲜国王之陈述,为此事之证据,于法理上不能云无效,贵大使想亦有同意也。”鸿章乃出朝鲜王之咨文以示。博文颇以此咨文不能为此事之确证,亦深知朝鲜王之不可信赖,盖鸿章之意,在追究祸首,至事之结果,付之不问。鸿章之言曰:“朝鲜国王为乱党金玉均所卖,而竹添又为乱党所卖。国王性柔弱,少决断,今日之事,实不能辞其责。至竹添之言,更不足信,其处事亦属冒昧,恃才傲物,不肯与人商酌”云云。谈判如斯,愈生枝节矣。

谈判之关节及归结

伊藤博文知局面至此,宜稍变计,乃于四月八日午后,命榎本武扬单独访问,以为次回谈判之地步。今引博文复命书中所载者证之:

于是本使(榎本)在总理衙门抗论三日。本使力言务使鸿章之责任稍轻,以移其责任于王大臣,鸿章笑颔之。于是本使暂时无言,以待明日谈判时鸿章之持论如何。乃鸿章知本使来访之本意,不仅如前件所提出者,遂不言,相持不语者良久。

李鸿章故居

上述记事,为此次谈判之关节,征诸“鸿章知本使来访之本意不仅前件”及“鸿章笑颔之”云云,则日本要求之内容,鸿章必已深悉。此时日本之目的,主张双方撤兵,而置损害赔偿于不问。双方会得此意,故谈判进行甚速,以四月十五日会晤告终。关于处罚清将一事,博文欲依赖美国大总统审判,鸿章不从,且言曰:“顷日回国之袁世凯,亦将官之一,本大臣已革去其职务。贵大使宜将此事转陈于贵政府。”又曰:“袁禀性敏捷,有才能,故本大臣使之驻札朝鲜。顷以处置失当,遂召还”云云。博文当时亦表示满足之意。以上谈判之要旨如次:

一、清日两国,自条约调印之日起,于四个月内,双方撤兵。

二、朝鲜练兵,尔后不由两国派遣。

三、将来朝鲜若有重大事件,须清日两国出兵时,两国须于出兵前互相知照,事定即行撤退。

伊藤之才干

此次谈判,日本对于朝鲜,始获得对当之权利,后此十年清日战争之主张,实托于此谈判而起。盖日本欲合并朝鲜,必使之离清廷属国之关系,表示其独立之资格于世界而后可也。博文当时语其随员某曰:“朝鲜之属清非属清,直属于直隶总督李鸿章而已。日本从来解释朝鲜问题,多置重于北京朝廷,殆亦昧于审势之甚者矣。博文窥见其蕴奥,故将来对清之交涉,甚得肯綮云。”鸿章于事后颇推服博文之态度,曾密陈于总理衙门,大概如下:

该使伊藤博文,久历欧美,取短舍长,实有治国之才。专致力于通商睦邻、富国强兵诸政,不欲轻开战衅、并吞小邦,十年之内,日本之富强,必有可观。此乃中国之远患,而非目前之近忧。尚祈当轴诸公,早留意于此是幸。伊藤亦以竹添为非,谓回国之后,即别派妥员,以充朝鲜驻使,是即撤差之意也,勿庸再事力争矣。

伊藤博文全家像

以上密陈,殆出于鸿章之真意无疑。日本尔后专以植势力于半岛为务,而清国则内政不修,鸿章之对韩政策仍如故,两国遂不能不以兵戎相见矣。

韩廷之派遣使臣问题

朝鲜既与欧美诸国缔结修约,则派遣使臣于缔盟国,亦当然之权能也。一八八七年,韩廷任朴定阳为美国公使,清国驻在官袁世凯,承李鸿章之命,照会韩廷曰:“派遣使臣应先谋于清国,得承认而后行,乃属国对于宗国当然之道也。兹何以置清廷于不顾,而擅派使臣?加之朝鲜在外国,无一贸易,无一商贾,徒耗国帑,无益于事。望再三筹思,不可冒昧从事”云云。韩廷奉此照会,意颇为所动,而美国不能缄默不言。当时驻北京美国公使殿毕(Charls Denby)向清廷抗议曰:“韩美条约之成立,曾得清廷之斡旋,两国互遣使臣一节,已规定于此条约中。清廷今兹容喙,其用意果安在?”驻朝鲜之美国公使,又诘责袁世凯曰:“前年朝鲜派使臣于日本,曾不加以干涉,今派使臣于我国,而有异议,是清国之视日美,显有轩轾亲疏之不同也。待前者何其厚,而待后者何其薄,愿明白示复。”顾美国虽如此抗议,而韩在满廷积威之下,不能自振者,匪依朝夕,于是韩王乃卑辞乞请清廷准其派使,满廷始允之。惟以所派之使,降清使一等,其资格同于办理公使,以示不敢与宗国抗衡之意,无论何事,不能派遣全权公使;并云此乃优待属国,出自特恩,非寻常所能援例。逾数日,更电传条件三:第一,其使臣抵驻在国时,应先谒清国公使,即由清国公使介绍,访问驻在国之外务部;第二,凡遇公会、宴会,席次均在清国公使之下;第三,遇有重要事件,必先谋于清国公使,承其指示。韩廷对于此条件,悉承认之,使臣乃于是年十一月,向美国进发,而美国不顾清廷追加之条件如何,直以独立国之使臣待遇之。清廷闻之,殊不满意,屡屡诘责韩廷,韩廷不得已,乃召回朴定阳,及至中日战后,朝鲜始再派使臣也。于此有吾人所宜注意者,李鸿章表面上绝不言朝鲜为其国之附庸,而实际上强加压迫,日甚一日。荐德人穆麟德以为外务顾问,然穆不为鸿章谋,而反为俄人谋,鸿章知之,急召穆于天津,以美人殿梨(O.N.Denny)代之,事在一八八六年五月。殿梨先充鸿章幕府,其入韩也,鸿章之力。讵殿梨任朝鲜顾问后,见清国袁世凯权力之大,积不能平,乃著《清韩论》(China and Covea)以泄郁愤;俄韩陆路通商条约之成,彼实与有力焉,

殿毕,今通译田贝。

殿梨,今通译德尼。

袁世凯朝服像

清廷大院君之护还

李鸿章拘系大院君于保定,历三寒暑,盖此等处置,不过一时权宜之计。乃闵妃一族,素为大院君敌者,势力益增进,遂与清代表袁世凯不协。及穆德麟、殿梨入韩,复引俄国势力于宫廷,而闵氏一族,适欲假他国之力以免清国之压迫。袁世凯洞悉其情,乃建议放还大院君归国,其名义则曰大赦还乡,一面则利用大院君之势力,以杀闵氏之权力。大院君居清久,知其谋最稔,乃以积极图韩之策进,其言曰:“元代曾有征东行中书省,今日宜仿行之。”征东行中书省者,元世祖忽必烈为统治半岛而设者也。大院君又曾说鸿章之幕府曰:

今日小邦之危,非小邦一国之忧,实为东三省将来之大患。(中略)国政日非,贿赂公行,差除官职,非闵族之亲戚,即以财进者。王妃干政,倒行逆施,纵蒙中朝曲庇之恩,不逾数年,必难以长保。若下严旨,不准王妃干政,特派大臣留驻王京,综核大小事务,支持国政,则民心庶几得安。今各国视线,集于小邦,稍有踌躇,顾小失大,否则三韩一区,必非中朝所有。在昔高丽曾有如今日之事,元朝特降严旨于大臣吴祈而拘致之,流于西安,况今日之时势,远非前时之比哉!

李鸿章非如大院君之盲目无识者流,故对于上述之策,屏不见用。然袁世凯放归大院君之计,实获鸿章之心,乃归大院君于韩,以兵卫之而行,韩人亦颇不怿云。

俄国之觊觎朝鲜

俄国前由北京条约,获得沿海州一带地方,一八六○年后,领地遂与朝鲜相连接,然此时尚无经略半岛之意。一八九二年,曾充驻清公使馆书记官之韦贝(C.Waepen)被任为驻韩公使,俄国之经营半岛,遂进一步,无他,即陆路通商条约缔结之要求是也。该条约之主眼,第一,图们江之两岸百韩里一带地方,俄韩两国人民,准其自由贸易;第二,朝鲜政府于他处商场外,特将距图们江二百韩里之富宁地方,援他处商场之例,开为俄国商场,以供俄人贸易及居住之用。此草案所载,沿图们江一带以至富宁,悉入于俄国势力,在韩廷曾不若是之遇;然草约之成,穆麟德实为之尽力。宜乎出其立约之苛而损失之大也!韦贝任为公使,自必据约以相要求,然不幸适有巨文岛之事件发生。当一八八五年,中央亚细亚之英俄关系,濒于危机,阿富汗斯坦。将为两大国角逐之场。而英国政府欲握东方关门之锁钥,务使俄人不能出对洲之海峡,是年四月十五日,下令于其东洋舰队,命占领巨文岛。然俄国讵能默视,而独立抵抗,势亦有所不逮,乃以英国占领该岛之违法,清廷不应承认,来相诘责;且照会清廷,言俄国倘至不得已时,亦将占领该岛之一部。然清廷此时对于俄国殊表满足,竟欣然承认俄国之照会;同时又有一风说,谓清英之间,先已有密约成立。清廷既承认俄国照会,乃命其驻欧洲公使曾纪泽,对于英国政府,以半抗半认之照会行之。而英国东洋舰队司令官亦报告英政府,力言占领巨文岛,得不偿失。故其结果,仍由英廷通告清廷,言英国退出巨文岛后,无论如何,俄国亦不得占领朝鲜土地。至翌年二月,英国国旗遂不再见于该岛,而韦贝之政策,因此亦未能奏绩。阅一年,仍向韩廷开议追加条约问题,韩廷不得已,命赵秉式为全权委员,于一八九四年八月成约。翌年十日,开庆兴为商场,是为俄韩边界通商条约。唯前草约之中,俄人占利过优之点,则曾经李鸿章之修改,如草约所载开放图们江两岸百韩里之土地之一条,改为开咸镜道庆兴府一所为商场是也。草约中“特为俄人允准”等句,其后尽削除之,是不独鸿章之抗议,亦由于英国之掣肘。而俄国南下之势,至此又进一步,乌拉几密尔所著Russia on the Pacifie一书,起于俄韩交涉,迄于清日战事,言之甚详。今录其一节于下:

巨文岛事件,英国为防止俄国南下,威胁自己的在华利益,于1885年4月占领朝鲜南端的巨文岛。此举遭到俄日的共同反对,后经李鸿章多方斡旋,英国撤出。

巨文岛风景

乌拉几密尔,今通译弗拉基米尔。

《爱珲条约》既成,莫拉维哀夫即下令占领浦盐斯德港及薄石西耶德湾,至是俄韩始接壤,时为一八六○年。当此之时,朝鲜内政紊乱,朋党相阋,在在皆可为干涉之口实;而半岛之南部,又多不冻良港,可为将来海军之根据地。何以四十年间,俄国向东亚南下之势,竟寂然无所闻也?(中略)俄国至与朝鲜接壤二十余年,其间对于半岛,曾无何种之经营。当时韩民避地方官之虐政,及内乱饥馑,弃故国而入俄领者,其数不知凡几。俄国曾不能乘此时机,以植势力于半岛,其与朝鲜开国际关系,反在日、美、意等国之后。(中略)俄国在此时期,对于朝鲜之态度,恰与自《尼布楚条约》以来至《北京条约》成立之时,百五十余年间,对于壤地相接之清国之态度相同。故观于当时对于清国之态度,及前述对于朝鲜之态度,则俄国尚不能列于霸国,利用其地位而与世界争雄长也。

当清日战争时,清国声言朝鲜为其附庸,而日本则以实力经营,握朝鲜于手中。俄国对之,一若无关系者,甚至日本保证朝鲜跻于独立国之林,俄国竟表示满足,曾不少加以抗议。及日本之政策不振,寻起王妃事件,俄国之势力,始充满于韩廷,他日并吞半岛之根基,至是始肇其绪。然韩廷之衰微,达于极点,朋党轧轹相继,对韩经营之困难,实在于此。日本前此已费多数之代价,以买得其经验,俄国不鉴其前车,竟使日本视俄国为不共戴天之仇,而俄国犹悍然不顾,惟以操纵朋党为得计。幸此时山东教案发生,德国占领胶州湾,俄国至是始乃获得素所希望之不冻港之机会。(中略)其后俄国遂占领旅顺,对于朝鲜半岛,不啻暂时抛弃,日俄间所积恶感,因是亦渐消。至最近两帝国间,复订条约,于解决一切困难问题,尤为有力。惟两帝国国民之感情,殊相背驰。晚近以来,两帝国更扩张军备,不遗余力,以防他日不可避之事变。盖条约之力,虽可以决困难问题,惟此背驰之感情,欲融和而调剂之,恐非期年三月间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