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中兴后汉人之位置

发乱既平,大势悉归于汉人,而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尚不自觉,宁得谓之智者?彼等被妒嫉、被中伤之事实,前已述其梗概。其中负中兴重望之曾国藩,暮年据两江总督之重地,亦专以避嫌疑为计,曾无建中兴大业之雄图。据吾人所闻,曾于晚年,托于道家之卑弱生涯,讲明哲保身之道,遇事谦逊,不敢断行其胸中之所学,亦可怜矣。次于曾者为左宗棠,伊犁事件,曾建赫赫之功,然所谓同治中兴,彼实一筹未展。次于左者为李鸿章,李诚不如曾、骄不如左,而二人既死,中兴之元勋惟李一人,又承曾之后而为直隶总督,威望薰灼于中外,然中兴之业,殊不足观,亦彼一生之设施,不过继承曾、左而已。盖当时汉人对于北京朝廷,服从甚恭谨,不知汉人等何所惮忌,不肯取北京政府而代之以号令四方也。凡百改革之政,因此一事,遂不能见诸实行。日使伊藤博文评李鸿章在天津之位置曰:“李鸿章苟有异图,则北京咄嗟可办,而李竟不敢发,宁不令人诧异。”副岛种臣亦曾向李切言扑灭太平党之失计,无如李终不纳也,惜哉!

国防经营之寙败

同治中兴,满人曾无何等建白,而汉人之代表,如曾、左、李者,其设施犹有可观。彼等设施之先着,即经营国防是也。兹引东邦协会报告三十三号所载陂志特烈夫之著于下:

东邦协会,日本亚洲主义的标志性团体,1891年成立。发起人为小泽豁郎、白井新太郎、福本诚等。机关刊物为《东邦协会报告》(后改名《东邦协会会报》)。

中国人对于欧罗巴人之大体关系,概言之,始而蔑视,继而嫌忌。自经鸦片战争,北京陷落,及东京战争之后,中国人始渐知欧罗巴之实力,故其待遇欧人亦稍善。当时中国人之意,以为中国男儿,蒙此耻辱,受此羁绊,怨恨实不忍言,故欲卧薪尝胆,以雪洗之;惟势无可乘,只有饮恨而已。顾志虑如此深远,虽一时屈服于欧人,断无终立于下风之理。故今则孜孜以谋改良进步,欲以争雄长于世界。盖上述之战争,不啻示中国人以剀切之实例。中国人设一旦对于欧罗巴人注意不怠,积久必为欧罗巴诸国之大患。现在中国之国势,虽逊于欧洲,然观其最要之首图,则在输入欧洲兵事上之进步于本国,考其进步,诚可惊叹。自一八七五年以来,中国政府已创设机器局八所:一天津,二上海,三广东,四兰州,五福州,六哈密,七吉林,八芜湖。此外小铳制造所,重要各府,莫不有之。(下略)

清国此时不仅陆军之设施也,又编制南、北两洋舰队,一八七五年以后,中国稍得挂于欧洲人眼角者实以此。惜此种经营,徒流于浮夸,遂不免为识者所嘲笑。一八八六年,上海机器局铸成四十普脱之安士特伦炮十二尊,九时口径之炮五十尊,而吉林之兵器局,一日能出弹药三万粒,进步之大,令人惊愕。惟于募兵之制度如何,军人之精神如何,兵粮如何,训练如何,凡此重要问题,悉不措意。约言之,只知扩张兵备,而内政不能同时整理,其成绩之不良,宜也,恶足以御外侮哉!

西太后画像

西太后之揽大权

同治帝殂落,皇后殉帝,其事前已言之。或曰皇后之殉死时,已有孕云,然同治帝无嗣子,已成事实。故东西两太后(尤以西太后为主),乃以道光帝第七子醇亲王奕譞之第二子载湉,为咸丰帝之承继子,以嗣大统,此一八七五年一月事也。清朝一代,皇帝之无子者,以同治帝为始。承继子又出于一时之不得已,故载湉入嗣,以次第而论,恐不得为公平之处置。其第一理由,则违背乾隆朝所定之皇室典范是也。何则?同治帝讳载淳,则次帝不当求之“载”字之辈行,而当求之“溥”字之辈行也。其第二理由,则为同治帝之次帝者,自当继承同治帝,而西太后则推载湉为其夫咸丰帝之继承者,是实出于爱憎之私而不顾体统者也。盖同治帝虽为太后之实子,但不为太后所悦,大婚之后,母子间尤分离如鸿沟,西太后以帝为不孝之子,故不愿其有后耳。进而言之,太后欲巩固自己之位置,故求之妹父醇亲王家,而可以应选之稚儿,适有载字辈者,遂以为咸丰帝之承继子耳。光绪五年,死谏之吴可读之遗疏有曰:“两宫皇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立子,而不为大行皇帝(穆宗)立嗣,既不为大行皇帝立嗣,则今日嗣皇帝所承之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而受之文宗者,而非受之于大行皇帝,然则将来大统之归于承继子,自不待言。臣以为不然,今日虽无异议,百将来之纷纭难测。”是言也,实弹劾皇太后之擅行继承也。此其弊至一八九八年之政变,而事实乃不可掩矣。一八八七年,光绪帝年龄已达十六岁,西太后之撤帘,要亦一时之休息耳,其擅揽大权之志,仍未戢也。

吴可渎(1812~1879),清代大臣。字柳堂,甘肃皋兰人。历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吏部主事等职。1879年以死谏慈禧为太皇太后而废垂帘听政殉国。著有《携雪堂诗文集》。

下关条约之缔结

清国对于朝鲜半岛,励行其属邦主义。一八九三年至九四年,以镇抚朝鲜内地之东学党为名,李鸿章出兵于朝鲜,冀欲实现其属邦主义。然以有《天津条约》之故,乃知照日本曰:“中国之属邦朝鲜有内乱,朝鲜政府之力,不能镇压。今应其请求,发兵剿之,此保护属邦之旧例也。”日本以此知照为不满足,复答曰:“贵国出兵朝鲜,已知悉矣。以朝鲜为属邦,敝国所不能承认也。”于是日本以保护居留之官民为名,派遣混成旅团,自仁川进至京城。清兵屯于牙山,日兵屯于京城,形势甚急,东学党为之解散,而兵祸仍不弭。七月二十五日,日兵受韩国政府之请托,破清兵于牙山,同时清海军炮击日本军舰于丰岛冲。日本宣布开战,其诏敕曰:

日版《中日丰岛海战》绘卷

丰岛海战,1894 年7月25日清晨,在朝鲜丰岛海面发生的一次日本与清朝之间的海战。日本首先挑起战役,因此清朝与日本正式宣战。

我国启诱朝鲜,使之为独立国,而清国每称朝鲜为属邦,阴干涉其内政,适有内乱,便以救拯属邦为言,出兵朝鲜。即依朕明治十五年之条约,出兵备变,更欲免朝鲜永远之祸乱,保将来之治安,以维持东洋全局之和平,先告清国以协同从事。清国托辞拒之,我于是劝朝鲜,革其秕政,内固治安之基,外全独立之权。朝鲜业已肯诺,而清国终百方妨碍之,托辞左右,借缓时机,以整水陆之兵备;一旦兵备告成,直以武力达其欲望,派遣大兵于韩土,击我军舰于韩海。可知清国之所图谋者,使朝鲜治安之责无所归。我国所欲提携朝鲜于独立国之地位,及表示此意思之条约,均付诸蒙晦之列,以损伤我国之权利及利益,而使东洋永久之平和,不能担保。熟察其所为,实不外欲牺牲平和,以遂其非望。事既如此,朕虽始终愿以平和表示帝国之光荣,而要亦不得不宣战也。

日本乃水陆并进,陆军先破清国之大兵于平壤,进渡鸭绿江,取九连、凤凰诸城。一支队自大孤山上陆,陷金州、大连、旅顺,占领辽东半岛,其由山东之荣城湾上陆者,一举而占领威海卫。海军更拥护此等兵站线,即于海洋岛附近及刘公岛边,破灭北洋舰队。日军意气益壮,更欲进冲北京。此时清国气衰力尽,意欲媾和,由美国告知和意于日本,日本诺焉。然清国派遣之张阴桓、邵友濂两人,无全权大使之权能,故为日本所拒绝。清国不得已,任李鸿章为全权大臣,日本以伊藤博文、陆奥宗光两人为全权,会见于日本之下关,缔结和约。但此和约上日本所主张之割让辽东半岛一事,则以俄、德、法三国之干涉而放弃,仍还清国。日本于是屏除中国在朝鲜之势力,南割台湾,且开放清国内地之数港云。

张阴桓(1837~1900),今通称张荫桓,清代大臣、外交家。字樵野,广东南海人。历任按察使、户部左侍郎等职。1885年任出使美国、西班牙、秘鲁三国大臣,办理华工被害各案交涉事宜。中日甲午战争中曾与邵友濂为全权大臣赴日谈判。1897年又出使英、美、法、德、俄诸国。著有《三洲日记》。

邵友濂(?~1901),清代政治家、外交家。字筱春(一作小村),浙江余姚人。曾任台湾巡抚、总理衙门汉章京等职。1875年出使俄罗斯,在曾纪泽与俄重新订约取回伊犁的过程中发挥过作用。中日甲午战争中曾与张荫桓为全权大臣赴日谈判。

睡狮之中国

因清日战役失败,李鸿章遂失势。一八九六年五月,李鸿章请至俄都,贺俄皇尼古拉二世之加冕,时年七十五。东方大伟人之名,久喧传于欧美,至是出聘欧洲,各国君相亦忘其为战败国之老宰相,所到之处,无不欢迎。归国之后,出为两广总督,而前此在直隶总督任上时之新式事业,亦从此而有退步之倾向。而欧洲人之观察中国,亦从此而洞见真相,盖前此欧洲人以中国为不可思议之国,或以为有何等实力,一八九五年与日本一战,以极大之国而败于至小之日本,于是共知中国国防之薄弱。即中国人亦方知前此李鸿章之练海军、兴洋务,未免虚夸。二十年前,曾纪泽曾对欧洲人曰:“中国一睡狮也。”至此而欧洲人乃始知睡狮之声价矣。

甲午海战图

德国之割据胶州湾

一八九七年十一月一日,山东省兖州府,法国天主教会之德国教士二人,名曰希克司与齐克来者,为暴徒所毙。而其原因则山东巡抚李秉冲,转任至四川,其未出发以前,曾煽动暴徒故也。报至柏林,德帝大怒,十七日,先派军舰数艘,占领山东省东岸之胶州湾;同时派亨利亲王至北京,要求重大之赔偿。而北京德国公使之谈判,先是已开始,如李秉衡之免官,教堂之建筑费,山东铁道敷设权,矿山采掘权等,均在讨论之中。及亲王到北京,则提出租借胶州地九十九年之要求。清廷大为惊愕,虽咎其无理,而无实力与之争衡。一八九八年三月六日,此条约遂由李鸿章、翁同龢与全权公使轰哈肯缔结之。前者清日战争时,清国依俄、德、法三国之力,而辽东半岛得不割让,当时张之洞曾言与其割地于日本,无宁割地于欧洲,至此日而其言验矣。

广学会之北京游说

李鸿章失势,汉人已不能握有力之政权。先是,同治十一年以降,由曾国藩、李鸿章之献策,派遣留学欧美学生数十人,归国之后,多在李之幕府,故得利用其地位,以尝试其革新之事业,今则各归乡里,而此文明之知识,遂向各地方而传播其革新之种子,遂激发而成一种之民论。约而言之,李之幕府,实一政府,凡百政治,皆发源于此间,彼一旦失势,于是由满洲朝廷直接与汉人开交涉,而大局一变。此时在上海之外人,乃对于民间风气之革新而乐为助力,其最著者则广学会也。

广学会者,一八八八年,在中国之英美宣教士及学士及领事等,集合而组织于上海者也。其中知名之士,以林乐知、丁韪良、慕维廉、艾约瑟、李佳白为最著。其目的在启发中国之文化,辅翊中国之自强。其最初之手段,在翻译新书,发行杂志,以力除中国人自骄自慢之风。如《泰西新史揽要》、《文学兴国策》、《治国要务》、《自西徂东》、《列国变通兴盛记》、《万国公报》等,皆有唤醒中国之价值,而林乐知所著之《中东战纪本末》尤有功,此则中国人所不得不感谢者也。广学会知中东战后,中国渐有觉悟,乃派李提摩太于北京,周旋于名公巨卿之间,讲善后之策。当时推李提摩太为官书局教习,李固辞,其言曰:“官书局教习之地位,虽亦属教导中国人士,然所成就,不过数十百人,其效甚寡。不如为广学会尽力,扩大其规模,以培养将来中华之人才,赞助智德之发达也。”而翰林院学士文廷式等所首倡之强学会,要亦受广学会之劝说而起。于是内之则工部尚书孙家鼐,外之则湖广总督张之洞,协力赞助。而上海支部之强学会会员,黄绍基、汪康年、屠守仁、黄遵宪康有为张謇陈三立、岑春煊、陈宝琛等,皆有所尽力焉。

李提摩太(1845~1919),近代在中国办报的英国基督教传教士,《万国公报》主笔。在维新运动期间,和维新派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接触频繁,利用清政府赔款创办山西大学堂。著有《七国新学备要》、《泰西新史揽要》、《新政策》、《西铎》、《留华四十五年记》等书。

康有为像

强学会之发展

强学会稍稍发展,而广东、广西之人,又早组织桂学会,以康有为为领袖。康有为率其高弟梁启超等,往复上海、北京间,气势颇盛。桂学会虽为一八九五年所创立,然距此数年前,已讲究政治革新之事,一八八八年,曾上变法急务之奏。康有为乃乘此潮流而大逞其生平之怀抱,而在朝廷上保而助之者,则孙家鼐也。强学会在北京既渐盛,御史杨崇伊上疏弹劾,以为开处士横议之风,光绪帝下旨审问,北京之强学会遂被封。然孙家鼐又向光绪帝力陈其善,而强学会之事业又扩张。上海分设之支局,一变而为《时务报》馆,梁启超为之主笔。时梁仅二十三岁,善属文,议论明鬯,故不一年而变法自强之思想,四方勃兴。学会遂一时流行,各地簇起:桂林有圣学会,长沙有湘学会,苏州有苏学会,北京有集学会、格致学会,陕西有陕西学会,武昌有质学会;其余算学会、农务会、天足会、不缠足会、禁烟会等次第起。是等诸会,虽曰组织有强弱,规模有大小,要皆各地有志之士发愤而成者也。于是一般之倾向,渐次蝉脱学会之性质,一变而成为政社矣。一八九八年三月,湖广总督张之洞,著《劝学篇》一书,冀以调和激烈之思想,一时流传颇广云。

重要之著书

此时重要之著书,如康有为之《孔教论》,严复所译之《天演论》,当首屈一指。自曾国藩时代所创始之译书事业,虽有化学、物理、医学、法律各种类,然不足以唤起当时之人心,至此二书出而思想界一变。《天演论》发挥适种生存、弱肉强食之说,四方读书之子,争购此新著,却当一八九六年中东战争之后,人人胸中,抱一眇者不忘视、跛者不忘履之观念。若以近代中国之革新,为起端于一八九五年之候,则《天演论》者,正溯此思潮之源头而注以活水者也。《孔教论》之著者,即桂学会领袖之康有为。康之学术,渊源于广东南海之朱九江。朱九江者,南海之先辈也,以经世实用为本领,好研究历史制度。但九江专主程朱,间及陆王,而康则尊信公羊。康之公羊学说,实出于其师四川资州之廖平;廖平之学说,又出于湖南之王闿运。然自吾观之,康之尊信公羊,乃为其自己变法自强之张本,不过假此以立论耳。盖公羊学乃清末学界之最流行者,所谓登高一呼,则众山皆响也。康所著之《孔子改制考》,以为孔子之位置,等于王者,其所笔削之《春秋》,即孔子之宪法,其微言大义,散见于《公羊传》、《穀梁传》、《春秋繁露》各书,并谓中国亦当如西洋之以耶稣降生为纪元,而用孔子降生为纪元。康有为者,殆隐然孔教之马丁·路德其人也。其论著又得梁启超、谭嗣同等提倡之,风靡一世。然反对者之论,亦随之而起。

严复译作《天演论》书影

保国会之组织

新学研究,与变法自强,二者并为一谈,各地各学会,皆以此为宗旨,其气焰蓬蓬勃勃,有一日千里之势。而湖南本为最顽固之地,昔同治时,曾国荃坐汽船回乡,为乡里所痛骂,而此日之湖南,则为新学最盛之地,南学会、湘学会勃然而起,非但开港场邻近之地方为然也。而中央之北京,亦当张之洞著《劝学篇》之时,康、梁诸人更组织保国会。保国会之章程,则曰因国地日蹙,国权日削,国民日困,欲振救之,故遵光绪帝二十一年闰五月之上谕,以保全此三者为目的。其宣言书之主要,曰保国家之政权及土地,曰保民种民族之自主自立,曰保孔教之不失,曰讲内治革新变法之宜,曰讲外交之原因结果,曰仰体朝旨以讲经济之学而助有司之治。于四月十七日,北京城南之粤东会馆,开第一回大会,席上有康有为之演说。越数日,开第二回大会于松筠庵。当其时,北京为会试之期,各省应试上京之举人,其数八千有余,然第一回之来会者,仅百二十七名,第二回之来会者,不过十二名。彼等会试之举人,果何故而不敢入保国会乎?无亦不信任康梁之徒乎?然年少气锐之光绪帝,则于此年六月引见康梁,听其言论焉。但有一事不可不注意者,则该会之所谓保国保种,一经推究,渐觉汉人之所谓保种者,其所拥戴之满洲朝廷,实不同种,殊与保国之说相矛盾,此亦其破绽也。

三合会及哥老会

太平党占领南京之时,三合会之别动队匕首党,占据上海,以太平党不与之联络,忽被驱逐,其事已记之于前。自此之后,彼等向福建、广东,稍有活动,然大多数则去母国而至海外。其中势力最著者,则为海峡殖民地,其地之各头目,抗政厅之压迫,互相庇保罪犯,互相扶助贫病及死生。总而言之,三合会者,以反清复明为目的者也,中国移民之发展,即彼等会员之发展也。于是三合会之势力,自菲列宾而暹罗、印度、澳洲、太平洋沿岸,无不发展。一九○○年,其头目郑某,与兴中会之首领相约,于广东之惠州实行革命,于是始为世人所注意。然三合会向海外而发展,而哥老会则向扬子江流域而发展。哥老会亦称哥弟会,其成立在乾隆年间,同治初年,曾国藩兄弟撤湘勇之时,其久在行间之兵士,不愿为卖剑买牛之生涯,而转投入哥老会者亦不少。一八八一年,彼等之一派,有在扬子江下流者,与镇江之税关吏梅森相结,托其向外国购买武器,而梅森更推荐六名之外人,为之参赞密谋。由香港购得多数之武器,方输送至镇江,不幸事机败露,哥老会之首领,被缚者甚多。哥老会原皆不逞之徒,初不必有一定之目的,特至清末,则与革命党相结交,于是又带有革命之色彩矣。

菲列宾,今通译菲律宾。

兴中会之组织

广东更有可注意之事,则兴中会之首领孙文是也。孙文,香山人,早年入香港之博济医院,从英人康德利学医,业成之后,开医院于澳门,施医于贫民,颇得士民之信用,而葡萄牙医生忌之,澳门政厅乃发布法令,凡无欧洲修学之文凭者,不得在澳门行医。先是孙文本纠合同志,鼓吹革命主义,至是乃慨然抛医业,归广东,与陆皓东、杨飞鸿等创立兴中会,时一八九三年也。彼大致与三合会联络,中东战役起,乘机密购武器弹药,募兵于汕头、西河、香港三处。既而中国战败,李鸿章至日本议和,孙文欲一举而夺广东省城,不幸于举事之前夜,阴谋败露,同志数人俱就擒。孙文独逃入澳门,更自香港至日本之横滨,断发变服,经布哇,航美国,转至伦敦。某日,孙文在街上散步,忽遇一中国人,问曰:“足下非中国人乎?”孙答曰:“然。我广东人也。”其人曰:“我亦广东人也,盍过我寓所一谈乎?”及至则一大厦,是即清国公使馆也,其人即侦探也,孙文于是被囚。时孙之旧师康德利归伦敦,闻之极力营救,此事遂成清英外交问题。英首相沙士勃雷与清国公使交涉,卒放宥之。而孙逸仙之名大著,爰乃去英国,再至日本。

康德利(1851~1926),今通译康德黎,英国外科名医,曾为孙中山的老师兼朋友。1896年孙中山在伦敦遭清使馆绑架,康德黎全力营救,使其脱险。

布哇,今通译檀香山。

沙士勃雷,今通译沙士伯雷。

以孙中山为首的兴中会成立

光绪帝朝服像

开国进取之上谕

光绪帝见国运之日否,社稷之日危,欲乾纲独运,以一追康熙、乾隆盛时之景运,而激烈派之言论,至诋之为痴儿。是实不然,帝目击中东战后之失败,胶州湾之割让,忧心不能自禁,一八九八年六月,发上谕,明示大小臣工及一般士民,以开国进取之大方针。其谕文如下:

数年以来,中外臣工之讲究时务者,多主变法自强。近来屡降诏书,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新设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定,筹之至熟,而后施行。然我国风气尚未大开,国中之议论尚未统一,或托老成忧国之言,以旧章为必应墨守,以新法为必当屏斥,众喙喋喋,往往虚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兵则不练,财则有限,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隔如此,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哉?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之积习,毫无裨益,反有大害。抑以中国之大经大法论之,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兹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下,至于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道义之学,植其根本。又须择西洋学科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阔之弊,尚其专心致志,精益求精,勿徒袭其皮毛,勿竞腾其口舌。总之化无用为有用,以造成通经济变兼备之才。京师大学堂为各行首之倡,尤应首先革新,以为标准。

发此上谕后,即召见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张元济诸人。康有为见帝时,具陈改革之意见,奏对大为称旨,以特旨任康有为为总理衙门章京。康专为帝主持译述欧、美、日本书籍,或编辑等之事务。旋即下上谕,废八股。总之康有为所以动光绪帝者,在其第五回之上书,大意如下:

在今日列强角逐竞争之中,图中国保全自存之策,无他,惟在变法自强耳。抑此事自中东战后,谈时务者异口同声,倡之既久,然徒腾诸口舌,终未见诸实事。日言变法,日谈自强,而其法未曾变,其弱日益甚者,何也?君臣隔绝,互不相通;在朝大臣,皆咸丰、同治以前之旧学,狃其旧说,为耳目所蔽,以自苟安,故闻用新法者,则瞋目而斥之,有谈变政变法以自强者,则掩耳而避之;公卿士庶,偷生苟活,以待欧洲列强之奴隶。——此近数年中国之实况也。中国衰弱,如此其极,然尚有三策:

第一策(上) 取法俄日两国,以定国是。

第二策(中) 大集群才,谋变政改革之事。

第三策(下) 听任地方督抚,各省各自谋革新。

第一策即发愤而法彼得大帝,行非常之大革新;且学明治维新之规画,以改革国政也。且曰:“凡此三策,能行其上,则可以自强;能行其中,犹可以转弱而为强;仅行下策,亦不至于即亡。惟皇上择而行之。”

而康有为谒见之际,所开陈之要领如左,

其一 统筹全局以图变法。

其二 皇帝亲御乾清门,集群臣,大誓众庶,以示断行新政之决心。

其三 仿日本之例,开制度局于宫廷内,选天下之通才而任用之,任以全局规画之事。

光绪帝之幽囚

革新之声,国内弥漫,同时守旧派之反对的激烈运动,亦随之而起。皇帝见康有为时,有言曰:“我不忍为亡国之君,若不与我以大权,我宁逊位。”则可知光绪帝之热心改革矣。然而帝之亲政,已十余年,而尚云大权不在握,则岂非可怪之事欤?无他,退政而居于颐和园之西太后,抱其无穷之欲望,今不异昔,尚思再为翊坤宫里之人,虽梦寐亦不忘也。光绪帝政治上之位置,不过一傀儡,康有为诸人,对此傀儡而要求以种种之难问题,此其所以偾也。此年九月,光绪帝携改革意见书,亲见太后于颐和园,欲得其许可。太后勃然震怒,以帝为躁急轻佻,紊乱祖法,面叱其误谬。帝大惧,退还宫,忧愤之余,终夜不寐,急召杨锐亲授衣带密诏于康有为等,命其救驾。事为太后所知,九月二十日,太后召见帝于颐和园,即监禁之,后幽之于北海之瀛台。西太后又垂帘听政,而革新党之一派逮捕处死,罗织不少;康梁等数人走日本,得不死。谭嗣同就戮时,慨然曰:“中国数千年,未闻因变法而流血者,有之清自嗣同始。”

翊坤宫,紫禁城内廷西六宫之一,是明清两代后妃居住的地方。建于明永乐十五年(1417)建成。始称万安宫,明嘉靖时改称翊坤宫,清沿用明朝旧称。

瀛台宫殿内景

革新顿挫之原因

于是守旧党得意时代又至矣。此次革新派之失败,实由不识北京政局之情形,而其意见又不为一般识者所欢迎。试举一例,康梁革新之第一手段,即为废止八股,此急遽之措置,适足召全国士子嗟怨之声。其他如一般文教之刷新,吏治之清肃,新闻言论之洞开,译书局之保护,淫祀之破毁,冗官之淘汰,固无一而非善政。然枝枝节节,于统筹大局之事,既无何等之设施,亦不表示其意见,西太后之所谓“躁急轻佻”者,或亦不免也。当时日本人之议论,曾评彼等之设施,谓“俨如学校内讲堂上一场之演讲而已”。而当时朝廷之多数大臣,或冷眼以观之,或借端以阻挠之,或与委蛇以搪塞之;至于各省之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更无论矣。当时以朝廷之实权,不在宫廷而在颐和园,帝之上谕,虽如何之雷历风行,彼等直视之若无睹耳。而康有为之《孔子改制考》,尤多反对,御史文悌曾上疏弹劾,以为学术之诡谲,至不足信。其实清末之思想界上,公羊学已达于绝巅之地位,不如别求生面,以厌天下学者之心,则康有为之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也。且其保国会之宗旨,虽有“保教”之语,然所保者乃孔教,而道、佛两教,则弃之如遗,是亦思虑之不齐也。虽然,自是以后,满洲朝廷,前歌后舞,以为守旧派之胜利,充其极端,此北京拳祸之所由起也。且守旧胜利之意见,亦不过北京一带之地方则然,而南方所播种之革新分子,则潜滋暗长,且因康梁蹉跌之故,或转而与革命党通声息,此革命之所以告成功,而清之所以退位也。

《孔子改制考》,近代思想家、改良派代表康有为的变法理论著作,宣传变法“改制考”的思想。

对于革新诸派之评论

一八九五年以降,各地簇出之学会,既渐次带有政社之色彩,而其怀抱则自分两派。一派即依康有为之政见,以保国、保教、保种为标榜,其实并不欲保存爱亲觉罗氏之社稷,以实际而论,宁取明末清初时代黄宗羲之学说,以润饰其政见之根本主义,此其大较也。其一派即张之洞之革新策也。张之《劝学篇》一书,因身居督抚之地位,其议论自不得不辅翊朝家,故要求国民之同心,鼓吹忠君之精神。《劝学篇》中薄赋、宽民、救灾、惠工等十五节,皆演述清朝历代卓越之仁政,斯生育于其惠政之下之人民,安得不以忠爱之心,致之于其君上乎?此又一派也。其实自嘉庆朝以来,恶政累累,人民亦未必以张之洞之言为然。即彼康有为,挟其保国保种之政见,思利用满洲政府而卒至失败者,其事亦人人之所共见也。《劝学篇》出版后,广东之何启、胡礼垣两人,共著《辨惑》一篇,以为张之志固足嘉,而张之识见则大谬,此书不废,将与十年前曾纪泽之“中国先睡后醒论”,同为误人。何、胡二人之意,以为与其言中国革新,不如言国民革新,决不能以革新之事,而仅恃一微弱之朝廷也。二人尚有《新政始基》、《新政论议》等卓越之著作。先是,张之洞屡次保举之于北京朝廷,均以年老不仕为言,则其操守之坚卓,又有可以共信者矣。

《劝学篇》,清末重臣张之洞撰,其基本思想为教育首先要传授中国传统的经史之学,然后再以西学中有用的东西补中学之不足。

戍戌六君子图

义和团之猖獗

河南、山东交界之地,有一种结会,称曰义和拳,其起原盖在嘉庆初。是等之人,习拳法,修道术,其体有神灵附之,云能避洋人弹丸。一八九九年以降,彼等见中国人民,排外热极其剧烈,乃以扶清灭洋为标榜。其首领姓张。及一九○○年,一月,英国宣教师于山东旅行中,为义和团所杀害,于是祸乱告始。教民之被杀害者,日见其多,清国政府受外国公使之要求责备,或撤换地方官,或发兵镇抚,皆无效,而其势益增盛,直蔓延于直隶省。四月,又发上谕,严禁人民之入义和团,仍无效。团匪乃于保定府之三村,大行掠虐,杀天主教徒六十一名,且毁英国教堂;而云南之英法宣教师,亦有危险之报告至。最早知其形势之将大发展者,为法国公使。法国公使曾于各国公使会议时,报告大乱之将起,北京外国人身命之可危。意国公使以为然,俄国公使则不之信,而德国公使则言清国之国家已将瓦解,决不能信赖清国政府而望其平定匪乱。此等协议之结果,乃由英国公使马克拿特面谒庆亲王,然满廷惶惑,不知所为。此月二十八日,各国公使,限定一国三十名,因使三百十七名之水兵入京以为防卫。六月之初,北京静谧,一时破坏之铁道亦复旧,避难于公使馆内之各国宣教师及家族亦归家;然所谓团匪者,亦终不弹压。

马克拿特,今通译克劳德·麦当劳。

义和团团民

端王之用事

咸丰帝之次子,有曰端郡王载漪者,庇护义和团,形势益恶,然此其间有宜特别注意之事在焉。端王于皇位继承上,久抱不平,彼为光绪帝父醇亲王之长兄,顺序则已当先承大统,否则亦当以己之子上继帝位,西太后乃以妹父之子为承继,此端王所嗟怨者也。及义和团大起,彼乃思援之以攫权势,西太后亦即以端王之子溥儁,立为光绪帝之大阿哥(皇储之意),而端王乃居总理衙门之首班。六月一日,义和团于北京西南四十英里地之拱长,扑杀英国宣教师数名。二日,欧洲人三十三名,将由保定逃天津,途中为团匪所袭击,幸自天津赴援之可萨克兵一团,相遇激战,乃退去。此为义和团与外国兵最初之冲突,由是义和团凶焰日张,断电线,毁铁桥。九日,西太后乃决用甘肃总兵董福祥,以实行攘夷。

清廷要求各国公使之退京

西太后既主张攘夷,则团匪之猖獗,如火燎原,不可向迩也,亦何足怪?!不论为官,不论为民,凡居于北京者,无不为团匪所感染。团匪之所忌斥者,不特洋人、洋教已也,凡有涉乎洋者,即日用杂货之末,无不受彼等之排击。以吾人所目见者而论,尝在紫竹林地方,见一中国人,曾戴外国制之眼镜,忽来义和团之一兵卒,突然以剑打落其眼镜,则其如醉如狂之态度,亦可想见矣。六月十日,由英国公使之电招,而提督西毛亚,率英、美、奥、意及日本之联合兵约七百余人,出发天津;总理衙门以无庸进兵为辞,劝各公使退兵,各公使不允。是日也,西山之英公使别庄被烧,日本公使之书记生杉山,被董福祥之兵所杀。十四日,西毛亚所统率之联合兵,行至天津与北京之中途朗坊地方,不得前进。清国政府决议派官兵拒联军,而公使馆之哨兵,亦屡被袭击。越四日,总理衙门派二三大臣至英公使馆,诘问联军攻拔大沽炮台之无理,且曰:“吾人接得此报,大为惊异。我清国与各国之间,素来亲交,曾无间断。今各国突然有如此之行为,是故意破坏平和,而表示其有对敌行为之意也。今京都之内,义和团之势正盛,人民亦甚为激昂,诸君及家族及随员等均在此,公使馆倘有危险,清国政府殊难与以有效之保证。故总理衙门,要求诸君于二十四时间,率公使馆护卫兵出发。为保意外之事,尤望诸君对于该卫兵,为适当之监督,安然而至天津。”当是时,二十日午前,各公使尚未接到大沽陷落之报,尚欲以二十四时间退去,时候过速,提出抗议。德国公使开脱尔男爵正欲前往谈判,讵于途中为团匪所戕杀,清国政府乃决意攻击公使馆。午后四时,铳火开始,尔后凡有八周间之攻围云。

西毛亚,今通译瓦德西。

朗坊,今廊坊。

开脱尔,今通译克林德。

八国联军进入紫禁城

西太后之蒙尘

七月二日,总税务司赫德,以密使报告曰:“外国人被围于英使馆,事情绝望万急。”然列国之救援军,尚迟迟不到者,何哉?则以彼等之主张,宁牺牲京津间被围之少数同胞,而借此以逞其国家的野心也。八月十五日,联军苦战之后,入北京,救出公使馆之难民。西太后与光绪帝,出北京,至山西之太原;十月,至西安。仓皇遁走,自招之祸,备尝艰苦,宁不可怜?胡延所著之《长安宫词》,其记事如下:

京师七月之变,两圣乘车至沙河,岑春煊以师迎之,随扈而西。有材官林泰清者,短小精悍,臂力过人,步行扈驾,不离跬步,溃兵乱民,有来犯者,辄手刃之,日亘杀数十人。在长安行宫,为余言曰:“圣驾出居庸关时,匪党四出,枪弹如雨,两圣共乘一车,皇上坐车内,慈圣坐辕上以蔽焉。皇上固请易位,泰清亦跪而请之,慈圣泫然曰:‘皇帝关系重大,何可临锋镝耶?予老矣,无忍也!’鸣呼!患难之际,慈孝益彰。”泰清言至此,涕泗交下,须髯奋张。延闻之,几痛哭失声也。

胡延(约1862~?),清代大臣、学者。字长木,号研孙,四川成都人。历官山西平遥及永济县知县、江苏江安粮储道等职。有《苾刍馆词》、《长安宫词》等。

岑春煊(1861~1933),清末民初中国政治家。原名春泽,字云阶,广西西林人,壮族。历任光禄寺少卿、大理寺正卿等职。著有《乐斋漫笔》,与崂山太清宫道长韩太初合编了著名的琴曲《山海凌云》。

胡延所记又云,近支王公之随扈者,惟贝子溥伦一人,两宫侍女不及十人。其给银则由粮台支给之,每日膳费不过三四十金。西安之百工皆劣,貂皮又远不能致,皇上冬日犹御绒檐之秋帽。岑春煊遍觅丰貂不得,仅得敝貂幕之。北京王大臣所贡献者,皆食物常品,惟穆宗某妃,献太后履袜数色。胡延尚记内监之话一段如下:

内监高四,年六十八,自言昔隶宫中乐部为生脚,旋改隶后宫给事,庚申之变,曾侍慈安皇太后幸热河,后复隶乾清宫。每夕挑灯至直庐,叩以旧事,颇能道始末。又自言历事三朝,两度播迁,衰病侵寻,思归至切。回忆五十年前,圆明园中,红氍毹上,绿鬓簪花,不知是真是梦。言次悽惋欲绝,无异上阳宫人,说天宝遗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