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去西土耳其斯坦的乌兹别克共和国时,曾在位于费尔干纳盆地的古老的马尔吉兰城逛过芭莎——当地的一种集市。在城市郊外的一隅,不同肤色、不同瞳色的各民族的人聚集在一起。集市上,各种货品应有尽有。临时搭建的商铺与商铺之间,老人、孩子、男人和女人,仿佛被上了发条似的不停地穿梭着。呼喊声、叫嚷声、吵闹声,还有驴的叫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当时,我曾对同行的一个人说,这很像我小时候去过的庙会,令对方大吃一惊。

日本乡下的庙会,场面跟这个可没法比——同行的人说。他说得没错。伊豆山村的小庙会,就算几个加在一块儿,也远远不及马尔吉兰的芭莎这般热闹和繁华。可是在我看来,儿时在修善寺祭祀弘法大师[26]的庙会上,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那种将我深深感染的红火而喜庆的氛围,完全足以与马尔吉兰的芭莎匹敌。

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我曾跟着村里的大人们去修善寺参加过祭祀弘法大师的庙会。那是我头一次去修善寺祭拜,也是唯一的一次。除了我,邻居家的孩子们也都去了。去的时候还有马车可以坐,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晚上了,只能靠双脚走回去。当然,这一点去之前大人们就已经跟我们打过招呼了。

我们搭上去大仁的马车走了一段,又在中途下了车,步行前往修善寺。为了不被大人们甩在后面,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追着他们走。到庙会的地方时都已经是傍晚了。

带我们来的大人们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小袋白色的麦芽糖,似乎就认为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便托准备打道回府的别村的乡亲们把我们捎回去。

我们在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的人群中被挤来挤去,跟着人流在庙会里匆匆走了一圈,便被带了出来。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不甘心。好不容易去一趟弘法大师的庙会,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一下庙会的热闹劲儿就被带走了,而且还得再走上二十多里的路才能回家。孩子们对大人们的做法自然是心有不满,却也只能乖乖听话。

只不过,现在想来,修善寺庙会之所以给我留下了难以抹灭的深刻印象,之所以令我觉得它热闹非凡、世间少有,难道不正是因为我置身其中只有短短一瞬,仅在惊鸿一瞥之后便被带走了的缘故吗?唯其如此,那场庙会的盛况才会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引发强烈的震撼,足以令我在多年以后的马尔吉兰的芭莎上第一个想起它来。

年幼的孩子们哪里见过“修善寺弘法大师庙会”那样的大阵仗?自然觉得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稀罕事,不枉我们再走上二十多里的夜路回家。

话虽这么说,我们也并不是对庙会的事一无所知。每年的一月十一日和九月十一日,村里的弘道寺要办两场庙会,祭祀的是人称“药师”的菩萨。另外,紧邻的市山字的明德寺,每年八月二十九日也有一场祭祀“手水场神”的庙会,远近皆知。不光是咱们村,散落在狩野川山谷间的大大小小的村落,都有各自的祭祀庙会,其中名气最大、规模最大的就是这场修善寺温泉町举办的修善寺祭典,人称“修善寺弘法大师庙会”。“修善寺弘法大师庙会”在每年的四月二十一日和八月二十一日,春秋两季各有一次,而大人们带我们去的那一次,恰是樱花盛开的春天。

从踏入修善寺温泉町的第一步起,年幼的我们的眼睛里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新鲜的。旅馆和店铺的高楼鳞次栉比,大街上人山人海,挤满了去参拜弘法大师的人。走不了几步便是桥头,远远地就能看见临时搭建的商铺、摊点,一顺溜排得老长。有卖面具的,也有卖玻璃瓶装的彩色汽水的,还有卖白色的麦芽糖、朝鲜糖、豆糖的糖果铺。同样是卖糖果的店铺,各家卖的品类也各有不同。这可忙坏了孩子们。做棉花糖的机器是个稀奇玩意儿,眨眼的工夫就吐出一个个白乎乎、软绵绵的糖朵儿来,哪能不好好看个究竟呢?

还有那捏糖人的大叔,一双巧手捏出的狐狸、花魁可真是活灵活现,自然也要围观一番。

——大家手牵着手,可别走丢了。

领头的大人一个劲儿地提醒大家,可是怎么说也没用,孩子们的心早已经飞远了。

爬完十几级石阶,便能看见宏伟的山门。再爬一段石阶,走一截路,眼前又是长长的石阶,左手边便是高高的钟楼。无论走到哪儿,前后左右都挤满了人。拨开人群往前钻,前面还是石阶。领头的大人是朝着正殿走的,可是孩子们的心思却都在散落于寺庙大院各处的小店上。不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院里的店铺都陆陆续续上了灯,一盏盏电石气煤油灯发着青白色的光。一时间,乌贼汤、什锦炖汤、甜酒的香气四溢开来,充满了整座寺院。

我们跟着大人们来到正殿,听他们的话乖乖磕头行礼。

可是,由于一路上都被夹在大人们中间,我们其实压根儿不知道哪里是正殿。孩子们牵着彼此的手,挤在大人堆里身不由己地往前挪,身高又只到大人的腰部,完全被挡住了视线。人流推攘着,不时把我们带到某处摊点前,不一会儿又推攘着把我们带走了。

就这么被拥挤着、推攘着,稀里糊涂地逛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山门,我们一人得了一小袋糖,便被交给别的大人照看了。

新的监护人脾气可不大好。

——你们这帮小屁孩儿,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迷了路可怎么办?走,跟我回去!马车已经没了,就走路吧。

其实,我们自己也并没有多想来。还不是因为大人们说起“修善寺弘法大师庙会”,提出谁想要想去就带谁去,这才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

回程时同行的大人有男有女,统共四五个人。都是平日里常见的熟面孔,却也说不清谁是谁家的。我们跟在大人们后面离开了修善寺的街市,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便来到了下田大道,再顺着马车通行的大路沿着狩野川继续往前走。

路上黑漆漆的,大人们不时提醒我们注意地上的小坑、石块。这条路上到处是凸起的石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白天坐马车时就颠得厉害。

刚开始的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孩子们还沉浸在弘法大师庙会的热闹氛围中。这场举世无双的庙会所带来新鲜感和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我满心盘算着,等到了家该怎么把庙会上的所见所闻讲给外祖母听,感觉有好多好多事要讲。可又觉得,无论用什么语言,都无法准确而详尽地描述那种热闹、那种嘈杂,电气石煤油灯那妖冶迷幻的灯光,那些林林总总的小店,以及店内飘散出来的混杂着各种食物香气的独特气息。然而,走到父亲那边的亲戚所居住的月濑村时,我们就开始感到吃力了,越来越跟不上大人们的脚步。不过,虽说走得慢些,落在了后面,可大人们总会在前头不远处停下来等等我们。

走了两个多小时之后,刚进父亲老家所在的门原村时,领头的一个大人突然说:

——瞧你都累成啥样了?要我说呀,今晚就在你爸爸的老家过一夜吧。

我听了,觉得这话简直没头没脑。

我们一边走一边咂着先前带我们的大人给我们的麦芽糖,不时打个大大的呵欠。每当睡意袭来,脚下就会打几个趔趄。感觉好像无论走多久都永远走不到家似的。可是,这次“修善寺弘法大师庙会”之行,我并不感到后悔。为了看上一眼那般精彩、盛大的庙会,吃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我想,其他孩子一定也跟我想得一样。瞧瞧,他们不也和我一样,踉踉跄跄地走了二十多里地,却一个也没掉队吗?

直到今天,“修善寺弘法大师庙会”的热闹和喧嚣我仍然历历在目。虽然我置身于那个奇妙的世界不过只有短短的十来分钟,但那仿佛趴在门缝上窥探到的一切,却成为了我幼年时代最重要的回忆之一。

初次读到谷崎润一郎的 《恋母记》,是在沼津中学念书那三年的国文课上。教国文的老师正是后来以近八十岁的高龄完成了名为《日本色彩文化史研究》的大作并被岩波书店出版发行的前田千寸先生。教我们时他才四十出头,上他的国文课总是一件愉快而享受的事。

课上,老师亲自为学生们朗诵了收在课外读本中的《恋母记》。正是那次朗诵,让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所谓“小说”就是这么一回事。那篇小说,我简直觉得写的就是我自己。我想,有这种感觉的绝不止我一个人。

——想吃天妇罗,想吃,天妇罗,吃、天、妇、罗……

之后的一段日子,我们嘴里时不时就会冒出几句小说中的经典语句。想吃拉面,想吃,拉面……虽说不过是孩子们似懂非懂的调笑和恶搞,但也足以说明这篇《恋母记》早已在每一个孩子心中引发了或深或浅的感悟。

聆听前田老师朗诵《恋母记》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去赶“修善寺弘法大师庙会”,又走了二十多里夜路回家的晚上。虽然我不曾像《恋母记》中的那个少年一般独自一人走夜路,可是那种默念着“想吃天妇罗、想吃天妇罗”

行走在寂静夜里的孤独心境,我却和他一样。小说里的少年主人公走的是洒满月光的海滨小路,而我,则走在春夜里的狩野川沿岸的下田大道上。可是在我的想象中,当时的我仿佛也能听到夜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看到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甚至还能隐约听见三味线凄婉的琴音。总之,我是把从“修善寺弘法大师庙会”走夜路回家的那个自己,完全带入了小说《恋母记》的舞台。而且,这样的带入竟然也丝毫不显得突兀。换言之,当年的我,不过是傻傻地跟在大人屁股后面走在黑漆漆的路上,而多年以后,当我读到 《恋母记》的那一刻,我才终于能够真切地回顾和理解儿时的自己的心境。

与我一同前往“修善寺弘法大师庙会”的小伙伴是三人还是四人,他们都是谁,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到了如今这把年纪,再回想起儿时的这番壮举,只觉得那一夜的我们,都如 《恋母记》 中的少年一般,在莫名的悲凉氛围的包围中,艰难地迈动着瘦小的双腿。寂静的黑夜里,只能偶尔听到几声草鞋敲打地面的声响。那条当年年幼的我们走了近四个小时的下田大道,如今早已铺成了宽阔平坦的柏油公路,路上车水马龙,畅行无阻,驶完全程只需短短二十分钟。

另外,虽算不上是庙会,每年的四月三日,翻过一座小山头,在邻村的一个叫做“筏场”的地方,还有一场跑马。

所谓跑马,其实就是赛马。到了那一天,十里八乡的农家小伙儿们都会牵着自家的马聚集到筏场来。恰是樱花盛开的时节,跑马场边上正好种着几棵樱花树,观看赛马的同时还可以赏赏花。我们村也有两三个小青年会参加这场草地跑马赛,染坊家的老二还成了远近闻名的高手。每年临近跑马赛的时候,村里村外总能听见人们议论纷纷,不时蹦出几个年轻人的名字,参赛的骑手们一下子都成了名人。

筏场的跑马赛是村里的大人们每年春天最期待的盛事。

可是,那座山头离咱们村有十里路,翻过山头去筏场还要再走上十多里,对年幼的孩子们来说可不算近。所以,虽然我们也被赛前兴奋紧张的气氛所感染,成天跟着大人们“跑马”“跑马”地瞎起哄,但实际上,真正去筏场观战,却要等到上了小学二三年级以后。

不知为何,这场跑马赛竟在大正六年,也就是我十岁那一年的春天,被叫停了。在那之前,这跑马赛我才仅仅去看过一次。大约是在我八九岁的时候,上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某一年。

那一天,我带上祖母为我做的便当,叫上邻居家同年的孩子阿幸、小和、小为等五六个人,朝着期待已久的跑马赛出发了。我们进了长野村,专挑老路和小道走。因为大都是蜿蜒于大山深处的小路,我们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才走到那座山头。站在山头上回头望,我们的村庄已经变得很小很小了,我们的小学校舍看起来也像玩具小屋一般小巧玲珑。

这时,在山头上歇脚的一帮大人们中,有人指给我们看说:

——瞧,那就是富士山。

——我知道。

——那边,还能看见大海。

——那哪儿是海呀?

——傻小子们,那不是海是什么?

事实上,那个地方的确能看见海。两三年前我又去过一次那座山头,放眼望去,伊豆半岛的连绵群山尽收眼底,高低起伏、层层叠叠,最远处便是高高的富士山,富士山的左侧便能看到骏河湾的一隅。

往东望,举行跑马赛的筏场村静静地坐落在山脚下;往南望,天城连峰巍巍耸立。最前端的是高耸入云的万三郎峰,稍远处则是略低一点的万二郎峰,这二峰便是天城山的主峰。

我们在山头上吃完了随身带着的便当。

——傻小子们,便当不是应该在看跑马时才吃吗?

大人们虽这么说,我们却执意要把便当先解决掉,免得待会儿跑起来碍手碍脚。

吃完便当,我们便开始下山,继续朝筏场进发。山路蜿蜒崎岖,眼看着群山环抱中的跑马场就在脚下,早已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却走了好久也走不到。几个孩子跑着跑着,会像商量好似的忽然停下脚步往地上一蹲。原来是因为刚吃了便当就使劲地跑,肚子疼了起来。不过,蹲了不一会儿,我们还是会咬咬牙站起来继续跑,只为了能早一点看到跑马赛。甚至还有孩子双手捂着肚子朝前跑呢,说不定我也是其中一个。

跑马场沿街而建,就在左手边的洼地上,是个四四方方的广场,绕场铺设了跑道,场边种了几棵樱花树。

场上却连一匹马也见不着,满眼里只看得见喜笑颜开的人们,三五成群地坐满了整个广场,饮酒作乐,谈笑风生。

而那几棵樱花树,正好就在人们的头顶上舒展着枝丫,兀自绽放着满树繁花。若将目光越过广场投向远方,便能看见北面富士山遥远而渺小的身影。

跑马场三面环山,山上长满了茅草,呈现出青灰色。这些山都不算高,就连在我们小孩子眼里也谈不上巍峨。我们在跑道对面的土看台上坐下来,看大人们喝酒、聊天。跑马场的一角果真拴着几匹马,却见不到骑马的人。

不一会儿,我们便也走进场内,去为数不多的两家小吃店里瞧瞧,或是挨个儿到大人们的酒席上转悠转悠。

——那边在吃什锦杂煮。

——这边吃的是寿司。

我们一边转悠一边交流着各自打探到的情况。

——你们这群小屁孩儿,在这里瞎晃悠什么?滚一边儿去!滚一边儿去!

无论我们走到哪家的席面,都会遭受这样的待遇。我们都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明明说好是来看赛马的,却不见有一匹马在跑,而且似乎也丝毫没有准备开赛的样子。

广场的酒席上,也有一些小孩儿堂而皇之地高坐其上。

他们都是筏场的孩子,满脸都写着“这是老子的地盘”。而我们却是彻头彻尾的外人。虽然偶尔也能瞥见一两个咱村的大人,却也不敢凑过去,怕挨骂。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高声的吆喝和欢呼。几匹高头大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突然在环绕广场的跑道上飞奔起来。不过,没过多久就有马打了退堂鼓,或是有马撞破栅栏冲进了广场里。剩下的马好不容易跑完了一圈,到了第二圈时也纷纷使起了性子,跑着跑着说停就停。任凭骑手们怎么大声吆喝,挥动鞭子,它们说什么也不再跑了。

马儿们跑起来的时候,广场里的人们全都站起身来,往外观望。可是没过多久,大家的注意力就又重新回到了酒席上。

听说赛马开始了,孩子们立刻紧张起来。可谁知,过了许久也不见有马跑过来,比赛也迟迟不再继续。

我们全都聚在土台子上,眼巴巴地等着。广场里的酒宴却越发热闹了,人们唱啊跳啊,兴致高涨,小孩儿也越来越多了。广场里的孩子一多,我们就更不肯下去了,大伙儿都死守在土台子这里,颇有点自卫的意思。

时不时地,马场上会出现一两个骑着马的年轻人。每当这时,我们便会一阵紧张,以为赛马就快开始了。谁知,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马又被牵回了马房。就在我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就快放弃的时候,第二轮比赛终于开始了。这一次也有好几匹马同时出现在赛道的一端,广场内立刻骚动起来。

远远地,可以看见起跑线的位置有一位胖墩墩的大叔,正手持一面旗端坐在高台上。

马儿们冲出了起跑线,可是没跑几步,又出现了与上一轮相同的情况。大部分的马都在中途放弃了比赛,坚持跑完两圈的仅仅只有其中一匹。这匹马骄傲地绕场一周,它的年轻的骑手胸前还挂上了一串用金纸扎成的弊束[27]。

广场上的酒宴又重新热闹起来,仿佛全然不关心下一轮比赛什么时候开始。跑马场的边上倒是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马,可是只有小孩儿们围在一旁看新鲜,却不见一个大人。

又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新一轮比赛终于开始了。这次并排站在起跑线上的却只有三匹马,而且就连这三匹也都没能跑完全程。它们跑着跑着都纷纷停了下来,钻进广场里吃草去了。我们决定打道回府,反正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趁早回家呢。回家的路上,我们边走边玩,采蕨菜、捉蛤蟆,打打闹闹玩了一路。

在年幼的我看来,这样的跑马赛虽然不论输赢、轻松悠闲,却也无聊透顶。酒席上的欢声笑语,跑道上奔驰的骏马,甚至缤纷绚丽的樱花,赛马时石破天惊的欢呼声,这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幅虚无缥缈的画,离现实世界很远很远。现在回想起来,我甚至还有这样的感觉,只有我们几个年幼的孩子是真实的人,而其他的一切,人也好马也罢,甚至那几棵樱花树,全都是狐妖幻化而成。就连那个身披金纸扎的弊束绕场一周的年轻人,也一定是狐狸变的。

筏场跑马赛的传统现今仍有保留。就在四五年前,也是在一个樱花盛开的季节,我又去过一次。感觉那附近一带全是低矮的丘陵,风很大。那个跑马场也小得令人不敢相信里面居然还能跑马。

八月中旬,炎炎夏日,正是去三岛的大神社看烟火的时节。去看“修善寺弘法庙会”和跑马赛大约是在我小学二年级的那一年,而去看烟火却是在我更小的时候。或许是小学一年级,又或许是在那前一年。我的姑妈一家就住在三岛,是他们邀我们去看三岛神社的烟火的。姑父那时是那里的町长,他们家就在大神社的前面,位于整个町的中心地带。或许是姑妈家派人来接我过去的,又或许是父亲家别的亲戚带我去的。

当年在三岛度过的两天一夜,却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回忆,只依稀记得自己一直闷闷不乐的,过得并不开心。记得我刚一到三岛就吵着要回家,当晚被安置在二楼却又闷又热难受得睡不着,还记得我曾骑在谁的肩头上,隔着人群眺望远处天空中绽开的烟花。仅剩这些零星的记忆碎片残留在我的脑海中,带着一种虚幻、朦胧而又晦暗的色调。

姑妈和姑父我都是第一次见。姑妈倒是和蔼可亲,当町长的姑父却大腹便便、满脸胡楂,让人觉得不敢接近。我一见了他,便立刻想回到我和外祖母的土仓去。可是,既然来了,没道理说走就走。于是,当天夜里,便有人带我去了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的大神社,见识了祭典的盛况。

我的记忆,便是从骑上某人的肩头上那一刻开始的。前方,人群熙熙攘攘、万头攒动。而在人潮的尽头,远处的夜空中,一朵朵烟花腾空而起,粲然绽放,点点火光缤纷洒落。不过,从我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烟花的一小部分,而且离得又远,只有小小的一朵。不一会儿,烟花放完了,四周突然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方才还在眼前蠕蠕而动的人头也一下子全都被夜色吞没了。

就这样,我人生第一次看到的烟火,绝对谈不上有多美。我又回到了姑妈家,喝了一瓶汽水就被赶上了床。那一夜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某个沙漠中的陌生国度,比如摩洛哥,那么的奇妙而不真实。

如今回想起来,儿时的感觉还真是细腻而准确。烟火转瞬即逝之后的无边黑暗,还有那祭典之夜所特有的氛围,就这样深深地烙印在了我幼小的心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