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小土仓里只有我和外祖母两个人住,可是我却从未感到孤单和害怕。有时候,外祖母有事去了别人家,夜里只剩我一个人睡在土仓里,我也并不觉得孤单。就算有老鼠在枕边窜来窜去,我也只觉得热闹有趣,仿佛全然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我这脾性恐怕也是外祖母教出来的。
上了小学之后,我开始对幽灵啊怪物之类的产生了兴趣。记得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孩子们中间特别流行扮成幽灵的样子,两手耷拉在胸前,嘴里一边咕哝着:“啪嗒、啪嗒、啪嗒、啪嗒,诹访[28]哟……”我们几乎每天都在校园里玩到天黑。眼瞧着大伙儿都玩累了准备回家的时候,准有人突然冒出来叫一声“诹访哟”,于是大伙儿便又来劲儿了,争着抢着要扮鬼。谁也不愿意老是被别人装鬼吓唬,还不如自己来当鬼呢。这么一来,夜色渐浓的校园里便一下子冒出许多妖魔鬼怪,大家一边扮成鬼笑着叫着一边往家走,心里也不免觉得有些瘆得慌。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其实模拟的是摇团扇的声音,而“诹访”呢,据说是妖魔鬼怪摇着团扇出场时,嘴里念叨着的它所怨恨的人的名字。这个鬼,好像是一个含恨而死的女人的怨灵。
那时候,我们最爱听的就是幽灵呀妖怪之类的故事。害怕归害怕,却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本家的小舅舅比我们不过大个五六岁,他经常把孩子们叫到一块儿,听他讲鬼故事。
以至于我们一见到他就开始琢磨:这回能听到什么新鲜的。
——你们听说过伞妖的故事吗?
他只消轻描淡写地问这么一句,就足以令女孩子们尖叫着四散而逃。
不过,我们虽说还是孩子,鬼故事里讲的东西我们怕归怕,说到底也并不会全都信以为真。令我们害怕的并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所营造出来的那种阴森恐怖的气氛。独眼和尚、伞妖……我们凭着自己的想象力,在眼前勾勒出一个个妖魔鬼怪的形象,所以才感到害怕。
然而,真正可怕的却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飞流直下的瀑布、望不见底的深潭,当独自一人身临其境时,那种仿佛
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才是最可怕的。感觉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孤身一人,然而,我又并非真的是孤独的。冥冥中,仿佛还有看不见的别的什么与我同在。那是瀑布的精灵、深潭的精灵。
对小孩子来说,妖魔鬼怪虽可怕,毕竟只是故事里的,而瀑布和深潭的精灵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我们常常脱个精光在河里一玩就是一整天,可是上岸时,却总是争先恐后地往岸上跑,忙不迭地去抓自个儿的衣服,生怕自己跑慢了被抛在后面落了单。
我老家的小山村,傍着狩野川的上游而建,那里最出名的就是“狩野川台风”。狩野川从村中穿流而过,还有猫越川、长野川等数条支流纵横其间。如今各地施行的都是町制,我的老家也有了一个气派的名字——“天城汤之岛町”。
不过,在以前,却只是“上狩野村汤之岛”。而在这片名为“汤之岛”的村落里,共有三条发源于天城山脉的河流汇集于此。
狩野川的干流形成了猫越潭、大潭、宫之潭、汤碗潭等深潭,而支流长野川则形成了嘿咿潭、荷包潭等深潭。说起来自然是干流附近的深潭更大更深,可咱们村却离支流长野川更近,所以无论是游泳戏水还是捕鱼捉虾,大伙儿都更爱去长野川,极少去干流。那可是属于其他村落的水域,是别村孩子的地盘。
说到游泳,我们最爱去嘿咿潭。嘿咿潭是专供男孩子们游泳的地方,荷包潭则是女孩子们戏水的天堂。男孩儿和女孩儿,连游泳的区域也有严格的区分。
狩野川台风过后,嘿咿潭早已面目全非。可在夏天,我们每天都去游泳的那些日子,嘿咿潭却是另一番模样。虽然不大,潭水却很深,潭底水流湍急,形似一个墨水瓶。一二年级的时候年纪尚小,还只敢在边缘的浅水区玩耍。到了少年时期,玩法可就不一样了,我们最爱从潭边高高的山岩上纵身跃入这个深不见底的墨水瓶里。再冒出水面时,嘴唇冻得发紫了,双脚也冻得发白了。于是,赶紧在湍急的水流中找块大石头,紧紧地抱住,好暖一暖冻僵的身子。暖一暖肚子,再暖一暖背心。一个个跟晒天灵盖的河童[29]没两样,既有大河童又有小河童。
就这样,嘿咿潭成了我们每日必去的游乐场,甚至,就连潭底的暗礁哪块滑哪块不滑,我们心里都门儿清。尽管如此,上岸时大伙儿依旧争着抢着去拿自己的衣服,人人都生怕被落在后面。
——糟糕,我把腰带落在潭边了!
大伙儿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家走时,每每有人冒出这么一句。等他一个人折返回去拿了东西再跑回来时,总会急着向大伙儿报告:
——没出来!没出来!
人多时便是无忧无虑的水上游乐园,只有一个人时,便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仿佛随时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
我也曾有好几回,不得不一个人来到嘿咿潭边。没有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寂静的嘿咿潭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无论是阳光明媚的正午,还是暮色渐浓的傍晚,都透着一股瘆人的寒意。就连潭水的颜色,水流的声响,都似乎与平日里不同。
一个人来到潭边时那种莫名的恐惧感,也许是因为害怕被某种突然出现的神秘东西给抓了去。我们从小就听大人讲,每一个深潭都有各自的神灵主宰。可是我们真正害怕的,倒不是那种可以想象出具体形象的神灵,而是别的什么。那种无形无状的,萦绕飘荡在空气中的,神秘而未知的气息,也许说是“精灵”才最为贴切。
——嘿!小子!
仿佛听见有人在叫我,一回头,却什么人也没有。虽然看不见人,却仿佛有一双手死死箍住了我,令我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别过来!
想逃,身体却动弹不得。想喊救命,却发不出声。说到底,最害怕的就是发生这样的情况。
柳田国男[30]有一篇著名的随笔—— 《山里的生活》,文中曾提到过“神隐”。据他说,遭遇“神隐”的人大都是在傍晚时去了田野之类的地方,就再也没有回来。对于这样的事件,过去的人有种说法,说是像田野这样的地方,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去的,在不该去的时间去了,就会遭遇不测。老人们都知道,在古代,人类祭祖归宗的时刻须诸事禁忌。若是在这样的时刻不小心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就会神志涣散,仿佛穿越回了远古时代,不由自主地朝深山里走去。——在这篇随笔中,对“神隐”给出了如上解释。或许我们今天所说的“人间蒸发”,也与之不无关系。
柳田国男的解说,虽然没有明确提及空间的概念,但我想,既然有禁忌的时刻,自然也应当有禁忌的空间。若说暮色降临的傍晚是禁忌的时刻,那么将空旷无人的田野视为一个禁忌的空间也不无道理。
几年前,当我读到这篇著名的随笔时,我立刻想到了儿时独自一人站在深潭边时所产生的那种恐惧感。自己为何会深陷莫名的恐惧之中,我曾百思不得其解。而今想来,不正是因为在禁忌的时间身处于禁忌的地点吗?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深潭正是一个禁忌的空间,而日头偏西的午后和暮色降临的傍晚或许也是禁忌的时间。于是,在那样一个时空的组合之下,心灵身处某种奇特的感觉被逐渐唤醒,同时被小孩子所特有的人类原始的本能所敏感地捕捉到了。——当然,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猜想而已。若是柳田先生还健在,我一定好好向他讨教一番。不过,说不定他会笑着说:“小说家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啊!”
总之,儿时一个人站在深潭边,内心是恐惧的。不同于害怕幽灵、妖怪,那是一种害怕突然被什么东西摄走了魂魄似的,特别的恐惧感。
在我的家乡,有一条小有名气的瀑布,名曰“净莲瀑”。
每次去那里玩,回家时也最怕被一个人落在后面。站在瀑布下的潭水边,任由飞落而下的水珠冲刷在自己身上,我们也丝毫不觉得害怕。可是,一旦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一转身将瀑布留在身后,周遭的一切便似乎突然改变了模样。
对于孩子们来说,瀑布呀、深潭呀,都是麻木的大人们所感觉不到的精灵的家园。
狐火,我也亲眼见过两回,都是在冬季。我们走下田大道去山谷里泡温泉的时候,在大道和山间小路的分岔口,远远地看到了几簇小小的神秘的火光。山谷对岸有一座小山,坡面上点点火光排成一溜,微微泛着红色,好似一盏盏豆粒般的小灯。
——狐火!是狐火!
孩子们立刻吵嚷起来。可是,丝毫不理会我们的兴奋和骚动,远处的狐火仍然兀自安静地跳动着,仿佛在对我们说:“肃静!”我们远远地看着,内心没有一丝恐惧,反而觉得那副场景异常美丽。好似用尺子量过画好了线一般,那一列如豆的灯光排列得整齐划一,一丝不乱。回到土仓,我向外祖母讲起这件事,阿叶姥姥说:
——这可是好事呀!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倒被你们撞见了。
看来,她也并不觉得狐火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当真是狐狸点的火吗?
——没准儿真是呢。要不然,西平山上哪儿来的一溜灯火?说不定真是狐狸排成队提着小灯笼在走呢。
村子里的其他大人,似乎也并不觉得狐火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们深信,狐狸这种动物就是爱搞这样的恶作剧。
而且,似乎还对这样爱搞恶作剧的狐狸,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二战结束没多久,我带着家人被疏散到中国山脉[31]的尾根一带的山村,确切地说,是鸟取县日野郡福荣村。就是在那里,一天深夜,在家门口,我发现远处大山的山坳中,有一溜排列整齐的如豆灯火。大约只出现了短短的一两分钟便消失不见了。那灯火究竟是什么,终究无从知晓,按村里人的说法,那就是狐火。
那么,狐火究竟是什么呢?有研究说,发情期的狐狸在相互追逐纠缠时,尾部彼此摩擦而产生出火花,这才是狐火的真面目。若此结论属实,那么狐火,竟然是柔情蜜意的装点,是你侬我侬的衍生。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年幼的我们只觉得狐火神秘而不可思议,却丝毫不觉得它可怕。
山中山火频发。每当村里的半钟[32]敲响,多半是哪里又着火了。不过,半钟的钟声只是为了召集众人去现场灭火,就算敲得再久,甚至就算已经看到了火光,也并不会有人因为觉得危险迫在眼前而感到不安。
孩子们更是激动得跟打了鸡血似的。远处的不知什么地方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穿上消防服全副武装的大人们正风风火火地朝那儿赶呢,村子里的气氛跟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山火大都发生在每年的二三月,正是植树的季节。人们在挖坑栽苗之前,先要将采伐场清理一番,把堆积的枯枝枯叶扫拢在一起,点火焚烧。一不留神,火苗就会窜到别的地方,引发山火。我们把这种火苗乱窜引燃了其他东西的情况戏称为“火逃了”,这种说法包含着某种特殊的意味。在我们看来,火是有生命的,它渴望能自由自在地想烧到哪儿就烧到哪儿。我们想象中的山火,跟成日在自家围炉里、灶膛中看到的火可不一样。只有山火可以四处逃窜,随意奔走,你追我赶,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
要想亲眼看看这有生命的火,当然得去火灾现场。遗憾的是,小孩子自然是不能去的。发生山火的天城山,离村子可有十多里远呢。
发生山火的夜里,我总会醒个好几次,还会不停地问外祖母:
——火还烧着吗?
——已经灭了。别担心,没啥大事。快乖乖睡觉觉吧。
每每这个时候,外祖母总会这样回答我。可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怎么能令我满意?前往天城山的年轻的消防员们,一定正在一片火光中欲火奋战吧?他们英勇无畏、高大威猛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的眼前。
山火通常烧个半天,或是一整日,也就被灭掉了。起山火的日子,孩子们总是格外兴奋、活跃,不顾天气寒冷在村子里东跑西窜。就连玩游戏,也不会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处玩,要么在田埂上追逐打闹,要么从山崖上比赛着往下跳。
再不然,就是去林中追逐流火,甚至纵身跃入火堆中。还有几个扭打在一起,比试比试谁的力气大。
待到山火灭净,进山灭火的青壮年们便陆续回村了,村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倒不是说村子本身有多安静,只是方才还咋咋呼呼的孩子们全都变得老实安分了。也许是因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已经过去,村子又恢复了往日冷清而寒酸的模样。
还记得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我曾进山去看过一次山火。去看跑马赛的时候,不是得翻过一座能远眺富士山的小山丘吗?就是在那座能看见富士山的小山丘的附近,发生了森林大火。那座山丘的附近一带,村里人称之为“茅场”。
说起来的确是名副其实,那一带漫山遍野都长满了茅草,常年呈现出柔和的青灰色,远远看去,宛如象皮一般。
每年三月,附近十里八乡的青壮年们都会聚集到茅场,进行一年一度的“烧山”。坡面上疯长的茅草很容易便烧成了一片,那熊熊的火势仿佛能无限蔓延开去。不过,火烧到防火带便不会再烧下去了,烧山之后过不了多久,茅草的灰烬下就会冒出蕨菜的嫩芽来。
有时候,烧山也会引发山火,但都不会造成多大的事故,往往不一会儿就被扑灭了。我所说的去看山火,也是在一次茅场烧山的时候,余火没有彻底燃尽,燎到了附近的林子,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山火便气势汹汹地烧了起来。
若是火灾发生在天城山的腹地,孩子们就更不敢奢望能去看山火了,于是一早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当半钟的钟声响起时,一听说是茅场一带失了火,我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朝那个方向跑去。就算去不了火灾现场,也要跑去长野一带的村落,在那里也能看到火。若还是看不见,就再往前走一段。
我们跟着同村的大人们朝长野走。一路上大多是上坡路,时不时需要停下来歇歇脚。当然,有时候也不光是为了歇脚。我们一屁股坐在路边,便能看见村里的大人们成群结队地从面前跑过,有赶去灭火的年轻人,也有老人、大妈大婶,独独见不着小孩子。
——嘿,你们几个,这是要去哪儿啊?
时而传来这样的询问,我们却充耳不闻。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们有权保持沉默。不管大人们问我们什么,我们都默不作声。
——要是寻思着想去火场,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快回去!快回去!
可是,等大人们走远了,我们便会立刻站起身来,连走带跑地往前赶。若是远远地看见后面又有大人们的身影,那就又坐在路边等上一会儿。
——嘿,你们几个小家伙,坐在这儿干吗?莫不是打算去火场看火吧?都是谁家的孩子啊?五金店的、横巷的、糖果铺的,还有一个,是哪家的来着?快回去!快回去!傻小子们,眼看天就快黑了,说不定待会儿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我们仍然一言不发,等这批大人走到前面去了,便又站起身来继续赶路。
等我们进了长野村,却没看见哪里有火。也许是村里人都赶去了茅场,整个村子静悄悄的,怪瘆人的。
我们横穿过村子,走上了通向茅场的小路。这个时候,大伙儿却打起了退堂鼓,纷纷说还是回家算了,又想着,山火啥的看不看也没什么打紧。西边,太阳也快落山了。
接下来的路,大伙儿都走得慢慢吞吞。心里都寻思着想回家,可是回家也得有个由头。不过,刚走上小路没多久,这个“由头”便及时地出现了。
——喂!傻小子们!你们要去哪儿啊?在这里瞎转悠什么?
小路的转角处,突然传来一阵呵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手持一把大镰刀的男人正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在我们的眼里,他简直不像是普通的凡人,更像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大头怪。
我们吓得连滚带爬地往回跑,甚至顾不得等等一旁的同伴。队伍跑散了,大伙儿自顾自地穿过长野村,再冲下一段狭长的下坡路。到最后,也没人同行了,都是独自一人或跑或走地回去的。
记忆里,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远远地看见有一个小伙伴走在前面,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只要他能稍稍放慢脚步等等我,我俩就能结伴回家了。可是,对方似乎全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自顾自地跑跑走走、走走停停,丝毫没有为了我调整自己的步调。
走着走着,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终于走到了樱地藏附近,这里离家就没多远了。然而,走在我前面的那个玩伴,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芥川龙之介有一篇名为《小火车》的作品。小说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名少年搭上了一辆小火车去到了很远的地方,车上坐的都是下苦力的人。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已近黄昏。回程已没有小火车可搭,少年只得在一片暮色中独自一人往回走。
每每读到这篇 《小火车》,我都会想起小时候那次去看山火没看成,中途折返的经历。当时的我,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长野一路走回家的?我早已记不清了。或许,多多少少有几分悔意吧。要是一开始没想着去看什么山火就好了。现在可好,为了这个傻念头,落得孤零零一个人走山路的下场。孩子们各自揣着几分这样的心思,彼此间隔着一段距离,在苍茫的暮色中变成了一个个孤独的小黑点,缓缓向前移动着。
当时的玩伴,除了一人,其余都还健在,都在老家的镇上生活得好好的。就像一同去看山火的那天一样,从那以后,我们都踏上了各自不同的漫漫人生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