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伊豆那个小村庄,每年十一月中旬到十二月初的某一天,神乐[33]班子总会如约而至。或许某一年从十一月开始就能听到神乐的浅吟低唱,有的年头却要等到十二月底新旧交替的时候才能一饱眼福。神乐班子总是沿狩野川顺流而下,依次造访下游一带的每一个村子。咱们村位于天城山麓的最深处,自然是最后一个才轮到咱们。
每年来的神乐班子,总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从函南、韮山两个村挑选出来的,一个班子有七八个人。舞狮子的两个人,说相声的两个人,还有吹笛子的、打太鼓的和弹三味线的三个人,偶尔或许还有一个表演杂耍的。班子的人数也不固定,少的时候甚至只有四五个人,显得冷冷清清。
神乐班子一行人进了村,便挨家挨户地上门表演。若是遇到酬劳丰厚的人家,狮子还会一路舞进他家的堂屋,在前院摇头摆尾、翻滚跳跃,甚至绕到屋后舞上一圈,舞完狮子,还会有相声或杂技表演。不过,要是东家给的赏钱太少,就只在他家的院门口随便舞两下便草草收场,连狮子看起来也懒洋洋的,昂头抬腿都没力气似的。
神乐班子年年都住在村里仅有的一家旧式小旅馆[34]里。
说是旅馆,平日里也不曾见他们开门营业。似乎只在神乐班子来那几天才做做生意。也不知为啥,他们从不投宿山谷间的温泉旅馆。
神乐班子在村里挨家挨户巡演时,孩子们自然是坐不住的,总是呼啦啦一大群跟在他们后面。而神乐班子呢,似乎也离不开这些孩子,好像没了孩子们的簇拥和捧场就演不好似的。孩子们去上学的时候,他们就只去村子边上的独户或几家较小的散户。他们算好了时间,等孩子们放学回来没了约束,这才返回村子的中心地带。
孩子们也并不只是傻傻地跟在神乐班子后面,我们跟商量好了似的,手里都会拿些红薯干啦、柿饼之类的吃食,时不时地往嘴里塞一块。这些东西,平日里一块儿玩时家里的大人可不会给我们吃,只有在神乐班子来的那几天才有福气吃得到。
狮子闲下来时,便会张开血盆大口来吓唬我们。孩子们早就盼着这一刻呢。不过,有些还没上学的更小的孩子总会当了真,吓得拼命往外逃,一不小心摔一跤,哭得跟大火烧了屁股似的。
神乐班子里,我们最佩服的是舞狮子的两个人中顶狮子头的那个。光是那张脸,就令人没来由地感到特别踏实可靠。而其他的演员,说相声逗大伙儿笑的,演奏笛子、太鼓和三味线的,我们都没太放在眼里。只要顶狮头的那位说一句:
——快!闪开!闪开!别挡道,躲远点!
我们立马就会乖乖听话,赶紧往两边退几步。换做是其他人,任凭他怎么吆喝我们也不理不睬。总觉得就算把对方惹火了也没什么打紧。
记得有一次,还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神乐班子出发去山谷间的某家旅馆表演,我们照例也跟在后边。
神乐班子一行人,加上紧随其后的一群孩子,形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在过旅馆前的吊桥时,顶狮头的那位大叔突然在吊桥的正中间停下了脚步,探出身子去看桥下的流水。
孩子们也纷纷跟着他停了下来,探身往下看。这个时候,我猛然发现大叔的一只胳膊里抱着的狮子头正张大了嘴,似乎也在探头朝下张望呢。虽说只是只狮子,却俨然看得全神贯注。
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深深地印在了我幼小的心灵上,至今仍难以忘怀。
——狮子竟然也会探头去看桥下的流水!
我反复地看看狮子头,又看看脚下的流水,心中暗暗惊叹。
神乐班子一走,村子里便刮起了寒冷的北风,岁末才算是真的来了。这一年就这么走到头了!不仅是大人们有这样的唏嘘和感叹,就连孩子们也有相同的感受。每年这个时候,孩子们便开始玩起了竹马。竹马,是神乐之后的又一桩乐事。我们总是骑着竹马,在霜化后泥泞的小路上跑来跑去。几乎每天都有人跌一身泥,挨他妈妈一顿臭骂。母亲的怒斥伴着寒风飘过大街小巷。就这样,孩子们的一年,也在一天天地走近尾声。
一到岁末,家家户户的大人们都忙得不可开交。而孩子们呢,也有孩子们要忙的。我们没事儿就凑到一处,躲在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农家粮仓的背后啦,石墙的墙根啦,大都是避风、向阳的好去处。虽说地方不够敞亮,却躲过了大人们的视线,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小小乐园,不管做什么都不用担心挨骂。吵架、和好,捉弄人、被人捉弄……属于孩子们的冬日就这样悄悄过去。
当然,我们在一起也不光只为了玩,偶尔也会干点正事。比如捕鸟。村公所的后院种了好些细叶冬青,孩子们便剥了树皮,制成黏鸟用的黐胶。细叶冬青的表皮弃而不用,只取里边一层,放在石头上细细捣碎,再拿去小河边洗掉其中的纤维,最后再放到嘴里嚼。一直到嚼得腮帮子隐隐作痛,便嚼出黏性来了。时不时还需要用指头把嘴里的东西扯出来,嚼一嚼,再扯一扯,不一会儿黐胶就做好了。
黐胶一做好,孩子们就闹腾起来了。不是你把鸟胶扔我头上,就是我把黐胶扔你头上。这黐胶,一旦粘到头上可没那么容易摘下来。往往到最后,只得用剪刀把粘上黐胶的那一撮头发齐根剪掉才算完事。
有时候,大伙儿会把各自做的黐胶凑到一起,裹在鸟儿时常光顾的光秃秃的树枝上。不过,这个法子却极少能捕到鸟。可孩子们还是会经常凑到一块,从咱们的秘密基地出发,甚至去很远的地方搜集材料制作黐胶。这么一来,就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冷了。而且,没准儿还真能捉到鸟呢。一点点微小的期望,也能弄得孩子们心里痒痒的。
年纪尚小的我们,还总把希望寄托在黐胶上。而那些十八九岁的少年们,用的可就是捕鸟网之类货真价实的狩猎工具了。冬季荒芜的田野,正是鹎鸟、白颊鸟之类最爱逗留的地方。他们总在那里张好网,设下陷阱。这个法子不仅需要体力,因为得先砍些弹性好的树枝做工具,而且布网的技巧也很有讲究。年幼的我们多半只有在一旁看热闹的份儿。少年们之中,有几个张网捕鸟的高手。只要一听说他们中的哪个去田里捕鸟了,我们这一大帮孩子准会跟着去凑热闹。
——快去找些饵料来!
只要他一声令下,孩子们便会一窝蜂似的四散开去,分头去河对岸的山里寻找一种长在青木 (桃叶珊瑚) 上的红色果实。若是找不到青木的果实,便用朱砂根的果实代替。我们这群小不点儿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然而,寻找红色果实这项看似简单的工作,却充满了无穷的乐趣。
一到岁末,孩子们最爱躲在土仓的后面玩。土仓北面窗下种了一棵柿子树,是美浓柿[35]。上面总是挂着十来个大柿子。
美浓柿只有我家才有。阿叶姥姥总想着让果子在树上挂得再久些,熟透了再摘。可是,每每总是刚刚泛红便遭了殃,不是被乌鸦啄出了大窟窿,就是因为果子自身的重量早早地从树上掉了下来。
每当这个时候,外祖母总是格外地失望和懊恼。她大声咒骂的激烈反应,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是愤怒更为贴切。
——哪里来的混账乌鸦!这些挨千刀的傻鸟!
然而,真正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乌鸦还是别的什么鸟儿呢?这可没人说得清。因为无论是乌鸦也好还是别的鸟儿也好,都不曾有人亲眼见过它们偷吃柿子。可是,阿叶姥姥还是一如既往地把满腔怒火发泄在这些鸟儿身上,仿佛这些无耻的小偷就躲在不远处,正听着她的咒骂呢。
每天,总有一群不请自来的孩子,虽不是偷柿子的小偷,却随时都有变成小偷的可能。孩子们聚在土仓的屋后玩耍,时不时地就会绕到北面窗下,抬头张望张望挂在树上的柿子。一旦被阿叶姥姥瞧见了,总会招来她一顿严厉的警告:
——不行!绝对不行!蜜橘呀,柚子呀,别的啥都好,都可以给你们。独独这个不行!这是给少爷吃的,你们可吃不得!
阿叶姥姥的这番话,在年幼的我听来有点太不讲情面了。
——好了,快去那边玩儿吧!
最后她还总不忘把孩子们赶远一点,让他们别靠近柿子树。孩子们总是听话地乖乖走开,可是过不了多久就又转了回来。
——好想吃啊!
有人直言不讳。
——看起来已经红了呢。
也有人小心窥视。
换作是别的水果,阿叶姥姥总会送些去本家,或是分些给左邻右舍,就算不多也是个意思。只有这美浓柿是个例外。她固执地认为这柿子是当时的我才能吃的东西,就连阿叶姥姥自己,轻易也不肯尝上一口。说起来,那的确是我儿时的独享之物。
赶在乌鸦下手之前,阿叶姥姥就会请邻居帮忙,把树上的美浓柿全都摘下来,收进米柜里。
这以后,我就几乎每天都能吃上一颗熟透了的大红柿子。总是掰成两半,分两回吃。只是到了晚上就不给吃了,说是怕凉了肚子。
——这一半给姥姥吃。
我总这么说,外祖母却总也不肯。若是有很多,她也不会这么舍不得。统共就只有十来个柿子,她当然只肯留给我一个人吃。
到了二十八九,年关将近,在异乡打工挣钱的本村人都要赶回家过年。这样的人虽不多,可每辆进村的马车,总会送回来两三个归乡的游子。有刚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去镇上打工的年轻人,也有离乡多年拖家带口回村探亲的小夫妻。
我们只要一听到马车的喇叭声,就会立刻丢下正在玩的游戏往停车场跑。只为看一看这回从马车上下来的究竟是哪位回乡客。有时候是叫不出名字的熟悉面孔,有时候却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他们都拎着大包小包,有的是土布包袱,有的是大皮包。
我们总是远远地站在一边,默默观察着这些回乡客。他们身上总有什么地方散发着某种异乡的气息。脖子上裹着的围脖,头上戴着的鸭舌帽……似乎都带着一丝异乡的气息。
——瞧,那不是俺家叔叔吗!
有时,也会有小孩嚷嚷着冲出去,多半是因为在回乡客中发现了自家的亲戚。意料之外的惊喜所光顾的这位幸运儿,总是迫不及待地朝那边飞奔而去。可没过一会儿他又会回到孩子们的队伍里来,然后朝他家亲戚脚边的大包袱努努嘴,说道:
——你们瞧,那里边啊,可装满了礼物哦!有馒头,还有羊羹呢。
其他的孩子却纷纷耷拉着脑袋不说话,用大人的话来说,简直是生无可恋了。明明是大家一起来的停车场,老天爷却偏偏只将幸运降临到一个孩子头上。再后来,这个孩子便会离开他的小伙伴们,以一个堂堂正正的胜利者的姿态,兴高采烈地回自个儿家去了。
当从马车上下来的回乡客们朝着各自的目的地继续赶路,孩子们也渐渐收了心,重新玩起了方才的游戏。骑竹马的骑竹马,看捣年糕的看捣年糕。回乡客的大皮包、布包袱里的东西虽然与我们无缘,但毕竟欢天喜地的新年离我们是越来越近了。这一点上,老天爷对每一个孩子都是公平的。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总会收到丰桥的母亲寄来的包裹。里面有时装着糕点,有时装着新做的和服。寄来的若是新和服,阿叶姥姥便会让我穿上试试,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着什么,一边调整着和服下摆的长短。
到了大年二十九或是三十的那天,孩子们都会去村公墓扫墓,村公墓就在一座叫做熊野山的小山背后。说是扫墓,真正干活的也轮不到我们。不过是跟着扫墓的大人们去玩玩而已。
本家的墓地,每年都由一个名叫阿友的人负责打扫。这一天,墓地比平日里热闹了许多。来扫墓的大人可真不少。
本家的墓地有两处,一处是先祖的墓,一处是曾外祖父洁的墓。
受外祖母的影响,在我心里曾外祖父洁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物,所以只有在阿友打扫曾外祖父的墓时,我才会上前帮忙。我们浇水清洗墓碑,拔净墓边的野草。我的玩伴阿幸、小和、阿季、小为也都陆续加入到我们的行列。
——你们几个,不去扫自家的墓地,怎么跑到别人家的墓地里来忙活了?
阿友的话并不能得到任何回应。自家的墓地也好,别家的墓地也罢,咱们小孩儿可顾不得那么多。管他是谁家的墓地呢,只要能大伙儿在一起打扫就好。
我们懵懂地知道,墓碑下长眠着已故的亲人,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忌讳的。我们在墓碑和墓碑之间跳来跳去,或是一屁股坐在某个土馒头上,没少挨阿友的骂。
如今,阿叶姥姥、我的父亲也都长眠在了这片熊野山的墓地里。阿叶姥姥去世的时候,人们在离曾外祖父洁的墓地所在的本家墓园稍远一点的地方新建了一座墓园。想来,阿叶姥姥一定更愿意睡在曾外祖父洁的身边,可是那里已经安葬了他的正妻阿广姥姥。所以,生前能与曾外祖父洁同床共枕的阿叶姥姥,死后却只能将枕边人的位置让给阿广姥姥了。
扫完墓,就只剩下立门松之类的活儿了,这项工作也是由阿友负责的。他不知从哪座山上砍来松树,一棵立在本家大门口,一棵立在土仓前。本家门口的又高又大,土仓门前的又矮又小,这一点,我是很不服气的。
——又不是门松越大过的正月就越长。
本家的外祖母总是这样说,她还曾嘱咐阿友把土仓的门松换成大棵的。
土仓里,虽然只有两个人过年,每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阿叶姥姥总要捣腾到很晚。门松是大是小她倒是不在乎,只有这顿年夜饭,说什么也马虎不得。曾经为曾外祖父精心烹制的美酒佳肴,如今全都喂进了我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