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我们总是凌晨五点就被叫起来,跟着本家外祖父去神宫参拜。我们摸黑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有时还会踩到路沿上结的霜柱。小河边还挂着一道道冰凌。

说是参拜神宫,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不过是去村里神社的正殿上作个揖。我强忍着睡意,在冷风中瑟缩着身子一步步往前挪,心里不停默念着:过年了,过年了……在去神宫的路上,不断有人与我们擦肩而过。因为太黑,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人家问:——小少爷今年多大啦?

或是,

——小少爷,过年了,开心吧?

现在还不是恭贺新年的时候,因为天还未大亮,谁也不会把黎明前的神宫参拜算作正月里做的事。

回到家,吃了煮年糕,换上正月里出门见客的衣裳,做完这些,新的一年才算是真的开始了。

等太阳出来了,孩子们便都跑到大街上,个个都穿着出门见客的新和服,光鲜靓丽,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我们一时间竟有些难为情,不敢靠近彼此。不过,谁家的孩子不盼着过年呢?眼下正月真的到了,盼了又盼、等了又等的正月终于姗姗而来,又有哪个孩子不欢欣鼓舞呢?

很快,聚集在街头巷尾的孩子们逐渐分成了两帮人。一帮人是上了小学的孩子,另一帮人是还未上学的更小的孩子。不过,不一会儿,上了小学的一帮人又会回到方才碰头的街口来。

正月里,日子与往常也没多大不一样,不过又是寒冷的一天。在北风呼啸的街头巷尾,孩子们被寒风吹了一整日。

平日里,我们追追打打、嘻嘻闹闹,没一刻能坐得住。可是这一天,因为穿了出门见客的新和服,反而被拘住了手脚。

孩子们只能怀着满心期许,在寒风中静静等待,坚信这一天一定会有什么特别的趣事发生。

可是,正月的第一天却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寒冷而静谧的傍晚如约而至。孩子们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过,常言道:“正月乐三天”,这不还有两天嘛?我们安慰自己:接下来的两天,一定会有什么趣事发生的。

如今回想起儿时过的正月,只记得大伙儿守在街头的大风口喝西北风的傻样儿。一个个穿着光鲜的新和服,怀着莫名的期待,靠着一股子新鲜劲儿,在寒风中一吹就是一整天。

第二天,我们依旧会聚在街口,像木桩子似的杵上一整天,喝一肚子西北风。虽然冻得缩成了一团,心中的期待却并没被寒风吹散。并不是想再买个新玩意儿,也并不是想吃什么好吃的。只是固执地认为,正月就应该和平常的任何一天不一样。这可是正月啊!是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日子!或者,至少应该是最快乐的日子。

现在回想起来,所谓儿时过年的快乐,其实就是这份莫名却执着的期待。大人们年下不用干活,整日猫在围炉边,甚至大白天就喝起了小酒。我们小孩子可没这些乐子,只有换上新和服,同时也换上一副好心情,怀着满心期待去街口吹一天冷风。现在的孩子,虽然生活环境大不相同了,可是迎接新年的心情应该没什么不同。同样充满了懵懂的期待,同样在这种期待的驱使下蠢蠢欲动。真想发自内心地对这些孩子们说一句:

——过年了!新年快乐!

原来,只有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是在一心一意、有声有色地度过属于他们的正月。

直到正月初二的午后,孩子们才终于恢复了孩子们该有的本来面貌。新和服穿着也不那么别扭了,虽说是正月里,也不能老这么安分守礼地待着。我们想骑竹马了,也想放风筝了,当然拍纸也是不能不玩的。

放风筝,我们总爱去田野里。地里的土都冻住了,我们在上面奔跑着,手里牵着的风筝起起落落,越飞越高。一不小心谁和谁的风筝线缠在了一起,总不免引起一场小小的战争。一转眼,原本光鲜亮丽的新和服早已沾满了尘土,罩衫的扣子也被扯得七零八落,正月的新装算是彻底玩完了。

在我关于儿时放风筝的记忆中,偏偏是自己的风筝怎么也放不上天的时候,我记得最清楚。不管我怎么努力,风筝始终飞不上天。总是在半空中打几个转,就呼啦啦地直往下坠,一头栽进地里,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

三四年前,我偶然忆起儿时放风筝时那种绝望而无助的心情,曾作过一首诗。诗里说:年幼的我一次又一次想放飞的,并不是风筝,而是“死”;而我一次又一次在空旷的田野上拾起的,也不是风筝,同样也是“死”。

我脑海中关于风筝的记忆竟悲惨至此,令我不禁吟出了这样的诗句。为什么我的风筝就飞不起来呢?我在空旷的田野上玩命似的奔跑着,只为了手中那只注定飞不起来的风筝。那或许是我人生第一次体味到了绝望的滋味。

正月初三初四,我曾跟着阿叶姥姥去几户父亲那边的亲戚家串门,他们住在离我们稍远一点的地方。那也是上了小学之后的事了。这几家亲戚平日里与我们并没有什么来往,阿叶姥姥不过是想让他们看看,你家交到我手上的孩子,如今长得壮实着呢!

各家亲戚都有自己的名号。比如,“西平的大房”便是指住在西平字的安腾家;“持越的磨坊”则是指住在持越字的一家姓“福井”的;而“门原的崖壁”则指的是住在门原字的石渡家。其他的亲戚家,也各有各的叫法。

因为我和阿叶姥姥常年住在土仓里,便总被人称作“土仓小少爷”和“土仓婆婆”。当然,这倒算不得什么名号。

西平、长野等几个较近的字走路就能去。可月濑、门原等较远的村落,就必须得坐马车了。无论去到哪家,父亲那边的亲戚们,尤其是几个伯母婶娘,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话的口气也怪怪的,总像在冷嘲热讽。就连年幼的我也感觉得出来。

她们有的说:

——这都几岁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副瘦巴巴的样子?还真是个“娇少爷”呢!不好好吃饭可不行啊!

还有的说:

——人都说“长子多败儿[36]”,我看你呀,还真是个败家少爷呢!

甚至还有人说:

——不在父母身边,少爷还真是有福气呢!长在爹妈身边的孩子,哪个的脸会皴成这般模样?

听了这些话,阿叶姥姥总是带着一肚子气回家。

不过,不管她们说了什么,对父亲老家的这些伯母婶娘以及她们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我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她们虽然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却个个都是热心肠,总能让我感到血浓于水的温暖的亲情。我们回家时,她们总会送出老远。过几天,还会专门派人送些土特产来土仓。

同样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男人们却一贯地不爱说话,不苟言笑,令人觉得不敢亲近。不过,这些男性亲戚也一样是热心肠,只是轻易察觉不到他们对你的关怀和疼爱。

——长大了,怕是和你爹一个样!

这样的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刚说完这句,对方早已把脸转到另一边,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正月里走亲戚,只有去父亲老家门原村的石渡家时,无论是我还是阿叶姥姥都高兴不起来。那是继承了祖业的我父亲的大哥家,在父亲一边的亲戚中最是不能不去的。话虽这么说,我们也不是年年都去。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只去过一次。除了正月之外,我还曾去他们家住过一晚。关于这件事,我在前面写洗澡的那一章里已经提到过,不过只剩下些许模糊而零碎的记忆而已。

——是时候去一趟门原了。

阿叶姥姥念叨了好几回之后,这才鼓足劲动身了。

阿叶姥姥带着我坐马车来到门原,把我送到石渡家之后便扭头回去了,说好第二天再来接我。

——就一晚,只需要忍受一晚。甭管有多难熬,过了这一晚,一觉醒来就能回土仓了。

阿叶姥姥是这么安抚我的。可是,我其实并不觉得有多难熬。当然是有些不自在,不过我也算是稀客,人家待我也算是热情周到。

大伯带着我翻过一座小山丘,去了吉奈公共浴场。一路上,大伯只顾埋头赶路,虽然偶尔停下来等我赶上他,却自始至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也只是默默地跟在大伯的后面。到了公共浴场,情况也没有太大变化。

——洗身子。

——擦干净再出来。

顶多就是嘴里蹦出这么几个字。然而,和大伯的这次吉奈之行,其实是他特意为我精心安排的。

刚从吉奈回来,大伯母就笑着露出一口亮晶晶的大黑牙,说:

——可委屈我们小少爷了。也不知倒了什么霉,要跟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大伯伯去泡澡呢?对吧,小少爷?

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把我心里想的话全都说出来了。时不时地,她甚至还会说:

——只消忍耐一个晚上,明天就能回土仓了。

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从哪儿听来了阿叶姥姥说的话。

虽然大伯母的每句话似乎都带着一丝嘲讽,可嘴上虽这么说,她手里却一刻也不闲着。又是给我烫甜酒,又是给我做安倍川饼[37]。另外还有一个叫阿忠的孩子,同我一般大,我俩却始终没有交谈过一句。到了晚上八点过,大伯突然说:——好了,该睡了。睡前漱漱口,把脱下来的衣裳叠整齐。

我仿佛被施了魔咒,变得异常乖巧听话,按他说的一一都做好了。睡前乖乖漱了口,由大伯母领着进了早已铺好卧具的里间,又亲手把自己穿的和服叠得整整齐齐,搁在枕边。

——真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好了,快睡吧。

大伯母说完,拿着蜡烛离开了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待在一片黑暗中。我原本不怕黑,也不怕一个人睡。只不过这里和土仓不一样,房间要大得多,一个人睡在里面,还是有点发慌。

我在被窝里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白天浑身不自在,到了睡觉时也丝毫没有放松。可是,我还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自从来了石渡家,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我是真的累了。

半夜,我被叫起来上茅房。手拿蜡烛的大伯母看起来跟恶鬼幽灵没两样。

——快!起床小解。

大伯母一开口说话,满嘴黑牙更是让人心里发怵。“小解”这种说法,在我听来也怪稀奇的。走到廊下,看到阿忠正睡眼惺忪地站在那儿,他也是被叫起来上茅房的。我俩先后进了茅房,硬挤出几滴尿来,这才被允许回到各自的房间去睡觉。

等我再次钻进被窝,手持蜡烛的女鬼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我,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我身上的被子,说道:——好了,睡吧。

身上的被子被她这么一拍,我仿佛感到自己被封印在了这个被窝里,一辈子也别想从里边再出来了,你说怪不怪?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久久躺在被窝里,不知道该不该起床。所幸没过多久廊下的挡雨板就被人打开了,屋子里亮堂起来,大伯母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少爷,起床了!

我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自己穿好衣服,去了有围炉的堂屋。刚一进门,就听见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大伯的声音:——快去河边洗把脸!

于是,我一把接过大伯母递过来的毛巾,穿过土间[38],出了院子,来到了门前流过的小河边,看到阿忠正在那里洗脸呢。

我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依然没有任何交流。既然人家对我不怀好意,我也没必要主动伸手向他示好。

回到家,我又被大人叫去神龛前行礼。

——拜神时都说了啥?

坐在围炉边的大伯一边喝茶一边问我。

——说了我想快点回家。

我回答道,这句话很自然地就从嘴里蹦了出来。

——想回家?原来求的是这个啊。

大伯依然面无表情地咕哝了一句。一旁的大伯母却露出一口黑牙,笑着说:

——要是少爷喜欢,就再住个两三天吧?

我可不觉得她是在开玩笑。若是真要让我再住一晚,我一定二话不说,当下就回去。

早饭之后,我也跟着去了位于后山半山腰的石渡家墓地扫墓。大伯依然一脸严肃,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我和全名忠治的阿忠紧随其后。我拿着竹水杓,阿忠捧着盛满水的水瓶。

我们走过两三块梯田便来到了墓地,一片枯草丛中掩隐着十三四块墓碑。我和阿忠在每块墓碑前站上一会,拜一拜,我再用水杓从水瓶中舀一瓢水,浇在墓碑上。

墓碑大致排成一行,也有几座在后面另成一行,前面的墓碑比较大,后面的墓碑都偏小。墓碑大都长满了青苔,上面刻的字也都模糊不清了。也有的墓不过随意压上一块石头,算不得墓碑。我们正打算越过不拜,耳边却响起了大伯的训斥:

——别想偷懒!后面的墓也得拜!

只见大伯正站在墓地的边缘,双手抱在胸前眺望远方呢。真奇怪,我俩的一举一动,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难不成是后脑勺长了眼睛吗?

现在回想起来,大伯是想让我给父亲家已故的先祖们扫扫墓。当年的我,自然体会不到他的用心。我只是听从大伯的吩咐,在每一座长满青苔的墓碑前行个礼,再用竹水杓满满地浇上一瓢水。

如今看来,大伯当年为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地难能可贵。当年未能引起我丝毫触动的那份良苦用心,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却在我内心深处激起了万千波澜。

正月从石渡家做客回来,阿叶姥姥是这样向本家的外祖母汇报的:瘦是瘦了一点,不过也不见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总算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关于父亲老家的一切,如今只留下了美好舒心的回忆。扫墓、打扫前院、自己整理床铺、去河边汲水……每天不得不干很多很多活儿。饭前要说“我不客气了”,饭后要说“多谢款待”……这一切与我和阿叶姥姥两人在土仓的生活是多么地不一样!就连在母亲的本家,我也不曾受过这样的待遇。本家的外祖母也同阿叶姥姥一样,从不让我动手做任何事。年复一年,我每天都生活在万千宠爱之中。唯有这短短的两天,我被扔到了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中,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约束和历练。那种心情,就好比被送去寺里苦修的小和尚。

孩提时代,这样的经历不过只有一两次。等我去沼津上了中学,不管我情不情愿,都不得不常常去叨扰父亲老家的大伯一家了。我常常被指使着干这干那,动不动就挨训。到了暑假,他们更是取代了土仓的阿叶姥姥,管起了我功课和考试成绩。大伯和大伯母都不是好对付的,可是他们身上却有一种别的亲戚所没有的独特魅力。那时,大伯还是汤之岛小学的校长。那也是他担任的最后一个职务,之后便从教学岗位上功成身退,过起了优哉游哉的退休生活。洋堂龙骨、独醒书屋主人,都是他的笔名。他时而做几首汉诗,时而吟几支俳句。最令我头疼的,便是自己的大伯是个通今博古的读书人。我最怕他突发奇想的提问。儿时紧绷的神经长大后也并未得到放松,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你知道这个吗?

——不知道。

——真是一问三不知!

这便是我和我大伯之间最常见的对话。的确,无论大伯问我什么,我都答不上来。那副如龙骨般瘦骨嶙峋的身板,那道独醒书屋氏所特有的凌厉目光,简直可以说是我中学时代的噩梦。但是,我却从大伯身上学到了许许多多可贵的东西。

大伯于昭和二十四年 (1949年) 去世,享年八十三岁。

昭和二十八年 (1953年),大伯母也以八十七岁的高龄与世长辞了。他们没有葬在儿时曾带我去过的那座墓园里,而是长眠在离那里不远的一座新建的墓园中。

在这座新建的墓园里,还安息着另一位我所认识的人。

那便是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我与这位祖父接触不多。大正五年 (1916年),也就是我九岁的时候,这位祖父就去世了,享年七十四岁。他后半生都致力于栽培香菇的研究工作,自我懂事起,每年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一座叫做棚场山的深山中度过的。因此,我的关于祖父的所有记忆,只有一件小事。

祖父人称“香菇爷爷”,因为他在香菇的栽培和普及上的确功绩卓著,可算实至名归。年轻时,他还曾历任相邻几个村的户长 (村长)。四十七岁之后,他便辞去了一切公职,全身心地投入到香菇培植的研究工作中。还自费创立了“石渡香菇培植传习所”,向全国各地推广其栽培技术,并提供研究方面的指导。祖父所建的传习所究竟吸引了多少人前来学习,我不得而知。根据现有的记录,爱知县有九名,岐阜县有二十五名,山梨县有十一名,可见其影响力遍及全国各地。传习所创立于明治二十九年 (1896年),一直持续到祖父去世。不仅限于香菇栽培技术的传授和指导,甚至多少还带有一些修身养性的宗教性质。

在我的脑海中,与祖父相关的唯一一份记忆,就发生在我和阿忠,就是石渡家与我同年的那个孩子,一起去祖父的香菇传习所的时候。

祖父去世那年我才九岁。那一年,受东京府所托,传习所迁到了伊豆七岛的神津岛。所以,我们去传习所探访应该是在我八岁那年。从汤之岛到持越村,徒步要走上一个小时,从持越进山还要再走上三十来分钟。这段旅程,是仅有我们两个孩子结伴去的,还是由大人带着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在大山中的独栋小屋里,在温暖的炉火边,我和阿忠与祖父相对而坐。除了祖父之外并无他人。那一晚,祖父和两个孙子之间,究竟曾有过怎样的对话呢?我记得我们吃了祖父亲手做的香菇饭,他爱整洁讲卫生的生活习惯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孩子的心中,独居深山的祖父,多少有些神秘莫测,但也让人觉得脱俗而高洁。祖父那穿着工作服的瘦小身躯,莫名让人感到沉静而踏实。大伯晚年时越来越像祖父,我父亲晚年时也颇有祖父的风范。想必,我也会越来越像我的祖父吧。

在《白婆婆》一书中,我把造访祖父的传习所的事,写在了小学五年级那一年,与事实略有出入。因为我想把祖父的形象和与他相关记忆,印刻在更加成熟的少年时期的自己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