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农家有一个比我年长三四岁的孩子,名叫达达。关于他的故事发生在栗子树枝繁叶茂的时节,想来是在八月。
达达最爱爬上栗子树捉樟蚕,弄死后从虫子的体内取出蚕丝。我记得樟蚕是一种以栗子树叶为食的毛毛虫,大约拇指粗细,二寸左右长。
我到现在还害怕毛毛虫,小时候更是连碰也不敢碰,总觉得毛毛虫比蛇比癞蛤蟆都还要可怕。所以,每次达达取蚕丝时,我总是站得远远的,只敢越过其他孩子的脑袋往里瞅。我既讨厌毛毛虫,也不喜欢看人弄死它。但那黏糊糊软绵绵的身体里竟然能抽出丝来,也是挺让人好奇的。而且,抽出来的蚕丝都成了达达的战利品,也令我羡慕不已。说是蚕丝,最长的也不过一尺多,呈半透明状。好几条樟蚕的丝合在一起,用醋泡软,便能搓出更长的丝线来。这种丝线多用来做钓鱼的鱼线。村里并没有卖蚕丝的店,所以,要想获取蚕丝,直接从栗子树上的毛毛虫体内抽取是唯一的办法。
我这个山村里长大的孩子,却几乎从不钓鱼。钓鱼,只能是不怕毛毛虫的孩子们的特权。
一说到樟蚕,我眼前立马就会浮现出达达的脸。同样,说起“捕蟹笼”,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本家的五郎——比我年长五六岁的小舅舅。“捕蟹笼”是一种用竹条编成的、专用于捕蟹的大篓子,设计得极巧妙,螃蟹一旦钻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人称“新宅”的那家人出了一个编“捕蟹笼”
的名人,就是阿友。要想捕到蟹,少不得请阿友编一只篓子。而五郎则是捕蟹的高手,他常拎着篓子去河边,将它埋伏在螃蟹时常出没的区域。
大致上,每年的七月到十月前后是捕蟹的最佳时节。一到傍晚,五郎便会出门去装设捕蟹笼,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去把它取回来。捕获的战利品从来没我们的份儿,可是装笼收笼的时候,我们一准儿会跟着去。捕涨潮蟹时,需在“捕蟹笼”中放入蚕蛹作饵,再投入深水区域。而捕退潮蟹时则什么饵料也不用放,只需将篓子埋伏在浅滩便可。
待螃蟹进了笼,五郎便伸进一只手,敏捷地抓住它的蟹壳,将蟹一把拎出来。翻过来看一眼,他便能分辨出是公还是母。其实,公蟹的钳子更大,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五郎却总喜欢把蟹翻过来辨认。
去了本家,阿叶姥姥也不让我吃螃蟹,她说河蟹里寄生虫多。
五郎不仅是用“捕蟹笼”捕蟹的名人,张网捕鸟也是一把好手。每年的十二月到第二年的二月是张网捕鸟的季节。
等到某天气温骤降,天上似乎随时会飘下雪来,五郎便拿上短镰刀出门了。河边的山崖上、田野的边角处,是他常常设网的地方。如何挑选适合的树枝砍下来备用,如何将树枝稳稳地插在地上,这些都是他要琢磨的事。而我们呢?要么在一旁看他忙活,要么按照他的吩咐去采些红色果实,放在网中作饵。
通常,自投罗网的都是白颊鸟、鹎鸟之类的小鸟。不过,自从有一次,我亲眼目睹了网中的小鸟横死的惨状,我就再也不敢吃鸟肉了。有时,邻居家或本家会送些烤鸟肉给我们,每当这时阿叶姥姥或本家的外祖母总会劝我:——啃鸟骨头对牙齿好,你就吃点吧?
我却说什么也不肯,也不愿说出不吃鸟肉的原因。我总觉得,说什么小鸟多可怜呀,有些女孩子气,特丢面子。
至于竹马,那就要找我三舅了,他是本家的三儿子,比我也不过才大个十来岁。这位舅舅可是做竹马的高手。他心灵手巧,连用朱砂根的红色果实作子弹的竹枪,他也能做得很好。不过,一旦做了竹枪,院子里的朱砂根果便会被摘个精光,所以这种玩意儿,本家的外祖父是严令禁止的。当然,若是我死乞白赖地求三舅,他也是个经不起磨缠的,还是会偷偷摸摸地给我做一把竹枪的。同时,他也不忘叮嘱我:
——可别摘咱自家院里的朱砂根果,要摘去摘别家的。
三舅天资聪颖,仿佛没有他做不好的事。长大后更是吹得一手好尺八[39],下得一手好围棋,做什么都得心应手。人都说“技多不压身”,我看他倒更像是“技多吃不消”。
这位三舅还擅长发掘黏土。他曾跟我说:——荷包潭上面的山崖上,不是有好多大裂缝吗?崖脚下露出的大石头周围,就有黄色的黏土。下回我带你去瞧瞧。只是别告诉别人,你最是个藏不住话的。
结果,把黏土的所在之处告诉旁人的,却是三舅自己。
他经不起别的孩子的再三央求,把这事也告诉了他们。
黏土就是孩子们的宝贝。当我们从三舅口中得知了黏土的秘密宝藏,仿佛自己一下子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财主,甭提多高兴了。
本家搭了一个丝瓜棚。原本就是为了遮挡西晒才搭的,夏天一过,秋风渐起,丝瓜棚的使命也就终结了。
记得大约是在九月末十月初的时候,本家的外祖母就会用丝瓜茎来制丝瓜水,几乎年年如此。
把丝瓜茎从高出地面一两尺的位置割断,绕几个圈,塞进啤酒瓶里。为了防止瓶子脱落,还要用油纸把瓶口包住,用绳子扎紧。这项工作总是在月夜进行,因为老人们都相信,有月亮的晚上制出来的丝瓜水会更纯。
这项在月夜里进行的工作,在儿时的我眼中,显得有些冷清和凄凉。被割了茎的丝瓜藤很快就枯萎了,一整个夏天为我们遮挡烈日的丝瓜棚,就这样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没过几天就被拾掇得干干净净。在一日比一日更浓的秋意中,就连仅存的这点夏天的痕迹也终于彻底被抹去了。
白乐天的诗里有句名句,“枫叶荻花秋索索 (或秋瑟瑟) ”。制丝瓜水的时节那萧瑟凋敝的秋景,恰如这句诗所描写的那样。伴随着日渐深浓的秋意,丝瓜茎的汁液也一点一滴地渗到瓶中。每回从丝瓜棚下走过,我都要往瓶子里瞧瞧,瓶里的丝瓜水好像又比上一回多一点了。
等到丝瓜茎再也渗不出一滴汁水来,外祖母便会取下瓶子,把里面的丝瓜水分装一些到另一个小瓶子里,这是给阿叶姥姥的。
这样制出来的丝瓜水本是无色无味的,涂抹在脸上和手上却格外润滑,可以送去村里唯一的一家药铺制成香料。不过,本家的外祖母和阿叶姥姥都深信,无色无味的丝瓜原汁才是最好的。严冬将近,年幼的我每回泡完澡,脸上和手上都会被涂满这种丝瓜水。会制丝瓜水的当然不止本家的外祖母,村里但凡有丝瓜棚的人家,家里的女人都会制丝瓜水。
五金店的雪儿,糖家的阿季、小为,冈田家的小四儿,酒坊家的小和,这几个算是我童年最要好的玩伴。“糖家”
不过是小为他们家的名号,其实他家并不是卖糖的。不过酒坊家倒的确是酿酒造酒的。
我们这几个孩子都住在同一个字,从五六岁起一直到上了小学,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玩。不停地吵架,又不停地和好,时而结为同盟,时而又势不两立,这样的剧情每天要上演无数次。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还真是一群野孩子。什么绘本、童话统统与我们无缘,唯有漫山遍野地疯跑才是最适合我们的游戏。
现在的我偶尔回想起儿时的玩伴,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张张嘴唇发紫的稚气面庞。穿着松松垮垮的和服,趿拉着草鞋,一个个的嘴唇都是乌紫乌紫的,那是因为吃多了野樱桃。
六七月是樱桃成熟的季节,这段时间我们几乎是在樱桃树上度过的。六七月本就是食物最为充沛的时候,每天一出家门,总有吃不完的好吃的。有山莓,有樱桃,还有桑葚……吃了桑葚,嘴唇也会变紫,不过要稍微浅一点。吃了樱桃之后,嘴唇的颜色要更深些,远远看去,孩子们的嘴唇甚至有些发黑。电影里常能看到双唇染得乌黑的原住民小孩,想来我们当时的样子就跟他们差不多,一脸的彪悍。不光是模样,我们干的事也挺彪悍的。比如去河边摸鱼,那种刚从鱼卵中孵出来的小鱼儿,我们总是捧一捧在手心,一口就吞进肚里了。这种小鱼苗我们称之为“目目杂”。大伙儿都说吃了“目目杂”,游泳就游得快,所以只要一见到水里有“目目杂”,我们就会捧起来一口喝掉。吃了那么多野樱桃,喝了那么多活鱼苗,也没见谁拉肚子,不过偶尔有人喊几声肚子疼。看来,我们真和那些原住民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五金店的雪儿,现在早已成了五金店的店主。冈田家的小四儿如今也当了家。酒坊的小和自然也接管了自家的酒坊。大家的模样都没怎么变,还和小时候一样。只是嘴唇再也不会动不动就发紫了。只是糖家的阿季和小为年纪轻轻的就不在了。
村里人说起别家的媳妇,只会说“某某家媳妇”,从不唤人家的本名。比如“酒坊家媳妇”“五金店家媳妇”“下游那家媳妇”“冈田家媳妇”等等。给别人做媳妇,总的来说是件苦差事。
当然,也不是家家都对自家媳妇不好,老给媳妇苦头吃。有的人家,一家老小都对媳妇客客气气。还有的人家甚至是媳妇当家做主,一家人都得看媳妇的脸色。然而,无论是哪家媳妇,无论她在自家地位高低,出了自家门,她也不过只是某家的媳妇,仅此而已。在全村人的眼里,只把她当作人家的媳妇来看待。村里人投向她的目光里,多多少少都带着几分冷漠、几分刻薄。
村里不论谁家有葬礼、办喜事或是做法事的时候,总要置办酒席。这种情况,全村的女人都会去他家帮忙。若是碰巧谁家的小媳妇也去了,那么她立刻会成为所有人严密关注的对象,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女人们那一双双比刀子还尖的眼睛。就连小小年纪的我,也隐约能感觉到那个小媳妇的孤立无援。
有一回本家做法会还是别的什么,我就曾见过一个邻家来帮忙的小媳妇。她在哗哗流淌的河水中卖力地清洗着碗碟筷子,一双手冻得通红。这种最脏最累的活儿,总是轮到她头上。
她躬着身子埋头干活的身影,我看在眼里,心里充满了同情。突然,一个小碟子从这个可怜的小媳妇手里滑落,摔在河岸边的石头上,碎了。我一见,不禁失声叫道:——小心!
那个小媳妇听见人声,猛地转过头来。看到我,她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似的,轻声问道:
——真的碎了吗?
——碟子自己碎的,不怪你。
我回答道。小小年纪的我,也忍不住想要替她说话。没想到,她听了这话,竟然放声大笑起来,仿佛我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随后,她又叫住一个刚好路过的女人,把我方才说的话也告诉了她。于是,两个女人看着我,竟笑得前仰后合。我实在不明白这两个女人究竟在笑什么,但也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成了别人的笑柄,心里又气又恨。
——这个小少爷,年纪不大,还挺会来事儿呢!
我能听得出来,她们的笑声中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一气之下,我扭头就走,心里的愤怒和失望却久久不能平复——
自己一番好意,对方却根本不当回事。这个小媳妇,后来成了一位能干的老板娘,在村子里人缘还挺不错。可我却一直对她没什么好感,想来定是因为这件童年往事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