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厦门——台湾海峡的风暴——狂风把我们吹回深沪湾——深沪湾——中国人是怎么交税的——当地人的性格特点——爬山——深沪湾宝塔——有趣的风景——遭到攻击、抢劫——我仆人对这一事件的评论——安全回到海边——淌过海滩的新方式——泉州湾

在考察了厦门周边的所有地区,完成了我的研究工作后,九月底我又开始了航程。这次航行要穿过台湾海峡,前往舟山、宁波和上海, 这三地是我们英国驻军最北的地方。这时,西南季风已经结束,开始盛行东北季风,我们遭遇了一场大风暴,一路上都是逆风逆水,这对我们的航行来说自然非常不利。最终,迫于天气, 我们只好把船停进泉州港,大风打坏了船首斜桅,也没办法继续前行了。有一阵子,海浪如山,我们的船在浪涛中忽上忽下,整个甲板经常就泡在水里。下面的事实也许有助于了解这场风暴的威力,有一条至少重30磅的大鱼被浪涛甩出,砸在船尾舵楼的天窗上,在把天窗砸破之后, 这条鱼馀势未消,直接摔到了船舱的桌子上。

我们用了一两天的时间,把货物转到了另一条船上,然后登上这条船, 继续我们的航行。这段航程甚至比前一段更危险, 出港几天后,就在快穿过台湾海峡的时候,我们碰到了一场更可怕的狂风, 每一个曾在这片海域航行过的都知道这种狂风的厉害。我们船上新换上的最结实的风帆被狂风撕成了碎片,舷墙板也被海浪冲跑了, 尽管我们有最好的航海技术,也都非常努力,我们的船还是被吹得倒退,退到了南边很远的地方,比一星期前我们出发的泉州港还要更南边的地方。那些可怕的夜晚让我很长时间都难以忘怀。有天晚上,可怜的东印度水手们为了避风,都挤在船底。 高墙一般的浪涛,冲到了甲板上面,从船头到船尾,一路横扫而去,我们似乎是坐在汪洋中一块随风簸荡的细木板上。我已经下到舱底, 船长也来到舱底察看气压计,这时,我们感觉到一股巨浪狠狠地撞击我们的船身,并且听到了爆裂声,似乎船体一侧已被撞裂。同时,天窗玻璃也被撞碎,散落在我们周围,海水就从那儿冲进了船舱。我断定我们乘坐的这艘小船已经解体。可是船长兰德斯已经冲到甲板上,察找船体所受损伤,并试图修复它。天虽然已经很黑了,但他还是很快就发现,我们的露天甲板舷墙已被击穿,原本固定在船身中部的长艇也被冲到船尾, 幸好船尾的舷墙将其牢牢地挡住了,否则它和我们那些船员都将被冲进咆哮的怒涛之中,那样的话,即使老天爷也救不了他们。我有两个装植物的玻璃柜子,里面装的都是从厦门采来的植物,放在甲板上,现在被砸成了碎片,那些植物,自然也都被毁掉了。在从英国来中国的漫长旅途中,包括那著名的“风暴角”附近,我都没有经历过中国东海岸这种东北季风初起时的天气。风暴中,为了使我们的船不至倾覆,我们把能降的帆都降了下来,三天之后,风暴终于减弱了一些,这时我们才又升起一些帆,驶向陆地,到达深沪[1],比一个星期前我们出发时更南边的地方。

深沪湾位于厦门以北大概50英里的地方,这些年,它一直是外国鸦片船的中转站。即使是战争期间,这些中转交易也无视中国官员的禁令而一直在这儿进行。 深沪湾沿岸乡镇里的本地人都是些无法无天的人,一位船长曾给我讲过本地人的一个故事,通过这个故事可以对本地人的行事方式有个比较清楚的认识。

几位鸦片贩子登上停在海边的一艘鸦片船, 提出要向船主借些枪,他们愿意用一大笔纹银来做抵押,当然,这些纹银的价值远超所借枪支的价值。他们答应一两天内就把枪支归还。当被问及借枪的目的时,这几位鸦片贩子回答道,政府官员及差役们很快就要向他们征收税款,而他们决定拒缴。 他们说只需要四、五支枪就够了。 船主把枪借给了他们,一两天后,当他们来还枪的时候,问他们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们说很顺利,他们把那些官员赶到山上去了。有了枪,要实现这样的目标并不是太难。

沿岸各个乡镇的村民之间也经常发生械斗, 在这方面, 他们倒与封建时代英国边境上的那些边民类似,那时候,强权即公理。与那一时代类似的还有,这儿的中国人也干一种类似于敲诈勒索的勾当,一方支付一定的保证金给另一方,然后双方达成和平协议。但是,以上这些行径,我敢说,还不是本地人行事中最恶劣的, 他们是当今社会最伟大的小偷与强盗,在这方面,我是有过教训的。

有一天,我派我的中国仆人下船上岸,沿着我给他指定的方向,搜集所有他能找到的植物。第二天早上,他回来了,只带回来几种一点价值也没有的东西, 很明显,这些东西是他上岸后就在附近采集来的。我感到很恼火,对他的这种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可是他为自己辩护说,他之所以没往我指定的方向去,是因为那个方向的泉州人会打他,抢他的东西。我那时候不相信他,认为这是他的懒惰习性在作怪,正如大部分每月支取薪水给人提供服务的中国人那样,而他身上这种习性又特别明显。我于是决定第二天我要亲自前往,并且让仆人也跟着,用这种长途跋涉的方式来惩罚他。第二天早上天气很好,我跳进一只特意为此而租来的中国小船,划到岸边。海岸边高高溅起的浪头 把我全身上下都打湿了,这种浪头下,特别是坐着这种小船,登陆上岸还是相当危险的。 上岸后,我就开始朝着预定的方向前行,这时船老大以及别的一些人都围了过来,试图劝说我不要去,他们说,我肯定会被泉州人骚扰,他们会抢走我的东西甚至把我杀掉。我也看到这些中国人手里拿着的火药枪和长竹竿,仆人告诉我,这些是他们被迫带在身边用以自卫的武器。我这时有些后悔,为了安全,我应该多带一些船员下来,事实上,船长伍德罗在我出发时也曾好心地提出多派几个人跟着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决定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前进。我的目的是爬到山上去,其中的某个山顶上有一座宝塔,我急切地想爬到宝塔那儿去,希望站到宝塔顶上,好好地看看这一地区的情况。

沿着海岸边,有很多亩平地,都被用来蒸发海水,晒制海盐。 盐是中国的主要商品之一。往内陆再深入一点,有很多适宜耕种的土地,都种上了红薯和花生,这一地区最主要的两种秋粮作物。田间地头经常可以看到本地人的坟墓。有些坟墓为了好看,箍成半圆形,这在华南地区很常见。另外一些坟墓则什么装饰也没有。 这当然是由墓主的经济条件来决定的。这些山与厦门一带的山很相似,都是一些荒凉的石头山,山谷两侧零星散布着一些野生植物,有些植物还是相当漂亮的。前文提到的那座宝塔,就耸立在最高的山峰上,给海边过往的船只提供一个参照坐标。

上山的路上,总是有几百个中国人簇拥在我身旁,他们显然认为我是个什么大怪物。这一地区,虽然荒凉,人口却很密集,随着人越聚越多,我甚至猜想,是不是每一块石头里都能蹦出个中国人来。整个场景非常滑稽,这边厢是我和我的仆人,我们在山谷的一侧,带着标本盒子以及其它工具,采集我们所能发现的植物标本。那边厢则是四五百个中国人,他们站在山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上带着惊奇的表情俯视着我们。 那个时候,他们的容貌特点、举止行为以及穿着打扮,对我这个外国人来说,也是如此的奇异。我想,我们彼此之间对对方都是怀有这种吃惊、好奇的心情。总的来说,他们还是较为文明的,但是最后出现了一点麻烦。这些中国人对我脖子上带的一条丝绸围巾很感兴趣,这个地方的中国人戴一种类似头巾的手帕,他们告诉我,如果我的这条围巾戴在他们头上,肯定很好看。他们提出种种可笑的方案来与我交换这条围巾,有人单手捧来一把辣椒,另一只手指着我的围巾,这表明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完成这项交易;另一人则想用一些花生来交换,还有些人给我拿来一些杂草。但所有这些人,都很谨慎,拿来交换的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东西。我用自己知道的中国话跟他们说了几句,有两个人听到我说的话后,飞快地跑回村子,同时示意我留在那儿等他们回来。我当然不会把他们的话看得过于认真,但为了取悦他们,我还是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他们很快回来了,带来一瓶白酒,他们以为我是向他们要这个东西,便拿它来换围巾,很显然,他们认为我难以拒绝这样一桩买卖。这时候聚拢起来的人数已经相当多了, 我继续往山上走,开始往山顶爬。我经常采用这样的办法来摆脱中国人,他们一般都懒得跟着我走很远的路,毕竟还是很需要体力的。 我的策略奏效了,很快我身边就没什么人了。当我爬到宝塔所在的最高山顶时,俯视着来时经过的平地,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刚才会有那么多人聚集在我周围,就在山的四周,散布着很多较大的村镇,可是站在平地上,我是看不见它们的。

站在塔前,我惊讶地发现它非常破旧,几乎就残破不堪了, 虽然它的主体部分,因为当初建设得很牢固,现在还算大体完整。 几尊石像或者神像,圆屋顶,夹层墙,中间一部旋转而上的楼梯,通向每一层的外廊,风穿廊而过,发出呜咽的悲鸣。这座塔也就仅此而已。察看了全塔,我又站在塔上向四下眺望,视野非常开阔,可以看到数十里以外。 而极目之处,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些荒凉的石头山。就这样,无人注意到我,更没人前来打扰我。

欣赏了山顶的美景,我要从山上下到平地去。这一次我走的是一条与上山不同的路,但是,我才下到平地,就又被当地人围了起来。这时已经是下午较晚的时候了,我的仆人,正如我早晨出发时所预料的那样,应该是很累了。这时他开始耍些小聪明,能少走一些路就少走一些。为了采集植物,有时候我会绕个大弯,而他则总是抄近道,奔我们最终要去的方向而去。有几个人这时紧紧地跟着我,从他们的举止中,我看出他们用意不良。 他们假装要带我去个地方,那儿我可以看到一些很好的植物、花朵,我于是听任他们跟着我,并且试图取悦他们。我们最后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从那儿可以看到一所大房子,正当我毫不犹豫地朝房子走去的时候,那几个中国人开始更贴近我。我感觉到有人在掏我的口袋,于是猛然转身,看到其中一人正拿着一封掏出来的信跑开了。 一看到我发现他的小偷行径,他把信扔在地上,跑走了。我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发现有几样珍贵的东西已经被盗了。这个意外让我停下脚步,转头搜寻我的仆人在哪儿,我看到他在较远的一个地方,正遭受十来个本地人的侵袭。他们手持匕首,围着他,威胁说如果他敢有一丁点的反抗,就要捅死他。他们动手抢夺他身上的东西,稍微值钱一点的都不放过,我那些辛辛苦苦收集来的植物则被他们扔得到处都是。我察觉到我们的危险处境,马上扔下那些扒手,迅速跑到仆人那儿去救他。那些本地人看到我跑向他们,扔下我的仆人就逃,逃到站在不远处旁观的同伙那儿去了。到了仆人身边,我看到他吓得脸都白了,但又十分兴奋,他没忘记提醒我,他昨天说的那些话都是对的。我必须承认情形确实很危险, 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离开这儿。于是我直奔我们下船上岸的那个村子跑去,我的仆人则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当我们到达上岸地点时,船老大很高兴地迎了上来,他说他已经等了我们很长时间了,担心那些泉州人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我们呢,是抢是杀?海水已经退潮了,露出大概半英里宽的沙滩,沙滩外就是汹涌翻滚的海浪。 船老大起初说,天亮以前是不可能回到大船上去了,村子里的人也答应给我提供一些煮好的粥[2](一种食物),以及过夜的地方。我谢过他们的好心帮助,然后告诉他们,如果能回到大船的三桅甲板上去,我会更高兴,因为明天一早我就要坐船赶往舟山去。听了我的话,船老大给附近的船民打了一个手势,马上他们就都行动起来了,他们抬起小船,走过沙滩,把船放进海里,我则跳到一个非常结实的中国人背上,让他背着我像赛马一样迅速跑过湿漉漉的沙滩,然后把我放在小船里。 他们驾着小船,娴熟地穿越翻卷的浪涛,把我们送到了大船上。尽管全身都湿透了,我还是安全无恙地回到了大船,但这一天的冒险经历,使得中国人的形象在我心中又差了很多。

在我的仆人和当地人打斗的过程中,我们收集来的植物几乎都被破坏殆尽。这些植物中,有几株风铃荷花的根苗,这儿的山里面到处野生着这种植物,还有六道木的一个新品种。 这两种植物后来都安全送到了英国,现在就种在皇家园艺协会位于奇西克的花园里。

泉州湾也是外国船只停靠的一个码头,就在深沪湾以北几英里的地方。这儿的中国人自上次战争以来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像南澳岛一样,把船停在泉州湾的船长们,早晨和傍晚的时候,现在也有马可骑了。

这时发生了一点小插曲,这个插曲本身就意味深长。因为某个原因,船长们的马厩必须挪挪窝,挪到海岸旁的另外一个地方。为此专门雇来了一些工人,把垒砌马厩的石头从旧址搬到新址那儿去。但工人们的工作被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一些本地人给拦住了,这些人把石头搬走,并且占为己有。可是,几天以后,当我们的人经过马厩旧址时,吃惊地发现所有搬走的石头又被搬回来了。毫无疑问,这是受到中国更高一级官员干预的结果。 我想,这个插曲表明,政府官员很想维持与英国人之间的和平局面,而不是像有些号称消息灵通的人宣称的那样,说什么中国内地正在准备与英国人再进行一次战争。

这一带,无论在植物还是总体特征方面,都与深沪湾相同。邻近港湾入口的地方,有一块陆地,这块陆地的构造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块陆地一部分是岩石山,另一部分则由大片大片的沙岸构成,这些沙岸就像是被可怕的风暴从海底卷上来的,又像是被大自然的伟力簸荡而成。贝壳、圆卵石、大块岩石,还有沙子堆积成了这块还在不断扩张的陆地,从而与它周围的地形地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和本省沿海各地的人一样,本地人也从事偷窃与海盗的勾当。然而他们也是中国最好、最有敬业精神的水手,无论哪个港口,都有他们的身影。随着英国商船获准进入北方[3]各港口,他们的业务遭受到的损失最大。

在这儿我必须向鸦片码头上各位船长们给予我的热心帮助表示感谢,他们总是乐意向我伸出友谊之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以各种方式来帮助我不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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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者按:原文是“Chimoo”,不知确指何处。仔细比照地图后,疑是今天的福建泉州深沪镇。

[2] 译者按:原文“chow-chow”,作者用括号自注曰“食物”,应是作者根据当地人的语音拼写出来的一个词。估计是“煮粥”一词的语音拼读。

[3] 译者按:本书所谓中国北方,指的都是长江中下游一带,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华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