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4年的上海——上海的苗圃与植物——出发前往内陆的山区——运河与桥梁——骑着马驹去历险——找到一种蓝染料,“天青”——山岭及其植被——当地人吃惊地看到来了一个外国人——他们的好奇与真诚——发往英国的植物——又一次深入内际的旅行——北部中国的一些大城市——午夜遭贼——访问著名的苏州府城——苏州城概况——发现一种新植物——地处贸易中心位置的苏州——百万人口——回到上海

1844年4月18日, 我又一次来到上海,在这儿总共停留了两到三星期左右。此行最主要的目标,是趁着植物开花,到北方各地看看所有这些植物,因此,对我来说,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自然是越短越好。我曾经提到过,在1843年冬天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我买了一些牡丹花,这些牡丹据说非常漂亮,花色与英国现有的牡丹品种完全不同。那时候我当然没机会见到它们开花的样子,所以这一次就特别想得到一些正在开花的这种牡丹。 我原打算派我的老朋友再去一次苏州,买一些牡丹回来,只是这次要和他规定好,买来的一定要是正在开花的牡丹。可是,有天早晨,我正赶往城外,到离上海不远的乡下去,路上我碰到了一位花农,让我吃惊的是,他挑着一担盛开的牡丹,要到城里去卖,那些牡丹花又大又漂亮,颜色则有深紫、淡紫、深红等各种,都是一些英国人认为不可能有的品种,这些品种甚至在广州也从来没见到过。这次正好有两位英国绅士和我在一起,他们都是很好的汉语学者,所以我们很快就问清楚了牡丹的产地所在。从花农篮子里植物根系的状态来看,我敢肯定,这些牡丹从土里挖出来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一、两小时,因此,种植牡丹的地方离上海最多也就六至八英里,我的这一估计后来证明非常正确。毫无疑问,去年秋天,我那位苗圃里的朋友就是从这儿买到那些植物的,如果不是碰巧发现,原来我自己也可以很容易到这个地方去,也许我还要请他再去一次呢。事实上,我后来发现,苏州附近根本就没有牡丹园,就在上海那个种牡丹的地方,我碰到了一位来自苏州的人,他特意跑到那儿去买牡丹。在各种植物次第开花的时候,我每天都到种牡丹的地方去,为皇家园艺协会买到了一些很美很动人的品种。

上海近郊的农村我都已经很熟悉了,现在我很想把我的考察延伸到内陆去,特别是上海西边的几个山丘,据说只有三十英里左右的距离。在这方面,很难从中国人那儿得到什么信息,他们很不愿意外国人走进内陆。这一时期,因为我们的一些英国同胞的鲁莽举动,中国人的疑心大大增强了,那些同胞雇了一条小船,沿着一条小河深入到很远的地方,他们仿效中国人的样子,用竹篙测量河流的水深。中国政府怀疑他们测量水深有什么特别的企图,立刻就向英国领事巴富尔上尉提出抗议,领事先生于是只好通报了这一情况。

然而,我还是决心要努力完成这一计划,我找来了一匹小马,一个袖珍罗盘,在一个大清早开始了我的发现之旅。山丘听说位于西面,于是我往西骑行了大概八到十英里,可是连个小土坡都没看到。罗盘是我唯一可以依赖的向导,不光是去的路上,就是回来我也还得靠它指明方向。道路通常只有四到六英尺宽。 乡下的道路也有主干道与支路之别,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幸运地一直沿着主干道在走,只要不离开主干道,就不至于被这一地区纵横交错的河网困住,因为在河流与主干道相交的地方,都建有很结实的的石桥。终于,山丘在远方露出了它们的身影,因为急于抄近道,我不知不觉离开了主干道,很快我就被支路和河网纠缠住,陷入到某种困境之中。支路上的桥梁都已年深日久,又窄又破。走在这些小桥上面,小马的马蹄不时被卡在木板之间。最终,我们来到一座比前面更破的桥前,尽管我已经从马身上跳了下来,并且使出浑身解数,鼓励这匹马跟着我一起上桥,但它还是很不情愿。小马试探着跟我上了桥,但是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它的蹄子被那些破败的桥板卡住了,它挣扎着要把蹄子拔出来,可是小桥禁不起这样的挣扎,桥中间整个就垮塌下去了,我及时跳到了河岸上,整座桥与马驹儿都掉到河里去了。幸运的是,这匹可怜的马驹儿朝着我所在的这一边河岸游了过来,在它钻出水面的时候我抓住了它。马身上全是泥巴,马鞍与马笼头自然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在附近劳作的农夫们的帮助下,我很快就摆脱了河网的纠缠,重新回到主干道上。对我来说,这是个教训,我后来骑马的时候,只要是在中国,再也没有离开过主干道。

下午两点左右,我来到了小山附近的一个镇子。自从离开上海,小马驹还没吃过任何东西呢,它已经精疲力竭了,所以我急着想从店铺里买一些玉米给它吃。洋人来到镇上的消息就像闪电一样迅速传开,很快,我身边就聚拢了男女老幼数千人,他们跟着我,急于想看一看我的长相和穿着。 但总体而言,他们的行为举止还是又文明又谦恭,我唯一要抱怨的就是围观的人太多了,给我带来了很多不便。有个小男孩,为了得到几个铜板的报酬, 答应带我去家商店,找些给马吃的东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只好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前往我想象中的那个卖玉米或干草的店铺。出乎我意外的是,我们最后来到了一家小饭店,我的小向导走过来向我要钱去买米饭。“但是我想买的是马料,”我说。“没问题,给我钱,我可以给它买一大盆米饭来。”“那你还得给它带一双筷子来,”我说着,把钱放到他手里。小马用筷子吃东西,这个说法让围观的人群都笑了起来,他们的态度也随之变得好起来:在中国内地游历期间,我经常发现,与当地人开开玩笑,会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

我的小马驹看起来很享受它面前的美食,我也在这家店里吃了一些米饭。饭后我徒步考察了最近的一座山,我很快认定,在这附近花些时间做调查是有价值的。因为不信任当地人会照顾好我的马,它可是我从上海最高长官那儿借来的,我决定还是自己把它带回去,以后要来的话就租一条船,通过这一地区密布的河网,回到这儿来,这样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回到上海,时间已经很晚了,这天我一共骑行了至少六十英里,累得够呛。

几天以后,我租了一条船,趁着涨潮,大清早就出发了,涨潮的时候潮水会涌进这一带的每一条河流。当天傍晚我就来到了山边,一路上经过的土地都很富饶、肥沃。上海周边的主要农产品是棉花,在穿过一片棉田后,我看到一块土地,上面主要种着某种十字花科的植物。从这种植物中可以提取出一种靛青或蓝色的染料,中国人把它叫做“天青”。大量天青被运往上海及中国北方的各个城镇,用以染制蓝布。在中国,穷人穿的衣服主要都是用这种蓝布制成。生产天青的这种植物,我带了几株活标本回到英国,如今它们就在皇家园艺协会的花园里开着花,而且很快就会为其确定一个合适的学名[1]。

离山越近,地势越显低洼。在这个时候(六月),田里全都放满了水,大面积种植水稻。一般说来,在这片大平原上,高田都用来种棉花以及上面提到的十字花科植物,更容易灌溉的低田则作为稻田使用。一路上我时不时看到一些很大的银杏树,这一地区长得最高大,也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这一树种。每个村子边上都有绿竹掩映,散布各地的坟墓周围则标志性地点缀着一些柏树和松树,中国人就在这些树下长眠。

这些山丘与我在中国南方看到的山截然不同。它们高不过四百英尺,也不像我在前文描述过的那些山那样陡峭、崎岖。地面上不时有些剥落的岩石,但数量并不多,总体而言,这些小山给人呈现的还是一派田园风光。比起其它一些邻近上海的地方,这一带的森林覆盖率要高得多,当然,植物种类也多得多。然而,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一带没有杜鹃花。尽管这些山南边六、七十英里以外的地方就盛产这种植物,而且,那些在舟山、宁波的山区里与杜鹃花共生的植物,在这儿长得也很茂盛,而杜鹃,作为这些植物最为喜爱的共生物种,却见不到它的身影。我很难相信,那些介于宁波和上海之间的小山就是杜鹃这类植物分布区域的最北限,可是我观察到的现象却表明,事实可能就是这样[2]。

这一带的村民第一次看到我时都很吃惊。在我乘船经过的各个村镇,男女老少,不管他们来自什么阶层,都分列在两边的河岸上看我,他们甚至招呼我从船上下来,这样的话,就可以有机会更好地打量我。 在我因为爬山而离开小船的时候,我的船夫常常通过允许人们参观我的船舱的方式,借机发了笔小财。他们很喜欢我碰巧带在身边的一张“图片时报”,于是我只好把它留给他们。然而,有一点应该大书特书,就我的经历而言,尽管每天有数百人趁我不在来参观我的小船,我在这个地方却从来没有失窃过任何东西。要不就是船夫特别警觉,要不就是当地人对洋鬼子的东西有一种迷信般的恐惧,寄希望于他们都是些有荣誉感的人,恐怕靠不太住。

完成了对这些山丘的考察,我离开这个地方,回到了上海。海伦斯图亚特号,第一批由上海直航英国的航船之一,这时候正准备启航,我利用这个机会,把一些装满植物的箱子托运给了皇家园艺协会,让人感到遗憾的是,等到运到目的地,这些植物都已经不成样子了。把这些箱子托运走以后,我决定要再到内陆去一次。

每一个来到中国的人,或者说,每一个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应该听说过苏州府这个城市。一个外国人,如果走进香港、广州或南方任何一个城镇的商店,当他询问一件不同寻常的稀罕物的价格时,他肯定会被告知,这个东西来自于著名的苏州城。如果他想订购一些高级商品,那也必定来自苏州——精美的图画、雕像、丝绸,甚至漂亮女孩子,这些都产自苏州,苏州就是中国人的人间天堂,对中国人来说,他们很难相信,世界上还有可以与苏州媲美的城市。此外,我还从上海苗圃里的中国花匠那儿听说,苏州有很多非常漂亮的园林和苗圃,他们用来出售的植物,全部或者说几乎全部都购自苏州。这对我是个很大的诱惑,我要突破天朝帝国那些荒唐的禁令,到这座远近闻名的城市去看看。最大的困难是,很难找到一个愿意陪我前往的船夫,他们都很怕政府官员。 就在我上文提到过的那件事发生以后,清朝官员发布了严令,规定船夫们可以带洋人顺河出海,也可以沿河上溯到上海上游一二英里远的地方,但不得超过宝塔的位置[3],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顺着支流西进。这直接侵犯了我们在《南京条约》中取得的权利,英国驻上海领事对此很快就做出了必要而又审慎的反应。之后不久,在所谓的划界确定以后,中国政府允许外国居住者可以到内陆做一天的短途旅行,也就是说,只要他能在二十四小时内赶回来就行。

最终我联系到了一条船,然后我们就出发了。船夫既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我要离开上海多少天。我只是告诉他们,我们要到乡下去探寻植物,必须带足好几天的食物。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中国仆人也告诉他们:到乡下四处转悠,寻找各种植物,对我来说,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了,我没有坏心,而且我也会注意不给他们惹上什么麻烦。这些话给了船夫们一些信心。因为顺风顺水,我们很快就离开上海有相当一段距离了。我非常清楚苏州的方位所在,通过随身带着的袖珍罗盘,我掌控着前进的方向。等到离开上海二、三十英里后,我觉得是时候了,可以向我的同伴们透露此行的目的地了。首先我把我的仆人拉到一边,他是个很活跃的家伙,在劝说别人做他喜欢的事情方面,很有一套。“现在,”我说,“我想去苏州看看,如果你能说服那些船夫去苏州,等到回来我送你一件价值五元的礼物;而且,你告诉他们,在谈好的劳务费基础上,我可以给他们再加一倍。”经过一轮长长的讨论,他们最终决定接受我的请求。

旅途中我当然得穿着中国人的服装,我把头剃得光光的,然后戴上漂亮的假发和长辫子,不知道它以前属于哪位中国人,想必他为这一头秀发而颇为自得吧。这样装扮一下,我相信自己看上去还满像一个中国人的。中国人和欧洲人在相貌和眼睛上相差甚远,但是,相较于中国南方,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北方更不容易被辨认出来,因为北方人的面部特征和南方人相比,更接近欧洲人,南、北中国人在面部特征上有很多不同。

在中国,运河就相当于旅行者的马路,船则相当于他们的马车,所以中国没有什么好马路和好马车。这样一种运输方式自有它的优势,尽管我们英国人并不觉得这种优势有多么了不起。在涨潮的时候,潮水沿着河流深入内陆,可以到达很远的地方,在潮水的推动下,船只行进的速度相当快,旅行者则可以舒适地躺在他的小船舱中,这时候,船实际上就相当于他的房子。

离开上海后,运河先是向北,过了一段时间折而向西,它的各条支流纵横交错,遍布这一地区。我们沿途经过了一些很大的镇子以及带有城墙的城市,在其中一个叫嘉定的城市, 我们停了下来,在它的城门楼下面过夜。我在船舱里把床铺好,很早就睡下了,希望第二天早上涨潮时就能出发,这样接下来的这一天就可以走得尽量远一些。但是,正如我们英国人说的:

人算不如天算[4]

晚上,船舱窗户中灌进来的阵阵凉风吹到我头上,把我冷醒过来,而这扇窗户我睡前是把它关上了的,我立刻跳了起来,四处查看。 黑暗中我看到船已经顺着潮水漂到运河下面来了,现在和其它小船挤在一起,这些小船就像我们的船一样,系在岸边过夜,河岸上树枝低垂,小船和树枝互相刮擦。我赶快把仆人和船夫叫了起来,他们吃惊地揉着睡眼,大声嚷道,一定是有盗贼光顾了我们的船。我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事,点灯察看以后,我发现我的所有衣服,不管西式的还是中式的,都不翼而飞了。我们的这位不速之客,不光是拿走了船上所有人的东西,还割断了系住小船的缆绳,把船推到河中间,在我醒来以前,我们的船已经沿着运河漂了很长一段距离了。幸运的是,我还有一点钱放在我的中国钱包里,这个钱包被我放在了枕头下面。

“怎么办?”在我们把船系在河边的其它小船上以后,仆人问道,“你的衣服全丢了?”“是的,”我笑着说道,“现在我们最好是回到床上睡觉去,等天亮以后再说。”我们都同意了,很快,大家又都酣睡起来。天亮以后,我派仆人带着几块钱到嘉定城里去,给我买了一件衣服,然后继续我们的航程。

嘉定城又大又坚固,但是城墙和门楼还是有些破败的迹象。很明显,这儿有着悠久的历史,很多著名的雕刻作品就是在这儿创造出来的,北方的中国人对此都很熟悉。离开嘉定以后,我们沿着狭窄的运河又继续向北行进了几英里,然后,突然之间,我们的小船就被抛入到一条又宽风景又美的运河之中,这条运河更像是一个湖,或一条大河,它横贯东西,可能在吴淞与南京之间的某个地方汇入长江。这儿的景色让人印象非常深刻:又宽又平的河面上,成百上千只大大小小的中国船,鼓着风帆,穿梭往来于其间;随处可见的宝塔耸立在树林或佛寺之上,在这片宽广辽阔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这些佛寺。在小昆山的山顶上,建有一座寺庙,每年特定的季节里,很多人从苏州和周边市镇来这儿随喜。放眼望去,整个地区就是一大块连片的稻田,随处都可听到悦耳的水车转动声,成百上千的农民正在田中快乐而又自足地劳作。沿着运河又继续向西行进了一段路程,然后运河开始分叉,其中的一条支流很快就把我们送到了另一个城镇,太仓州。太仓州很大,像嘉定和上海一样,外面有一道护卫的城墙,尽管人口可能不如后二者稠密,但城镇规模却比它们要大一些。城墙边的运河旁停靠着很多老旧的大帆船,很明显,这些船现在只能作为房子住人,已经经不起任何风浪了。城中的房屋与城墙等已是破败不堪,却还是挤满了大量的人,男男女女,特别是小孩子们。从这方面来看,太仓州也像嘉定一样,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景象。

快到苏州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小山,将平原围了起来。这些小山,我后来发现,就在苏州城西边几英里远的地方。这儿的农村,也像嘉定周边一样,都是大片的稻田。踩水车的有很多女人,每台水车上通常有三到四个女人,这些婆娘都有着一双大脚,更准确说是一双未经缠裏的天足。事实上,如果她们也像平常女人一样缠足的话,是不可能站在那儿踩水车的。在社会地位较低的劳工阶层中,缠足还是很普遍的,在我看到的几百个纺线或从事其它农业活动的女人中,只有小部分人没有缠足。

在苏州东边几英里外的地方,有个很大很美的湖,宽约十二、三英里,松江府以及这一方向来的船只就从这个湖进入苏州。过了这个湖,原本已经变得很宽的运河这时开始收窄,沿途不时经过一些桥梁,两岸有很多村庄和市镇,所在这些都表明我们正在接近一个又大又重要的城市。 6月23日,一个令人愉快的夏日夜晚,我们来到了这个闻名遐迩的城市。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乘着微风,我们的小船迅疾前进,桅杆与风帆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随着我们继续前驶,船越来越多,房子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桥上以及河岸两边都有很多灯笼在移动。又过了几分钟,我们的船安全靠岸了,和其它几百条船一起,停泊在这座名城的城墙下面。为了防止不速之客再次闯入,我们采取了一些力所能及的预防措施,然后,仆人、船夫和我很快就熟睡过去了。

第一缕晨曦到来的时候,我就起床了,我的中国仆人把我仔仔细细地装扮了一番,然后我派他到城里去找一找苗圃,希望从中采集到一些我想要的植物。等到他带着这方面的信息回来,我们就一起进到城里,选购植物去了。

我必须承认,在离船上岸的时候,面对将要进行的冒险,我感到相当紧张。在乡村地区,我也曾扮过中国人,成功地蒙混过关了,但要想蒙混住在大城市里的人,特别是像苏州这样的城市里的人,我知道还是很难的。中国的狗就像中国人一样敏锐,这一次,作为我的老朋友,或者更确切地说,我的老对手,它们显然把我认作是自己的中国同乡了,这立刻给了我信心。中国的狗对于外国人似乎格外仇恨,一见到外国人就狂吠不已,直到外国人离开它们主人住的房子或村子很远,看不见了才会停下来。

城墙外有一道濠沟或运河,河上有一座桥,我过桥的时候,桥上有很多中国人在那闲逛,他们靠着两侧的桥栏杆,低头看下面来来去去的船只。我也停了下来,低头看着那些快乐而又自足的人群,想到自己现在就在天朝最时尚的城市当中,据我所知,此前还没有英国人到过这儿呢,心中不禁有种胜利的窃喜。那些在桥上闲逛的,似乎压根就没人注意到我,我于是知道,从外表上看,我和中国人差不多完全一样了。如果偷偷地告诉他们,此刻有一个英国人就站在他们身边,不知他们会有多惊讶呢。

从总体特征上看,苏州城与其它北方城市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它显然是各种奢侈品、财富的聚集地,城市当中看不到像宁波那样破旧、衰败的景象。与城墙平行有一条很大的运河,像里士满的泰晤士河一样宽,既做护城河又起到航运作用。就像嘉定与太仓州一样,河边也停靠着很多废弃的船只,毫无疑问,对于中国人来说,它们不失为一种不错的房子,对那些喜爱水上生活的人尤其如此。这条运河通过各个拱洞,通往城里,然后分出很多支脉流往各处,有的支流很窄很脏,有的则扩展成非常漂亮的湖泊,居民们就通过这些河流将远处农村的产品运到家中。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在这条又宽又美的运河上,整个地区也因此洋溢着一种欢快、繁荣的特质,在广州、上海以外的中国其它城市中,这种特质并不是经常能感受得到的。城墙和堞楼都很高,维护得也很好,形制上与宁波的非常接近,但整体状况比宁波的要好很多。东边的城墙,我一直沿着墙边走了下来,不到一英里长,但北边和南边的城墙则要长得多,所以整个城市是个平行四边形的样子。东门附近的城区,也就是我进城的那个城门,远谈不上有多好,街道又窄又脏,居民层次似乎也是最低的。但越往西边,房屋和街道就越好,商店也很大,所在这些都表明这是城里面那些有钱人和权贵居住的地方。城门都有中国士兵牢牢地把守着,城中每条街道和巷子都与这些城门相连,一到晚上九点或十点,城门就被关闭了。这个省的巡抚就驻扎在城中,所以把他眼皮底下的这座城市管理得井井有条。

苏州城里的苗圃数量被我那些上海的中国朋友们夸大了,但有些苗圃的规模还是相当大的,我从中买到了一些有价值的新品种。值得注意的有一种白色的藤萝[5], 一种漂亮的黄色重瓣月季[6],以及一种类似于山茶花的,开着白色大花的栀子花。现在这些植物都运到英国了,很快英国的各个花园里都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苏州的苗圃里育有很多矮化树,很多树的造型都很奇特,树龄也很长,与我们英国人不同,中国人非常看重这两种特性。

中国人认为,苏州女孩子的长相是全中国最好的,从我看到的那些女孩子来判断的话,她们确实担得起这样的美名。她们所穿衣服用的都是一些很好的料子,剪裁得非常得体、优雅。 在她们身上,我找到的唯一的缺憾就是她们那变形的小脚,以及她们为了显得更白而在脸上涂脂抹粉的那种样子。但我眼中的所谓缺憾,却正好是中国人的内心所好,于是这些风习就盛行开了。

苏州府似乎是中国中部省份的商业中心,它的地理位置也使得它特别适合承担这一角色。在它南边,有宁波、杭州、上海,以及其它众多的市镇,北边则有清江府[7]、南京,甚至北京,苏州就处在南北商业贸易的中心,这些地方通过大运河,或者成百上千条遍布这一地区的不甚知名的小河流联通起来。上海有着与苏州类似的优越条件,有朝一日, 在发展与欧美的贸易中,它必定会成为一个占有举足轻重作用的地方。

我在苏州及附近地区停留了几天时间,在做完了当时情形下我所能做的事情之后,就启程返回上海了。到达上海的时候,因为我的英式服装都被那午夜造访的不速之客偷走了,所以我只能穿着中式服装上岸。我的伪装是如此彻底,以至于我走在有很多熟人的街道上,竟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出我来,甚至和我住在一起的我的朋友麦肯齐先生,在我坐进他的房间后,刚开始的几分钟他愣是没认出我来。

在上海城里,就像在中国其它大城市一样,有很多公共的热水浴室,这些浴室对本地人的健康和舒适生活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我住在上海期间,每天都要经过这样一家浴室,我想对它做一番介绍。浴室外面有两间房子,用以更衣。第一间最大,给那些贫穷人家使用,第二间则给那些认为自己较为尊贵,需要保留更多隐私的人使用。在进入到最大的那间房子时,门旁边挂有一块牌子,告诉你如何收费,门口站着一个收钱的人。房子中间和四周立着好些柜子,一排一排的,柜门上安着锁和钥匙,供浴客们存放衣物,方便他们从浴池出来时找到自己的衣物。房间的另一头,有个小门,从小门进去便是浴池所在了。浴池大约30英尺长,20英尺宽,除了四周一圈窄窄的过道,中间全是水,水深从一英尺到18英寸不等。浴池的四围铺的都是大理石石板,浴客们就从大理石石板上踏进水中,也可以坐在石板上洗浴。 用来加热的锅炉放在室外,但其火道则一直通到浴池的中间。

下午和晚上,浴室里总是挤满了浴客。 进入浴室的时候,你的第一感觉就是有些受不了,一进门,一股热气或水气就扑面而来,眼睛里、耳朵里到处都是,让你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向外冒汗。蒸汽让浴室里非常昏暗,在昏暗的光线中,中国人在水中嬉戏着,他们那黄黄的皮肤、长长的辫子,在英国人看来,不啻为一种非常可笑的场景。

那些使用普通浴室的顾客,浴资只要六个铜板,其余的浴客则要十八文钱,但可以从浴室经营者那儿得到一杯茶和一管旱烟的额外服务。我应该介绍一下,一百个铜板相当于英国的4.5便士, 这样算下来,一个下层老百姓只需付一个法新[8]就能洗上一个热水澡;而其余阶层的人,只需不到一个便士的钱,就可以享受一个热水澡,一间专享浴室,一杯茶,一管旱烟。

* * *

[1] 天青已被确认为一种新品种,其学名为“Isatis indigotica”

[2] 译者按:杜鹃花在中国的分布北限是河南信阳,而非福琼猜测的杭州湾北畔一线。

[3] 译者按:该宝塔疑即龙华寺塔。从上海旧县城老西门出来,龙华寺塔是一标志性建筑,

[4] 译者按:原文是 the best laid schemes of mice and men gang aft agee, 是一句苏格兰谚语,出自Robert Burns的诗歌"To a Mouse"。

[5] 译者按:原文是法语GLYCINE.

[6] 译者按:这种花引进英美后,以福琼之名命名,现在就叫FORTUNE’S DOUBLE YELLOW ROSE.

[7] 译者按:清代清江府即现在江苏省淮安市。

[8] 译者按:即FARTHING,一英镑等于960法新,4法新相当于一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