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杭州府——中国航船——风景与土产——奇异的山岭——我们的旅伴——鸦片烟鬼——我的身份泄露了——严州府城——两个中国人之间的互相争斗——急流与水碓——价值很高的棕榈树——鸟——石灰岩与青石——茶树——发现一种新的垂枝柏——垂枝柏之美——寻获树种——奇特的回声——水面上与陆地上的乞丐——恻隐之心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我们开船了,把船划向江中。这一段钱塘江很宽,宽约三、四英里。我们乘坐的是一条非常结实的平底船,船头和船尾都收成尖角。普通船只,比如那些在上海看到的船,放到这儿都不适用,因为这儿的水流又浅又急,江中众多的礁岩与石头很快就会将它们撞得稀巴烂。
我们的船上装满了货物,还搭载二十位左右的乘客。货物都堆在舱底,乘客则安排在货物上面一层。在船的两侧,各搭建了两行卧铺,卧铺中间是一条走道,乘客和船员都可以顺畅地来往于船头和船尾之间。体面一些的乘客睡在靠里的铺位上,他们的仆人和搬运工则睡在靠走道的铺位上。
中国床铺并不奢华,包括一条垫被,供人躺卧,一个硬硬的方形枕头,还有一条棉被,可以遮盖身体,用以御寒,仅此而已。
我的铺位在船尾,一个矮个子占据了另一侧的铺位,我的两个仆人则睡在我们之间。船上的厨房,说是厨房,其实只是放置了几件做饭的器具而已,就摆放在外面的船尾,邻近舵手的位置。
每位乘客,当他搭乘这些船的时候,船上负责按一定的费用向他提供一日三餐。我们早上喝粥,中午吃米饭,晚上又是米粥。如果乘客想吃别的东西,比如茶、鱼、肉或蔬菜,他都必须自力更生,自己准备原料,自己烹煮。这样安排看起来不错,对于那些想在旅途中尽量节省着花钱的人来说,船上的伙食就足够了。除了船上提供的饮食,很多旅客并不需要什么额外的东西,茶也许算是个例外,旅客们都随身带着茶,而这在中国花不了多少钱。
每天早晨,船上给我提供一盆热水,水里面有一块洗脸布,这些都是供我用来盥洗的。中国人一般是这样进行盥洗:先把洗脸布浸在热水中,把它拧干,然后用这块又热又湿的洗脸布擦拭双手、脸、脖子以及脑袋等。这种盥洗方式并不是最有效的,但在炎热的天气当中,它却是让人感到清爽的最好办法,尤其是当一个人进屋之前走得又热又累的时候。比起冷水浴来,这种盥洗方式更能让人感到神清气爽,而且可能也更健康一些。
穿好衣服后,我可以得到一杯茶,真的只是茶,没有糖,没有牛奶,在中国喝茶从来不添加这些东西。大约八点钟的时候,厨师将六个大陶盆放在饭锅旁边,每个陶盆都满满地盛着稀粥,放在那儿敞凉。等到稀粥凉得可以喝了,陶盆就被搬到床铺之间的过道中,排成一行,乘客们自发地分成几组,每组四个人,开始用早饭。按照这样的安排,矮个子,也就是睡在我铺位对过的那位,我的两个中国仆人,还有我自己就分在了一个组,我们这个组离船尾最近。每个人都拿到一个小盆子、一双筷子,大陶盆中有一把木头勺子,我们就用它把粥舀进自己的小盆子。
除了仆人给的几个红薯,前一天我没吃什么东西,我这时候饿得厉害,别说是粥了,比它味道更难吃的我也肯定难吞下去。我顾不上周围还有中国人在场,也不去考虑他们看到我用筷子的古怪方式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但实际上我做得很不错,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全然忘记如何使用这高度文明的吃饭工具。当然,比起其它的食物来说,用筷子吃米饭和喝粥要更容易一些,因为饭盆子通常都是举到嘴巴跟前,里面的东西一半是吸进去的,另外一半用筷子拔拉进去就行。
我们的船顺风又顺着潮水的方向,所以在江面上行驶得很快。这是一个美好的秋日,景色非常迷人。我们已经离开了长江三角洲平原,进入到如诗如画一般的山区。山上长了很多树木,从山脚到山顶,到处都是松树、柏树、杜松等,它们那暗绿色的树叶与平原上众多乌桕树那成熟深红的树叶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杭州附近还有一些桑树,但随着我们往钱塘江上游深入,桑树渐渐消失了。烟叶、玉米、小米,以及小部分稻米,看起来是这儿平地上的主要农产品;而小米和玉米在较低一些的山坡上也有种植。
佛寺和佛塔随处可见,它们高高地耸立在林表。西湖边上矗立着一座名为“雷风塔”[1]的宝塔,顾名思义,就是“打雷刮风之塔”。看起来这座塔非常古老,野生荆棘和其它一些杂草从塔墙上长出来,长得甚至比塔顶还高,这显然加速了这座塔的衰败。雷风塔是这一带的一个独特风景,它让我想起了英格兰与苏格兰交界处那众多的古城堡废墟。
夜晚,当天黑得看不清航道的时候,我们的船就停在一个小乡村旁边,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再一次启程。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杭州府西南方向四、五十英里以外的地方了。
与我同船的乘客主要是些商人及其仆人,他们都很安静,也很驯良,实际上他们除了吃饭和抽烟,就只是斜躺在床上或睡觉,很少做别的事情。其中一位是个确定无疑的鸦片烟鬼,他已经完全堕落成了一个瘾君子。在旅行过程中,我看到过很多鸦片吸食者,但这个人是其中最可怜的一位,他显然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很有钱。他的床铺上围着丝帘,枕头上带着漂亮的刺绣,被套用的则是某种最为昂贵最为柔软的绸子面料。所有这些他使用的东西都揭示着一种奢华享乐的生活方式。
可是,在第一天的旅行之中,让我们看看并描述一下他那床帘后面的世界吧。床帘总是低垂并且拉得严严实实,特别是当风的那一面。他穿着最精美的丝绸衣服,侧躺在床垫上,头下则枕着一只刺绣的枕头。他身侧燃着一盏小灯,嘴里含着一管鸦片烟枪,正在那吞云吐雾。吸了几分钟后,他脸上浮现出一种陶醉的神色,就像喝酒之人后喝到微醺状态时的样子,这是鸦片烟起作用了,他此时应该是进入到那极乐世界中去了。
一两分钟以后,他跳下床来,叫来一壶茶,酣畅地喝上一顿,然后开始在船上四处蹓跶。他明显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之中,和遇到的每一个人聊天、开玩笑。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抽烟叶,然后又喝上一顿茶,就躺下睡觉了。但他的睡眠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很明显,他总是被一些奇怪而又可怕的梦境困扰着。最后他醒过来了,又像以前一样继续吸食鸦片。就这样日复一日。既使是在寂静的夜晚,当周围的一切都沉入睡梦中时,他那脆弱的意志力仍然难以抵御对于鸦片刺激的渴求。在这次旅行中,我晚上醒过来的时候,常常发现他那盏小灯都是亮着的,闻到那种令人不舒服的烟味,在船顶上空盘旋。
无节制地吸食鸦片给这个人的身体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 他现在又瘦又憔悴,脸色灰白枯槁, 皮肤则呈现出一种玻璃般的光泽,这是鸦片吸食者的一个显著标志。很明显,他在世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可是,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还在试图让别人相信,也让自己相信,他吸食鸦片是为了治病,鸦片对他的健康不可缺少。当他处于兴奋状态时,我看着他,情不自禁地会觉得,造物主创造出人类,人作为上帝最杰出的作品,可是当感观刺激与享乐控制着一个人的时候,就如鸦片控制着他,这时人又是多么可怜啊。
第一天的时候,所有的乘客都把我看成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很地道的中国人了。但我的搬运工,这个愚蠢、多舌的家伙,好像保守这个秘密,会把他压得浑身不舒服一样。我有一两次看到他和一位船员在窃窃私语,后来证明,就是他告诉这个船员,当然是当成一个极大的秘密,说我是个外国人,上海众多的红毛鬼子当中的一位。渐渐地,这个秘密就传开了,船员们和乘客们都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拿眼睛偷偷地看我。 我对此心存疑惑,就把王拉到一边,问他为什么突然之间我就成了大家感兴趣的对象。“噢”,他说,“搬运工是个大笨笨,他已经告诉所有的人,你不是这个国家的。你最好让他滚蛋,如果你不想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话。”[2]用简明易懂的英语来说就是,他告诉我,苦力是个笨蛋,他告诉所有人,说我是个外国人,如果我不想惹麻烦的话,最好是让他滚蛋。
再不会错了,我的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了。我很想惩罚一下那个搬运工,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能够免受处罚,要感谢我们所在的这个特殊场合。我觉得这个可怜的家伙后来被自己的同胞惩罚得够多了,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对他就像是在耍猴一样。
一路无话,直到我们抵达严州府[3],距杭州大约380里,位于北纬29.37.12度,东经119.32.47度的一个大城市。严州府城也像所有的中国城市一样用围墙护卫着,城墙全长约四英里。看起来这儿也是个历史悠久的地方,但停泊在城外河里的船只数量很少,从这点来看,我估计这个城市在商业上并不是很重要。严州大量出产家居用品,只是简单油漆了一下,价格比沿海城市要便宜很多。严州也是前往徽州的船只的集散地,因为要给船上人员提供日常生活服务,相关生意便做得很大。从城市规模来看,严州大约有20万居民。他们看起来不是那么富有,至少在穿着方面,他们肯定不如其近邻杭州人那样华丽。
在府城下游一点的地方,有两座非常漂亮的塔,其中一座建在造型奇特的圆锥形小山上,名字叫做伏龙塔[4]。江水在这儿分成两支,或者更准确地说,两条支流在这儿汇合,一条支流来自南边,部分发源于江西与江南省交界之处,另一部分则发源于武夷山北麓,我以后可能会去的一个地方。而现在我要走的则是北边的支流,这条支流发源于徽州的绿茶产区。
严州府附近的山都较荒凉,但山谷与低地则很肥沃。严州正好处于杭州与徽州之间半程的位置,我们的船员似乎也想趁机利用这个机会,把严州当作一个中间休息的地方,停留一段时间。而且这一段河流的流速大大提高了,需要增加不少船员。我们在严州停了两天,进行各种准备工作,买了各种东西,比如给船员们穿的草鞋,剩下这一段航程我们要吃的大米, 以及各种可以贩卖到上游乡村以便牟利的货物。把时间耽搁在这儿,我一点也不反感,这正好让我有机会见识一下这个古老的市镇,以及这个地区的部分农村,对我来说,这可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在我们停留严州期间,我的仆人王,这个又蠢又倔的家伙,几乎把我们都陷入到一个糟糕的困境中。在还钱给一位船员时,他似乎给了人家一块有缺损的银元,这块银元因为在镇子里用不出去,船员又把它拿回来了。这时候王正在喝三烧[5]酒(中国的某种酒),当船员把银元还给他的时候,他已经喝得很高了。他断言那块银元与他给船员的并不是同一块,所以他与那块银元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经过一番争吵,他又把银元收回去了,然后动身进城,用他的话说,他要自己去把它兑换掉。几分钟以后,他回来了,肩膀上挂着一串价值相当于一块银元的铜钱,他带着胜利的口吻大叫着:“银元好得很呢,用出去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有笨蛋才会用不出去。”他然后把铜钱扔给那个船员,用一种又恼怒又激动的语气问对方现在是否满意。船员静静地接过那一串铜钱,开始清点并检查它们。过了一两秒钟,他把铜钱还给了王,说这些乱七八糟的铜钱都是一些劣币,如果王用这些铜钱来还债,会让他蒙受很大的损失,所以他不想接受这样的钱。他现在要求王用品相上好的铜钱来还他。王表现出一副很愤怒的样子,“我给你一块银元,”他说,“你说它不好。我给你换了,给你铜钱,你又还给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乘客们现在都聚在他们周围,眼看就有可能爆发一场更大的风波。但在经过一阵高声争吵后,可怜的家伙最终把铜钱收到口袋里去,同时申明自己上当受骗了,他威胁说将来一定会向王进行报复。
两天以后,船上新增加的人手都已经到位了,该买的东西也买到了,我们的船向江中驶去,把严州府城抛在我们身后。我们现在的航向是西北,在很多江段水流都很急,于是很多地方都用水流来推动水碓,碾磨大米以及其它粮食,给它们脱壳。在严州府上游几英里远的地方,我看到了第一架水碓。 乍看上去,我以为它是一艘蒸汽船,因此感到非常吃惊。中国人告诉我们那些住在华南的英国同胞说,在中国内陆,蒸汽船很常见,我一度以为这些中国人说的都是真的。等到离得更近一些,我发现这所谓“蒸汽船”是下面这样一种装置:一条大大的船或驳船,船头船尾牢牢地拴在某处水流湍急的河岸边。船侧安着两个轮子,有点像蒸汽船的船桨,用根车轴把这两个轮子贯串连接起来,车轴上装有很多短齿轮,每个齿轮转动的时候,它都会推动一个重重的木锤,把木锤推到一定高度,然后让它落下,把放在下面碾槽里的粮食碾碎。受到激流的推动,轮子带动车轴迅速地转动,于是木锤便不断地举起、落下。船上用茅草盖顶,这样可以避雨。随着我们向着上游深入,像这样的水碓变得极为普遍。
大约在严州上游十到十二英里的地方,土地变得稍为肥沃一些了,山上长满了低矮的松树,低地则种满了乌桕树、樟树和竹子。这一带农村大量种植玉米和小米,因为这儿大部分是山区,种不了水稻。
我们现在前行的速度非常慢,因为水流太湍急了。不时出现的险滩,常常使得我们花费好几小时才能溯流而上。十五个纤夫,用长长地纤绳系住我们船上的桅杆,在岸上拉着船前进,还有五、六个船员拿着长长的竹篙,奋力地撑着船。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展现中国人那不屈不挠的毅力。当打量着像这样的一条河时,也许有人觉得它根本就不适合航行,但即使是这样的困难条件,人们也还是凭着艰辛的劳动和不屈的毅力把它克服掉了。
我们别无他法,只好慢慢前进,这倒很合我的心意,我可以轻松方便地调查这一带的植物资源。我一般在天亮时起床,整个早晨都到河岸边的山坡上和山谷里进行考察,然后及时赶回到船上吃早饭,吃完早饭,我通常都由我的仆人陪着再到岸上去,漫步过程中一旦发现什么种子、植物或者花儿,就采集下来交给仆人拿着。每次上岸,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爬到最近的一座山上,看这条江到底绕了几个弯,有多少险滩,这样我们心中就可以有个数,在我们下船的这段时间里,它有可能走多远。如果滩流很多,我们知道船会走得很慢,我们就可以放心地走到较远一些的地方,反过来,要是河流看起来很直,河床也相对较平坦,我们就只能在离开河岸不远的地方活动。
在树木当中,最常见的是由森柏格命名的日本油桐,也就是中国人说的桐油树,这种树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因为它的种子里面富含油脂。此外还有乌桕树,提供桕脂和桕油。这儿的山坡上有一种棕榈树,是此地以及华中各省唯一一种土产的或者种植成功的棕榈树,长得非常好。这种树看起来像是稷竹的一种。对于华北的中国人来说,它的经济价值非常高,它那大大的、棕色的像毛发一样的苞叶可以派很多用场。当地帆船上用的绳子和缆索就是用这种苞叶编织而成,这种绳子即使是在水下,使用寿命也很长。尽管这种树与椰子树的纤维有些相似,但用来编织绳索的话,前者可能比后者还要更好更结实。这种苞叶也可以用来加工成棕床垫,当地不管什么阶层,很多人睡觉用的都是这种床垫。下雨的时候,下田的农民以及其它劳动人民都喜欢穿戴用这种苞叶制成的斗笠和簑衣,可以将绝大部分雨水挡在身外。这种树还有很多别的用途。此外,在当地,它还是一种很有观赏价值的树呢。
希望有一天,在英格兰南方以及欧洲其它一些气候温和的地方,山坡上也能种上这种漂亮的棕榈树。带着这样的期待,我把几棵棕榈树送回了英国,送给位于KEW的皇家花园[6]的希廉库克爵士,我向他提了一个要求,希望他把其中一棵转交给阿尔伯特王子位于怀特岛上奥斯本行宫[7]的花园。
有关这种有趣的棕榈树以及本篇中其他一些树木,书中附了一些速描,我要感谢R. N.号[8]的克雷克诺福特船长在这方面的好心帮助,作为雷纳德船的船长,他在中国期间的工作得到了侨界高度而又公正的赞扬。
这一地区有很多石灰岩, 因而建了很多烧石灰的石灰窑,这些窑建得就像我们在英国看到的石灰窑一样。江面上有很多水禽,比如鹅、鸭子、野鸭,以及几种很漂亮的翠鸟等等,都很常见。山里面则有很多野鸡、山鹬以及鹧鸪等。我估计也有很多鹿,但我一只也没见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快乐地过去,天气很好,当地人很平和很友善,风景又非常之好。我的中国仆人和我自己,经常在走得脚酸之后,坐在山顶上,享受着周围如画的美景。这条美丽、清澈的江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在群山之中蜿蜒流淌,一会儿波平如镜,深沉静美, 一会儿却又是浅滩急流,河床上到处都是岩石。在有些江段,江边林木蓊郁,树木将其枝条垂入水中,而在另一些江段,水面上岩石巉峭,与急流砰渹撞击。
这一带地处山区,远方的山岭,高高低低,从三百英尺到三千英尺不等,它们或者孤峰特立,或者连绵起伏,或者沟壑纵横,姿态万千。总之,景色非常迷人,那些鲜活的画面将长久地印在我脑海中。
10月29、30两日,我们经过了茶园[9]、早禾埠[10]、港口[11]以及淳安县城[12]等城镇,这些地方都很值得说一说,特别是淳安县城,它至少有10万居民。 在茶园镇的对面,有一座外形奇特的小山,山体主要由漂亮的青色花岗岩构成,中国人非常喜受这种石料,从山里挖出来的青石[13]被广泛使用于各种装饰用途,特别是用来修砌坟墓。大量青石就因此而沿着新安江,送到了下游的严州与杭州。
这儿与我要去的绿茶产区毗邻,所以山坡上现在经常可以看到一些茶园。山谷里则常常出现一些高大的樟树,特别是在村庄附近。乌桕树仍然很多,在每年的这个季节,当乌桕树披上秋天的霜叶,曾经的碧树,现在变成深红胜血的秋林,那美景真是叫人心醉。
但这一带最美的树还要数一种枝叶纷披的柏树, 这种柏树我在中国的其它地方从来没看到过,对我来说,它是一种新树种。我是在一次日常散步的过程中第一次发现这种柏树。我注意到离我所站的地方大约半英里以外,有一株漂亮的杉树,大约六十英尺高,树干笔直,就像诺福克岛[14]上的松树一样,而枝叶纷披,又像圣赫勒拿[15]的柳树。这棵树的枝条,最开始是从主干上垂直生长出来,然后形成一个上翘的优美弧线,在枝条最尾端再稍稍下垂。在这些主要的枝条上,又长出其它一些又细又长的小枝,这些小枝都直直地下垂,使得整棵树像垂柳一样,非常漂亮。它让我想起欧洲剧院或公共场所里那些又大又华丽的枝型吊灯。
这会是什么树呢?很明显,它属于松树一类,但比起其它松树,它树形更美,观赏效果更佳。我走向——不,实际情况是——跑到这棵树跟前,这让我的仆人大为惊讶,他们显然以为我发疯了。当我站在树下,发现它不只是可以远观,近看显得更漂亮。它的主干非常直,像柳杉一样,叶子则像著名的金钟柏的叶子,只是细长得多,也漂亮得多。
幸好,这棵树上结了很多成熟的果子,这是此刻我最想得到的东西。树长在一家乡村客栈的地面上,属于客栈老板的财产,一道围墙把我们和它隔了开来,我承认,当时我非常想爬过墙去,但又记起自己此刻扮成了一个中国人,如果这样贸然闯入,那是很不合体统的,我很快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我们于是走进这家客栈,在一张桌子前静静地坐了下来,为自己点了一些吃的。吃完以后,我们掏出烟杆开始吸烟,主人很有礼貌地陪着我们一起走到院子之中闲逛,那儿有我真正感兴趣 的东西。“你这棵树长得多漂亮啊。我们生活的沿海一带从来没见过它这样的,希望您送给我们一些种子。”“确实很漂亮”,主人说,我们的夸奖显然令他感到很高兴,他很乐意满足我们的要求。我很珍惜这些种子,把它们安全地送回到英国,现在它们已经在英国落地生根了。希望几年以后,在英国的风景当中,能见到这种可爱树木的动人身影。这之后,随着我们继续西行,这种树越来越常见,经常可以看到它们一丛丛地长在山坡上。这种树叫做垂枝柏。
船在淳安县城旁边停了一晚,10月31日早晨,我们离开县城,继续我们的行程。走了一小段路程之后,我们来到群山之中一处显得特别荒凉的地方,这儿可以产生一种特别奇怪又非常清晰的回声,中国人把这个地方叫做响山[16]。到了这儿,船员们与乘客都高声大叫,尽力用最大的音量喊出各种奇怪的声音,以此作为消遣。声音在山间一遍又一遍地回荡,非常清晰,首先是近处,然后是远处,峰鸣谷应,直到最后回声慢慢消失。中国人对于这个地方有一种很奇怪的偏见,他们告诉我,人死之后,变成鬼,鬼最喜欢住在那些荒凉而又风景优美的地方,他们说,这些回声就是鬼在不停地重复这些叫喊声,把声音从一个山头传到另一个山头。
这一天慢慢地过去,我们来到一个险滩前,新安江上的这些险滩都很难越过。我看到很多小船都等在这儿,一旦有大船到来,它们就围上前去。这些小船都是江上的乞丐船,每条船上都有一个年迈的老人,或男或女,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因为上了年纪而头发斑白,而且很明显,不少人已经老得有点糊涂甚至痴呆了。他们希望能从东部沿海富裕城市来的船上乘客那儿得到一些救助。中国人以尊老敬老而闻名。据说,一位著名的英国商船队长,有一次在广州被暴民围攻,情形很危险,但当他举起自己的帽子露出满头的灰白头发时,暴民们后撤了,让他全身而退。考虑到中国人对于老年人以及斑白者的尊敬,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船上有个传统,每天早上,船员们都会往一个小竹筒中存一把米,以便施舍给穷人。这样乞丐们在要饭时通常都不会落空,实际上,如果不给他们 一点东西,很难把他们打发走,他们对你纠缠不休,非常烦人。涌到我们船前的乞丐是如此之多,以至于船员们常常抱怨,哪怕只给每位乞丐一、二盅的大米,他们也应付不过来,所以船员们只好吁请乞丐们的谅解。但除非把整个竹筒里的米都倒在伸过来的篮子里,否则乞丐们就会鼓噪大喊,抱怨自己没得到应得的那一份粮食。
有时候江水太浅,江中全是石头,只有靠近江岸的地方才有一条能让船通行的水道。岸上的乞丐们很清楚这些水道的位置,他们通常就守在那儿,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个篮子,将篮子悬挂在一根竹竿上,伸到船员们身边,希望得到救助。这些岸上的乞丐就如他们船上的弟兄们一样难缠,他们的要求一般都会得到满足。
我直到现在才了解到,在中国,生活在底层的民众,比如这些船员,他们都很有同情心。很少有乞丐——他们人数众多[17]——会空着手回去。这也许是因为,尽管这些船员都很无知,也很迷信,但他们都相信一个道理,真心行善,不求回报[18],终有一天会得到福佑。
* * *
[1] 译者按:即雷峰塔,作者误听,下文且解释为“temple of the thundering winds”
[2] 译者按,此处作者引用仆人的鳖脚英语,后面自己又用正确的英语解释了一遍。
[3] 译者按:今属杭州,严州府城位于今建德市梅城
[4] 译者按:这是根据英语回译的塔名。梅城附近的三江合流处有双塔,名为南峰塔及北峰塔,与此处塔名不符。
[5] 译者按:原文sam-shoo, 即samshu, 来源于广东方言“三烧”音译,所谓三烧,即三蒸三酿之酒,原料为小米或大米。
[6] 译者按:即英国皇家植物园,全名为Royal Botanic Garden, Kew,现在常简称为Kew Garden。Kew是地名。Kew Garden地处伦敦西南。
[7] 译者按:奥斯本行宫,OSBORNE HOUSE,位于怀特岛(Isle of Wight)上,曾经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夏宫。
[8] 译者按:即下文Reynardt号船。
[9] 译者按:此镇已沉入千岛湖水库底。今天淳安的茶园镇为后来异地重建。
[10] 译者按:原文做TSASA POO, 遍查淳安县旧志,唯早禾埠差相仿佛。早禾埠位于旧新安江畔,且界于茶园与港口之间,为当时一水陆码头。今已沉入千岛湖水库底。
[11]译者按:此镇今已沉入千岛湖水库底。
[12] 译者按:原文为“SHANG-I-YUEN”,即淳安县。原淳安县城今已沉入千岛湖水库底。
[13] 译者按:又称茶园青石,质地细韧,颜色呈鸭蛋青,可以雕龙刻凤,凿狮凿麒麟,以及祠堂石柱、石梁等。
[14]译者按:原文NORFOLK ISLAND,即今澳大利亚海外领地诺福克岛。
[15] 译者按:圣赫勒拿岛(Saint Helena),南大西洋中的一个火山岛,隶属于英国,孤悬海中。拿破仑就是在这里流放直到去世。
[16] 译者按:原文为“FUNG-SHU”,不知所指。查《严州府志》卷三“山川”,淳安县城西有“响山”,其下注文云:“在县西十八里,有深潭,舟人呼之,其响相应。”地理位置、对回声的描述适与福钧描写的相同,疑即此处。今人黄宾虹《新安江响山潭镜心》国画,作于1950年,新安江水库未成之前,响山犹在万山群簇之间,一片荒野景象。今则水中几座小岛,浑然不似旧时地理矣。
[17] 译者按:原文their name is legion, 从”my name is legion, for we are many ”变化而来,语出《圣经》。
[18] 译者按:原文casting their bread upon the waters, 语出《圣经》Ecclesiastes 11而稍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