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曼帝国在欧洲的领土获得了一代人时间的和平。在这段时期,欧洲国家大多数时候都在忙着打仗。1740年,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帝查理六世驾崩,根据《国事诏令》(Pragmatic Sanction)应由他的女儿玛利亚·特蕾莎(Maria Theresa)继承的奥地利领土分崩离析,引来各国的争夺。[1]这先是导致了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后来又引发了七年战争,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也趁机崛起,一跃成为欧陆强权。

以奥斯曼帝国的和平守护者和保护者自居的法国,希望土耳其人能够更加主动地投身到欧洲事务之中,充当欧洲的制衡力量——尽管这么做并不一定总是符合奥斯曼帝国的利益,但一定符合法国的利益。此时的法国正与普鲁士和一些德意志邦国一道,对奥地利有所图谋,因此它们也向土耳其人施加压力,希望他们可以入侵匈牙利。法国人许诺说,如果土耳其人能够在匈牙利方向牵制奥地利人的注意力,那么整个匈牙利王国日后都将属于土耳其人。但是,艾哈迈德三世的继任者马哈茂德一世苏丹不为所动,他坚决主张奥斯曼帝国保持中立,还公开发表宣言,劝说其他国家停止战争,并表示愿意出面调停,以异教徒的身份劝说基督教国家彼此之间化干戈为玉帛。对于他做出的姿态,其他国家不过是一笑了之。

法国决定求助于已经归顺奥斯曼帝国的博纳瓦尔伯爵。法国人给了他一笔津贴,还许诺允许他返回法国,希望借助他的影响力让奥斯曼帝国参战。但是,苏丹和他的大臣们的态度依然十分坚决。在接下来的十年中,法国人又不断努力,试图让奥斯曼帝国与普鲁士和瑞典结盟,结果也遭到了拒绝。奥斯曼帝国十分坚定地拒绝战争,甚至还在英格兰的调停下接受了玛利亚·特蕾莎的主动示好,与奥地利和俄罗斯签署了“永久性的”和平条约。

在这几十年间,奥斯曼土耳其人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慵懒地无所事事,全然没有看到未来可能出现的危险。只有一小部分精英分子看到了帝国的孱弱现状,意识到国家急需重新武装自己并进行重组。他们认为,与俄罗斯的下一次碰撞一定会到来,奥斯曼帝国需要利用当前的喘息之机重整国内的秩序。

但是,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阶层中充斥着自鸣得意、目光短浅之徒。从上到下,人们要么固执地不愿意去面对国家存在的问题,要么干脆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这种现象的根源在于,土耳其人传统上一直相信奥斯曼帝国的体制是绝对正确的,而异教徒的体制一定是低劣的,全然不顾过往的经验教训。而从不停更迭的大维齐尔开始,自私自利的情绪从上至下、由内而外,弥漫在整个官僚体系之中,贪污腐化的领域越来越多,污染了整个政府体系。就连军队的中坚力量近卫军也日益腐化。自从穆罕默德四世苏丹给了近卫军免进口关税的特权,他们的生计就不再依靠战争,而是靠经商的副业过活。像其他群体一样,他们也宁愿在和平时期享受既得利益。因为在战争期间,他们的各种损失太大了。

1754年,马哈茂德一世苏丹驾崩,他的弟弟继位,是为奥斯曼三世。在“牢笼”里的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几乎是一个驼背。他延续了兄长的和平主义政策,仅仅执政了三年。从他执政的最后一年,到接替他的穆斯塔法三世执政的第一年,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其实是能力堪与科普鲁律家族成员相媲美的大维齐尔拉吉卜帕夏(Raghib Pasha)。他十分诚实,思想开明,曾经学习过欧洲的科学知识,非常推崇艾萨克·牛顿的著作。他希望能够向西方学习。但是,在现阶段,为了维持秩序的稳定,他认为在推行改革的过程中不能威胁到“现有体制的和谐运行”。

在国外,拉吉卜试图通过构建力量均势来实现奥斯曼帝国的和平诉求。为了抗衡奥地利和俄罗斯的力量,他在1761年与普鲁士签订了条约。不出意外的话,他希望这份条约可以让奥斯曼帝国与普鲁士结成攻守同盟,因为普鲁士本身对奥斯曼帝国并没有领土诉求。他十分清楚俄罗斯对奥斯曼帝国的敌意,因此明白必须改造奥斯曼帝国军队。拉吉卜整顿了帝国的兵工厂,创建了一所火炮铸造厂,组建了一支造桥部队,还开始建造新的战舰。他创办了一系列学校,教授数学、海事、工程学和火炮知识;他还要求近卫军、工程兵、西帕希骑兵及安纳托利亚的封地骑兵定期进行演习。他重组了行政体系以恢复帝国的财政秩序;他还在安纳托利亚镇压土匪,并且设法确保满足圣城麦加和麦地那巨大的粮食需求。在公共工程和事业方面,他重启了古老的黑海到地中海之间的运河项目。借助这条运河,就可以绕开博斯普鲁斯海峡,穿过小亚细亚直抵伊兹尼克湾的尽头,继而进入马尔马拉海。通过这一系列举措,这位大维齐尔希望能让新任苏丹穆斯塔法三世把他的旺盛精力用在适当的地方,控制自己的行为。穆斯塔法三世最初也的确满足于让拉吉卜主导各项事务。

但是,穆斯塔法三世不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他精力充沛,十分勤勉,急于亲自领导他的人民,为他的国家建功立业。在他身上,人们可以看到奥斯曼帝国早期统治者身上的那种征服欲,而这种精神恰恰是此前几任苏丹所缺失的。但是,这种征服的欲望并不总是能被冷静的判断力控制住。从即位伊始,穆斯塔法三世就决心用自己的方式治理国家。按照传统,苏丹在即位时要举起一杯谢尔贝特(sherbet)[2]向近卫军致辞。穆斯塔法三世信誓旦旦地说:“战友们!我希望明年春天能与你们在宾杰里城下同饮此杯!”

他的确希望奥斯曼帝国能够在欧洲事务上展示出更加好斗的形象。不过,一直到拉吉卜于1763年去世,他才真正亲自掌权。与此同时,一个好战的新敌人也掌握了权柄,她就是富有才干而又不择手段的俄罗斯女皇叶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3]。这位“北方的塞米勒米斯(Semiramis)[4]”发动军事政变,推翻了她荒淫无能的丈夫彼得三世。叶卡捷琳娜一心想要瓜分奥斯曼帝国,成为统治博斯普鲁斯海峡两岸的女皇。

不过,波兰国王奥古斯特三世(Augustus III)之死却先引发了对波兰的瓜分。1764年,叶卡捷琳娜变换阵营,与昔日的敌人——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结成了一个卑鄙的同盟,意欲终结波兰的独立。在奥地利的默许下,俄罗斯和普鲁士的军队占领并瓜分了波兰,还扶植了叶卡捷琳娜的昔日情人做了波兰的末代国王。

穆斯塔法三世立刻谴责了俄罗斯卑鄙的侵略行径,指责叶卡捷琳娜通过所谓的“选举”扶植了自己的傀儡国王。他夸下海口说:“我会想办法教训这些异教徒。”但是,他的迪万反对战争,奥斯曼帝国的军队也没有做好打仗的准备。尽管备受压迫的波兰人不断求救,但奥斯曼帝国最初也只不过抗议了几声;俄罗斯和普鲁士的使团前来做了一些虚假的保证,奥斯曼人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对叶卡捷琳娜来说,她也希望在彻底了结波兰事务之前能让奥斯曼帝国保持安静。她发现,只需要拿出一些金钱,俄罗斯就能够收买迪万里一些有影响力的人物。

但是,她也并不费力去掩饰自己对奥斯曼帝国的类似图谋。很快,她的野心就昭然若揭。作为准备,俄罗斯的密探开始在奥斯曼帝国的各个地区煽动内乱——黑山(Montenegro)、阿尔巴尼亚、摩尔达维亚、瓦拉几亚以及格鲁吉亚和克里米亚。按照《贝尔格莱德和约》的规定,布格河与乌克兰边境之间的“新塞尔维亚”应当是中立的边境地带,但俄罗斯人开始在这里修建工事。这样一来,一旦战争爆发,他们就可以切断土耳其人和鞑靼人之间的联系。接着,俄罗斯人又进行了最后一次挑衅:为了追捕波兰流亡者,他们跑到奥斯曼帝国的附庸鞑靼可汗的地盘上,攻破了靠近比萨拉比亚边境的巴尔塔(Balta),并将其夷为平地,还在那里不加区分地大肆屠杀波兰人和土耳其人。这一骇人听闻的践踏和约的行为让苏丹穆斯塔法三世陷入狂怒。迪万也改变了立场,赞成立即宣战。只有大维齐尔穆赫辛扎德反对这一决定——他并不是反对开战这件事本身,而是基于奥斯曼帝国的军队和边防都还没有做好准备这一事实,反对立即宣战。而且,在来年春天之前,他们根本不可能采取真的军事行动,而无谓的提前宣战相当于给了俄国人一个预警。

但是,在不耐烦的苏丹看来,他的机会终于来了。他解除了大维齐尔的职务,然后忙不迭地让新任大维齐尔哈姆扎帕夏(Hamza Pasha)给俄罗斯使节奥布列斯科夫(Obreskov)送去了最后通牒,要求俄罗斯女皇从波兰撤军。没有得到圣彼得堡任何指示的奥布列斯科夫拒绝签署最后通牒。于是,土耳其人把他丢进了七塔监狱,然后对俄罗斯宣战。“忠实的老朋友”法国之前一直在敦促迪万对俄罗斯宣战。凡尔赛宫的舒瓦瑟尔公爵(Choiseul)[5]早就指示法国驻奥斯曼帝国大使韦尔热讷伯爵(de Vergennes)[6],让他向奥斯曼帝国的大臣们阐明俄罗斯在波兰和其他地区种种行动的危险性。韦尔热讷伯爵告诉凡尔赛宫方面,奥斯曼人并没有做好准备,但他的话被当成了耳旁风。但现在,到了真正要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凡尔赛宫派来了一位密使托特男爵(Baron de Tott),让他担任奥斯曼帝国的军事顾问。苏丹命令他检查武器和弹药准备情况,结果他震惊地发现,伊斯坦布尔的兵工厂存在着严重的问题。

在他看来,土耳其人已经遗忘了传统的兵事。从工事的修筑到部队的调遣,从训练到纪律,奥斯曼帝国军队在各个方面全都一塌糊涂。军中充斥着无能之辈,军官们愚钝无知,很多人连基本的地理常识都没有。到了战场上,更是毫无纪律可言。大量的部队拒绝参战;军需官中饱私囊,导致士兵吃不饱肚子;享有封地的骑兵花钱雇来各种冒险者替他们服兵役;近卫军经常以下犯上,身为步兵还要求骑马上前线,除非军官也跟他们一起徒步行军。奥斯曼帝国军队已经堕落成了一群野蛮的乌合之众。

大维齐尔拉吉卜曾经做了一系列努力改造海军,试图增强其实力,结果海军的船只营造不周,设计过时,材料朽坏。托特男爵汇报说:“哪怕有一点点风浪,这些高舷船的下层炮位就会进水。这些船的大面积木质船体暴露给敌人,却没有什么火力。”他把这些船高高的甲板比作水手们头上高耸的头巾。托特男爵还记录了这些船只大量的缺点,“而那些指挥船只的无知之徒甚至都意识不到这些船有什么问题”。海军司令把每艘船的指挥权交给了出价最高的人,他还允许这些船长也如是效法,拍卖职位。

穆斯塔法苏丹在尚未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就急匆匆地宣战,给了叶卡捷琳娜女皇充足的时间去动员五路大军对付他。这五路军队从西至东分别部署在:可以进占摩尔达维亚的乌克兰和德涅斯特河一线;通往克里米亚的彼列科普地峡前;顿河和高加索山之间的地带;第比利斯地区,威胁格鲁吉亚和安纳托利亚东部。[7]而在奥斯曼帝国方面,只有克里米亚可汗克里姆·格莱(Krim Ghirai)在1769年的严冬发动了一次进攻。托特男爵跟随克里姆·格莱一同出征,并按照指示打扮成了一个鞑靼人。鞑靼人为他提供了十匹切尔克斯马。他自己那匹娇弱的白色阿拉伯马跌倒冻死之后,人们很快就把它做成了熏肉,当作特别的珍馐搭配着鱼子酱一起吃。老练的鞑靼骑兵组成的大军穿过德涅斯特河和布格河,进入了新塞尔维亚的冰封草原。他们大肆劫掠,毁掉了俄罗斯南部的大片土地,带回来数以千计的俘虏。但就在班师后不久,克里米亚可汗克里姆·格莱去世了。奥斯曼帝国为他挑选的继任者未能再取得他那样高的声望。

同样不济的情况也发生在奥斯曼帝国新任的大维齐尔和军队总司令穆罕默德·艾敏(Mehmed Emin)身上。事实证明,苏丹缺乏识人之才。此人是文官出身,并非武将,毫无军事经验。1769年春天,他在抵达多瑙河河畔时召集他的将领们开会。他请求将领们告诉他应当如何筹划战役,这让他们大吃一惊。由于将领们意见不合,奥斯曼大军在没有详细行动方案的情况下就渡过多瑙河进入了摩尔达维亚。缺乏补给又饱受附近沼泽里的蚊虫之苦,他们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一系列挫折,最终全军撤退。俄罗斯人夺取了霍京,接着又进占了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最后,苏丹召回了他的大维齐尔,将其处决。这是奥斯曼人在德涅斯特河与多瑙河之间地带的第一次退却。

到了那年年底,叶卡捷琳娜女皇开始着手准备一个她梦想已久的计划——入侵希腊,将当地的基督徒从奥斯曼异教徒的压迫下解救出来。如果能完成这样的伟业,一定可以赢得整个西方世界的一致赞誉。俄罗斯的东正教会已经为此兢兢业业地准备了一段时间。教会利用在希腊的代理人,通过散发十字架、《福音书》和叶卡捷琳娜的画像等方式开展了宣传活动。叶卡捷琳娜许诺说,俄罗斯将为希腊人提供武器,支持他们发动起义。对地理知识一无所知的土耳其人根本不理睬有关这一威胁的汇报,他们只是充满疑惑地问道:“俄国人怎么可能把舰队从波罗的海运到地中海去呢?”

这支波罗的海舰队就集结在圣彼得堡的喀琅施塔得(Kronstadt)和附近的几座港口里。尽管名义上统率舰队的两位俄国将领不习海战,但实际上指挥舰队的是经验丰富的英国海军将领约翰·埃尔芬斯通(John Elphinston)。俄罗斯海军还很落后。他们的舰只稳定性欠佳,也没有找到可靠的火炮制造专家,水手里也有大量的新手,要么是被迫放下锄头的农民,要么是医院里拖出来的病号。埃尔芬斯通向女皇抱怨他的同僚们的种种缺陷,叶卡捷琳娜女皇回答他说:“俄国人无知是因为他们太稚嫩,而土耳其人无知是因为他们已经衰朽。”她的舰队在英国的港口停靠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英国海军部下令为俄罗斯舰队提供设备和补给品,还为他们提供了干练的领航员和其他军官,每艘俄国船只都获得了英国人的襄助。此时的英国希望可以利用俄罗斯的扩张来抑制自己的劲敌法国的扩张,而且它也不再坚持维护奥斯曼帝国领土的完整性。英国政府公开表示,如果法国或西班牙胆敢阻挠俄罗斯舰队进入地中海,英国将视之为敌对行为。

统率俄国远征军的是奥尔洛夫伯爵(Count Orloff)。他是叶卡捷琳娜的宠臣的弟弟,梦想着自己可以做希腊的君主。1770年年初,大军出现在了摩里亚海岸。威尼斯的密探与希腊部落领袖达成了秘密协议,当地的基督徒许诺将发动大规模的起义。这一消息也鼓舞了俄军。陆军举着俄罗斯的旗帜在马尼登陆,当地桀骜不驯的居民十分热切地想要揭竿而起,反对土耳其人的统治。但是,他们并没有任何协同作战的方案,俄国人也没能系统地掌控那些山区里的土匪。这些狂野的匪帮一心只想着不分青红皂白地屠杀土耳其人。

摩里亚的总督是前任大维齐尔穆赫辛扎德帕夏。他干劲十足地做出了反应。他调来了阿尔巴尼亚武装作为援军,击败了希腊起义军和外国入侵者,把俄国人赶回了他们的船上,又把留在岸上的基督徒起义者屠杀殆尽。于是,在征服君士坦丁堡的纪念日那天,俄国人撤出了半岛。因为这场胜利,穆赫辛扎德帕夏获得了“法蒂日·莫拉”(Fatiji Mora)的称号,意为“摩里亚的征服者”。

但是,俄军依然在地中海上。他们的海上行动要比陆上行动成功得多。他们在希俄斯海峡击败了一支奥斯曼舰队,迫使其躲进了狭窄的切什梅(Cheshme)海湾。俄军将这支奥斯曼舰队封锁在了海湾里,随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派了两艘火船进入海湾(其中一艘由一名英国海军上尉掌舵),烧掉了这支舰队。托特男爵记载道,这次“巧妙的伏击”让“充斥着船只、火药和火炮的海湾很快就变成了一座火山,吞噬了整个奥斯曼舰队”。

这是自勒班陀海战以来,奥斯曼舰队遭遇过的最悲惨的命运。叶卡捷琳娜在沙皇村(Tsarsko-selo)[8]建了一座凯旋门来庆祝这次胜利。每名参战者都获得了一枚奖牌,上面刻着“我曾参战”的字样。如果俄国人听从了英国将领的意见,那么这场战役的影响本来可以更为深远。英国将领认为,俄罗斯舰队应当立刻驶往防御空虚的达达尼尔海峡,接着强行冲进马尔马拉海,炮击伊斯坦布尔。但是,他的长官奥尔洛夫(他后来被叶卡捷琳娜赐予“切什梅斯基”的称号)却犹豫了。他的舰队在海峡的入口处迟疑不决地巡航了一段时间,给了土耳其人喘息之机。在托特男爵和一群西欧工程师的专业帮助下,土耳其人在达达尼尔海峡欧洲和亚洲两侧的岸边各布置了两门重炮,它们可以形成交叉火力攻击试图闯进海峡的船只。

于是,埃尔芬斯通只好率领舰队封锁海峡到特内多斯岛之间的水路,而奥尔洛夫则去围攻利姆诺斯岛的要塞。在经过60天的围攻之后,奥斯曼帝国的守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就在此时,苏丹手下的海军将领阿尔及尔的哈桑(Hassan of Algiers)赶到了。他像以前的海盗头目一样,英勇地从伊斯坦布尔出发赶来解围。他手下只有从伊斯坦布尔街头狂热的乌合之众里招募来的4 000人,他们的武器只有手枪和马刀。他们悄无声息地在岛的东侧登陆,突袭了围城部队,将他们砍翻在堑壕里。剩下的俄国人仓皇地逃回了船上,放弃了围攻。经此一战,哈桑被提升为了海军总司令。

奥尔洛夫的海军又在地中海活动了一段时间,骚扰土耳其人的航运,阻断首都和亚洲领土之间的通信,还按照人们已经司空见惯的俄国人的方式去干涉埃及和叙利亚的内部事务。他出兵出军火,支持马木留克酋长阿里贝伊和阿卡(Acre)[9]当地的谢赫反对奥斯曼帝国的叛乱。阿里从大马士革的帕夏手中夺取了叙利亚的大片土地。但是,他最终遭人背叛,在一场距离其根据地更近的战斗中战败。在那场战斗中,有400名俄国军人丧命。这位叛乱头目的人头和四名作为战俘的俄罗斯军官被一同送到了伊斯坦布尔,交给苏丹。

与此同时,在俄土边境的主要战场上,连年的战争越发朝着不利于奥斯曼帝国的方向发展。1770年,俄国人接连占领了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土耳其人失魂落魄地逃到了多瑙河对岸。很快,长期以来充当帝国屏障的多瑙河北岸的各个土耳其要塞就全都落入了俄国人手中。只有宾杰里的鞑靼人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经过两个月的围城和激烈的巷战之后,只有三分之一的鞑靼人幸存了下来。德涅斯特河上的要塞也像多瑙河上的要塞一样,被俄国人攻占。

1771年,厄运又轮到了克里米亚。俄军同时从彼列科普地峡和刻赤海峡入侵,两路夹击克里米亚。在一片混乱之中,整个克里米亚都被俄军占领,其间鞑靼人和土耳其人之间还发生了内讧。奥斯曼帝国派来的总督被俘,克里米亚可汗则可耻地不战而逃,让鞑靼人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可汗的两个儿子得到了俄国人的承诺,允许他们在克里米亚半岛上独立建国,但需要接受俄罗斯的保护。于是,他们随着一支代表团前往圣彼得堡,向叶卡捷琳娜女皇宣誓效忠。至此,除了奥恰科夫和金伯恩,奥斯曼帝国丢掉了黑海北岸的大部分领土。与此同时,在高加索地区,俄国人把土耳其人逐出了明戈瑞利亚(Mingrelia)[10]和格鲁吉亚。

此时,强大的俄罗斯接连不断的征服扩张引起了其邻国奥地利和普鲁士的担忧。奥普两国向俄罗斯女皇提出,他们可以出面帮助她和奥斯曼帝国和谈。但叶卡捷琳娜回答说,她只会和苏丹本人谈判,不需要他国势力的介入。接下来,这几个国家和土耳其人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外交运作,其中还包括有关瓜分波兰的安排。奥斯曼帝国先后试图与奥地利和法国结盟,以争取他们支持自己对抗俄国。最终,在1771年的战事进入尾声之后,俄国和奥斯曼帝国同意停战,两国先后在福克沙尼(Fokschani)[11]和布加勒斯特(Bucharest)举行了和谈。

但是,和谈破裂了。主要原因是大穆夫提和整个乌理玛团体都反对割让克里米亚。他们认为,作为苏丹—哈里发体系内的伊斯兰政权,克里米亚不能被置于基督教国家的保护之下。尽管穆斯塔法三世苏丹、大维齐尔和政府里主要官员都认为和谈的条件可以接受,但苏丹不得不拒绝在和约上签字。他担心如果自己接受了和谈条款,乌理玛可能会在伊斯坦布尔煽动叛乱。于是,在经过一年多的休战期之后,战争又开始了。利用这一喘息之机,苏丹恢复了摩里亚的解放者——穆赫辛扎德帕夏的大维齐尔职务。

穆赫辛扎德帕夏重组并加强了军队,最后一次赋予了军队新生。1773年,他发动了一场战役。这场战役的范围局限在多瑙河南岸及保加利亚的部分地区[从锡利斯特拉(Silistria)[12]和鲁什楚克(Hustchuk)[13]到黑海沿岸的区域]。首先,土耳其人顶住了俄罗斯对锡利斯特拉的围攻。守军与敌人展开了巷战,最终迫使敌军撤出。作为报复,俄军屠杀了不设防的城镇巴扎尔日克(Bazarjik)的普通居民。一支奥斯曼军队突然出现在正在屠杀平民的俄军面前,吓得俄军仓皇逃走,他们营火上的锅里还留着尚未煮熟的肉。与此同时,另一支俄军向瓦尔纳进发,但被土耳其人击退。参加战斗的还包括一支奥斯曼舰队的士兵,这支舰队当时正在黑海沿岸游弋。

这一连串出乎意料的胜利大大鼓舞了土耳其人。1774年,他们从舒姆拉(Shumla)的大本营出发,展开了攻势。舒姆拉位于巴尔干山脉的小山丘上,控制着多瑙河河谷。这一次,土耳其人向下游的河口方向进军,试图将敌人逐出哈索瓦要塞(Hirsova)[14]。不过,俄国人却首先发动了进攻,彻底击败了奥斯曼大军,夺取了他们的大营。剩下的奥斯曼军队已经不足以守住舒姆拉。俄军开始向南朝着巴尔干峡谷的方向挺进,试图切断舒姆拉与伊斯坦布尔之间的联系。

大势已去。大维齐尔派了一名军官到俄军的营地,请求停战。俄国人拒绝暂时停战,但同意让他派全权代表来议和。在征得奥斯曼帝国政府的同意后,谈判得以重启。在不到七个小时的时间里,双方就达成了《库楚克开纳吉和约》(Treaty of Küchük Kainarji),条款基本上与两年前被土耳其人拒绝的条款相一致。俄国人故意拖了四天才在和约上签字,为的是要等到《普鲁特和约》的纪念日那一天,以彻底洗刷那次失败带来的耻辱。

尽管新的和约让奥斯曼帝国蒙羞,但是其中的条款并不算十分苛刻。由于俄国人付出的战争代价也十分高昂,而且国内和波兰都有别的麻烦,女皇本人也急于求和。俄罗斯既没有继续控制克里米亚,也没有将它交还给土耳其人,而是承认了克里米亚和比萨拉比亚靠近波兰边境地区的鞑靼人的政治独立。鞑靼人由自己选出来的王公统治,俄罗斯人和土耳其人均不得干预他们的选举和内政。在宗教领域,鞑靼人仍然隶属于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哈里发,这也是苏丹对境外穆斯林的宗主权第一次获得国际承认。

另一方面,刻赤和耶尼卡莱这两座重要要塞以及亚速和金伯恩等城市依然留在俄国人手中,这让俄罗斯在克里米亚及其周边地区有了坚实的立足点。只要俄罗斯愿意,就随时可以夺取克里米亚。更重要的是,俄罗斯终于达成了近一个世纪前彼得大帝的夙愿,其舰队终于可以进入黑海,终结了黑海作为奥斯曼帝国“纯洁无瑕的”内湖的历史。根据和约,俄罗斯船只有权在黑海航行。从此,黑海两岸的两个国家都可以在黑海水域中航行,俄罗斯还获准在奥斯曼帝国境内事关其利益的地点设置领事馆。

在地中海,和约要求俄罗斯舰队撤出希腊群岛。在亚洲,格鲁吉亚和明戈瑞利亚都被交还给了奥斯曼帝国;在欧洲,瓦拉几亚和摩尔达维亚这两个罗马尼亚省份也是如此。不过,在这两个省份,俄国人提出了一些条件。奥斯曼帝国不仅要保证政府公平对待基督徒,保护他们的信仰自由,俄国人还可以派出得到奥斯曼帝国认可的官员,插手当地的事务。这意味着俄国人拥有了对基督徒的保护权。以后,俄国人还将把这种保护权的适用范围扩大到奥斯曼帝国境内的所有基督徒,从而为日后的冲突埋下了祸根。此外,俄国人还可以自由地前往巴勒斯坦的圣地朝觐,无须支付人头税,且获得奥斯曼帝国法律的保护。

《库楚克开纳吉和约》并没有能够从外部瓜分奥斯曼帝国的领土,但以之为起点,俄罗斯采取了一个从内部瓦解奥斯曼帝国的用心险恶的新政策。从宗教层面来看,它埋下了内部分裂的种子,而在未来的历史进程中俄罗斯人还会继续使用这一手段。此外,苏丹还允许俄罗斯向奥斯曼帝国派驻常设公使,并且给予俄罗斯君主帕迪沙阿的地位和称号。这些举措实际上都为俄罗斯人的新政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效果。

作为一个统治者,穆斯塔法三世有着强烈的意愿想要有所建树,而且他还拥有改革的精神。因此,当托特男爵提出创办并亲自领导一所教授数学的学校时,他也给予了大力支持。这所学校让包括海军和陆军军官在内的许多人接触到了一度被遗忘的三角学奥秘。

穆斯塔法三世并没有亲眼看到自己远大抱负的破灭及其悲惨的后果。他依然相信星象中所描绘的命运,坚信自己将成为“吉汉吉尔”(Cihangir,即“世界征服者”,他在写诗的时候用这个称号作为笔名)。1773年,他决定亲自前往多瑙河前线,从他的将领手中接过指挥权。但他的大臣们不让他这样做,乌理玛也反对他离开伊斯坦布尔,主要理由是他的健康状况欠佳。实际上,就在岁末年初之际,他在经受了几个星期的病痛折磨之后去世了。他一心想要为奥斯曼帝国注入新的活力,抵抗俄罗斯的入侵,这一点是十分可敬的。但是,他缺乏政治上的判断力,性格也不沉稳。不仅如此,他也没有必要的物力和人力资源去重振帝国。在帝国晚期的列位苏丹中,有一些希望能够效法帝国早期强大而卓越的苏丹们,但总被这些因素所制约。在这些苏丹之中,他既非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的弟弟在“牢笼”里度过了43个年头之后,继承了苏丹大位,是为阿卜杜勒·哈米德一世(Abdul Hamid I)。他即位伊始就发现国库空空如也,甚至没有办法按照惯例在登基之时给近卫军颁发赏金。他彬彬有礼,却是位软弱的君主,徒有好的意愿却受制于自身的诸多缺陷。不过,他倒是精力旺盛,一共生了22个孩子,但其中大多数都夭折了。据传说,他有一个孩子有法国血统,他的母亲是其父后宫中的宠妃艾梅·迪比克·德里弗丽(Aimée du Bucq de Rivery),她也是后来的约瑟芬皇后(Empress Josephine)[15]的远亲。这个孩子可能就是未来杰出的苏丹马哈茂德二世。[16]

在大约13年的时间里,被战争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奥斯曼帝国由苏丹的大臣们主宰,度过了一段相对和平的岁月。但是,这只是给了奥斯曼帝国一点喘息之机,表面上平安无事,实际上危机四伏。对叶卡捷琳娜女皇而言,这不过是一个短暂的间歇期,待她解决了内部的问题,就会回来重拾她侵略性十足的“宏伟计划”——肢解奥斯曼帝国。

正如她的盟友、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帝约瑟夫所留意到的那样,“这个女人有着非凡的意志,谁也无法阻挡”。1778年,她的第二个孙子出生。这个孩子受洗时取了一个帝王的名字——康斯坦丁[17]。叶卡捷琳娜女皇宫廷里的一个英国人伊顿先生(Mr. Eton)披露说:“这个孩子的保姆都是希腊女人,他吃奶的时候听到的都是希腊语,后来又请来饱学的希腊教师精进他的希腊语;简而言之,他所接受的所有教育,都是为了让他登上‘君士坦丁堡’的宝座而准备的,没有任何人质疑女皇的计划。”按照叶卡捷琳娜女皇的打算,他将来会成为独立于圣彼得堡的沙皇之外的君主,与奥地利皇帝结盟,统治拜占庭帝国在欧洲的领土。他的帝国版图将囊括瓦拉几亚、摩尔达维亚、希腊古老的雅典共和国与斯巴达。叶卡捷琳娜女皇加紧了在希腊的宣传工作,敦促希腊的基督徒投身她的事业当中,拿起武器反抗异教徒。

在她的鼓动下,伊庇鲁斯的山地部落揭竿而起。等到年轻的康斯坦丁皇子到了青春期的时候,一个希腊人的代表团来到圣彼得堡向女皇请愿。他们声称,作为“一个英才辈出的民族,我们从未向您索求过任何财宝,现在也不会提出这种要求;我们要的是我们无法购买的火药和铅弹,然后拿着它们去投入战斗”。女皇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接着,他们又要求让她的孙子做他们的君主。女皇准许他们去康斯坦丁的私人房间,以侍奉“巴赛勒斯”[18]之礼侍奉他。在代表团宣誓效忠之后,年轻的康斯坦丁用希腊语回答说:“去吧,愿你们如愿以偿。”

此时,叶卡捷琳娜正在忙于操纵克里米亚的事务。根据《库楚克开纳吉和约》,克里米亚已经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家。鞑靼人从他们的王室家族中选出了一位杰夫列特·格莱(Devlet Ghirai)出任他们的可汗,但俄国人认为此人不够恭顺。于是,他们先煽动对这位可汗的不满情绪,接着又以恢复秩序为名出兵克里米亚,推翻了这位可汗,挑选了自己认可的人选取而代之。此人曾经在圣彼得堡做人质,鞑靼人和土耳其人都认为他就是一个屈服于俄国意志的软弱傀儡。但是,土耳其人并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因此只好在克里米亚问题上屈服。1779年,在法国人的鼓动下,他们与俄罗斯在《库楚克开纳吉和约》的基础上重新签订了一份协定,默许了新任可汗的当选,并且按照穆斯林的惯例承认了他的地位。

在鞑靼人看来,这位新可汗粗鲁无礼,恣意挥霍,是俄国人的走狗。鞑靼人掀起叛乱反对他的统治,他就派了一支代表团到圣彼得堡去,乞求女皇的保护。俄军又一次开进克里米亚,无情地镇压了叛军,叛军或死或逃。女皇和她的部队总指挥、顾问和重要情人波将金大公(Prince Potemkin)一致认为,直接吞并克里米亚的时机已经成熟。威逼利诱之下,那位不走运的可汗不得不把他的冠冕交给了女皇。1783年,女皇宣布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库班及周边地区。那位可汗遭到了无情的抛弃。他在条件简陋的囚禁地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被送到了奥斯曼帝国。他一到奥斯曼帝国就立即遭到斩首。

西方世界却相信,俄罗斯人在克里米亚的所作所为是解放者的壮举,认为他们将夹在俄土两国之间的鞑靼人从内部纷争的苦海和外国入侵的威胁中解救了出来。叶卡捷琳娜宣称:“俄罗斯人之所以来到克里米亚,是因为他们热爱良好的秩序和安宁的生活。”一些坚强不屈的鞑靼人宁愿为了国家的独立拼死作战。于是,波将金大公的堂兄弟保罗·波将金将军就把这些人全部处死。据说,他屠杀了3万名鞑靼人。还有数以万计的鞑靼人和大量的亚美尼亚基督徒被迫流亡,在蜂拥穿越亚速海以东的草原时饱受冻饿之苦,死者甚众。作为奖赏,这位将军被任命为黑海舰队的总司令,还兼任了新设立的俄罗斯帝国陶里斯(Tauris)[19]省的总督,辖区涵盖了克里米亚及其周边地区。而波将金大公本人则获得了更高的荣誉,被授予了“陶里利安”的称号。

几年之后,叶卡捷琳娜女皇在战胜功臣波将金和一支壮观的随行队伍的陪伴下,巡访了这片新征服的南方土地。在这里,开发和殖民工作已经展开。奥地利皇帝约瑟夫在第聂伯河上的新要塞赫尔松(Kherson)与他们会合(当时叶卡捷琳娜正在试图加强与奥地利帝国之间的关系)。这座新的要塞有一座凯旋门,上面刻着“通向拜占庭之路”的字样。约瑟夫皇帝恭敬地迎接了女皇。女皇向他展示了新落成的塞瓦斯托波尔(Sebastopol)港口和里面停泊的俄罗斯战舰。接着,他们又一同穿过草原,一边商讨肢解奥斯曼帝国的详细方案,一边又拿“土耳其可怜鬼”开着玩笑。

这次狂妄的出行宣传得举世皆知。与此同时,俄国人还在奥斯曼帝国的其他地区煽动着叛乱。俄国人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激怒土耳其人,让他们主动挑起战争,以入侵者的形象出现在西欧的知识阶层眼中。现在,俄罗斯在西欧知识阶层中间颇有威望。特别是在法国,那里的知识分子将叶卡捷琳娜看作开明君主的楷模和文明开化的希望。在伏尔泰看来,叶卡捷琳娜与穆斯塔法三世之间的战争就是理性与狂热、文明与落后之间的战争。而在法国哲学家沃尔内伯爵(Comte de Volney)的眼中,土耳其人就是“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野蛮人”,“俄罗斯对这个无知而堕落的国家的入侵,将为波斯大地带来新生”。

1787年,奥斯曼帝国向俄罗斯宣战。第二年,约瑟夫皇帝向奥斯曼帝国宣战,以此来支持俄罗斯女皇。在此之前,约瑟夫向贝尔格莱德要塞发动了一次狡猾的突袭,实际上已经破坏了和约。于是,像以前一样,土耳其人又陷入了两线作战,而这次的战果远不如上一次。在海上,资深的阿尔及利亚海盗哈桑成了奥斯曼舰队令人敬畏的指挥官。这位冷酷无情的海军总司令重整了奥斯曼舰队,还在叙利亚和摩里亚(最初为抗击俄国人而被引来这里的阿尔巴尼亚人,留在此地变成了无法无天的强盗)的叛乱省份恢复了苏丹的权威。最近,他还在埃及镇压了马木留克的叛乱。

现在,奥斯曼帝国将哈桑从开罗召唤回来,让他在黑海地区统率奥斯曼帝国的陆军和海军。他坐镇奥恰科夫,试图夺回金伯恩,从而恢复对布格河与第聂伯河河口的控制。但是,他的对手是才干远超同时代将领的俄罗斯将才苏沃洛夫(Suvarow)。他既有精明的谋略,又有鼓舞人心的领导力;既精通军事科学,又善于洞悉手下将士的本性和能力。他像一个粗鲁的老大哥一样与农民出身的俄罗斯士兵打成一片,与他们同甘共苦,激发起他们的荣誉感和爱国热情,让他们充满战斗激情和忠于职守的精神。他静候哈桑的部队登陆,随即用他规模相对较小的部队发动了迅猛的进攻,将敌军歼灭。最后,他又在河口布下火炮,阻止土耳其人的炮艇舰队从上游进入港湾。他在这里几乎全歼了哈桑的舰队。从此以后,金伯恩获得了“苏沃洛夫的荣耀”这一别名。

第二年冬天,在波将金的支援下,苏沃洛夫夺取了奥恰科夫外围的屏障,在德涅斯特河河口上又击沉了一些奥斯曼船只。接着,他率军冒着猛烈的炮火,踩着港湾的冰面向奥恰科夫要塞发动了攻击。在穿越鞑靼草原的残酷而漫长的征途中,俄军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而土耳其人在附近一座俄罗斯村庄的屠杀行为也激怒了俄军。所以破城之后,俄军将城中居民屠杀殆尽,只留了一些妇孺。就这样,到1788年的年底,土耳其人实际上在东线已经输掉了战争。

由于率军亲征的奥地利皇帝十分无能,奥斯曼帝国在奥地利获得了一点喘息之机。一支奥斯曼大军渡过了多瑙河,击败了一支奥地利军队。随后,约瑟夫纠集了自己的大军,开始向奥斯曼人进军。但是,他对胜利又没有把握,于是就在惶恐中连夜向蒂米什瓦拉方向撤退。在黑夜之中,困惑而又惊慌的奥地利人误把一支撤退较慢的己方部队当成了土耳其人的追兵。于是,他们组成防御队形,朝各个方向胡乱开火。直到白昼来临,他们才意识到误伤了自己人。上千人躺在附近,已死或是濒死。土耳其人充分利用了这个愚蠢的错误,迅速对敌人发动了攻击,夺取了大量的火炮。接着,他们又持续追击逃跑中的敌人。奥地利皇帝的军队走了一条环境恶劣的道路,除了战斗中的伤亡之外,还有数以万计的士兵因疾病和瘟疫死亡。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尝试过亲自统兵作战——这对土耳其人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1789年,奥地利帝国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劳登元帅(Marshal Loudon)。他有苏格兰血统,精力充沛,经验丰富。他崛起于七年战争时期,以“战争中的绅士风度”著称。他重振了奥地利军队的精神,成功入侵了波斯尼亚和塞尔维亚,占领了大片土地。另一支由科堡亲王(Prince of Coburg)指挥的奥地利军队则在摩尔达维亚与波将金指挥的俄军战线连成了一线。此时,俄军已经占领了第聂伯河与多瑙河三角洲之间的地区。

那一年的早些时候,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一世驾崩,继位的是他的侄子塞利姆三世。塞利姆是一个富有活力和远见的年轻人,决心改革并拯救他的国家。他立刻下令,号召所有年龄在16岁和60岁之间的穆斯林入伍。接着,他又召回了在黑海指挥舰队的哈桑,任命他为大维齐尔兼多瑙河流域部队的总司令。尽管哈桑的陆战经验不及海上,但是他麾下的大军已经足以在摩尔达维亚前线压倒科堡亲王的部队。

但是,哈桑不是强大的苏沃洛夫的对手。苏沃洛夫率领俄军穿过荒凉的山区,经过一天一夜的行军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挽救了奥地利人。苏沃洛夫不停地命令部队“前进!攻击!”他未做停歇,大胆地抢在哈桑前面发动了进攻。在破晓前两个小时,他率军向奥斯曼军队的大营发动了攻击,夺取了他们的物资、弹药和攻城火炮,并且接连不断地发动残酷的刺刀冲锋,击败了土耳其人,让他们好好领教了俄罗斯人可怕的“冰冷铁刃”。苏沃洛夫不是那么相信火枪的力量。他的战争格言是:“用刺刀猛刺:弹丸可能会打偏,但刺刀不会……弹丸是蠢货,刺刀可不是。”

塞利姆三世派出的另一支大军也在里夫尼克河(River Rivnik)河畔被苏沃洛夫击败了。为此,女皇授予了他里夫尼克斯基的称号。这两场败仗在伊斯坦布尔引发了恐慌。为了平息恐慌,苏丹十分可耻地处决了尽心尽力为国效命的老将哈桑。与此同时,劳登元帅在经过为期三周的围城之后,夺取了贝尔格莱德和邻近的塞曼德里亚要塞。不过,约瑟夫皇帝在1790年去世,由他的弟弟利奥波德继位。利奥波德曾经反对约瑟夫与俄罗斯结盟对付奥斯曼帝国,现在则选择退出联盟。他和土耳其人在锡斯托瓦(Sistova)签订了和约,归还了占领的土地,原则上让一切都恢复到了战前的原状。在利奥波德看来,肢解奥斯曼帝国对他的帝国并没有好处。

奥地利人的退出让俄国人略感不安,但他们还是保持了镇静。1790年,他们继续进攻,试图把土耳其人逐出比萨拉比亚和保加利亚的沿海地区。要达到这一目的,多瑙河河口附近的伊斯梅尔(Ismail)要塞是一个重要障碍。

苏沃洛夫鼓舞起了攻城部队的战斗热情,命令他们立刻发动猛攻,而不是在漫长的冬季里长期围城。他跟他们开玩笑说:“兄弟们,别手下留情,我们的补给可不多!”他们趁夜发动了进攻。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俄国人攻破了城墙。破城后的战斗极为残酷,因为不论是士兵还是平民,土耳其人全部投入了巷战,他们带着绝望的力量在每一条街和每一座建筑物里拼死抵抗。到了中午时分,土耳其人和鞑靼人守军集中在了市场,在经过两个小时的激战后全部阵亡。俄国援军涌进城中,大肆劫掠屠杀了三天。就连苏沃洛夫本人看到城中的惨状都缩进了他的帐篷里,流下了鳄鱼的眼泪。随后,他用夹杂着打油诗的文风写了一封报捷信,送给他的女皇。

此时,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奥斯曼帝国的失败了。调停的时机又到了。这一次,欧洲各国的外交关系出现了明显的新变化。在18世纪,英格兰并不十分在意奥斯曼帝国的命运,因此其外交政策往往倾向于亲近俄罗斯,以图利用俄国来制衡自己的主要敌人法国。在首相查塔姆伯爵(Lord Chatham)看来,为土耳其人出面干预不符合英格兰的利益。因此,在叶卡捷琳娜吞并克里米亚的时候,英格兰无动于衷。外交大臣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Charles James Fox)表明了辉格党的态度:与北方国家结盟“以前是、将来也是每一个有见识的英国人的立场”。而俄罗斯就属于北方国家,而且与英格兰有许多商贸往来。但是,现在法国陷入了革命的阵痛之中,欧洲的权力结构发生了变化,俄罗斯的威胁变得日益凸显。

因此,新任首相小皮特(Pitt the younger)[20]改变了英格兰的亲俄态度。1790年,英格兰、普鲁士和荷兰结成了三国同盟,致力于保存奥斯曼帝国。随后,奥地利退出了约瑟夫皇帝开启的战争,土奥之间也签署了《锡斯托瓦和约》。现在,普鲁士和英格兰又在努力让俄国和奥斯曼帝国达成和约,且效法土奥和约,让俄国交出新征服的地盘。1790年,它们向叶卡捷琳娜提出调停。叶卡捷琳娜怒不可遏,指责其行径无异于对一位独立的君主发号施令。她傲慢地对普鲁士国王宣称:“开战还是议和,女皇全凭自己喜好。”她特别想要把奥恰科夫以及德涅斯特河与布格河之间的土地留在自己手中。但三国联盟认为,俄国人可能会在这个避风港修建一座海军基地,直接威胁到伊斯坦布尔。因此,它们要求俄国必须将该地区归还奥斯曼帝国。作为补偿,英格兰将让奥斯曼帝国正式放弃对克里米亚的领土主张。

与此同时,它们还打算用武力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英格兰可以派遣一支由35艘舰船组成的舰队进入波罗的海,还能派遣一支规模略小一些的舰队前往黑海;普鲁士可以把军队开进利沃尼亚(Livonia)[21]。英普两国并没有领土诉求,只是想确保奥斯曼帝国的安全。小皮特在争取议会同意时说道,奥斯曼帝国在欧洲的天平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如果俄国靠蚕食奥斯曼帝国日益强大,就会威胁到普鲁士和整个欧洲的安全。福克斯和伯克(Burke)[22]在下议院强烈反对小皮特的观点。福克斯说,俄罗斯是英格兰的天然盟友。反对俄罗斯占领德涅斯特河上的一个要塞以及“北海北岸的一小条贫瘠的土地”,对英格兰的利益来说有何益处呢?而在伯克看来,“土耳其人在本质上不过是完全疏离于欧洲事务的一个亚洲民族”,在力量制衡体系之中根本没有他们的位置。

在辩论中,反对派斥责土耳其人为野蛮人,而赞颂俄罗斯女皇是最为宽宏大量的君主。有人甚至说,如果俄罗斯女皇能够征服伊斯坦布尔、将土耳其人逐出欧洲,那对整个人类而言都将是福音。政府方面则试图纠正这些谬见,他们指出俄罗斯女皇在对付弱小国家时十分残酷无情。他们还警告说,如果俄罗斯的扩张步伐不能得到遏制,那么俄国人的海上霸权就不仅会在黑海确立,还将越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延伸到地中海。尽管小皮特的动议勉强获得了多数通过,但鉴于议会和政府中的反对声,他明智地放弃了武力威胁的政策。这一政策一直到两代人之后的克里米亚战争时期才又被英国人重新拾起。不过,小皮特在人们的脑海中留下了在欧洲维持力量平衡的思想,其基本原则就是要阻止俄罗斯帝国的扩张和奥斯曼帝国的收缩。

由于士兵缺乏训练,土耳其人又在两个战线上遭遇了一系列的失利。奥斯曼帝国终于准备议和了。叶卡捷琳娜的注意力转向了最终瓜分波兰的问题上,于是也打算议和。1791年,两国在雅西谈判,叶卡捷琳娜放弃了原本已经成为俄罗斯帝国边界的德涅斯特河西侧的新征服土地。不过,她还是达到了她的主要目标,保留了奥恰科夫和德涅斯特河与布格河之间的土地。波将金长期以来的梦想——在多瑙河北岸统治一个包括摩尔达维亚、瓦拉几亚和比萨拉比亚的基督教国家——也破灭了。现在,也没人再提以康斯坦丁为君主建立希腊帝国的事了,希腊人又一次被丢给了他们的土耳其主子发落。不过,叶卡捷琳娜现在控制了黑海和通往伊斯坦布尔的海路,并且手握一支规模远超奥斯曼舰队。在陆上,她也可以从波兰派遣一支可怕的大军进攻奥斯曼帝国。1796年,就在她即将落实她的“伟大计划”前不久,她突发中风而死。这又给了奥斯曼帝国一次喘息之机。

与此同时,历史的格局已经改变,西方和东方都将受到这种改变的巨大影响。而这一巨变的源头,就是法国大革命。

[1] 由于查理六世没有男性子嗣,他于1713年颁布《国事诏令》,宣布女性继承人有权承袭其奥地利大公之位。但在查理六世驾崩后,法国、西班牙、普鲁士等一些国家借口不承认《国事诏令》,引发了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

[2] 一种用水果或花瓣制成的冰镇饮品。

[3] 即叶卡捷琳娜二世。

[4] 塞米勒米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传说,她是亚述国王尼诺斯的王后,以美貌、智慧、淫荡著称,在国王死后继承了王位。

[5] 即舒瓦瑟尔公爵埃蒂安·弗朗索瓦,此时他在路易十五的政府中担任外交大臣。

[6] 即韦尔热讷伯爵夏尔·格拉维耶,后来担任法国的外交大臣,支持美国独立。

[7] 这里作者仅指出了四个位置。第五路军可能指计划绕过欧洲进入爱琴海的波罗的海舰队。

[8] 圣彼得堡郊外的一个村庄,是俄罗斯帝国皇族的居住地之一。

[9] 地中海东岸、黎凡特地区的重要港口城市,位于今天以色列的北部。

[10] 此为俄国人对这一地区的称呼,格鲁吉亚人称其为萨梅格列罗(Samegrelo)。该地区位于格鲁吉亚的西部,其西侧毗邻黑海。

[11] 位于今罗马尼亚东部。

[12] 位于今保加利亚东北部边境。

[13] 今称鲁塞,位于今保加利亚东北部边境。

[14] 位于今罗马尼亚南部,多瑙河河畔。

[15] 即法兰西帝国皇帝拿破仑一世的第一任妻子。

[16] 这里,已经被印证的史实是:法国富家女子、约瑟芬皇后的远亲艾梅·迪比克·德里弗丽在海上失踪。传说她被巴巴利海盗绑架并卖为奴隶,几经辗转来到伊斯坦布尔,并成为苏丹的妃子娜克希迪尔(Nakshidil),即历史上马哈茂德二世苏丹的生母。

[17] 即君士坦丁。按照翻译俄国姓名的习惯,此处译为康斯坦丁。

[18] 前文提过,“巴赛勒斯”是希腊语中君主的称呼,主要用来称呼东罗马帝国即拜占庭帝国的皇帝。

[19] 克里米亚的旧称之一。

[20] 即小威廉·皮特,18世纪晚期至19世纪早期的英国政治家。

[21] 波罗的海东岸地区的旧称,包括今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的大部分地区。

[22] 即埃德蒙·伯克,政治家,被视为英美保守主义的奠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