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极好的地方,人称安乐乡,我梦想跟一位往日的女友同去旅游。那个奇异的地方,浸在我们的北国[1]的雾中,可以称之为西方的东洋,欧洲的中国[2],在那里可以让人驰骋那么多的热烈奔放的幻想,幻想又是那样耐心而固执地给那里点缀上无数精致巧妙的植物。
那里真是个安乐乡,一切都很美丽、富饶、宁静,令人满意;那里,豪华乐于反映在整然有序之中;那里,生活是富足的,闻到香甜的气味;那里,任何混乱、喧闹和意外之事都被排除得一干二净;那里,幸福跟寂静结成美满良缘;那里,连菜肴也富有诗意,而且油光光地具有刺激性;那里,一切都像你,我的亲爱的天使。
你知道[3]在凄冷的悲惨之中侵袭我们的那种热病、那种对未知之国的怀想、那种抱着好奇心的不安?有个像你一样的国家,那里,一切都很美丽、富饶、宁静、令人满意,那里,“幻想”建立了一个西方的中国,给它尽情装饰,那里,可闻到生活的香甜的气味,那里,幸福跟寂静结成美满良缘。我们应当去生活在那里,我们应当去死在那里!
确实,我们应当去那里呼吸、做梦、用无限的感觉去把时间延长。一位音乐家曾谱写过邀舞;[4]有谁会来为邀游谱曲,以便能把它献给心爱的女郎,献给选中的小妹?
确实,只有在那种气氛中才能生活得舒服,——在那边,时间过得较慢,却包含着更丰富的思想,那里,时钟以更深沉、更有意义的庄严音响报告幸福的时刻。
在光亮的壁板上,或是在华丽而不鲜艳的、涂金的皮革上,不太引人注目地保存着一些虔敬、平静而深刻的绘画,就像创作它们的艺术家的灵魂一样。把餐厅和客厅抹上那样富丽的色彩的夕阳,透过美丽的帘帷或是那些由铅条分成许多小格的精工制作的高窗而变得非常柔和。家具都很大,又奇特,又古怪,装有像精明人的灵魂一样的锁和暗抽屉。那些镜子、金属、布帘、金银细工和彩釉陶器,为人们的眼睛奏着神秘的无声的交响曲;从一切物体上,从一切角落里,从抽屉缝隙和布帘的褶缝里都散发出奇香,苏门答腊的勿忘草香,这就像是那座住宅的灵魂。
我要告诉你,这是一个真正的安乐乡,那里,一切都很富丽、整洁、光亮,像一颗美丽的良心,像一套豪华的厨房金属用具,像辉煌的金银细工,像五颜六色的首饰!世界上的一切珍宝都汇集在那里,就像一个对全世界有很大贡献的勤劳的商人的府邸一样。那是奇异之国,胜似任何其他国家,就像艺术胜过自然,在那里,自然被梦想改造,在那里,自然被修改、美化、重铸。[5]
让那些园艺学的炼金术士探索、再探索,让他们把他们的幸福的界线不停地向外推移吧!让他们给能实现他们的野心的人提供六万和十万弗罗林[6]奖金吧!而我,我已发现我的黑色郁金香和我的蓝色大丽花!
无与伦比的花,被重新发现的郁金香,含有寓意的大丽花,你应该去生长和开花的地方,不就在那里,不就在那如此宁静,如此梦幻般美丽的国土上吗?你不会在那里被镶进你的同类之中,你不能,借用神秘思想家的话来说,[7]在你自己的感应物[8]之中照看你自己的影子吗?
梦!永远是梦!心灵越是有野心,越是敏感,梦就越是会把它跟可能的现实远远隔开。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含有天生的鸦片剂,不停地分泌和代谢;而且,从生到死,我们能数得出多少时间被实际的快乐、被已决定并获得实现的行动占满了呢?难道我们要永远去生活在、置身在由我的精神描绘的那幅图画、跟你一模一样的那幅图画之中?
这些宝物,这些家具,这种豪华,这种秩序,这种芳香,这些奇花,就是你!这些大河和这些静静的运河,也还是你!在河面上漂动的大船,装满财宝、传来水手们单调歌声的那些船,就是在你胸脯上高卧着、摇动着的我的思想。你把它们悄悄地引向大海,大海就是“无限”,而在你美丽的灵魂的清澄之中反映着太空的高深——随后,当它们倦于浪涛颠簸、满载着东方的物产,回到故乡的海港时,那还是我的思想,是从“无限”的彼岸回到你的身旁来的、变得更加丰富的思想。
[*]本诗曾发表在一八五七年八月二十四日的《现在》、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一日的《幻想派评论》和一八六二年九月二十四日的《新闻报》上。每次重新发表时都进行过较多的修改。题名和内容跟《恶之花》集中的诗篇《邀游》类似。
[1]北国,指法国之北的荷兰,但本诗所述,乃是理想化的荷兰。
[2]欧洲的中国,荷兰西部城市代尔夫特十八世纪时以产陶器闻名,仿制中国的青花瓷,称欧洲的中国。
[3]仿歌德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迷娘歌曲“你知道那地方,柠檬花儿开放……”的笔法。一八五七年发表的本诗中,此句之前,尚有一段“如果我是你的迷娘……我将对你、我的诗人和我的朋友说:你知道……”,一八六一年发表的本诗改为“如果你是诗人,而我是你的迷娘……”。
[4]德国作曲家韦伯(K.M. von Weber,1786—1826)曾谱写钢琴曲《邀舞》。波德莱尔的《邀游》诗,后来也有几位音乐家为之谱曲,其中最著名的是迪帕克(Henri Duparc,1848—1933)。
[5]瑞士的文化及文学史家雷诺尔德(Conzague de Reynold,1880—1970)在《波德莱尔》评传中说波德莱尔“要使自然从属于人,服从人的意志”,对“自然必须加以改造”,他“断然排斥愚蠢的自然崇拜”。
[6]弗罗林,即盾,荷兰货币名称。
[7]一八五七年发表本诗时,这句话原为“借用那些常常乱放在我的桌上、使你那样睁大着眼睛的书本中的用语……”,这里的书本指瑞典神秘哲学家斯威登堡的著作,尤其是他的《天国及其奇异》。
[8]感应物,根据万物感应(交感、应和、通感)的原理,跟你互相感应的自然界的一切。参看《恶之花》集中《感应》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