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死了,就把他用帆布裹起来缝好,再在脚上系一个坠物,然后把他交给水神,这在海上是很自然的事。以后,死者的坟墓就会长满珊瑚。
但是,要从一条行驶在多瑙河的船上把一个死人扔到河里,就要负一定的责任。因为多瑙河河岸在望,岸上有村镇和城市,那里的教士有责任为死者主持葬礼,那里的钟就是为送死者进天国和追悼死者而存在的。谁也不得根据死者的愿望把他付诸流水。
然而,提玛尔心里非常清楚,还是非得把死者扔到水里不可,因此毫不犹豫。
在船还没有拔锚继续行驶以前,他就通知舵手,船上死了一个人,特里卡利斯故去了。
“我早就知道要死人,”发布拉·亚诺斯回答说,“鲟鱼总是跟着我们的船,这是死人的征兆。”
“我们在下游的村子上岸,请教士主持埋葬尸体吧!我们不能在船上带着它继续往前走,因为本来就有人说我们在散布病毒。”提玛尔说。
紧接着,发布拉先生大声咳嗽了一阵,然后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这样做。
他们下了船!首先来到一个村镇。这是一个富庶的镇子,名叫普勒茨科伐克。镇上有一位教长和一座双钟楼的教堂。教长是一个仪表堂堂、身材魁梧的人,留着长长飘拂的黑胡子,长着两道手指般粗细的浓眉,说话嗓音异常洪亮。他认识提玛尔,因为提玛尔常上他这儿来买小麦;这位教长掌管的田产可以供应大量粮食。
“喂,我的孩子,你现在可来得不是时候,”教长在院子里看见提玛尔时向他嚷道,“今年的收成不好,而且收的粮食也早就卖出去了。”(虽然这时院子里和打谷场上还有人在打谷。)
“这回是我带来了货物——我们船上死了一个人……我们请求大人辛苦一趟,照通常的仪式把他埋葬了。”
“啊,我的孩子,这可不行!”教长回答说,“这个基督徒忏悔过吗?他领过最后的圣餐吗?你担保他不是一神教教徒吗?这样的死人,我不能为他主持葬礼。”
“这些仪式确实没有做,我们船上没有忏悔教士。这位正直的人没有得到一位教士的任何帮助就死了。在船上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既然大人不能按照习惯为他举行整个葬礼,那至少请您给我写个证明,我好向死者的亲属交代,为什么没有给他举行葬礼。然后,我们自己就在这岸上找块地方把他埋掉。”
教长于是写了一份拒绝主持葬礼的证明。但是打谷的农民一听就火了。
这可有得瞧!要把一个没经祝福的死人埋在他们的地界内!这样一来准会像十诫所说的那样,他们所有的田地都要遭到雹灾啦。倒也是哩,不论死人是哪儿来的,谁也别打算把它送给别的村子,没有人愿意收这种礼物的。首先,死人当年就会带来雹灾,而现在刚好是快到收葡萄的时候了,这是农民的最后希望;其次,第二年会从这样的死人坟墓里钻出一个旱魃来,把所有的雨露吸得精光。
他们甚至斩钉截铁地告诉提玛尔,如果他把死人从船上运下来的话,就要他的命。
为了防备提玛尔偷偷在岸上什么地方埋掉死尸,他们挑出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跟着提玛尔到船上,要伴送尸体航行一天,直到出了他们的地界为止,然后就随便船上怎么处理。
提玛尔装出很生气的样子,最后还是允许这四个护送的人上了他的船。
这期间,留在船上的水手已经用木头钉了一口棺材,把死人装进去,只剩下棺盖还没有钉上。
提玛尔首先关心的是去看蒂美娅。她正在发高烧,脑门滚烫,但脸色这时仍然苍白。她烧得昏迷不醒,对于葬礼的一切准备毫无所知。
“她不知道也好。”提玛尔自言自语说。他拿起油漆罐,走到棺材前,用好看的西利尔 [1] 字体在棺材盖上写了“埃提姆·特里卡利斯”的名字和死期。四个塞尔维亚小伙子站在他背后,拼读着他所写的字母。
“喂,我要去办点事,你来替我写写吧。”说着,提玛尔硬把毛笔塞给了一个张着嘴、出神看着的塞尔维亚小伙子。这小伙子为了表示自己有学问,就拿起笔在木板上写了个塞尔维亚人一向读成“S”的“X”。
“瞧,你写得多漂亮。”提玛尔一面夸奖他,一面又叫另外一个小伙子写,“你一定也是个能干的小伙子。你叫什么?”
“约索·贝尔基奇。”
“你呢?”
“米尔科·亚克席奇。”
“啊,愿上帝保佑你长寿!咱们一块来喝杯李子酒吧!”
大家毫不迟疑地喝起酒来。
“我叫米哈利,姓提玛尔。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我不管这是个匈牙利名字,或者是个土耳其名字,甚至是个希腊名字,反正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你们就叫我米哈利吧。”
“米哈利先生。”
喝过酒后,提玛尔·米哈利三番五次到蒂美娅的船舱去,看看她情况如何。她仍在发烧,而且神志不清,提玛尔却并未因此感到绝望。他认为航行在多瑙河上的人随身就带有一种万应药:冰凉的河水能治百病。他简单的治疗方法就是把冰冷的湿布给姑娘敷在脑门上,缠在腿肚上,布片一热了立刻就换,不厌其烦。早在普里斯尼茨 [2] 以前,船夫们就已经会这种疗法了。
此后一整天,“圣芭尔芭拉”号都平安无事地继续逆流而上。几个塞尔维亚小伙子很快就同船上的人混熟了,并且帮着划船。船员们呢,就在船上生火给新朋友做“强盗烤肉”。
死人停放在舱外甲板上,盖着一条新被单,这就是他的寿衾。
傍晚,提玛尔告诉自己的手下人,他要去睡了;他已经两夜没有合眼。他让他们继续航行,直到天完全黑了,然后抛锚停泊。
但是,这第三夜他仍然没有睡。他并未回自己的船舱,而是溜到蒂美娅那儿,把灯藏在一只空箱子里,使人从外面看不见舱内有灯光。他整夜坐在姑娘的床边,倾听她的呓语,同时用准备好的冷水给她那滚烫的肢体作冷敷。他一分钟也不曾合眼。
他十分清楚地听出,船上的人如何抛锚,波涛又如何一声声地开始拍打船舷。人们在甲板上还乱糟糟地闹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陆续睡觉去了。
可是将近半夜,提玛尔仿佛听见有人在捶打什么,发出沉浊的响声。
“有人在钉钉子,而且在钉子头上垫着布!”提玛尔自言自语道。
随后听到扑通一声,像一个大东西落进水里的声音。接着一切又复归沉寂。
提玛尔一直没有合眼。直等到天亮了,船又启了航。船行一个小时后,他走出了船舱。姑娘安静地睡着,烧退了。
提玛尔走上甲板,头一句就问:“棺材哪儿去了?”
几个塞尔维亚小伙子满不在乎地走到他的跟前。
“我们用石头坠住棺材,把死人扔到水里去了。这样你们就不会再把它埋在我们的地界内,死人也不会再使谁倒霉了!”
“你们这是干的什么哟?你们这些无赖!县里要向我追究这件事的,要我对这个失踪的旅客负责。那时人家会说我谋害了他。现在你们得给我一个凭据,说明这件事是你们干的。你们当中谁会写字?”
当然,现在他们谁也不肯承认会写字了!
“哼,你,贝尔基奇,还有你,亚克席奇,难道你们没有帮助我在棺材盖上写过字吗?”
这两个人假称他们恰好就会写那个字,而且只会用毛笔在木板上写。
“好吧,那我就把你们一块儿带到潘切沃去。到了那儿,你们可以在警备司令面前亲口为我作证。放心好了,他一定会使你们老实招认的!”
这样一吓唬,不仅那两个人,连另外两个人也都会写字了。他们突然非常痛快地表示,只要不把他们带到潘切沃去,他们同意立一张凭证。
提玛尔拿来墨水、钢笔和纸,由他口授,让一个人趴在甲板上写下了四人一致承认的口供:他们由于害怕遭受雹灾,在夜里,等船员睡熟以后,在没有一个船上的人知道和帮助的情况下,把埃提姆·特里卡利斯的尸体扔进了多瑙河。
“签上你们的名字,写上住址,如果进行调查,警备司令部的军官好去找你们。”
第一个具结人写明自己是“伊克萨·卡腊卡萨洛维奇”,住在“古内罗伐克”;第二个是“努埃戈·斯提里奥皮察”,住在“梅德费林克”。
办完这项手续之后,他们一本正经地分手了。提玛尔跟那四个小伙子都勉强憋住,才算没有互相当面笑出来。
提玛尔送他们上了岸。
……阿利·邱尔巴德希却已如愿以偿,安息在多瑙河底了。
* * *
[1] 西利尔,斯拉夫民族古时所用字母,为现今俄文字母的起源。
[2] 芬森茨·普里斯尼茨(1799—1851),近代水疗学的创始人。——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