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就要举行婚礼了。
星期天下午,阿塔莉雅小姐挨个儿看望了她那些年轻的女友。年轻小姐在临结婚前例外地享有特权,可以不用母亲伴随,独自去串门子。行将出嫁的姑娘总不免有些心腹话要同女友们谈谈啊!
因此,索菲雅太太留在家里。终于有机会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着,不用去赴宴,招待客人,监护女儿或者听那些她一句也不懂的德国话,她感到十分高兴。她可以在家里消磨时光,回忆当丫头的黄金时代。那时候,在这样闲暇的星期天下午,她就用围裙兜上一兜煮玉米棒子,坐到门口的板凳上,一面剥着玉米粒吃,一面高高兴兴地和要好的丫头们聊天,一直聊到天黑。
她今天同样没有事,手里也有煮玉米棒子,只是板凳上缺少同是侍候人的女伴。索菲雅太太甚至给家里的使女和厨娘都放了假,以便能独自待在厨房里。因为煮玉米爱掉皮儿,不好拿到房间里去吃。
可是索菲雅太太仍然有一个和自己身份相称的伙伴。蒂美娅就坐在她身旁,现在也没事儿可干,刺绣已经做完了,新婚礼服还在裁缝那儿,一定要到最后几分钟才能送来。
蒂美娅坐在索菲雅太太身边的板凳上很合适,因为作为布拉佐维奇夫人的索菲雅太太,在一家人中同样也是个可怜虫。她们两人之间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蒂美娅认为自己是个小姐,而人人都知道她不过是丫头;相反地,人人都认为索菲雅太太是这家的主妇,而她却把自己看作不过是个丫头。
女仆和厨娘们常常没完没了地吵一个星期,可到了星期天就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闲聊;眼下蒂美娅也这样靠坐在索菲雅太太身边的小板凳上。
离喜日只有三天了。
蒂美娅先惴惴不安地左右望了望,看看有没有人偷听,然后便悄悄地问索菲雅太太:“索菲雅妈妈,您告诉我,那个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索菲雅太太把脑袋一缩,身子摇晃了起来,仿佛在偷偷发笑似的,接着不怀好意地向发问的女孩子眨了眨眼睛。她以一个老使女的狡猾,抓住这女孩子可笑的弱点任情地愚弄她。
“嗬,蒂美娅,”她像个讲童话的女人似的满脸神秘地开始说,“这件事可美透了。你马上就会看到的。”
“我曾经有过一次想在教堂门口偷听来着。”姑娘坦白地忏悔道,“当教堂里面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就偷偷地溜了进去,可等到新娘和新郎走到一个漂亮的金色柜橱前面以后,我就看不见了。”
“那是圣坛。”
“这时候一个淘气的孩子看见了我,就把我给轰出来了。他对我喊:‘你这个土耳其丫头,快滚出去!’我就赶忙跑了。”
“嗨,你知道,”索菲雅太太开始解释说,同时把剥下来的玉米粒塞了一嘴,“结婚是这样的,我们的神父站在前面,他头戴一顶金冠,肩上披一件带脖扣的绣花锦袍,手里拿着一本带扣子的大书。他拿着这本书又是念又是唱,非常好听。新郎和新娘跪在圣坛前面的台阶上,接着神父问他们俩是不是彼此相爱。”
“这话必须回答吗?”
“那还用问。不光是要说‘是的,我爱他’,而且接着神父还要先在新郎面前、后在新娘面前宣誓,说今后两人要永远相爱,白头偕老,然后要他们对上帝、圣子、圣灵、圣母和古今的所有圣人这样发誓,发完誓以后说声‘阿门!’整个儿合唱队随着他们唱一声‘阿门’。”
蒂美娅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跟着神父从一个银盘子里拿起两只结婚戒指,一只戴在新娘手上,另一只戴在新郎手上,并且把他们的手放在一起,缠上一条丝带。这时教堂合唱队的指挥便领着合唱队随着风琴唱起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1] ”
啊,蒂美娅觉得这句话是那么神秘!“上帝保佑! [2] ”这一定是什么祝福的咒语吧。
“然后,人们给新郎和新娘的头上蒙一件拖到脚跟的带花绸斗篷,同时神父为他们祝福,两个证婚人把两顶银冠举在他们的头顶上。”
“啊!”
索菲雅太太紧紧抓住这个孩子的兴趣,描绘了一番圣坛上烛火辉煌的情景,引起她的幻想。
“这时合唱队不停地唱着‘上帝保佑! [3] ’神父把一顶银冠拿到新郎面前,让他吻一吻,然后再端端正正地给他戴在头上,同时说:‘上帝的仆人,我给你加冠,使你成为上帝的这个女仆的丈夫!’
“随后他拿起第二顶银冠让新娘吻。”
“他也给新娘戴上这顶银冠吗?”
“也给她戴。”
“那么,他对她说什么呢?”
“他对她说:‘上帝的女仆,我给你加冠,使你成为上帝的这个仆人的妻子。’”
“啊,太好了!这可真好!”
“然后,副神父开始为新婚夫妇祷告。这时候神父拉住新婚夫妇的手,领着他们绕圣坛三圈。这项仪式完了以后,证婚人就把绸斗篷给他们拿下来。这时候教堂里成群看热闹的人就彼此咬耳朵说:‘瞧,新娘多漂亮!嘿,多么好的一对!’”
蒂美娅怀着处女的向往心情点了点头,仿佛觉得这一切是那么隆重庄严。
索菲雅太太缓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跟着神父端来一盏金杯,里面盛满了酒。新郎和新娘要一先一后共同把杯子里的酒喝干。”
“杯子里是真酒吗?”蒂美娅吃惊地问。少女想起伊斯兰教禁止喝酒的教规,心里充满了畏惧。
“嗨,杯里当然是真酒呀。两个人必须把酒喝干。这时候男傧相和女傧相把用蜜煮过的麦粒洒在他们身上,蜜麦象征着幸福。嗬,你知道,那简直好看极了,好看极了!”
蒂美娅仿佛中了催眠术一样,两眼发出预言家那种炯炯的光辉。她把这个半属宗教神秘、半属内心哑谜的不可思议的场面从头到尾想象了一遍,浑身战栗起来。
索菲雅太太却暗自高兴地笑了。她拼命往嘴里塞玉米粒,免得笑出声来。只可惜这次非常有趣的谈话被打断了,厨房门口传来男人的脚步声。紧跟着,厨房门开了。
真把人吓一跳!来的是卡苏卡先生。
哎呀,索菲雅太太多惊慌就别提了!她脚上只穿着拖鞋,而且围裙里兜着一兜玉米。她先把什么藏起来好呢?
但蒂美娅更为吃惊,不过她没有什么可藏的。
“对不起!”卡苏卡先生用亲切的口吻道,好像一家人似的,“我一看前面的门全都锁着,就跑到厨房来了。”
“可不是嘛,”索菲雅太太尖着嗓门说,“小女出去看她的女朋友去了,用人我都让他们上了教堂,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们正坐在厨房这儿,等着下人回来呢。我们都穿着家常衣裳,大尉先生可别见怪啊。”
“没关系,索菲雅妈妈!”大尉亲切地说,“好吧,那么我也在厨房里待一会儿吧。”
“哟,哪儿的话,这我可不能答应。待在厨房这儿怎么成!在这儿我连个座位都没法给大尉先生。”
索菲雅太太也的确感到十分狼狈:要亲自领大尉到客厅去,自己浑身又是厨房里的打扮,太不像话;要打发蒂美娅和他一道到客厅去,自己去换衣服,又感到不合适。好在大尉是个精明的军人,能够随机应变。
“千万别客气,索菲雅妈妈,我就坐在这儿的水桶上吧,这个座位挺不错。”
于是他就坐在蒂美娅对面的水桶上了。
索菲雅太太现在仍然对手上的玉米感到为难,大尉也帮她解了围。
“索菲雅妈妈,您在吃玉米吗?您别不好意思,星期天下午吃点玉米消遣实在不错。您给我往军帽里抓一把,我就爱吃玉米。”
索菲雅太太看到大尉那么香甜地吃着这种普通老百姓才吃的零食,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填,连一颗颗地去掉皮儿都等不及,就完全被他征服了。她心中立刻觉得大尉为人太可爱啦。
“我正在和蒂美娅聊天,”索菲雅太太开始说道,“她问我受洗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情形。”
假如索菲雅太太照实说了的话,蒂美娅已经准备好要跑开。索菲雅太太当着这位意外闯进来的客人,立刻把话全都改了,不然她也就算不得一个快要结婚的女儿的母亲。
“我正在给她讲洗礼是怎么个进行法。她对此感到非常吃惊。您没见她哆嗦的那个样子吗?我吓唬她说,带她去受洗的时候,我们要把她像个小娃娃似的整个包在襁褓里,而且她当场非哭不可。好啦,别害怕,不会有这种事儿的。我这不过是跟你说着玩儿罢了。她最担心在受洗时把她梳好的头给整个弄坏了。”
关于蒂美娅头发的样式,说上几句也许是适宜的。
她美丽的头发又密又长。阿塔莉雅为了寻开心,常让自己的梳头女人给蒂美娅把头发梳成稀奇古怪的样式。有时她让人把蒂美娅的头发从两鬓向上梳起,在头顶上拢成个尖;有时又让人梳成像蝙蝠的双翅似的,把头发分向两边;还有时让人把蒂美娅的头发在头的两侧统统围着耳朵卷起,盘成两只羊角的模样,而露出后脑勺来。这个女孩子把头梳成从来没有人梳过的样式,那么可笑、离奇和惹眼。为了把蒂美娅打扮成这种怪样,阿塔莉雅既不吝惜自己的火剪、木制和皮制的卷发器,也不吝惜刷子和发蜡。不过这一切绝不是出于真诚的姐妹之情;而小姑娘也想不到这一切使她变得多么难看。
卡苏卡先生提醒了她。
“哦,蒂美娅小姐,您不必过于爱惜这种发式。如果您把头发梳成很简单的样子,也许要好得多。您的头发本来很好看。把它用火剪烫弯,用发蜡弄鼓起来,这是对上帝的罪过。您别再让人这样梳了!这么漂亮的头发弄掉一根也是可惜的。这样乱弄只会把头发糟蹋了。它们会失去光泽,在尖上分岔,容易断,而且很快开始脱落的。您根本没有必要把头发这样高高拢起。您的头发这样浓密漂亮,只要简简单单地编成一条辫子,盘在头上,就再漂亮不过了。”
卡苏卡先生说这番话,也许仅仅是看到蒂美娅这头美发显然受到糟蹋而产生了同情心,只是希望蒂美娅不再被迫把漂亮的头发弄成这种怪样子,而并无其他目的。然而他这几句话所留下的印象,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
蒂美娅从这一刻起立即觉得她的满头厚发好像会被梳子撕扯光似的,简直等不得卡苏卡先生离开,就想把头发拆掉。
大尉总算体恤索菲雅太太,并没有待很久。有他在座的这段时间内,索菲雅太太始终不知把她那双穿着破拖鞋的脚藏到什么地方才好。卡苏卡先生说好当天还要再来,便吻了吻索菲雅太太的手,向蒂美娅深鞠一躬,告辞走了。
大尉刚出厨房,蒂美娅就从头发上把大梳子拔下来,放下高高梳起的发辫,不到一秒钟就把整个头拆掉了。然后她站在水桶前面洗起头来,把满头发蜡都洗个精光。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索菲雅太太责备说,“你还不马上住手吗?赶快把头发梳成原来的样子!要是阿塔莉雅回来见到这情形,她不知要多么生气呢!”
“那就让她生气去吧!”女孩子倔强地说,同时把湿漉漉的头发拧干。随后,她坐在索菲雅太太身后的板凳上,开始把她那松散的厚发简单地编成一条三股的辫子。
她内心已经产生了反抗的情绪。她开始不再畏惧谁了。大尉这番话唤醒了她内心的力量。他的愿望,他的爱好,对她说来就是法律。她按照他的指点,把头发简单地梳成一条辫子,盘在头上,像一顶朴素的王冠。
索菲雅太太暗自好笑,这个幼稚的丫头简直疯了!
蒂美娅梳头的时候,索菲雅太太靠在她的身边,竭力博得她的好感。
“现在,我还要告诉你,婚礼最后是怎样一种情景。我们的话说到哪儿让这个可笑的卡苏卡给打断了?咳,他哪儿知道我们说什么来着!对了,我说到新娘和新郎喝同一杯酒,这时合唱队和副神父继续唱:‘上帝保佑! ’然后神父放下福音书,同时证婚人把银冠摘下来,举在新夫妇头顶上。跟着神父接过银冠,放回银盘里,并且对新郎说:‘祝你像亚伯拉罕那样受赞扬,像以撒 [4] 那样幸福,像雅各 [5] 那样多儿多女。’最后他转向新娘说:‘祝你像萨拉 [6] 那样长寿,像利百加 [7] 那样快乐,像拉结 [8] 那样多儿多女!’祝福完了以后,新娘和新郎要在圣坛前面当着参加婚礼的客人接三个吻。”
蒂美娅低下头去,似乎不愿细看眼前所想象的这种场面。
阿塔莉雅回到家来,发现蒂美娅的头发放下来了,非常惊奇。
“谁准许你把头发打开的?梳子哪儿去啦?蝴蝶结呢?马上把蝴蝶结给我系好。”
蒂美娅紧抿着嘴,摇了摇头。
“你愿意不愿意马上照我说的办?”
“不!”
这种出乎意料的抗拒,使阿塔莉雅感到愕然。有人敢反抗她,这对她是从未有过的事。尤其现在反抗她的是这个一向服服帖帖、被收养在家里吃闲饭,甚至有一次吻过她的脚的丫头!
“不愿意?”阿塔莉雅一面问,一面向蒂美娅逼近。她那气得通红的面孔凑近蒂美娅的洁白脸庞,仿佛要把它烧毁似的。
索菲雅太太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袖手旁观。
“我没对你说过吗,阿塔莉雅回来你要挨打的!”
但是,蒂美娅直盯着阿塔莉雅那冒火的眼睛,重复说:“不……”
“为什么?”阿塔莉雅嚷叫道。这时她的嗓门变得跟母亲一样,眼睛则活像她父亲。
“因为我这样梳更好看!”蒂美娅回答说。
“谁跟你这样说来着?”
“他……”
阿塔莉雅两手的手指像鹰爪似的勾起,两片好看的嘴唇中间露出咬紧的牙齿,她现在恨不得把这个姑娘撕碎。
接着她放声大笑起来。她那控制不住的愤怒变成了恶毒的嘲笑。她丢下姑娘,自己上楼回房去了。
卡苏卡先生当天晚上又来了一趟。他被留下来吃晚饭,吃饭的时候阿塔莉雅对蒂美娅特别表示好感。
“大尉先生,蒂美娅把头梳成现在这样更漂亮多了,您没注意吗?”
“这话不假。”大尉承认说。
阿塔莉雅微笑着。这已经不是玩笑,而是对这个女孩子的一种惩罚。
离喜日只有两天了。
这两天内阿塔莉雅对蒂美娅表现得特别关切和亲热。她不让蒂美娅离开房间到用人那里去,并且嘱咐用人每次到房里来同样也吻吻蒂美娅的手。
索菲雅太太不断地管她叫小新娘子。
裁缝终于连新婚礼服也送来了。
“来吧,试试你的结婚礼服。”阿塔莉雅带着残忍的微笑说。
姑娘听任人们给自己穿上她亲手刺绣的华丽的新婚礼服。她没有穿胸衣。她虽然年纪还不大,可是身材发育丰满,所以穿上这身衣服很合适。
她怀着那样害羞和满意的心情对着大立镜从各方面端详着自己!啊,她穿上新婚礼服显得多么漂亮!也许她已经想到别人会爱她吧。大概她的心已经跳起来,甚至心里燃起了交集着快乐和苦恼的激情吧?
然而拿她取笑的那些人并没有想到这些。
给她穿衣服的使女咬紧嘴唇,免得笑出来。阿塔莉雅则冷酷地,装模作样地为这个女孩子打扮。女孩子无法掩饰自己的快乐,从她那平时非常呆板的面孔上,可以看出她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感觉。
阿塔莉雅还拿出用桃金娘和白迎春装饰得十分好看的新娘花冠,给蒂美娅试戴。
“啊,后天你可真漂亮呀!”
随后又让蒂美娅脱掉了新婚礼服。
“现在我也来试一下,看我穿上怎样,”阿塔莉雅说,“不知道我穿上好看不好看。”
她在里面套上了胸衣。她那窈窕而又高傲的体态,穿上新婚礼服显得更加婀娜多姿了。她也戴上新娘花冠,然后对着大立镜左顾右盼地端详自己。
蒂美娅长舒了口气,满怀真诚羡慕地对阿塔莉雅说:“啊,您真漂亮!您美极了!”
到现在也许应该结束这场玩笑了吧?
不!她这样不自量,得让她把这杯苦酒喝干。她应该受到惩罚,谁让她这样不懂事呢。
大家一整天都在嘲弄她,欺骗她。一会儿暗示她这样,一会儿暗示她那样,把这个女孩子都弄得晕头转向了。她在门旁注意听着,听到卡苏卡先生来了,就赶快躲起来。有人在她面前提到他的名字她就一惊,问她什么,她也回答得颠三倒四。人人都在拿她寻开心。
卡苏卡先生对这一切有所觉察吗?
谁能知道呢?
他为此过意不去吗?大概不会。
不过他也许连这些笑逐颜开的人所梦想不到的事情都猜想到了,并且非常冷静地等待那个决定命运的日子。
阿塔莉雅在婚期的前一天对蒂美娅说:“今天你可不能吃东西,因为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要领你到圣坛前面去给你施洗,然后好举行婚礼。为了干干净净地到圣坛前面去,你头一天一定别吃东西。”
蒂美娅遵照指示,整天一口东西也没吃。这么年轻的姑娘本来食欲是很好的!这是自然的需要。对这样一个孩子来说,吃饭是她已经懂得如何去满足的唯一欲望。但是蒂美娅克制住这种欲望,吃中饭和吃晚饭的时候仅仅在一旁看着,什么也没吃;而人们还故意把她特别爱吃的饭菜摆到桌上。使女和厨娘在外屋竭力劝她偷偷地吃一点她们为她另外准备的东西,告诉她并不一定非严守不吃东西的规矩不可,反正又不会有谁知道!她不听劝说,宁愿挨饿。她还帮着准备明天喜宴上的奶油蛋糕和肉冻。类似这些刺激和勾起食欲的美味大量摆在她面前,她却一点儿都不尝。阿塔莉雅也帮助准备喜宴,她一边帮忙一边随便吃喝;蒂美娅看着仍然什么也不吃。晚上她很早就上床了。她说感到身上发冷。这是真的,她盖上被子还在发抖,而且睡不着。
阿塔莉雅上床睡觉的时候,听到蒂美娅寒战打得那样厉害,可是竟冷酷无情地仍然俯在蒂美娅的耳边说:“你知道明天这会儿你在什么地方吗?”
可怜的孩子!她那在这般年龄通常还酣眠在心灵深处的一切情感被提前唤醒了,她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蒂美娅在自己床上辗转反侧有好几个钟头之久;类似快乐的疑惧,戴着神秘可怕的面具的种种欲望,纷纷像幽灵似的在她眼前旋舞。她想祈祷,但是绝望的心情使她无法从许多圣书中找出合适的祈祷文来。没有人给她解释过她面临的事情,当然啰,本来这一切只是开开玩笑嘛!她开始背诵埃及十大灾难。那可怕的诗句开头就说水变成了血,最后又说所有的长子以及所有的头生牲畜都必死。 [9]
阿塔莉雅是如此没有心肝,她不仅不纠正蒂美娅选错了祈祷文,还暗自笑这个孩子。她本该告诉蒂美娅:“这段祈祷文不对,另外一段开头是‘我们的在天之父’的才对。来,我们一块儿祈祷!”说实在的,她真应该这样跟这个姑娘一同祈祷:“把我们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吧!”这是她的新婚前夕;不论新娘多么漂亮,多么富有,在这时候她都应该祈祷。
蒂美娅一直发烧到清晨,睡魔并不怜悯她。天快亮的时候,她却酣睡起来。她精神疲乏极了,睡得像个死人一样,连大清早房子里的嘈杂忙乱声都没吵醒她。
这可是喜日的早晨啊!
阿塔莉雅吩咐用人不要叫醒蒂美娅,让她睡下去,并且把窗帘放下来,让房间里暗一些。一定要等阿塔莉雅按照新娘的装束打扮好以后,才能叫醒蒂美娅。
新娘打扮起来需要很长时间。阿塔莉雅打算今天把她的美貌充分显示出来。今天远远近近的许多亲戚和商界朋友都要齐聚一堂,祝贺富有的布拉佐维奇先生的千金,七个县中首屈一指的美丽姑娘的婚礼。
礼堂里已经宾客云集。新娘的母亲索菲雅太太勉强穿了一身新衣服,尤其是还穿了一双新鞋,更感到别扭,因此越发盼望今天赶快过去!
新郎也已经露面。他像往常一样快活殷勤;但他这开朗的面孔并不能说明什么,他的礼貌周全也只不过是表面应付。
他带来了给新娘的花束。在当时,人们还不知道有山茶花,所以花束是用各种颜色的玫瑰搭配成的。卡苏卡先生说,他给玫瑰花带来了玫瑰。对此,满面春风的新娘向他报以高傲的微微一笑。
只差蒂美娅和布拉佐维奇先生两个人未到场了。大家等候布拉佐维奇先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有人说,他一清早就坐着马车到要塞见司令官去了;这时人们焦急不安地等候着他。连新娘也不止一次走到窗前,看看父亲坐的单套马车是否终于到来。
只有新郎显得很沉着。
布拉佐维奇先生会在哪儿耽搁了呢?
昨天晚上,他的情绪非常好,曾跟朋友们在一块儿聚会消遣,并且邀请所有的熟人来参加婚礼。很晚的时候,他还敲了敲卡苏卡先生的窗户,却没有道晚安,只向里面嚷了一声:“明天十万盾一准啦!”
他的情绪好不是没有理由的。要塞司令已经通知他,内阁会议批准了全部要塞工程计划,也下达了征用土地的指示。是的,征购沙洲岛上那些地皮的款子都已经拨付了,其余的款项也已经填了拨款单,而且一定会在当夜由大臣签署以后发回的。这就等于钱已经入了腰包。
布拉佐维奇先生这天早晨简直等不到规定的会客时间,老早就赶到司令官那里去了。他提前等候在前厅里,免得被别人占去司令官的时间。
司令官没让他久等,立即接见了他。
司令官迎面就对布拉佐维奇先生高声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幸。”
“哦,但愿问题不大!”
“您过去听没听说过枢密院的情况?”
“没有,压根儿没听说过!”
“我自己也没听说过。十五年来我没听任何人提到过它。话虽如此,可是这个枢密院毕竟还是存在的,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正像我说过的那样,全部要塞工程连同征用土地,内阁会议已经决定同时进行;就在这个时候,政府接到一封来历不明的告发信,揭发这个计划中不利国家之处。人们可不能太为难内阁会议,所以就把这个十五年来除去它的成员按时领年俸和办公费以外,没有人再知道它干了些什么的枢密院又召集起来,将这桩棘手的事情转交给它办理。而它又把这件事情处理得很明智,即原则上同意政府的决定,但计划却要分期执行。沙洲岛上的地皮可以立即征归要塞工程使用;可是莫诺斯托尔山上的那些地皮,却要等要塞工程第一阶段完工后才征用,而这也就可能要等十八年到二十年啦。因此,后一部分土地的业主,必须等到那个时候才能拿到钱。请便吧,布拉佐维奇先生!”
布拉佐维奇先生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各位大臣都同意了这件事,世界上又偏偏有个枢密院;让国家拿出点钱来大家都可以沾到光,可是偏偏有人不顾自己的利益出来告发,这谁会想得到呢?
事情再也无法可想了。十拿九稳的十万盾好处化为乌有;另外还搭上投在没有用的、无人问津和不能耕种的、眼下已变得一文不值的葡萄园上的十万盾。这个希望一变成泡影,布拉佐维奇先生看出他的一切如意算盘都落空了。两层楼的漂亮贵族住宅,行驶在多瑙河上的货船,挤满在灯火辉煌的教堂中的衣着讲究的婚礼贺客,所有这一切一切都不过是海市蜃楼,只等一阵风来,就随同莫诺斯托尔要塞的朦胧景象一道,被吹得无影无踪。
布拉佐维奇先生从要塞司令房里走出来时,觉得那个站岗的士兵仿佛头戴两顶军帽,肩扛两支枪;楼阁的窗户好像在跳动;大河竖立起来,变成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四周的墙壁一齐向他倒下来……
“啊,蒂美娅来啦!”
蒂美娅在遮着厚窗帘的昏暗房间里终于睡醒了。她像仍沉湎在热病患者深深的梦境里似的茫然地迅速穿上衣服。她看到左近的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就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进了阿塔莉雅修饰打扮的房间。她走进这个充满节日光辉、到处摆着花盆和新婚礼物的房间以后,才猛然省悟过来,想起今天是自己结婚的日子。
她一看到卡苏卡先生手里拿着新娘花束,蓦地想起他就是新郎。
接着,她又看到阿塔莉雅,认出这个姑娘身上穿的是她的新婚礼服,不由得一阵心酸。
她顿时惊愕住了,睁大眼睛,张开嘴,又像要笑又像要哭的样子。
用人、客人、索菲雅太太,全都按捺不住自己的高兴。阿塔莉雅却带着仙女般的优越姿态,走到年轻姑娘面前,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捏住她那柔软的下颌,微笑着说:
“喏,亲爱的小家伙,今天到圣坛前面去结婚的大概是我。你还得上学;假如有人愿娶你的话,就再等五年再结婚吧!”
女人们听了这几句话,再也憋不住一肚子高兴,不分老少都放开嗓子笑起这个让人如此愚弄和欺骗的傻孩子来。
蒂美娅变成了一个石人似的垂着两手站在那里。她的脸既没有红,也没有白。她连自己现在是在什么样的情感支配下都说不上来。
阿塔莉雅觉得这种残忍的玩笑似乎并不能为自己增添几分美,因此打算稍为缓和一下。
“过来,蒂美娅,”她对女孩子说,“你看,我正着急地等着你呢。来,给我把面纱戴好!”
戴新娘面纱!
蒂美娅走到阿塔莉雅跟前,用发僵的双手拿起面纱,要用一根金钗给她别在头发上。
金钗这玩意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摆弄的,蒂美娅的手哆哆嗦嗦,怎么也不能把它插到发髻里去。阿塔莉雅急躁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蒂美娅不留神用并不锋利的金钗划了漂亮的新娘后脑勺一下。
“哎呀,你这个笨东西!”阿塔莉雅恼火地嚷道,同时啪地打了蒂美娅的手一下。
蒂美娅锁起两道秀眉。偏偏在今天,而且当着这个男人的面挨了骂,挨了打!噙在眼睛里的两颗大泪珠,慢慢地顺着雪白的脸蛋儿滚落下来。
这两颗泪珠要是落在正义之神手里那个衡量祸福的天平上,一定能起左右轻重的作用。
阿塔莉雅想把自己的粗暴说成一时烦躁的结果。因为新娘在临出嫁时难免神经过敏,容易激动。这当儿证婚人、伴郎和伴娘全都到齐了,差就只差新娘的父亲。
人人都已经不安起来,唯独新郎有充分的自制力。
教堂已经派人来通知,说神父正等着一对新人;并且已经像素常给有声望的市民增光那样,开始敲钟了。阿塔莉雅由于父亲还没有回来,焦急得呼吸都困难了。于是接二连三地打发人跑到要塞去找布拉佐维奇先生。
客人们终于望见窗子外面那辆有玻璃窗的单套马车辚辚而来。他到底回来了。
新娘再一次站到镜子前面,看看纱头巾是否绉得恰到好处,又把手镯和玉颈——同朱诺 [10] 的脖颈相似——上的珍珠项链戴戴端正。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楼梯口传来一阵奇怪的骚乱,仿佛许多人一同咚咚咚地跑了上来。前厅传来令人恐惧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一些不等发出来就压下去了的惊叫,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外面挤去。
伴娘连同新娘的女友们也一齐跑出房间,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奇怪,谁也没有回来报告消息。
阿塔莉雅听到了索菲雅太太的尖叫。不过她平常小声说话也总是和尖叫一样的。
“您去看看出了什么事!”阿塔莉雅对新郎说。
大尉也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新娘和蒂美娅。外面那种神秘的、勉强抑制的惊叹声愈来愈多,于是阿塔莉雅也不安起来。
这时候新郎回来了,站在房门口对他的未婚妻说:“布拉佐维奇先生死了……”
新娘惊慌失措,两只手空抓了抓就仰面昏倒了。幸亏蒂美娅及时抱住了她,不然她的脑袋一定会碰碎在大理石桌上。
高傲美丽的新娘现在脸色变得比蒂美娅还要苍白。
蒂美娅双手抱着阿塔莉雅的头,心里在想:“你看,这件新婚礼服滚在地上了……”
新郎站在门口,久久地注视着蒂美娅的面庞。随后他转身走去,在混乱中离开了这幢房子。他甚至没有把未婚妻从地板上扶起来!
* * *
[1] 原文是斯拉夫文。
[2] 原文是斯拉夫文。
[3] 原文是斯拉夫文。
[4] 以撒,希伯来的始祖亚伯拉罕的儿子。
[5] 雅各,以撒的儿子。
[6] 萨拉,亚伯拉罕的妻子。
[7] 利百加,以撒的妻子。
[8] 拉结,雅各的第二个妻子。
[9] 见《旧约·出埃及记》。
[10] 朱诺,古罗马神话中的天后,司婚姻及生产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