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礼服滚在地上了!
喜筵变成了丧筵。
现在需要的是一身丧服来代替新婚礼服。
阿塔莉雅和蒂美娅换上了一模一样的黑色丧服;黑颜色使人平等,不分穷富。
如果悲痛的内容只限于穿黑色丧服,那就好了!
可是随着阿塔纳茨·布拉佐维奇的暴卒,就有一大群不祥的乌鸦飞到了这幢房子上,正像在冬季的大风暴前夕,整个屋顶落满了海燕一样。
第一声乌鸦叫是新郎退回了订婚戒指。是的,出殡那天,新娘昏昏沉沉地跟在棺材后面到墓地去,卡苏卡先生甚至也没来搀扶着她参加送葬。按照这个小城市的习俗,送葬的人不论是主人还是仆人,必须脱掉帽子毕恭毕敬地步行,把死者送到墓地去。
也有些人指摘卡苏卡先生,说他因为布拉佐维奇先生没有履行在婚前拿出十万盾的条件,就认为可以解除自己在法律上的义务,这个简单的理由是不能让人谅解的。这些人心胸都非常狭窄,因此认为这种退婚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可是乌鸦在布拉佐维奇的屋顶上越聚越多。债权人纷纷前来讨债。
这一来,纸板的房子整个倒塌了。
头一个债权人在法院一起诉,布拉佐维奇家就完全破了产。雪崩一开了头,就把一切都卷入了山谷。新郎在退婚时所猜想的事情现在证实了。布拉佐维奇先生经营的买卖看起来有利可图,实际上却是亏本的。他那些生意有的失了算,有的负着暗债,有的利润是空想的,结果一塌糊涂。因此在清点财产时,不仅证明全部家当不够满足债权人的要求,而且暴露出死者把一些十分信任他的人委托给他的款项也挪用一空了。这种款项包括孤儿的生活费、慈善事业的基金、医院的经费以及他手下那些买办的保证金和一些教区的世袭产业。暴风掀起的狂澜还波及这家以外。而且这股洪水充满了泥污,也就是耻辱。
蒂美娅的全部财产也损失了。布拉佐维奇并没有用这个孤女委托给他的资财去购置不动产。
从这以后,天天有律师、推事和执行吏到这家来。房子里的每个箱笼橱柜、每件家具器皿都贴上了封条。这些人也不征得这几个羞怯女人的许可,随时都跑来,一来就横冲直撞,登堂入室,并且在服孝的女眷面前辱骂死者,根本不管这里是否可以高声说话!他们把在房子里见到的任何东西都拿起来估价,这一件值多少钱,那一件值多少钱,连带框的和不带框的画像以及再也没有新娘穿的新婚礼服也不例外。
后来他们规定了拍卖日期,还在大门口贴了一张布告,宣布什么时候依法拍卖所有的东西。的确是拍卖所有的东西,连那件漂亮的绣花新婚礼服也包括在内!不过首先拍卖的是房子本身,房子一经卖出,一家人便无家可归了。
以后阿塔莉雅在哪儿安身呢?一个破了产的骗子的孤女,人们夺去了她的一切,甚至她的名誉,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对她怀有好感,连她本人也不再喜爱自己!
从她所说的她的宝物中,仅仅还保留了两件东西,这是她在财产被扣押前抢救出来的:一件是个玉髓小罐,一件是卡苏卡退回来的订婚戒指。
她把小罐藏在身上的口袋里,在夜间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就拿出来仔细看着里面装的东西。
小罐里装着各种毒药。这些收藏是她以前有一次到意大利旅行时出于一种特殊心情买的。她有了这个宝贝以后,就骄纵起来。她曾经想,她可以随时用痛苦最小的方法自杀。由于这种狂妄的想法,她变成了自己父母和未婚夫的暴君;只要他们不完全顺从她的意思,她就抓起这个小罐:她只消吞下致命最快的毒药,马上就可以离开人世。
啊,现在这个小罐对她多么有诱惑力啊!她面临完全绝望的生活,万分悲凄,毫无慰藉。父亲把自己的女儿弄成了乞丐,情人又遗弃了未婚妻。
阿塔莉雅从床上坐起来,打量着小罐里的东西,开始在各种毒药中挑选。
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是怕死的,心中没有自杀的决心。她沉思地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她多么美啊!她没有勇气毁掉这个如此出众的美人!
于是她盖好小罐,重新把它收起来。她哪一种毒药也不能服。
她拿起第二件宝物,那个订婚戒指。这个东西也有毒,这是一种更要命的戕害心灵的毒药。可是她竟敢尽情吮吸这种毒药!她爱那个男人,她曾把这个戒指给了他,她不仅爱他,而且整个心灵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她在毒药瓶上打的主意不高明,这回从戒指上想出的办法更糟。
阿塔莉雅开始穿衣服;现在再没有人侍候她了,所有的女用人都离开了这个家。索菲雅太太和蒂美娅睡在用人的房间里,主人的房间让法院在门上贴了封条。阿塔莉雅没有惊动她们俩,自己穿好了衣服。
夜过去了多久呢?她不知道。自从宣布那一对讲究的大立钟也要拍卖以后,再没有人给钟上弦。一个钟的针指在上午八点,另一个指在下午三点。
针指着几点反正都一样。阿塔莉雅找到钥匙,开开大门,独自悄悄地溜了出去,并且听凭所有的门敞开着。贼还能偷谁呢?
她孤独地走在昏暗的街上。那个时候科马罗姆的大街夜间是很黑的,只是在三神柱像前面点着盏光亮微弱的小灯,在市政府前面有一盏半明不暗的灯和在警备司令部门前有一盏灯,此外就再没有了。
阿塔莉雅匆匆地向“安格利亚”走去。“安格利亚”是在要塞和城市之间的一个黑暗的小公园,这个地方是有名的下流去处,一到夜间就徘徊着一些无家可归的下流女人,她们脸上涂脂抹粉,头发乱蓬蓬的,是被人从“小市场”旁边的酒馆里赶出来的。阿塔莉雅从这里走,必然要遇到这些下流女人。现在她并不害怕,那个金戒指给她的毒害使她已经失去了恐惧心理,不再怕遇见这些肮脏女人。人们害怕污泥,只是在没有踩上脚之前。
在“安格利亚”的拐角上有一个哨兵。一定不能让他看到,免得他喝问:“干什么的?”
街角的房子在朝市场那面有一个柱廊,这是白天那些卖面包的女人待的地方。阿塔莉雅借这个柱廊作掩护匆匆走过去,不留神踩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醉醺醺地横卧在路上。被踩着的那个野妓把阿塔莉雅臭骂了一顿。阿塔莉雅却迈过这个倒在地上的人继续向前走去。
她转进漆黑的广场,走到树荫中看不见警备司令部前面那盏灯以后,才算松了一口气。前面一个窗户射出的灯光,隔着紫丁香花隐约可见。阿塔莉雅朝灯光走去,那就是大尉的寓所。
绘着双头鹰的大门上有一个小便门,小门旁边是一对狮头门环,阿塔莉雅抓起门环,未曾敲门手先哆嗦起来,好容易勉强轻轻地拍了两下。
军官的勤务兵听见敲门声跑来开门。
“大尉在家吗?”阿塔莉雅问道。
勤务兵脸上露着微笑,表示大尉在里面。他见过阿塔莉雅许多次了。他常常奉主人之命把花束和刚下来的水果送给这位小姐,每次那只美丽的小手都要给他二十个芬尼的赏钱。
大尉还没有睡,正在工作。
他住的是一个摆着几件简单家具的房间,没有一点奢华的陈设。四壁挂着地图,桌上放着一些书和绘图用具。一进来首先令人感到异样的是朴素简单的军人气氛,其次是烟草气味;烟味已经渗入家具、书籍,甚至地板里面,因此就是不抽烟的时候也闻得出来。
阿塔莉雅还从来没到大尉的住处来过。新郎原定在结婚那天迎娶她去的住宅,肯定和这完全不同;可是根据债权人的申请,就在那一天把新婚住宅连同家具也全部抵押了。她过去只是有时下午由母亲陪着在有音乐演奏的广场上散步的时候,才偶尔打窗外向这个单身汉的房间里望一眼。
卡苏卡先生正在工作。他违反军人规矩解开了紫色军服上面的三个钮扣,甚至还摘掉了领带。这位女客的意外来访使他大吃一惊。
阿塔莉雅站在房门口,垂着手,低着头。
大尉赶忙起身迎她。
“天啦,小姐!您有什么事?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阿塔莉雅一句话也说不出,扑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大尉没有搂抱她。
“您请坐,小姐。”他说着,把她领到朴素的皮沙发上。接着,他关心的首先是把摘下的领带重新系上,把解开的军服扣子全都扣好。然后,他把一把椅子移到沙发前面,在阿塔莉雅对面坐下了。
“您有什么事儿,小姐?”
阿塔莉雅拭去眼泪,用晶莹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大尉的脸,仿佛极力要使他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来意,而不必等她开口似的。他会了解吗?
不,他不了解。
后来,她不得不开口了。可她颤抖得非常厉害,使大尉难以从她的声音中分辨出哪是呻吟,哪是说话。
“我的先生!先前,我享福的时候,您对我是那么亲热。现在您还保留着一点这种情感吗?”
“那还用说,我的小姐,”卡苏卡冷淡而有礼貌地回答说,“我永远爱慕您,永远是您的朋友。您所遭遇到的不幸,也就是我的不幸;因为,我们共同失去了一切。我在这件事上同样感到绝望,我想不出任何挽救办法来重新实现我那化为灰烬的希望。我的整个前途是由我的职业来决定的;而我的职业为我规定的条件非常严格,使我简直无法实现。我们军人没有钱是不能结婚的。”
“这我知道,我也不打算提醒您这一点。”阿塔莉雅说,“现在我们虽然一贫如洗,可是我们的命运还会转好的。在我父亲的亲属当中,我还有一位有钱的叔叔在贝尔格莱德。我们将来可以继承他的遗产,那时候我们就又有钱了。我等您到那个时候,您也等着我吧。请您把订婚戒指收回去,把我带到您母亲那儿,让我作为您的未婚妻和她住在一起。您什么时候来,我等到什么时候,您没来以前,我就做您母亲的孝顺女儿。”
卡苏卡先生长吁了一口气,差点把灯吹灭。接着,他把放在桌上的圆规又拿在手里。
“唉,小姐,这是办不到的。您不了解我母亲。她自命不凡,脾气跟谁都很难处得来,她自己依靠一点微薄的养老金生活,不喜欢任何人。您完全想不到我为了恋爱的事情跟她争吵过多少次。我母亲是男爵小姐出身,根本不同意我这桩婚事。我们结婚那天她连来都不来嘛。所以,我不能送您到她那儿去。为了您,我已经伤了我和母亲之间的感情。”
阿塔莉雅急促地呼吸着,脸涨得通红。她两手抓住这个负心的未婚夫没戴订婚戒指的左手,好像避免让四壁“听见”和让书籍“传出去”似的悄声对他说:“如果说您为了我伤了您和母亲之间的感情,那么我呢?为了您我拒绝了天下人!”
卡苏卡先生并不看这位美貌姑娘那对传情的眼睛,他只是用手上的圆规在桌子上画着几何图形,仿佛要从几何题中求证出疯狂和爱之间的区别。
姑娘继续轻声讲下去。
“我的身份已经降低到这种地步,任何耻辱也不能再压低我了。我在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丧失的,唯一有的就是您,假如没有您的话,我早就自杀了。我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您。您吩咐吧,要我为您做什么都成!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我什么也不在乎了。如果您高兴的话,那就杀我吧,我连一声也不会出的。”
卡苏卡先生听着这一番激动的言辞,心里已经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塔莉雅小姐,我要告诉您一句真心话。您知道,我是一个正直的人。”
阿塔莉雅并不想和他谈这个。
“一个正直侠义的人不能趁一个女人之危来满足自己的卑下欲望。作为您的好朋友和诚实的爱慕者,我愿意给您出个好主意。您不是说您在贝尔格莱德有个叔叔吗,您就到他那儿去吧!他是您的近亲,他一定会好好待您的。我向您作骑士的保证,我永不结婚;我要跟您再相会,我的心将对您永远怀着像现在和多年来的同样感情。”
卡苏卡先生发这个誓时并不是撒谎。
但是,阿塔莉雅却在这一瞬间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他没有道出的东西,那就是大尉现在和几年来始终不曾爱过她,他的心另有所属。而且,如果那个女人也是沦为乞丐般的穷姑娘,那么,大尉才有充分的理由向她发出骑士的誓言,说他永不结婚。
这就是阿塔莉雅从她过去的未婚夫的冷淡目光中看出的东西。
突然间,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的两眼也因之射出光芒。她问这个男人说:
“您可不可以明天上我那儿,送我去贝尔格莱德我叔叔家?”
卡苏卡先生急忙回答说:
“好的。那么,现在您还是回去吧!有人陪您到这儿来的吗?”
“我一个人来的。”
“太冒失了!让谁送您回去呢?”
“您可不能送我,”阿塔莉雅难过地回答说,“这是为您着想;万一有人在这个时候看到我们在一起,那多给您丢脸啊!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反正我再也没有什么别人可抢的东西啦!”
“可以让我的勤务兵送您回去。”
“他也不能送我。这个可怜虫会让巡逻队抓去的;他是当兵的,熄灯号响过以后不准再到街上去。我自己认识路。明天见吧!”
“明天早晨八点钟我到您那儿去!”
阿塔莉雅披上黑大衣,没容卡苏卡先生给她开门,就自行匆匆地走了。
她不声不响地走出房间以后,觉得听见大尉好像在急忙佩带军刀,也许他是要远远地跟在后面送她一程吧。她在“安格利亚”的拐角附近停下来,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跟着她。
她在黑暗中急忙朝家走去。
一路上她心里想好了一个计划。只要大尉跟她一起上了火车,只要他跟她一块儿到了贝尔格莱德,他就会知道,他再也无法摆脱她了。
她走近街角的柱廊时,不留神又踩到了横卧在石板地上的那个下流女人身上。这回那个可怜虫根本没有再醒来,也没再乱骂。她睡得多么香甜啊!
阿塔莉雅到了家门口的时候,一个想法又使她那火热的心一下子凉下来。
倘若大尉这样匆匆答应陪送她到贝尔格莱德去只是为了能暂时摆脱她,那怎么办?如果明天不论是八点还是八点以后他都不来,又怎么办?
当她摸着黑走上楼梯,在漆黑的过道里辨路的时候,这些想法像蝙蝠似的围绕着她的头乱转。如果他不来,怎么办?嫉妒的痛苦使她的神经兴奋起来。
她走进前厅以后,在黑暗中摸索放在桌上的蜡烛和火柴。她没摸到这些,却摸到了一把刀。这是一把牛角柄的锋利菜刀,在黑夜中闪着寒光。她拿起这把刀,穿过黑魆魆的前厅。她的牙齿不停地打战。
她心里寻思,假如她现在走进自己房间,用这把刀扎进那个白脸姑娘的胸膛,她们两个人就会同归于尽。官厅会把女凶手处死,她也就找到了离开这个世界的出路。嗯,白脸姑娘睡在白褥垫上,只用刀子向那里一扎就行了。
可是她忘记了那个姑娘已经不睡在那儿了。
阿塔莉雅走进自己房间,摸近蒂美娅从前睡觉的地方,这时候她猛然想起,蒂美娅跟索菲雅太太一起睡在外面用人的房间里哩。她这才恢复了理智。
这时她撒手丢了刀子,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她现在才感觉到她是多么孤独,周围多么黑暗;她的心里也同样这么黑暗。
她没有脱衣服就扑倒在床上,想要祈祷。
可是她想不起祈祷文来,却想起了埃及灾难的词句。蒂美娅在喜日前夕就曾由于害怕而背诵过这些词句,她当时还戏弄和嘲笑过她。这些词句依稀在她的耳中响着:血、蛙、蝗虫、冰雹、瘟疫、疮疖!
“突然之间天昏地暗!”
“所有的长子以及所有的头生牲畜都必死……”
她闭上眼睛,种种景象纷至沓来。当她迷迷糊糊将要睡着和被梦魔缠住的时候,眼前仍不断出现:蛙、蝗虫、冰雹、瘟疫、疮疖、漫漫的无边黑暗、杀戮长子以及所有的头生牲畜……
阿塔莉雅被一阵鼓声从困倦的沉睡中惊醒了。她正梦见一个杀死自己情敌的年轻女人被押往断头台去。女人跪在断头台上,刀已经出鞘,法官正在宣读判决书。刚读到“愿上帝赦免你!”,这时响起急骤的鼓声。
她便吓醒了。
这是拍卖的鼓声;法院主持的拍卖开始了。
啊,这比听到行刑的信号还令人难过。
可以听到人们怎样在大街上一件件地报着要拍卖的东西;而这是些熟悉的、用惯了的、已变得那么亲切的东西,它们昨天还都是属于她的。“一——二——,还有人加价吗?”随即是:“三!”鼓声响了,拍卖已经成交。
随后又接着喊:“一——二——,还有人加价吗?”
阿塔莉雅匆忙穿上丧服(这是人们留给她的唯一一身衣服!)想出去找谁。在整个房子里,如今她还只能在厨房里找到母亲和蒂美娅。
她们已经起来穿好衣服了。
索菲雅太太浑身看上去粗得活像一口缸。她知道身上穿的衣服不没收,因此大概足足穿了有十几件衣服,口袋里还装了一些餐巾和银调羹,弄得简直走都走不动了。蒂美娅穿着平素的衣服,仍然是那简单寒碜的一身。她已经热好了牛奶,这时正在火炉上为全家人煮咖啡。
索菲雅太太一看见阿塔莉雅,立刻大喊大叫起来,一把搂抱住她。
“哎呀,我甜蜜的、亲爱的、美丽的女儿!我们变成这副模样了;谁知还会出什么事呢?我们可从来没有过过这种日子!你是给这讨厌的鼓声吵醒的吧?”
“还不到八点吗?”阿塔莉雅问道。厨房里的钟还没有停。
“哪儿的话,怎么会不到八点!拍卖是九点开始的,你难道没听见吗?”
“没有人来吗?”
“怎么会有,怎么会有呢?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咱们?”
随后阿塔莉雅在厨房的板凳上坐下。这正是索菲雅太太坐在上面给蒂美娅讲有趣的婚礼的那张小板凳。
蒂美娅在准备早点。她在火上烤小面包片,并为两位女主人摆好了厨房的饭桌。
索菲雅太太疼爱地让阿塔莉雅吃早点,可她根本没有听见母亲的话。
“喝吧,我唯一的、漂亮的亲爱女儿!谁知道明天谁还给咱们咖啡喝呢!人人都变成了咱们的对头,所有的熟人都在责怪咱们,咒骂咱们。要把咱们弄成什么样子,究竟要把咱们弄成什么样子呢?”
虽然这样说,老太婆还是舒舒服服地喝她那杯咖啡。
阿塔莉雅却一直惦记着去贝尔格莱德的事,只等着陪送她的人来。
索菲雅太太在琢磨怎样死最容易。她想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自杀办法。
“只要在这咖啡里放上一根别针,它就一定会扎在我的嗓子上,把我卡死!”
接着,她又说希望从烫熨架下边经过的时候熨斗会从架上掉下来砸在她的脑袋上。她真情愿现在城里发生一场可怕的地震,弄得房倒屋塌,把屋里所有的人都砸死。
可是所有这些死法眼下都实现不了,加上怎么都不能叫阿塔莉雅开口说话,她便不由得把满腔怒火发泄在了蒂美娅身上。
“她就没有把眼前这情形当回事儿!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她连哭都不哭。当然喽,她反正觉得无所谓,她可以去当用人混饭吃。也许她更情愿离开这里自己去混饭吃。那样她可以高高兴兴地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好,走着瞧吧!将来你一定还会想起我们的!你会后悔的。将来反正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虽然蒂美娅还没有做过任何必须后悔的事情,但是索菲雅太太却已经预见到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光为阿塔莉雅发愁,也就顾不上再操这份心。
“我甜蜜的、美丽的、最亲爱的女儿,你会落到什么地步呀?谁还会娶你?你这双白净好看的手会变成什么样呢?”
“走开吧,别烦我了!”阿塔莉雅说着把叫苦不迭的母亲从身边推开,“你最好还是站在窗户前面看看是不是有人来找咱们。”
“没有,没有!谁还会找咱们哟?”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外面一会儿是鼓声,一会儿是叫喊声。厨房里的钟每打一次点,阿塔莉雅就一惊。这时她依旧手托着头,茫然地呆视前方。她那俊俏的脸庞由粉红变成苍白,嘴唇变得铁青;一股幽怨愠怒之色使她的美貌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呆板的眼睛带着黑圈,嘴唇噘起,弯曲的眉毛仿佛一道蛇形的深沟横贯在苍白的脑门上,把这位理想的美人变成了个吓人的丑女。她坐在那里,活像一名从天上放逐到荒野的落难天使。
时间已经快中午了,她焦急等候着的人还没有露面。
喊价的喊声听着叫人那么伤心,而且一阵紧似一阵地传入耳鼓。拍卖是一个个房间依次进行的,从邻街的屋子开始,逐渐迫近里面的房间,最后轮到厨房。
索菲雅太太在如此绝望的处境中还能有精神注意到拍卖进行得多么快。只听刚喊出一个价钱鼓就响了,表示没有人再肯加价。来买东西的人三五成群地站在周围,议论纷纷。她清楚地听到有人说:“我们在这里真是什么也甭想买,那家伙简直发了疯!”
人们说发了疯的那人是谁呢?
这时只剩下厨房里的东西了,但是没人走进来。前厅响起了鼓声。“没有人加价了!”不知哪个疯子连看也没看就买下了厨房里的东西。
索菲雅太太还感到纳闷儿的是:在其他拍卖场上,通常总是有人买到一张床立刻就要拆了搬走;而这次的买主却不忙着从房间搬走买到的东西。房里甚至没有一件东西挪动一下地方。
现在轮到主要拍卖项目了。人们一齐来到院子里,等候拍卖房子。所有的商人都向拍卖人的桌子跟前挤去。拍卖价格已经宣布。有人低声出了一个价钱,紧跟着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喧哗,一片惊讶、嘲笑和咒骂之声。人们一面匆匆散去,一面大声说:“真的,这家伙简直是个疯子!”接着又是:“一——二——!没有人加价了吗?三!”最后一次鼓声响起,房子也有了买主啦。
“我说,我甜蜜、亲爱的女儿,现在咱们就要离开这儿了。让咱们最后一次再站在自己房子的窗前往外看看吧!咱们再也不能从这个窗户向外看了。唉,但愿圣约翰教堂的钟楼马上倒塌,趁我们现在还在这儿把我们一起砸死吧!”
然而,阿塔莉雅依然坐在板凳上等候着,呆呆地望着挂钟。时针已经指到十二点了。
唯一的一线希望还在无际的黑暗中飘忽不定:也许大尉害怕从拍卖的人群中挤过,要等这个凄惨的场面完了,院子里的人群都散去以后再来吧。
“有人来了,你听见没有?”
“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漂亮的宝贝女儿。”
“确实有人!在外面走廊上。有人踮着脚尖轻轻地走来,我听见了!”
实际上的确可以听到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而且有人敲起厨房的门来,敲得就像一位客人似的很有礼貌,好像非等到里面的人高声喊“请进!”才肯进来似的。
门随即轻轻开了,一个男人摘了帽子走进来,然后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原来却是提玛尔·米哈利·雷韦廷。
提玛尔·米哈利在彬彬有礼地向几个女人鞠过躬以后仍站在门前。
阿塔莉雅带着失望和憎恨的凶恶目光站起来,索菲雅太太拧着双手,满怀疑惧和希望地注视着提玛尔。只有蒂美娅安详而温柔地望着他的眼睛。
“我,”提玛尔开口说,他像罗马教皇下谕旨那样开头先说了一个“我”字,“我在法院拍卖的时候,买下了这幢房子和房子里所有出卖的东西。我买下这些不是我自己要它,而是要送给一个人。只有她在这幢房子里是不可以卖的,但她对我来说又是世界上的唯一珍宝。蒂美娅小姐,从今天起您就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了。一切全都原封不动地归您所有。柜橱里的衣服首饰,马棚里的车马,保险箱里的有价证券,都照法院没收的时候那样原封不动地归您所有了。一切都过户到您的名下。另外,布拉佐维奇家的一切债权人也都偿付满意了。从今天起,您就是这幢房子的主人。您从我手里把住宅接过去吧……如果这幢房子里有一席之地可以容下像我这样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一个对您怀着钦慕与尊敬的人的话,那么就请把它赏给我吧。如果您的心里也有收容我的地方,不拒绝我的话,那我将感到无限幸福;而我也保证要使您幸福,就像您带给我的幸福那样。我把这作为我终身的唯一目的!”
在谛听这番话的时候,蒂美娅脸上发出了纯洁的光彩。
难言的苦衷,少女的羞涩,纯真的感激,愿作神圣牺牲的决心,这种种情感在她的脸上融成了美丽无比的光辉。
“三次……三次!”她期期艾艾地说,却没有说出声来。她对自己说的话只在内心发出回响。这个人救过她那么多次,对她始终那样亲切。他从来没有拿她开过玩笑,也从来没有向她献过殷勤,现在却把她心里渴望的一切都给了她。
她给他什么呢?一切吗?唉!只有这颗心不行!这颗心早就不在了,它已经属于另外一个人了。
提玛尔把话说完以后,安静地等待回答。蒂美娅好半天一声没出。
“蒂美娅小姐,您不必忙着回答,”提玛尔说,“我可以等您慢慢地作出决定。我明天或者一个星期以后——随您指定哪一天——再来听您的回信。总而言之,我把这一切都给了您。我在这上面不附带任何条件,一切已经过户到您的名下。您是自由的,将来也不受任何人的约束。如果您今后不愿意我再到这幢房子里来的话,您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了。您打算什么时候答复我,一个星期以后,一个月以后,还是一年以后,您自己考虑吧。”
蒂美娅原被那两个女人挤到炉子后面站着,这时她带着坚决的神情走到提玛尔面前。她的目光流露出十足的真挚,使她的脸上充满女性的尊严。自从那个不幸的喜日以后,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沉静地望着提玛尔的眼睛,说:
“我已经考虑好了!”
索菲雅太太不怀好意和幸灾乐祸地等着蒂美娅回答,哼,但愿她对提玛尔说:“我用不着你,你走吧!”被人们用另外一个漂亮男人搞昏过头的疯姑娘是可能说出这种话来的。那时提玛尔会说:“好吧,那就让你只剩下光杆儿一个,我也不向你求婚了,房子也不给你了;我把爱情和房子统统献给阿塔莉雅小姐。”于是他娶阿塔莉雅做妻子!一个傲慢的姑娘拒绝一个正派的求婚者;求婚者出于报复心理立刻向家庭女教师或者使女求婚,跟她结为夫妻,这种事以往不知有过多少次啊。
但是,索菲雅太太的这个希望没能实现。
蒂美娅把手伸给提玛尔,同时轻轻地、但语气坚决地说:
“我愿跟随您,做您的妻子!”
提玛尔怀着男性的敬意而不是年轻情人的热情,握住蒂美娅伸给他的手,久久地凝望着姑娘那双非凡美丽的眼睛。她听凭他这样看入自己的内心。接着她重复说:
“我愿跟随您,做您的妻子。我愿做您顺从忠实的妻子。我只求您一件事,噢,您别拒绝我!”
提玛尔太幸福啦,竟忘记了商人是不能在空白字据上签字的啊。
“您说吧!凡是您想要的就准保办到!”
“如果您娶我做妻子的话,那么这儿就是您自己的家,我就是您家里的主妇。”蒂美娅说,“所以我要请您答应,让一直抚养我这个孤儿的养母以及与我并肩成长的姐姐都留在我们家里。您要把她们看成我的生母和亲姐姐,您要好好对待她们……”
听着听着,提玛尔不禁眼泪盈眶。
这些眼泪暴露了提玛尔内心的惊讶与矛盾,蒂美娅发觉后便双手拉住提玛尔的手,一个劲儿地继续恳求。
“您答应按照我的请求办,对吗?您把原来属于阿塔莉雅的东西都还给她吗?把她那些漂亮衣服和首饰还给她吗?她将跟我们住在一起,您会像对待我亲姐姐一样待她,是不是?您也会像我这样称呼索菲雅妈妈,是不是?”
索菲雅太太听了这番话尖叫一声,跪在蒂美娅面前,一面含糊不清地叨念着,一面把她的衣裳、膝盖,甚至连脚全都吻了个遍,拦也拦不住。
提玛尔拭去眼泪。不一会儿,他就又完全恢复了冷静。他那谨慎稳重和具有远见的眼光也恢复了;这种眼光每到危急关头都指点着他,使他能战胜他的对手。这时敏捷的头脑又来帮助他,悄悄地告诉他为了避免将来的纠葛必须怎样做。
他两手握住蒂美娅的双手。
“您真宽宏大量,蒂美娅。请允许我今后简单地称呼您的名字,好吗?我愿意和您一样以好心肠待人。索菲雅妈妈,您站起来,不要哭了!您告诉阿塔莉雅,她不妨走近一些!我愿意超出蒂美娅所希望的,使您母女俩更为幸福。我不但愿意看到阿塔莉雅有个归宿,而且要帮助她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可以付给新郎那笔结婚保证金。阿塔莉雅小姐,凡是您去世的父亲答应过的陪嫁,全都由我拿出来。祝您和卡苏卡先生幸福!”
提玛尔具有可靠的眼光与先见之明。他想,只要使这两个女人离开他的家,离开蒂美娅,任何牺牲对他说来都不算过分,而且他认为,那个敢作敢为的大尉还是会娶美丽的阿塔莉雅的。
现在可轮到他受罪了:索菲雅太太感恩不尽地又把他从头到脚乱吻了一遍。
“哎呀,雷韦廷先生!哎呀,尊贵的、亲爱的、宽宏大量的雷韦廷先生,让我吻吻您的手、您的脚和您这样有见识的头脑!”她也真的说到做到,甚至连提玛尔的肩膀、衣领和脊背都吻遍了。最后她把提玛尔和蒂美娅搂抱在一起,给予他们最最热烈的祝福:“愿你们两口子未来幸福啊!”
看到这个可怜女人的那副高兴劲儿,谁都憋不住要笑。
可是,阿塔莉雅破坏了大伙儿的愉快情绪。
她如同一个被召去悔罪的天使,带着宁愿永堕地狱也不肯伤害自尊的骄傲,转过身去背对着提玛尔,用激动得颤抖的声音说:
“我谢谢您,先生。我不论是今生还是来世,都不再需要卡苏卡先生。我不做他的妻子,我要留在这里,留在蒂美娅身边作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