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和蒂美娅订婚,提玛尔感到幸福极了。

姑娘像天仙一般美丽,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的心就完全被她俘虏了。他倾慕她。这一点是他后来才发觉的。她的温柔敦厚赢得了他的尊重。布拉佐维奇一家人那样嘲弄蒂美娅的心,激起他对她的侠义同情;风姿翩翩的大尉轻佻地向她献殷勤也引起了他的嫉妒。这一切都使提玛尔对她的爱情更热烈了。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这个漂亮姑娘属于他了,就要成为他的妻子。

同时他的良心也如释重负,不再感到内疚。原来自从他在沉船上发现了阿利·邱尔巴德希的宝物那天起,他的内心就失去了平静。他的买卖每次取得辉煌成就以后,他的内心就有一个声音谴责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产业。这是一个孤儿的,你违法地霸占了她的财产。你是一个幸福的人吗?不!你是穷人的恩人吗?不!你是个金人吗?不!你是个贼!”

但是,现在这件诉讼在他心中结束了,并且对他作了无罪的判决。被盗窃的孤儿重新得到了她的财产,而且还利上滚利。丈夫的财产也就是她的财产,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份庞大财产的基础从前就属于她,她仅仅知道这些财产从现在起是她的。提玛尔就这样听天由命了。

但是,是否真的满意这种天命呢?

提玛尔没有想到自己推断错了;他以为归还财宝,还把自己也附带搭上,便可以要求姑娘的心作为交换的代价。他没有认识到这是欺骗,这是强迫!

提玛尔希望尽快结婚。在他这方面没有什么可耽误的,他用不着四处采办各种结婚用品,一切他都在维也纳购备齐全了。蒂美娅的新婚礼服是由巴黎第一流时装艺术家设计的,不像那件新婚礼服,要新娘事先亲手绣上六个星期!阿塔莉雅那件双重不幸的新婚礼服,现在挂在一个没有人动的壁橱里,永远不会再有人把它拿出来!

不过另外有些宗教上的障碍。

蒂美娅一直还没有受洗。

提玛尔当然希望蒂美娅由信伊斯兰教改信基督教,她应该成为跟自己丈夫一样的新教徒,好一起上教堂去。

可是这时新教的教士出来说,改教要求新受洗的人必须完全熟悉她所希望皈依的这个宗教的教义。新教的情形跟希腊教不一样,希腊教只需看看和听听就够了,而新教却要求人懂得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因为它的教义是以理解和推理作基础。所以这位少女必须学习一个时期,以便熟悉教义,从而确信她今后所要遵守的教义比她过去迷信的教义要明智得多、有根据得多,也合理得多。

非常不幸的是,伊斯兰教对于妇女没有什么教义可言,回教的妇女根本不进清真寺,她们连与男人一起参加礼拜都不准许。向麦加 [1] 的礼拜对于妇女没有任何意义。她们没有进行净洗的义务,无论是阿卜代思台 [2] ,勿思里 [3] ,还是图来特的清洗都是一样。热麦丹月的斋斯和白拉台节都与她们不相干,她们不到麦加去朝拜克尔白 [4] ,不去吻赦罪石 [5] ,也不喝渗渗泉的水。阿訇不给她们主持婚礼,也没有给她们讲道和行坚信礼,或者接受她们忏悔什么的。是的,甚至认为她们没有灵魂。对于她们不存在“彼岸”;在临终时天使阿斯列不会来接她们,把她们的灵魂和肉体分开;死后她们不会受天使蒙卡和纳基审讯,要她们说出在人世间的善行和恶行。不会让她们在伊斯玛依井沐浴,不会推她们下莫尔呼特坑,天使以斯拉菲尔也不会吹号角把她们从死尸堆中唤醒。她们的额头不会写上“穆民”(教徒)这两个字;她们不过阿里-赛拉特桥,因此也不会掉进七重地狱里去。在这七重地狱中,格亨纳狱的温度对于人来说最好受,接下去是拉打纳狱、霍塔玛狱、赛尔狱、萨卡狱、雅希姆狱、阿里-哈维雅特狱,温度便一重比一重高了。对于下地狱,妇女们用不着怕;但反过来她们也甭希望升天堂,获得那棵巨大禁果树的荫蔽。因为在天堂里男人已不需要她们。在那儿每个男人都有七十七名永葆青春的仙女侍奉。回教的妇女无非是一朵开而复谢的花,她们的灵魂就是花香,随风飘散以后就不复存在。

因此,教长先生尽力使蒂美娅理解这个合理的宗教时,所担负的任务是极端困难的。

他曾经使犹太教徒和天主教徒皈依新教,可是还不曾对一个土耳其姑娘试验过他的教诲力量。

头一天,这位高贵的先生给蒂美娅讲了天堂的美好,并且告诉她,所有在人间彼此相爱而结合的人将来到了天上还会遇到,重新成为夫妇。这时候姑娘对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在天上遇到的是她所爱的人呢,还是教士为她主婚嫁的人呢?”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可是教长采取了严正的态度,恰如其分地回答说:“因为她既不可能爱教士为她主婚所嫁的人以外的男人,也不可能不爱教士为她主婚所嫁的男人,所以誓约的教导完全正确。”

不过,教长并没把她提出这个问题的事告诉提玛尔。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蒂美娅问教长,她父亲阿利·邱尔巴德希是不是也会去到她将来所要去的地方。

教长对这个难题实在不能作出任何满意的答复。

“我在那里还要做雷韦廷先生的夫人吗?”蒂美娅急切而又好奇地问。

对这个问题,教长先生怀着虔诚而满意的心情回答说,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我要请求雷韦廷先生,让他等我们在天国聚首的时候,也给我那可怜的父亲一个容身之处,让他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不会不答应我的请求吧?”

教长先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搔了搔耳朵回答说,他将把这件伤脑筋的事提到全体教务会议上去研究。

三天以后教长告诉提玛尔说,总算可以给这位小姐施洗和主婚了。至于还没有讲过的教义,可以由她的丈夫以后慢慢给她讲解。

下一个星期日就举行了神圣的仪式。蒂美娅当时还是第一次进新教教堂。

这教堂是一座简单的建筑物,四面白壁,讲坛上什么装饰也没有,给她的印象和她当初好奇地跑去看热闹而被一个淘气孩子赶出来的那个教堂大不相同。那个教堂里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圣坛,银制的枝形灯架上点着一支支大蜡烛,墙上绘满了精美的画,四处弥漫着圣香的馨香,可以听到神秘的歌唱,铃声一响全体教徒一齐跪下——那情景和声音都引人遐想!而在这里却是男男女女分别坐在长板凳上,各自把唱诗本捧在面前,合唱队的指挥一开始唱诗,全体教友就都跟着唱起来,一直把一首赞美诗唱完。

接着大家一齐住口。教士登上高高的圣坛,没有任何仪式就开始布道,他既不唱,也不喝什么,也不拿什么让人看,只是不停地说下去。蒂美娅对这一切毫不理解;她只感到奇怪:这个教堂里有三处坐满了妇女,她们坐在摆成一个方块的四条长凳上,在足足两个钟头的过程中,不说话,不开口,连转身对坐在旁边的人咬咬耳朵都没有。真是一种可怕的仪式!三堆妇女一声不响达两小时之久!至少也该准许她们在祈祷完毕以后大声说句“阿门”呀!

蒂美娅坐在讲坛前面的第一排座位上,旁边是董事长夫人,她的教母,这位夫人陪同她到洗礼盘前面去。她的教父是董事长先生。

依旧是引不起任何幻想的仪式!教长在洗礼盘前面说了一些很有学问的话,可是也结束得很突然。新受洗的人把头伸到盘上,教士以三位一体的上帝之名给她施洗,她的洗名叫苏珊娜,是她的教父母给她选择的。

接着,教长先生对教父教母讲了一番话,把他们的责任一一说明,然后由教母把新受洗的姑娘领回座位上。这时大家一齐起立默祷,只有教士一个人高声念着祈祷文。蒂美娅却暗自在想,为什么一施洗就要给她命名叫苏珊娜呢?她觉得自己原来的名字很好。

祈祷完毕,大家都坐下,合唱队的指挥唱起赞美诗集第五百三十三首:“噢!以色列的上帝!”蒂美娅不禁有些怀疑,她这一受洗,大概变成以色列女人了吧。

这时另外一个外貌令人肃然起敬的牧师登上讲坛,总算打消了她的一切不安。这个牧师比较年轻,他先作了一篇非常动人的演讲,然后从赞美诗集里取出一张文书来宣读道:“我们瑞士基督教派的教友,高贵的米哈利·雷韦廷先生宣布和已故的高贵的阿利·邱尔巴德希先生未婚的女儿,我们瑞士基督教派的教友、高贵的苏珊娜小姐,即蒂美娅·邱尔巴德希订婚,选择她为妻。”

那三堆妇女听了依然一声不响。

面对着眼前进行的一切,蒂美娅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宣布订婚以后还要过两星期才能结婚。在这个期间,提玛尔天天厮守在蒂美娅身边。姑娘接待他的态度总是真挚亲切,提玛尔已经预先感觉到未来的幸福。

他每次来看她都遇到她跟阿塔莉雅在一起。这时阿塔莉雅总是找个借口离开房间,换索菲雅太太来代替她。

索菲雅妈妈在跟提玛尔谈话的时候,专挑他爱听的说。譬如什么他的未婚妻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呀;什么蒂美娅不止一次地提到亲爱的尊贵的米哈利在“圣芭尔芭拉”号上对她照顾得殷勤周到呀;什么她听蒂美娅说过不少次,多亏他的抢救,她才在沉船的时候没有遭难,才没有让土耳其人捉去呀;什么蒂美娅说他曾为她钻进水里,从沉船里把她抱出来,又回到水里去捞她忘记了的财物呀;什么听蒂美娅说他们路过危险地方的时候,他就给姑娘讲仙女的故事,他还为她在一个荒岛上找了一个避难的地方呀,等等。接着又提到蒂美娅说当她在船上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如何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床边;没有他,她一定早就死啦。

索菲雅妈妈连一些极细微的情节都知道,而这除了蒂美娅本人是没有人知道的。想到蒂美娅竟然还没有忘记这一切,提玛尔满心喜悦。他认为姑娘能够把这些事情讲给索菲雅太太听,就表明了她对他的爱。

“哎呀,亲爱的雷韦廷,您知道蒂美娅是多么牵挂您啊!”

蒂美娅听了这些话并没有感到不好意思,她没有忸怩作态地反驳,可是脸上也不曾泛起羞涩的红晕,以证实这些话。她对待提玛尔只有谦恭、真诚和顺从。她听任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听任他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的眼睛,而且每逢他前来和离去的时候,她都跟他握手,对他微笑。

此外,索菲雅太太每天都要对提玛尔报告一些蒂美娅新谈到的关于他的事。

提玛尔确信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丈夫,妻子会很爱他。

婚期到了。

从远方赶来大批客人,马车排成长长的行列,整条街都占满了。盛况不亚于那个不幸的喜日,可是这次没有发生任何不幸。

新郎挽着他的未婚妻,从现在属于她的、过去属于布拉佐维奇的家去到教堂。喜筵则摆在提玛尔家里。索菲雅太太非要在准备喜宴的时候担负监厨不可。阿塔莉雅没有到教堂去,她独自留在自己从前的家里。组成一个长长的车队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把男傧相、女傧相、证婚人、新娘和新郎相继载走。这时她躲在窗帘后面望着人们;就是在这儿,她在那个不幸的日子伫望过她的未婚夫。

阿塔莉雅在那里一直等到马车又回来,再打从布拉佐维奇的房子前面经过。新郎和新娘坐在一辆 马车里,她目送着他们。所有的来宾都曾为新夫妇祈祷;要真是如此,那她也为他们祈祷几句吧!

蒂美娅并没有感到结婚像索菲雅妈妈从前给她描绘的那么美好,教士没有头戴金盔身披锦袍,他也没有把银冠举在新婚夫妇的头上,给他们加冠成为夫妇,而且也没听到歌声。

新郎穿着带饰物和镶天鹅毛边的贵族丝绒衣服,身段很好,只不过老是低着头。他不善于在身着贵族豪华衣饰的时候保持应有的那种高傲气派。

并没有举行富有佳趣的仪式:用一个绸斗篷把新娘新郎蒙起来,让他们在神秘的黑影中第一次单独相会。然后教士拉住他们的手,领着他们围绕圣坛走三圈。连喝交杯酒以及在圣坛前的神圣接吻也都取消了。

甚至可以说压根儿就没有圣坛。有的仅仅是一个穿着黑袍的教士,他很会说话。不过,要是说上一声“上帝保佑 ”,那听起来就会更动人喽。而且他们只是站着发了结婚誓言,没有并肩跪下。这很不隆重的新教结婚仪式,使近东姑娘原来被激起的幻想无从实现。本来嘛,除了仪式以外,蒂美娅还根本不明白结婚是怎么一回事哩。

或许随着光阴的流逝,她会慢慢理解这一切吧?

盛大的喜宴结束了,客人纷纷散去,新娘留在新郎的家里。

最后只剩下米哈利和蒂美娅两个人。这时他坐在她身旁,攥住她的手。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使他的全身都感到震颤。他那么渴望占有的这个无价之宝,现在属于他了。他只要张开胳膊,就可以把她搂抱在怀里;可是他不敢这样做!一种神秘的魔力控制着他。

她既是他的爱人,又是他的妻子,但她却没有感到他的亲近,没有发抖,也没有脸红。

提玛尔抚摸着她的肩膀。这时只要她害怕地低一下头,只要她那洁白的脸庞浮起一层羞涩的红晕,那妨碍两个人亲昵的魔力就会失去作用。但是蒂美娅依旧像个梦游人似的那样冷漠、安详和无动于衷。

他在那个不幸的夜间把她救活过来以后,她当时躺在他身旁的床沿上,仿佛祭坛上的一尊雕像凛然不可侵犯;眼前的蒂美娅在米哈利的心目中就跟那天夜里一样。那一夜睡衣从她的肩头滑落下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告诉她说她父亲死了,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现在这张脸又出现在提玛尔眼前……

甚至现在他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声“亲爱的!”这张脸也仍然纹丝不动。

这个梦中人是一尊石膏像,又是一尊会鞠躬、会服从、会贴近你,但是没有生命的塑像。她两眼望着你,但是那目光既不鼓励你什么,也不拒绝你什么。你可以爱对她怎样就对她怎样,她对一切都听之任之。他尽可解开她那光亮美丽的头发,让它披散在肩上。他尽可把嘴唇凑近她那洁白的面庞,试图引起她的热情,但她却不爱热情的感染。

提玛尔相信,只要他一把搂住这个冷若冰霜的人儿,那妨碍他俩亲昵的魔力就会失去作用。可是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要犯什么罪;他的本性,他的守护神和他的每根神经,都在反对他这样做。

“蒂美娅……”他用讨好的声调轻声对她说,“你知道你是我的妻子了吗?”

蒂美娅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

“知道。”

“你爱我吗?”

这时她带着惊讶的神情睁大了那双深蓝色的大眼睛,提玛尔从她的目光中一下子看出那么多的东西,犹如幸运地从布满星斗的天空中窥见了一切的奥秘。接着她那像丝绒般长长的睫毛一 ,闭上了眼睛。

“你觉得对我没有爱情吗?”丈夫满怀希望地恳求说,同时叹了一口气。

面庞白皙的女人重又睁开眼来,还是同样的目光!她然后问道:

“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什么?世界上所有的聪明人,都无法向感受不到爱情的人说明它是什么!

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什么?它对于感受到爱情的人,又不需要任何一个字来说明。

“唉,你这个孩子!”提玛尔从妻子身旁站起来,叹息说。

蒂美娅也站起来。

“不,老爷!我不是个孩子。我知道我的身份,我是您的妻子。我对您这样发过誓,也对神发过誓,我将做您忠实顺从的妻子。这是命里注定的。您对我有过那么多的好处,我终身也无法报答。您是我的主人,您希望怎样,您有什么吩咐,我永远听从。”

提玛尔转过身去,捂住自己的脸。

她那掩藏了一切痛苦的无所欲求的目光,使得他的满腔热情都凉了。谁有勇气拥抱一个女殉道者呢?谁有勇气拥抱一个手拿棕榈枝头戴荆冠的圣像呢?谁会在一个活死人似的新娘面前热血沸腾呢?

“您吩咐吧,一切我都服从!”

米哈利现在才理解到,他获得的是一场多么虚幻的胜利。他娶了一个妻子,她如花似玉,但却是一尊石膏像。

* * *

[1] 麦加,阿拉伯的城市,穆罕默德出生的地方。

[2] 阿卜代思台,原文为波斯语,即大净,漱口、擤鼻和洗周身。

[3] 勿思里,原文为波斯语,即小净,洗手、洗脸、摸头和洗脚等。

[4] 克尔白,伊斯兰教在麦加的灵庙。

[5] 赦罪石,克尔白西北角上的一块黑石,据说是亚伯拉罕和他的儿子从米那山抬来的陨石,吻它可以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