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为了赢得妻子的感情不知会采取多少错误的办法!不知有多少丈夫把境况的改变寄托在时间上!对于冬天除了等候春天到来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信仰伊斯兰教的家庭中,父母是这样把女儿教养大的:结婚以前连她的面都不能让丈夫见到。在他们的国家里,通常不会有谁问一个女人:“你爱他吗?”或者问:“你不爱我吗?”无论是父母还是教士或丈夫,都没有这样问的。妻子的义务是服从。丈夫会尊重妻子;但如果丈夫发觉妻子不贞,他就要杀死她。最重要的是她有没有一个漂亮的脸蛋,有没有一双灵活的眼睛、一头浓密的头发和香馥的呼吸;而她感情如何,则无人过问。

然而,这姑娘在她养父的家里得到了另一种体会:那就是基督徒允许有幻想,甚至以某种方式鼓励幻想;可是谁要真的耽于幻想,却又不把他当成一个病人给予医治,而是像一个罪人似的给予惩罚。蒂美娅因此就必须吃苦头。

蒂美娅是提玛尔极为忠贞的妻子,除了为妻的职责以外,她别无思虑。她那隐秘的愿望虽也一度复萌,心中千百次起过去找大尉的念头,就像在黑夜里曾两次不留神踩到横卧在大街上的妓女的阿塔莉雅那样,但结果都没有这样做。她本身的失策给自己的心灵带来了死亡。蒂美娅埋葬了自己的感情,使感情冻结了。她嫁给了一个她所尊敬的、有恩于她的男人,她想做他的忠贞伴侣。

这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有这种遭遇的人,总是用春天一到会给心灵带来温暖安慰自己。

婚后提玛尔带着年轻的妻子去作蜜月旅行,游历了瑞士和意大利。

他们离家时怎样,回来时还是怎样。瑞士引人入胜的山谷也好,意大利馥郁芳香的原野也好,都没有给提玛尔带来安慰。

什么化妆品呀,首饰呀,凡是丈夫通常送给妻子的东西,他都买给她了。他使她领略了大都市中的各种享乐。这一切结果还是白费。

月光在火镜下也不会发热的。

妻子小心顺从,感恩知报,温柔可爱;可就是不论在家里还是在旅途中,不论在欢乐还是在悲哀的时候,提玛尔都琢磨不透她的心。她的心已经死了。

提玛尔娶了个死女人做妻子,他怀着这样的感觉从蜜月旅行中归来。

有一个时期,他考虑离开科马罗姆,搬到维也纳去住,也许在那里可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但是,后来他又有了另外的打算。

他决定仍然留在科马罗姆,把布拉佐维奇的房子布置成住宅。他打算跟妻子一起搬进这所房子,而把他原来的家改作企业经理处,以免人们因为商业上的事情出入他的家庭。这样他就是整天不在家,把妻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也不会有人注意。

不过,在社会上他们总是双双出现,妻子伴同丈夫一起参加社交活动。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她就亲切地提醒他,并且挽着丈夫的胳臂,跟他一块儿离开。人人称道这位丈夫命好,称道他多么有福气、有这样一位漂亮可爱的太太!

但愿她不完全这样忠实,这样善良,那样他至少还可以恨恨她!

可是任何诽谤也落不到她身上,而且春天也没能使她心里的冰块融化。冰山一天天地增大。

提玛尔咒骂自己的命运。

即使以全部家财为代价,他也没有可能换得妻子的爱情。他觉得自己有钱反而不能称心。豪华的生活和万贯的家财只有加深两人之间的隔阂,而穷人的狭小天地却使夫妻俩更加亲爱地生活在一起。打短工的和摇船的,他们的家当可以说只有一间房子、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可是他们都生活得称心如意。伐木工人拉大锯的时候,妻子就面对面帮忙拉锯,也生活得那么幸福。一天的活儿干完了,夫妻俩坐在地上吃着同一个罐子里的豆汤,工作完成了以后彼此还要吻一吻。

噢,要能做这样一个穷人有多好!

提玛尔开始憎恶钱财,并且想方设法要花光他的钱财。他是这样想的:如果他遭到什么不幸,整个财产全没了,那么他的妻子也许就会和他亲近了。

他要耗尽钱财,可是办不到,命运女神总是向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人大献殷勤。不论什么买卖,别人经营一定倒霉,而他经营就总是一本万利。不可能的事情在他的手里会变成可能,而且得到实现。他想用赌博来挥霍,可是骰子一掷就是六点,反而一赢到底。他往哪儿一站,金钱就滚滚流向哪儿。他如果逃走,躲避起来,金钱就仿佛在追他似的,跟随着他寸步不离。

所有这一切他都愿意用来换取妻子的甜蜜一吻啊。

难道金钱不是万能的吗?

人们可以用金钱换取到多少爱情哟,诸如虚假的欢乐,勉强作出的笑脸,偷偷摸摸的罪恶情欲等;可就是换取不到他唯一从心里真挚热爱的那个女人的爱情。

提玛尔开始希望能够憎恨自己的妻子,希望能够使自己的心相信她爱另一个人,相信她不贞,破坏了夫妇间的义务。

可是,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恨她。这位妻子走到哪儿总是挽着自己丈夫的胳膊,她在社交场中保持极庄重的态度,使任何轻薄大胆的家伙也自然而然地不敢接近她。她在娱乐的时候不跳舞。她甚至公开说出自己不跳舞的原因:过去没有人教过她,而婚后她也不想再学了。她只是接近一些年纪较大的女人。如果丈夫出门一个星期,她就在这一整个星期中不出家门一步。

好,那么她在家里怎么样呢?在社会上的情形自然是一目了然;而在家里,隔着墙壁可不容易看透!

啊,在这个问题上提玛尔得到的答复再重要不过了。蒂美娅跟阿塔莉雅一起住在那幢房子里。阿塔莉雅对于夫人的名誉不是一个守护神,而是一个守护魔。

阿塔莉雅严密注视着这个年轻妻子的一举一动、言谈思想、叹息和眼泪,甚至梦里的呓语。她憎恨这个新婚女人不亚于憎恨她的丈夫,只要她能够在这个家里窥出半点儿罪孽的影子,她一定会立即设法使这两个人变得不幸。

当初蒂美娅请求提玛尔允许阿塔莉雅和索菲雅也住在这座房子里时,一方面是出于她那富于情感的善良心肠,另一方面恐怕也出于某种考虑,那就是把自己永远不便再见面的那个人的未婚妻留在身旁守护自己,是再妥当不过了。

阿塔莉雅一双怀着憎恨的冷酷眼睛随时随地都在注意着蒂美娅。

只要守护魔不说什么,连上帝也无法判定蒂美娅有什么罪恶。

事实上,蒂美娅家中的真正守护魔阿塔莉雅也确实没有说什么。阿塔莉雅不分大小事情,件件都要注意。

再细微的事情也瞒不过她。只要稍稍有一点能跟蒂美娅作对的机会,她也决不放过。

她认为蒂美娅现在大大方方地把这幢房子从前的小姐留在自己家里,当作姐姐和小姐看待,无非是一种骄傲的表现。单单为了这一点,她就故意要在所有的人面前表现自己只不过是个使唤丫头。

因此,她每天前来打扫房间的时候,蒂美娅只好从她手里把笤帚强夺过来。但是蒂美娅一转身,就又会发现她正在给女主人刷衣服。特别是在有客人到家里来吃午饭的时候,这个伪装的使女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厨房。

阿塔莉雅过去那些化妆品和衣服,蒂美娅都已经归还给她了。她有满满好几橱的西藏羔皮衣、羊毛织品和那不勒斯的上等衣料服装。但是她偏偏从中挑出从前只是当晨衣在梳妆时穿的那套最旧最脏的衣服来,而且老是只穿这套。要是碰巧再在厨房把衣服烧个窟窿,或者是在收拾灯的时候洒上几滴油,那她心里就更痛快。她知道蒂美娅不高兴她这样做。蒂美娅把价值上千盾的首饰也都归还了她,但是她收起来不戴,偏要用十个克里泽买一枚玻璃别针戴上。

后来蒂美娅想了个办法,偷偷让人把这个别针的玻璃换掉,镶了一块贵重的白璧。有一天,蒂美娅把阿塔莉雅那些又脏又旧的衣服统统扔进水里,然后拿出自己做衣服的料子让人给她的女伴做新衣服。的确,阿塔莉雅可以让蒂美娅苦恼,但是不能使她发火。

就是在宴会上,阿塔莉雅也竭力对女主人表现出使人难堪的恭顺来引人注意,她知道这样会使蒂美娅感到不快。蒂美娅一让她干点什么,她就像个黑奴挨了鞭打不敢怠慢似的,跑着赶快去做。甚至一和蒂美娅讲话,她连声音也变了。她从不用本来的声调,而是憋出一种又细又高、好似阉鸡叫的声音,表现得奴颜婢膝和竭力讨好的样子,从而使她所嫉恨的人感到苦恼。她在和她的仇敌交谈时,总是用故作亲热的柔声,并且爱发咬舌音,譬如说“美腻(美丽)的蒂美娅!”“蒂美娅,我的宝别儿(宝贝儿)!”

无论怎么说她也不肯和蒂美娅你我相称。

她所采用的最狡狯的讥刺方法,是不断地竭力夸赞这对新夫妇,对丈夫夸妻子,对妻子又夸丈夫。

跟蒂美娅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大声长叹说:“唉,您多么幸福啊,蒂美娅,您的丈夫多么正派,他多么爱您呀!”当提玛尔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就做出天真的样子嗔怪他说:“非出去这么长时间不可吗?让蒂美娅那么失望。哎呀,您知道她多么想念您盼您回来啊!您悄悄到她屋里去,吓她一跳!您用手蒙住她的眼睛,看她能不能猜到是谁。”

这种嘲讽在恭顺、虚伪和亲热的假面具下,伤害着这对夫妇的心,他们只好忍受。他们实际上并不幸福,这一点阿塔莉雅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满脸谄媚神色的阿塔莉雅本身就像一种尖刻的讽刺。他们在自己家里无处不看到她作出讨厌的阿谀神气,装出气人的奴才嘴脸,表现出曲意逢迎的模样,使他们就算在内心深处也没有藏身之地。而这一切,他们都不得不忍受。

独自一人的时候,阿塔莉雅就丢掉她那使自己苦恼也使别人苦恼的假面具。她知道怎样发泄自己压抑的怒火!

她一个人在自己屋里把蒂美娅始终不能夺过去的笤帚倒过来,用笤帚把儿往靠椅和床铺上乱抽一通。虽然她说是在敲打床垫和椅垫,而实际上是在撒气。

有时她在出入一道门时被门把手挂住了裙子或者衣裳,她就咬牙切齿地猛力一拉,不是把衣服撕烂,就是把门把手拉断。这样她心里才感到痛快。她烦恼的时刻虽没有人看到;但那一堆堆破烂家什、碎玻璃杯和损坏了的家具却是证明。

但是另外还有一个默不作声忍耐着的人,阿塔莉雅常把自己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怨愤一下子发泄在她身上。这个人默默地忍受并非是她不善于说话,而是因为她是阿塔莉雅的生身母亲。可怜的索菲雅妈妈总是躲避着自己女儿,害怕跟她单独在一起。她是这家里唯一可以听到阿塔莉雅真正声音的人,女儿只有对母亲才敢表现出她那似海的仇恨心情。索菲雅太太跟女儿睡在一个房间里总是提心吊胆的;她在跟敦厚老实的厨娘说知心话时便捋起袖子让厨娘看: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臂,这是美丽的阿塔莉雅两手留下的痕迹。内心燃烧着怒火的姑娘晚上遇见自己母亲时,就狠狠地拧她,同时对着她耳朵悄声说:“你为什么把我生到世上来?”

嘿,有时能够踢上女主人最心爱的狗一脚,她才叫感到快活啊。她可以告诉蒂美娅用人们如何可恶,今天又弄坏了什么东西,又在胡乱传说什么闲话,等等。这也给她自己带来莫大的快乐。因此蒂美娅免不了天天都要听到这类事。

阿塔莉雅表面上假装殷勤而暗怀愤恨,她这样好不容易地熬过一天以后才算躺下休息。她不需要谁帮助她脱衣服。她把衣服一甩,扯断身上的丝带。连散开的辫子也要跟着倒霉,她用梳子猛力梳头,并且用手使劲儿揪自己的头发,就好像这头发是别人的,或者这头发连累了她,带给她绝望似的。然后她用两脚乱踏丢在地板上的衣服,接着扑在床上,用牙把枕头咬得稀烂,同时想象着地狱中的种种痛苦。她在静静的夜里躺着,直到听见有一扇房门落了锁,说明她那敌人的丈夫已走进自己孤寂的房间去歇息了,她才能安下心来,称心如意地睡去。

她想方设法要证实这对新夫妇并不幸福。她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盼望这家厄运临头。

但是,新夫妇双方谁也没有泄露自己的隐衷。

他们之间既没有发生过激烈争论,也没有发生过口角,甚至连一声不愉快的叹息都没有。

蒂美娅的性格始终那样,唯有丈夫的心情开始变得一天比一天抑郁。他常常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坐在妻子身边,当然也握着她的手,只是不正视她的眼睛。随后他站起来走开,连一句话也没有。男人毕竟不如女人那样会掩藏自己的隐情。

过了一些时候以后,提玛尔已经养成时常出门旅行的习惯。有一次他告诉家里几时回来,可是事后却提前回来了。另一次,他又出乎妻子意外地在不到该回来的时刻就突然回到了家里。每逢这种时候,他就装作像是偶然有事回来的样子。他不愿说出自己究竟为什么提前回来;然而看得出这是出于疑心,是出于嫉妒。

有一天,提玛尔说他要到雷韦廷去,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一切都按照要出远门的样子安排。当夫妇俩以冷淡的、显然是例行公事的态度接吻告别时,阿塔莉雅也在场。

阿塔莉雅冷冷地笑了笑。

换一个人也许不会发觉这种冷笑。换一个人也许不会感觉出那种恰恰刺中了提玛尔的心的嘲讽。这是幸灾乐祸的嘲讽,是对一个像他这样无可奈何的丈夫的轻视。这一笑仿佛在说:“你只管走吧!”

提玛尔就在这种幸灾乐祸的讥笑的刺激下上路了。他一面想着这种刺激,一面向雷韦廷方面赶路。但走到傍晚时分,他忽然吩咐把车子掉转头,在快到半夜的时候又返回了科马罗姆家中。

住宅有一个便门直接通到他的房间,钥匙他经常随身带在口袋里,他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就走进去。他从自己的房间经过一个穿堂,走向蒂美娅的卧室。

他的太太一向不锁卧房门;因为她有一个习惯,晚上要在床上看很长时间的书,所以女仆不得不到时候进去看看太太是不是把灯熄了。

蒂美娅的卧室后面就是阿塔莉雅和索菲雅太太的卧室。

提玛尔悄没声地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房间里静悄悄的,蒂美娅正睡得熟,带乳白色灯罩的台灯在屋里发出惨淡的光亮。

提玛尔撩开帐子,睡在他面前的依然是他当初在船舱里心怦怦跳着救活过来的那尊神圣不可侵犯的塑像。看起来她现在好似仍然在沉睡中。妻子没有感觉到提玛尔来到她身旁,也没有隔着紧闭着的眼帘看见他——虽说女人就是在睡梦中也会看见自己心爱的人。

提玛尔弯下身去,贴近她的胸脯数了数她的心跳,她的心均匀平静地跳动着!没有任何不忠实的迹象……寻找猎物的饥饿怪物又扑了一个空。

他在床前站了半晌,端详着这个睡美人。后来突然发觉阿塔莉雅站在自己面前,他吓了一跳。阿塔莉雅浑身上下穿得整整齐齐,手里端着蜡烛,脸上再次带着那种刺人的冷笑!

“您什么东西忘在家里了吗?”她悄悄地向提玛尔问道。他颤抖着,像一个突然被当场捉住的窃贼。

他指着睡觉的人向阿塔莉雅做了一个手势,要她别作声,同时赶快离开床边,低声说:“我把一些文件忘下了。”

“我叫醒蒂美娅,让她把文件给您找出来好吗?”

提玛尔生平第一次耍花招被人捉住,心里老大不痛快。文件不在蒂美娅身边,在他自己房间里。

“不要叫醒她,要找的文件在我那里,我只是以为钥匙掉在这儿了。”

“那么您找到钥匙了吗?”阿塔莉雅带着嘲讽的神情问道,重新点燃手中的蜡烛,殷勤地为提玛尔照着亮一直来到他的房间。到了这里她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并不离开。

提玛尔漫无目的地把一些文件乱翻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他本来就不知道要找什么。最后他什么东西也没拿出来,就把写字台的抽屉锁上了。

阿塔莉雅又向他露出不时浮现在她唇边的那种讥刺的冷笑。

“您有什么吩咐吗?”她问道,因为提玛尔盯着她好像要问什么似的。

提玛尔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允许我讲一下吗?”

提玛尔听见这句话,觉得周围一切都旋转起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您允许我说说蒂美娅的情形吗?”阿塔莉雅低声问道,并且把脸凑近他,用她那对美丽而阴险的眼睛的魔力迫使这个发呆的人就范。

“您知道什么呢?”提玛尔不安地问道。

“我什么都知道。您希望我说说吗?”

提玛尔同自己斗争着。

“不过我要预先对您把话说明,您听了我所知道的事情以后,您会感到非常不幸的。”

“您说吧!”

“好,那您就听我说吧!蒂美娅不爱您,这点我知道得跟您一样清楚;蒂美娅爱的是谁,这您也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可是有一点您还不清楚,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就是蒂美娅对您像天使一样忠贞。”

提玛尔听到这几句话,浑身颤抖起来。

“您希望从我嘴里听到一些别的事情,是不是?您非常想从我嘴里听说您的太太有什么可耻的行为,因而您可以和她离婚,是不是?情况不是这样,我的先生。您娶了一个石膏像做妻子;她不爱您,可是也不曾欺骗您。这一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且知道得十分确切。噢,您做丈夫的尊严得到了很好的维护。您就是雇用神话里的千眼金刚当守卫,也不会比我对于您的尊严维护得更好了。这个女人的举止行为,言谈思想,我全都了然;她心里有半点隐私也瞒不住我。自从您把我留在家里那天起,您就把您的尊严交给了得力的人。虽然您恨我,但是您决不会把我赶走;因为您非常清楚地知道,只要有我在这里,您所担心的那个人就不会接近您的宝贝儿。我是您家的一把金刚钻做的锁。我不妨全都告诉您:从您离开城里,一直到您回来,您的家就是一个修道院。这里不接待任何客人,不论男人还是女人。给太太来的信,您可以看到,都原封未动摆在您的写字台上。您可以随便拆看这些信,或者把它们扔进火里。

“您的妻子在您出外期间从不到街上去闲遛,她一出门就坐车,而且还要有我陪伴。她唯一散步的地方是那个岛,就是在那里也经常有我在她身边。我看出她很痛苦,可是我听不到她有什么怨言。她又怎么会向我诉苦呢?我忍受着跟她同样的痛苦,像在地狱一样,而且我的痛苦是她造成的。

“自从她那妖精似的脸庞出现在这所房子里,就给我带来了不幸。在那以前我本来是很幸福的,那时有人爱着我。您不用担心,我不会哭的!我不再有爱,而只有恨,只有无限的恨。您不妨把家交给我,您把我 留在家里,可以放心地周游世界去。等您回来的时候,只要看到您的太太还活着,您就可以确信她对您仍然忠贞。先生,因为只要她什么时候跟那个人说上一句亲密的话,哪怕只是回答他一个亲切的微笑或是拆看他的一封信,我不等您回来就会亲手把她杀死,您回来只能祭奠一番。现在您该明白您留在家里的是什么了吧?您留在家里的是一个怀着妒火的女人,她紧握着一把利剑对准了尊夫人的心口。在这把剑的维护下,您可以永远高枕无忧;尤其是当您在我面前发抖,无可奈何地依靠我以后,这把剑更会发挥作用。”

提玛尔听到这番激昂狠毒的话,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精神力量。

“凡是我所知道的关于蒂美娅、关于您和我自己的情况,我全都告诉您了。我还要对您重复一遍,您选中了一个爱上另外一个男人的姑娘做妻子,而另外这个男人是属于我的。您夺去了我这所房子。我的父亲,我的财产都是您一手毁灭的,然后您又使蒂美娅成了这所房子的主人。哼,现在您可以看出,您干的是什么事了吧!您的太太不是妻子,而是一个女殉道者。您要知道,您为了占有蒂美娅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机,结果呢,光是您自己痛苦还不算,又造成了她的不幸。只要您在世一天,她就一天不会幸福。雷韦廷先生,您带着这个刺激离开家吧。走遍天下您也找不到医治这种痛苦的灵丹妙药;而我对此却感到高兴,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提玛尔瘫软地坐在扶手椅里。姑娘脸涨得通红,两眼炯炯有光,咬牙切齿地探着身子站在他面前。她攥着拳头,仿佛正将一把看不见的匕首插到他的心上。

“现在……只要您能够办到,就请您把我从家里赶走吧!”

阿塔莉雅的脸色失去了女性的一切妩媚,不再是平时那副伪装的顺从样子,而是充满了出于无限激愤的挑衅性的傲气。

“只要您能够办到,就请您把我从家里赶走吧!”

阿塔莉雅像个大获全胜的妖精那样,神气十足地离开了提玛尔的房间。她端走了桌上的蜡烛,把这个被打垮的男人丢在黑暗的房间里。她告诉他了,她不是唯命是听的使女,而是这所房子的守护魔。

提玛尔看着姑娘端着蜡烛走近蒂美娅的卧房门口时,他仿佛听见耳边有人对他低语: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臂,拦住她的去路,对她说:“这样吧,我遵守诺言,让您住在这所倒霉的房子里,但仅仅是您自己,不包括我们。”然后像沉船的那个不幸的夜晚一样冲到蒂美娅跟前,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同时惊呼说:“房子塌了!我们逃命吧!”并带着她离开这幢房子,逃往一个没有人监视她的地方……

这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盘旋着……他必须这样办……

阿塔莉雅推开蒂美娅的房门,回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走进卧房,从里面把门锁上了。提玛尔仍然待在黑暗中。

啊,周围多么黑啊!他还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下。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他站起来,在黑暗中把自己出门应用的东西摸索着收拾到一起。为了不惊动家里任何人,他没有点灯,也没有出一点声音。不能让人知道他曾经回来过。他摸着黑把一切收拾好以后,就像一个贼,像一个逃犯似的悄悄溜出门外,用钥匙把门锁好,然后偷偷离开了家。那个姑娘反而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了。

街上迎面刮来四月天夹着雨雪的大风。这对于所有不愿意被人看见的人说来,倒是个合适的天气!风呼啸着扫过大街,雨雪吹进他的眼睛里,他就在连狗都赶不出屋子的天气里坐着他的敞篷马车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