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旅人在残冬砭骨的余寒中一直赶到博约 [1] 。田野处处覆盖着新雪,森林依旧光秃秃的。提玛尔的思绪也好似这狂风乱舞的寒冷天气一样。

这个冷酷无情的姑娘说得对,不仅他自己没有幸福,妻子也是一样。只是他加倍地苦恼,因为他们两个人的不幸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是那第一个过错招致的惩罚。

他在发现阿利·邱尔巴德希的财宝,把那些东西据为己有的时候,其目的就是要在将来利用这些东西把蒂美娅弄到手。现在他已经如愿以偿,可是命运却要惩罚他。

穷人卑贱,但是可能是幸福的;富人荣耀,但是没有幸福。

他到底为什么一定不能有幸福呢?

难道他没有一点可爱的地方吗?难道他没有那种作为人的高贵品质,够不上让妻子热爱吗?他的五官端正,他的两眼富于表情,他的身体健壮完美,他的血液纯洁,他的心懂得爱……即使他穷得像个乞丐,难道一个妻子就不能因为他本身而爱他吗?

可是蒂美娅竟然不爱他。说来说去总是这个答案。

如果一个丈夫不得不对自己说:“妻子不可能爱我!”这是最痛苦的自我谴责,真比自认有罪还令人难堪。

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呢?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有什么目的呢?

是不断地种地、经商和积累钱财吗?或者是给人们做些好事呢?啊,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逃避,在家里得不到爱,就去追求大街上穷人的感激之情。

在家里得不到爱,他就要种果树,做一个园艺家,这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是饲养良种鸡和其他良种家禽。最后阶段是参加一些博爱和慈善事业。这样做又有什么收获呢?对别人行善值得吗?

提玛尔被这样一些痛苦的、恼人的思绪烦扰着,直到博约。最后他在这里停下来休息。

博约也有他的办事处,他在匈牙利低地旅行的时候,就以这里作为通讯处。这里已经有大批的信件等候着他。

他怀着极度厌倦的心情拆看这些信件;油菜是否冻了,英国边境的关税是否增加了,金属价格是否上涨了,他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

但是在收到的信中毕竟发现了两封使他愉快的信,一封是他在维也纳的代理人来的,另一封是他在伊斯坦布尔的代理人来的。

这两封信的内容使他感到很高兴。他把两封信塞在衣袋里,原来那种冷漠心情开始消失了。

他用往常那种敏捷、果断的精神,对他的那些商业负责人作了指示,把他们的报告仔细地记录下来。他办完这一切以后,就又匆匆地继续上路了。

他的旅行已经有了目的,虽然这目的不大,可总算是个目的。他要给几个穷人带来一种快乐,一种真正的快乐。

天气骤变,像在匈牙利常见的那样,突然出现了晴朗的天空和温暖的太阳,冬天立刻变成了夏天。一过博约,各地的情形也马上不同了。

提玛尔坐着换了快马的马车奔向南方,大自然的变化一天之中好似过了好几个星期。在莫哈奇 [2] 附近迎接他的是葱绿的森林,桑博尔 [3] 四周的草原好像已经覆盖上了绿色的天鹅绒,乌伊维德克附近已经有了五颜六色的春天花朵,潘切沃附近的菜田中金黄色的油菜在微笑;丘陵上仿佛蒙着一层粉红的积雪,原来是一片盛开的桃花和杏花。

两天来的旅程仿佛梦境一样,前天在科马罗姆还是遍野白皑皑的雪,今天到了多瑙河下游却已看到葱绿的森林!

晚上提玛尔在雷韦廷的别墅下了车,一到那里立刻向管家作了一些指示。翌日天一亮他就起来了,坐着车去视察他那些停泊在多瑙河岸边装了货的船只。

他看到一切都有条不紊。发布拉先生是所有船只的总管,事事都办得很顺当。

“老爷,您可以去打打野鸭子!”

雷韦廷先生真的按着发布拉先生的建议去打野鸭子了。他准备好舢板,带上一个星期的干粮,拿上一支双筒猎枪,预备了充足的弹药。这个时候芦苇丛中到处是野鸟,即使他钻进去待一星期不出来,也不会有谁感到奇怪。野鸭一群群地飞来飞去。此外这里还有鹬、红山鹬和苍鹭,后一种野禽人们猎取它是因为它的羽毛特别美丽。在这里甚至还可以遇到鹈鹕,也能打到埃及鹮。说不定还能碰到火鹤!好打猎的人只要来到这里,就会流连忘返;而提玛尔恰恰特别喜欢打猎,打猎对于一个船员来说是真正的消遣!

但是这次提玛尔的猎枪连子弹也没装;他静静地坐在舢板上,听任它顺流而下,一直来到奥茨特洛瓦岛的顶端。他在这里掌住舵,横渡多瑙河。

他划着船绕过岛的末端,然后很快地辨明了方向。他从向南伸展的芦苇丛中立刻发现了那些熟悉的参天白杨,便直奔这个方向划去。

芦苇丛中开有一条通路,曲曲折折的,可是熟悉的人一眼就可以看清。啥地方提玛尔只要到过一次,即使摸黑也不会走失。

……阿尔米拉和娜西萨这时在干什么呢?

它们在大好的春光里可能在干什么呢?它们两位这时一般都在打猎。

不过在岛上打猎也有限制!

捕鼠要在夜间,可是阿尔米拉不能参加。严格禁止娜西萨捕鸟,也不许可阿尔米拉追捕三年前越过结冰的多瑙河迁移到这儿来的土拨鼠。

对,这里还有水栖动物,猎取水栖动物也是一件有趣的活动。

阿尔米拉蹚水走到几堆小卵石中间的清澈水洼里,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爪子伸进一个洞去,洞里有个什么黑魆魆的东西。阿尔米拉突然一跳,把爪子抽回来,一只大黑螃蟹用钳子夹住了它的爪子不放。狗瘸着一条腿从水里走出来,拼命地嚎叫,最后在岸上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可怕的怪物甩掉了。然后它和娜西萨一起琢磨,用什么办法能把肉从壳里弄出来。这个横行的怪物当然不听这一套,竭力想逃回水里。两位“猎人”便用爪子一前一后抓住它,这当儿大黑螃蟹突然一翻身背朝下倒在地上,于是阿尔米拉、娜西萨和螃蟹三个便僵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突然阿尔米拉的注意力转向了另一方面,它听到一种声音,并且嗅到了人的气味。一个熟人正从水上向岸边靠近。

它没有对来人汪汪狂叫,只是低声哼哼着,这是它高兴、愉快的表示。它已经认出了划船的人。提玛尔跳上岸,把舢板系在一根大木桩上,然后一面抚摸着阿尔米拉的头,一面问它:“喂,你们家里现在都好吗?一切都顺当吗?”

狗对他一一作了回答,当然是用纽芬兰的犬语。从声调上听来回答是使人满意的。

一声可怕的哀嚎突然打破了这情谊绵绵的重逢场面,可以预想到的祸事发生了。娜西萨过于凑近那个肚皮朝天、向四面伸着腿的怪物,被它用钳子夹住了耳朵,并且用六条长腿抓住了脸。

提玛尔立刻赶到出事的现场,他以惯有的沉着,估量着这个带壳怪物的大小,一下抓住它的钳子够不到的地方,同时用手指使劲捏螃蟹的前部,迫使它把猫放开。然后他把这怪物使劲往地上一摔,它立刻伸直了腿,不幸的灵魂便进了地狱。

娜西萨满怀感激地蹦到这位侠义的解救者的肩头上,从那里还向已死在地上的敌人发出怒吼。

在完成这一壮举以后,我相信任何长篇小说都会一样地写提玛尔动手从小船上把自己的东西搬上岸来。东西都装在一个旅行袋里,往肩上一扛就成;但是还有猎枪呢。猎枪!阿尔米拉不喜欢看到他手里拿着猎枪的。要把猎枪留在船上也不妥当,因为万一有什么人经过这里,就会顺手牵羊地把枪拿走。可提玛尔做得再好不过了。他把枪交给阿尔米拉,让它用嘴叼着。阿尔米拉把枪当作战利品似的叼在狮子般的大嘴里,好像一个仆人在主人散步时给主人拿着手杖一样。

娜西萨仍然待在自己的救星肩上,在他耳边咪咪地叫。

提玛尔跟随着阿尔米拉走去。

他走在岛上绿草如茵的小路上,觉得自己好像刚出生在世上一般!这里充满梦一般的幽静,引人沉思的孤寂。

乐园的果树正在开花。已经可以看到一些白色和粉红色花朵堆成的金字塔,其中还有垂到地面的野蔷薇构成的一个个凉亭。翠绿的草坪上处处点缀着紫罗兰和金色的毛茛。日光引诱着花儿互相接吻、吐露芬芳,醉人的馨香弥漫在远近的空气里,使人每吸一口都会在内心充满造物主的光辉慈爱的嘘息。花海中不断发出低沉的嘤嘤声;上帝就是用这种神秘的嘤嘤声在说话,用这些花的苞蕾在观看……

这里是一座教堂……

为了使这座教堂充满旋律,夜莺正唱着圣大卫诗篇里面的哀诉诗,云雀正唱着赞美歌,不过比这位希伯来王唱得更好听一些罢了!

紫丁香树顶上开满茂密的淡紫色小花,从树隙间可以看到岛上的小屋。提玛尔像中了魔似的,不知不觉站住了。

小屋坐落在玫瑰花的火焰中,玫瑰花一直覆盖到屋顶。

在四周围两约赫的土地上,举目所见无处不是玫瑰花。成千的小树、一丈多高的土丘、金字塔、篱墙、亭台——统统是玫瑰花。他看到一些树丛像是繁茂的玫瑰花构成的迷宫,绚烂美丽,简直使人眼花缭乱。老远就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肺的馨香,仿佛是天国的气息。

提玛尔刚刚踏上玫瑰丛中蜿蜒的小路,就有人高兴地大声喊他的名字:

“啊,提玛尔先生!”

招呼他的人迎面跑来,提玛尔从声音就听出是诺埃米,是他已经三年多不见的小诺埃米。她已经长大了,身子发育得很丰满。姑娘的脸上闪着健康的红光,眼睛深处隐藏着温柔的热情。她穿着朴素而精心整饬过的家居衣服,浓密的金发上插着一朵要开未开的玫瑰花蕾。

“啊,提玛尔先生!”诺埃米一面迎着客人跑来,一面招呼他。她老远就伸出手,与他握手,然后真挚热情地表示欢迎。

米哈利回答了她的问候,两眼盯着姑娘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因为他的到来,姑娘是满脸喜气。

“您很久没来我们这儿了啊!”姑娘道。

“我走以后您长得漂亮多啦。”提玛尔也说。他的话里既含着温柔,也表现了直率。

姑娘在过去的几年中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有些本来极漂亮的女孩子,经过处女发育阶段,面部特征会变得更突出、更明显,因此表情也就更粗犷;而有些脸庞并不特别娇媚的女孩子,在这一时期内却会发育得意想不到的完美,变成典型的美人——这就是少女的容貌所特有的生理发育规律。对这个问题也许可以有一种合乎自然的解释。也许发展着的情感会影响容貌,例如经常是忧愁或是快乐,是烦躁或是安宁,都会改变一个人的长相,就像海蜗牛的壳也随它的情绪而改变形状似的。

诺埃米的脸上闪着亲切的光辉。

“这么说,您还记得我啰?”提玛尔问道,手里握着伸给他的小手。

“我们常常谈到您。”

“特蕾莎妈妈身体好吗?”

“瞧,那不是她来迎接我们了。”

阿尔米拉已经把特蕾莎太太从小屋里招引出来。狗叼着交给它的猎枪跑进屋去,特蕾莎一看就知道是有贵客临门,便赶紧跑了出来。

她一看见提玛尔,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来,老远就认出了这位从前的买办。他向她的小屋走来,仍然穿着一件灰上衣、扛着旅行袋,跟上次完全一样。

“衷心欢迎您!我们老早就盼着您来啦!”特蕾莎太太大声对客人说,“您到底还没忘记我们!”说到这里,她不拘礼节地拥抱提玛尔,这时她才注意到那个装得满满的旅行袋。

“阿尔米拉,”她叫跟在她后面的狗说,“叼着背包,把它送到屋里去。”

“里面有点儿烤肉。”提玛尔说。

“是吗?阿尔米拉,那可要注意,别让娜西萨靠近它。”

诺埃米听了这句话有些不高兴。

“说实在的,娜西萨可不是那么不懂规矩。”

特蕾莎太太吻了吻女儿,想缓和一下她的情绪,当即见了效。

“我们到屋里去吧,”特蕾莎说,亲热地挽住提玛尔的胳膊,“你也来吧,诺埃米!”

“我这就来,我把筐搬进去,已经装满了。”

路当中摆着一只船形的白色大柳条筐,上面蒙着白麻布,诺埃米抓住两个把手要把它端起来。

提玛尔两步赶过去。

“我来帮忙,这一筐准不轻哩。”

诺埃米放开嗓子笑起来。这是一种愉快、天真而又响亮的笑声。接着她撩开筐子上面的白布,原来是满满一筐玫瑰花瓣。

提玛尔还是抓住一只把手,和诺埃米一起提着装得满满的大筐,沿着两边栽着薰衣草的小径向前走去。

“您没准儿要做玫瑰香水吧?”提玛尔问道。特蕾莎看了诺埃米一眼,说:

“你看,他什么都能猜着。”

“在我们科马罗姆那里,也常有人制造玫瑰香水。许多穷家妇女就靠它维持生活。”

“瞧,是不是?这么说玫瑰花在别的地方也是上天的恩赐啰?这种珍贵而又美丽的花,本身就足以使人们热爱世界!再说它不光是给人带来快乐,而且还给人带来面包。您知道,去年收成不好,晚霜夺去了我们的水果和葡萄什么的;夏季雨水又多,天气又凉,毁了我们养的蜜蜂,鸡鸭和其他牲畜也都死了。要不是玫瑰花为我们救急,恐怕我们一定要动用储备的东西了。玫瑰花倒是年年盛开,它对我们永远是忠实的。我们去年就靠玫瑰花吃饭。我们做了三百公升玫瑰香水。人家把它带到塞尔维亚去卖了,付给了我们小麦。噢,你们这些为人造福的美丽玫瑰,我救命的香花!”

提玛尔上次离开这里以后,小屋已经扩大了。增修了一个烘炉和一个专做玫瑰香水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的炉子上安有一口铜锅,新熬出的花露一滴一滴慢慢地从铜锅中流出来,捣烂的渣滓则盛在炉边的一个大桶里。房中有一条宽案子,上面放着新鲜的玫瑰花瓣,花儿在这里开始渐渐枯萎。

提玛尔帮助诺埃米把筐里的玫瑰花倒在案子上。一股扑鼻的芳香令人怡然欲醉。

诺埃米把头枕在蓬松的玫瑰花堆上,说:

“能睡在这样一张玫瑰床上,该多么美啊!”

“你这个傻孩子,”特蕾莎责备女儿说,“你会让玫瑰花香熏死的,永远也醒不来。”

“啊,那可是一个好死法哩。”

特蕾莎为这句话责备起她来。

“这么说你想死啰?你这个坏丫头,想撇下我一个人吗?”

诺埃米于是拥抱住母亲,一面吻她,一面央求说:“不,不,我亲爱的妈妈,我的亲人,我永远不会撇下你,我唯一的亲人!”

“那么你为什么跟我说这种笑话呢?提玛尔先生,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根本不应该对自己母亲说这种话,您说是不是?一个昨天还玩洋娃娃的小女孩,可不应该这样。”

提玛尔赞成特蕾莎的意见:如果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就想到各种死法,而且对母亲说出来,这的确是无论如何不可原谅的。

“诺埃米,你待在这儿看着锅。好好留神,别把汁熬干了。我上厨房去给咱们的客人准备一顿可口的饭。您今天要在我们这儿待一整天,是吧?”

“要是您能让我帮忙干点什么活儿,我就可以不但今天留在这儿,而且明天也要留在这儿。您给我多久的活儿,我就在这儿待多久。”

“噢,那您可以在这儿待上一个星期,”诺埃米说,“我可以给您一个星期的活儿。”

“你这个傻孩子,你能有什么活儿给提玛尔先生呢?”特蕾莎太太笑着说。

“喏,用木杵捣碎玫瑰花瓣。”

“嗨,这种活儿恐怕他根本就不晓得怎么做。”

“我怎么不会做呢?”提玛尔说,“这种活儿我跟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做得够多的了。”

“您母亲也是一位善良的太太吗?”诺埃米问。

“非常善良。”

“您爱她吗?”

“非常爱!”

“她还在吗?”

“已经去世多年啦。”

“那么您现在家里再没有别的人了吗?”

提玛尔陷入沉思,难过地低下头去,说:

“没有……”

……他说的是实话……

提玛尔说这话的时候,诺埃米满怀同情地望着他的眼睛。“再没有别的人了”这是一句多么不幸的话啊!

提玛尔发觉特蕾莎太太在门口站住了。他看到她踌躇着,不愿离开,于是突然产生一个想法。

“特蕾莎妈妈,听我说,您别到厨房去为我准备晚饭了。我的旅行袋里什么都有,现在只要摆上桌子,我们大家就可以饱餐一顿。”

“那么是谁这样为您操心,替您准备了旅行的干粮呢?”诺埃米问。

“是发布拉·亚诺斯先生。”

“啊,就是那个勇敢的舵手。他也来了吗?”

“他在对岸照管船只装货呢。”

特蕾莎太太明白提玛尔的心思;但是她心肠好,不仅不愿意像他那样想,反而向他证明,她并非因为他在而不放心诺埃米。

“那我们就别这么办。我可以一边在厨房里做饭,一边照看铜锅。诺埃米,我做饭这工夫你领提玛尔先生到岛上转转去,让他看看上次走后这里有了些什么变化。”

诺埃米是个孝顺女儿,从不违背母亲的意思,总是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她高高兴兴地把土耳其花绸围巾系在头上,只露着脸庞。提玛尔认出这条围巾正是他从前送给她的。

“待会儿见!”母女俩互相说,并且接了吻。每逢谁要离开屋子,她们就像出远门似的彼此告别。哪怕一小时后就再见,也像分别几载后似的重新拥抱和接吻。这两个穷女子真正是相依为命。

诺埃米还用询问的目光瞅了母亲一下,特蕾莎向她点点头,意思说:“去吧!”

于是诺埃米和提玛尔一起出发游岛去了。

小路很窄,他们不得不紧靠在一起走。可是阿尔米拉很懂事,它把大脑袋伸在两人中间,形成一道天然的隔墙。

岛上的植物种类在提玛尔离开后大大增多了。靠双手开垦的土地一直伸展到了岛的末端。

她们已经在最浓密的树丛中修出几条人行路,铲掉了树木间的荆棘,白杨已经粗得两个人也抱不住了。野生植物全都经过了修整。灵巧的手把小树栽成了一道围墙。几道荆棘把不同的果园隔开。此外,放牧绵羊和山羊的草地也用栅栏圈了起来。一只小白羔羊脖子上系着一根红带子,它一定是诺埃米心爱的小东西。

放牧的牲畜一看到姑娘便纷纷向她跑来,咩咩叫着向她表示欢迎,仿佛她能懂得似的,然后一直跟随她到对面的牧场边缘。那里另有一道小树形成的围墙。

隔着这道围墙可以瞧见一个美妙的小树林,其中都是枝叶繁茂、树皮像丝绸般光滑的核桃树。

“您瞧,”诺埃米说,“这些核桃树是我母亲的最大骄傲。它们才栽种了十五年,比我小一岁。”她这话说得那么自然!

核桃树的右面是一片沼泽地。提玛尔想起初次耽搁在岛上的时候,曾不得不艰难地从那里穿过。如今,这片洼地上生长着黄百合和类似铃兰花的大白野花等沼泽植物,其中栖息着两只鹳鸟,正孤寂地沉湎在对大自然的观赏中。

提玛尔推开通向外面的围墙门。眼前一片半荒芜的土地,引起了他一些珍贵的回忆。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女伴在这地方流露出一点恐惧的神情。

“您们在这个岛上仍然很寂寞吗?”提玛尔问。

“我们仍然只有两个人。只在夏天做买卖的时节,偶尔有人为了交换什么东西才来找我们。伐木工人要在冬天才来帮助我们开地;他们把砍下来的木材带走作为报酬。其他工作我们自己干起来并不吃力。”

“可栽种果树是非常辛苦的,特别在出了虫害的时候。”

“噢,这个活儿我们并不感到太累;在那边树上唱歌的那些朋友,它们减轻了我们的劳动。您看到树丛中那许多鸟窝了吗?那里面住的全是我们的帮工。这儿没有人打扰它们,它们对我们的报酬相当丰富。您听见它们怎样歌唱了吗?”

草地上真的又传来了乐园音乐会的歌声。傍晚时分所有的鸟都飞回自己窝中。回窝以后鸟儿是最好喋喋不休的,杜鹃在树林里不知疲倦地啼鸣,画眉则唱出了希腊的音律。

诺埃米突然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按着自己的心口。她脸色苍白,踉跄后退,提玛尔怕她跌倒,抓住了她的手;他觉得这是自己分内应做的事。

“怎么回事?”

诺埃米捂着脸,像个孩子那样似哭非笑地用憎恶和叫苦的声调说:“您看,它从那边来啦!”

“什么来啦?”

“那边,您看呀!”

原来是一只大癞蛤蟆在草里不慌不忙地爬着,斜起一只眼睛观察着向前走近的人,似乎准备在危急关头一下子跳到近旁的水沟里躲起来。

诺埃米见了这癞蛤蟆怕得不得了,连腿都软了。

“您害怕蛤蟆?”提玛尔问她。

“我怕这些东西。要是有只蛤蟆跳到我身上,那会吓死我的。”

“姑娘们就是这样。她们都喜爱小猫,因为猫最会表示亲热。她们害怕蛤蟆,因为蛤蟆非常难看。不过,您要知道,蛤蟆跟鸟类一样,也是我们的好朋友。这种被轻视的丑陋动物,是种园人最好的盟友。您知道飞蛾、甲虫和毛毛虫吧,这些东西都是只在夜间出来活动的。

“夜间所有的鸟都歇息了,不来保护我们;而丑陋的蛤蟆这时却从地里爬出来,在黑暗中同我们的敌人战斗。它们消灭毛毛虫、飞蛾、蚯蚓、金龟子的幼虫和杀害果树的蜗牛。要能看见蛤蟆怎样捕食甲虫,那才叫有趣哩。别作声,您瞧!这个难看的青蛙在那边的草里爬动不是为了吓唬您,它决没这个意思。这是温和、善良而又老实的动物,它不拿您当敌人。您瞧,那里有只蓝色甲虫,翅膀嗡嗡作响。它是只蛀木虫,是树林中最危险的虫子,它的一个幼虫就足以毁坏一棵小树。咱们那个满身疙瘩的朋友,它的目标就是这只虫子。咱们别打扰它!您看,它怎样蜷缩起身子,准备扑过去。您注意瞧!它现在扑过去了。它飞快地伸出长舌头,把蛀木虫吞了下去,只有翅膀还露在嘴外边。喏,您看是不是?虽然我们的好朋友的‘袈裟’看来有些褪色了,可它并不是那么可恶啊。”

诺埃米高兴地拍起手来,她对蛤蟆不像从前那样感到特别厌恶了。

她听凭提玛尔拉着她的手,把她领到河边,对她解释这些蛤蟆是多么懂事,多么招人笑,具有多少不平凡的特性。他对她谈起苏里纳姆河 [4] 的天蓝色蛙;据说,从前普鲁士国王曾经用四千五百金元买了一只。接着又谈到发光的蛙;这种蛙夜间向周围发出亮光,爱在傍晚溜进屋子,藏在斜梁中间,毫无顾忌地发出鼓噪声。在巴西,只要成群的光蛙唱起它们独特的曲调,往往便会压过歌剧院里歌手们的整个合唱。

诺埃米已经为这个可怕的敌人发笑了。一个人在破颜而笑的时候,便已处于从恨转变为爱的过程中。

“蛙要是不这样难听地咯咯叫就好了!”

“您要知道,蛙这样叫,是在向它们的异性献殷勤。只有公蛙会叫,母蛙是哑巴。公蛙整夜地对异性表示好感:‘你多漂亮,你多么动人。’人们能够想出世界上有比蛙更多情的动物吗?”

诺埃米这时开始怀着深情来领会这个问题。

“其次蛙还是一种有学问的动物。您知道,雨蛙能够觉察天气的变化。快要下雨的时候它预先就能知道,于是叫唤起来,并且离开水里。当它感到要干旱的时候,就又溜回水里去。”

诺埃米越来越好奇了。

“我马上去捉一只来,”提玛尔自告奋勇地说,“我听见棒子丛里有一只青蛙在咯咯叫呢。”

他很快就回来了,两只手捧着一只青蛙。

诺埃米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高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现在您看这儿,”提玛尔对她说,同时半张开手掌,“难道人们能够想出有比这更可爱的动物吗?浑身碧绿,和青草一样,它的小爪子跟小小的人手差不多。它的心跳动得多厉害呀!这个小动物正用围着一道金圈且机灵好看的小黑眼睛望着我们哩。它并不怕我们。”

诺埃米又好奇又害怕,她犹豫地伸出手去,但是马上又缩了回来。

“您只管拿住它,摸摸它吧!这是世界上最理智的动物。您张开手!”

诺埃米怀着惧怕的心情微笑着张开手伸过去,可是她不瞅青蛙,而是望着提玛尔的眼睛,当她的手接触到那冰冷的动物时,浑身一阵颤抖。接着,她突然十分愉快地笑起来,就像一个孩子长期害怕到水里去,等到终于下了水却感到非常快活那样。

“您瞧,这只青蛙在您手里一动不动,它觉得在这里很好。我们把它拿回家去,用个大玻璃杯装上水并且做个小梯子放在里面,然后把青蛙放在杯子里。等它感到要下雨的时候,它就会顺着梯子爬上来。您把它给我,让我来拿着。”

“不,不,”诺埃米说,“就让它在我手里吧,我把它拿回家去。”

“那么您轻轻地攥着它,可要把手合严,别让它跑了。现在我们回家吧,草上已经开始有露水了。”

说到这里他们就转身往回走。诺埃米跑在前面,老远就招呼着母亲:

“妈妈!妈妈!瞧,我们捉到一只多好看的鸟啊。”

特蕾莎妈妈郑重其事地责备女儿说:

“你知道这儿是不允许捉鸟的。”

“不过这是一只特别好看的鸟。是提玛尔先生捉到的,他把它给了我。你看这儿,看我的手里。”

特蕾莎太太一看到诺埃米拿着的是一只碧绿的雨蛙,马上惊讶得拍起手来。

“瞧,它那两只好看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诺埃米说,她的脸上发出愉快的光辉,“我们把它装在一只玻璃杯里,给它捉苍蝇吃,以后它可以给我们预报天气!啊,你这个可爱的青蛙!啊,我亲爱的小宝贝儿!”

她温柔地抚摸着小青蛙的脑袋。

特蕾莎带着惊愕的神情转向提玛尔说:

“我的先生,您真是个魔术家。昨天用这样一个动物还能把这个姑娘吓死……”

现在诺埃米对青蛙十分感兴趣了。她一面在阳台上摆桌子准备开晚饭,一面把她从提玛尔那儿听来的关于青蛙的常识讲给母亲听:什么青蛙是多么有益的动物,它多么聪明有趣;人们诽谤它,说什么它会喷毒气,会爬进睡觉人的嘴里,会吸干奶牛的乳房,还有什么弄个蜘蛛举在它头上,就会把它气破肚皮,等等,所有这些说法多荒谬啊!这一切全是粗暴的污蔑。“青蛙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它们夜间在我们周围担任警戒。房子周围平坦沙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爪印就表明它们的行踪,表明它们夜间所进行的远征。害怕它们是忘恩负义。”

这时提玛尔用柳木为这位绿脊背的气象学家做了一个小梯子,安排它住在一个盛着半杯水的玻璃杯里,杯口很大,上面盖着一个纸盖,纸盖上戳了一些气孔,可以从这些气孔把苍蝇供给被幽禁的预言家吃。预言家自然伏在水底下,既不要求苍蝇,也不要求别的东西。

看样子仍然是好天气,因此诺埃米心里很高兴。

“亲爱的先生,”特蕾莎太太说,这时她端出晚饭摆在小桌上,三个人一起围着小桌坐下了,“您不仅在诺埃米身上显示了一项了不起的奇迹,也为她做了件好事。如果她见到青蛙不再那么怕得不得了的话,那么我们的岛就成了她的乐园了;因为她一看见这些东西,马上就吓得脸色煞白,浑身打冷战。世界上简直没有一种力量能够使她走出围墙到湿地去,因为那里遍地是咯咯的蛙叫。您现在把她变成另一个人,使她真正习惯自己的家园了。”

“一个可爱的家园!”提玛尔说。

特蕾莎却深深叹了口气。

“你干吗这样叹气呢?”诺埃米问母亲。

“这不问你也知道。”

连提玛尔也知道这声叹息是对谁而发的。

诺埃米想把谈话再拉回到有趣的话题上来。

“自从有个坏蛋当着我的面把一只颜色跟面包皮一样的大蛙打死以后,我就这样怕蛙。他说那是只牛蛙,用一根野芝麻秆敲它的脊背,它就会像牛似的哞哞叫。当时这小子就用一根野芝麻秆敲打那个可怜的动物,那只牛蛙便非常凄惨地叫唤起来,使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声音就像在呼唤它的所有同类来对我们进行报复,而且它的身上满是黏沫。从此我就想象蛙爬到我们跟前来无非是要来对我们喷毒气。当那只牛蛙发出鬼怪似的哀叫的时候,那个坏蛋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这个坏蛋是谁呀?”提玛尔问。

诺埃米没开口,带着轻蔑的神情做了一个手势。提玛尔望着特蕾莎太太,猜着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她点点头表示对了。他们能够互相猜到心里想的事情。

“这阵子他没到这儿来吗?”提玛尔问。

“哎呀!他每年都来,不断纠缠我。现在他已经想好办法抢劫我了。他来的时候带着一条船,我没有钱可以给他,他就拿走蜂蜜、蜂蜡、羊毛,然后把这一切卖掉。我什么都给他,只为了免遭他的毒手。”

“今年他还没到这儿来。”诺埃米说。

“唉,这个人死不了的,我每天都在担心他会到这儿来。”

“最好他能现在来!”诺埃米说。

“为什么?你这个小傻瓜!”

诺埃米的脸上感到一阵发热。

“是的,我愿意他现在来。”

提玛尔这时不由得暗自在想,他只消一句话,就能使这两个人多么快乐啊。可是这句话他还舍不得说,就像一个小孩子得到一块心爱的点心,最初只是吃一些碎屑。

有一种什么力量在促使他要彻底了解生活在岛上的这母女俩的快乐和苦恼。

晚饭后,夕阳西下,一个美妙、恬静而又温暖的春天的黄昏降临了。整个儿天空像一口透明的金钟。树上的树叶纹丝不动。

母女俩和她们的客人从一个木梯子登上一块漂石。在那里,一幅辽阔的景色展现在他们面前:可以从树顶上面看见芦苇丛,再远一些可以看到多瑙河。

岛好像一片绝美的大海从他们脚下伸展开去,海波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粉红色的是苹果花,鲜红色的是桃花,白色的是梨花,金黄色的是白杨树梢,铜绿色的是荡漾着的李子树叶。蒙着一层红玫瑰花的岩石像个火光熊熊的圆顶矗立在这一切中间,岩石尖端的薰衣草细枝更是密密丛丛。

“美极了!”提玛尔说,他被这引人遐想的景色迷住了。

“等到夏天,黄色的金莲花便代替了玫瑰,在这里爬满整个儿岩石,好像给岩石包上了一层金子,”诺埃米兴高采烈地说,“那时候您应该再来看一看。那时候岩石上这些薰衣草开了花,像一个蓝色花冠似的。”

“我是要来看一看的。”提玛尔说。

“真的吗?”姑娘说着高兴地握住提玛尔的手。提玛尔感到他的手还从来没有被女人这样热烈地握过。

接着诺埃米扑在特蕾莎的怀里,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

大自然一片寂静。没有一丝人声打破这静穆,只有千百万只青蛙守望着慢慢沉落的夜幕,一个劲儿地唱着单调的歌声。东方有两股分别射出的光辐把天空分成了两半,一半是蓝色的,一半是乳白色的。连蔚蓝色的天空也能一分为二啊。

“你听见青蛙在唱什么吗?”诺埃米悄悄地问特蕾莎,“你知道青蛙这时候在说什么吗?它们在大声说:‘啊,你多么可爱!啊,你多么甜蜜!’它们整夜都说着这几句话,‘啊,亲爱的!啊,你多甜蜜!’”她一面说一面吻着母亲。

提玛尔把自己连同整个世界都忘到九霄云外了。他交叉着双臂站在岩石上面,新月已从颤动着的白杨叶簇中照射过来,月色宛如纯银一般皎洁。

一种新奇的感情涌上他的心头。不知是憧憬呢,还是恐惧?是可怕的回忆呢,还是诱人的希望?是正在降临的快乐呢,还是正在消失的痛苦?是一种近乎神的情感呢,还是一种接近人或者动物的情感呢?这是恋爱呢,还是梦想?是月夜彷徨症呢,还是那种连草木、冷血动物和热血动物都会突然发作的春情冲动?

那次月亮把它的反光投射在沉船上的时候,提玛尔也曾这样向天空凝视着月亮。那时他内心的声音曾与这具有魔力的灵光谈过话;如今这灵光又对他说: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明天再来吧,那时你就会明白的!”

* * *

[1] 博约,又译“包姚”,匈牙利南部的一个城市,在多瑙河畔。

[2] 莫哈奇,匈牙利南部城市,多瑙河上的一个码头。

[3] 桑博尔,原南斯拉夫北部城市。

[4] 苏里纳姆河,南美圭亚那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