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双手劳动生活的人,是没有许多闲工夫站在岩石顶上凝视月光和欣赏大自然美景的。放牧归来的羊群在焦急地等候着主妇去挤奶。挤奶是特蕾莎太太的事,诺埃米负责给羊群割草。提玛尔这时靠着圈门,点上烟斗,接着在岩石上提起的话头说下去,那样子就像一个乡下小伙子向一个乡下姑娘求爱似的。

末了又倒满一锅轧出来的玫瑰水准备夜间熬,然后大家才去安睡。

提玛尔要求睡在养蜂的房子里,特蕾莎太太用新干草为他铺了一个地铺,诺埃米给他准备好枕头。他用不着谁给他唱催眠曲,头一挨枕头立刻就睡着了。他做了一夜的梦,梦见自己被雇用当了种园子的伙计,熬出大量的玫瑰香水。

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他一定睡得很熟,忙碌的蜜蜂已经在他周围嘤嘤嗡嗡着。他背包里装的梳洗用具都早已在他床边摆好了,看来早晨一定有人进来过。

母女俩一直等他收拾好出来才一起吃早点。早点有鲜奶和黄油。吃过早点以后,一天的工作——做玫瑰香水便开始了。提玛尔照他希望的那样负责轧榨花汁,诺埃米从采来的玫瑰上摘花瓣,特蕾莎太太看锅。

提玛尔和诺埃米谈起玫瑰来。

他并没有对她说这些玫瑰如何酷似她那红润的脸庞,因为那样她一定会笑话他。他给她讲旅行中一切有关玫瑰花的见闻。诺埃米对这些很能使她长见识的事情特别感兴趣,听了他的讲述越发觉得他了不起。博学而聪明的男人特别容易占据一个纯洁少女的心。

“土耳其人甚至在饮食里都要放上一些玫瑰水。那儿的人有大片大片的玫瑰花园。他们把玫瑰花瓣压成圆球,用来做祈祷花冠,所以人们管祈祷花冠也叫玫瑰花冠。东方有一种特别好看的玫瑰,可以用来做玫瑰油。那是香脂玫瑰,人们把它培植到一丈多高,雪白的花朵把枝子压得挨着地。这种玫瑰的香味超过其他所有的玫瑰。把它的花瓣放在水里,摆在太阳底下,不一会儿水面上就由于花瓣散出的油脂而闪着霓虹的色彩。常青玫瑰也是这样,冬天也不凋谢。锡兰岛的玫瑰可以把头发和胡子染黄,而且能保持几年不褪色。所以东方贩卖干玫瑰花的人非常多。莫果尔玫瑰却可以使人醉倒,人闻了它的香味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还有一种玫瑰上面藏着一种甲虫,甲虫一刺它,它就不再开花,而生长拳头大的‘瘤子’。据说把这种玫瑰瘤放在夜间爱哭的孩子的枕头底下,可以使他安安静静地入睡。”

“您到过出产这些玫瑰的地方吗?”诺埃米问。

“那还用说,我游历过许多远方国家。我到过维也纳、巴黎、伊斯坦布尔……”

“那些地方离这儿远吗?”

“从这里步行到维也纳要三十天,到君士坦丁堡要四十天。”

“那么您是坐船到这些地方去的喽?”

“坐船走的日子更多,因为我们沿途还得装货。”

“替谁装呢?”

“替我的东家,是他派我去的。”

“您的东家现在还是布拉佐维奇先生吗?”

“这是谁告诉您的?”

“是您头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舵手说的。”

“东家已经不是他了,他死啦。”

这时特蕾莎太太大声插嘴问道:“他死啦?原来他死啦?那么他的妻子和女儿呢?”

“他一死,这母女俩也跟着失去了全部财产。”

“啊,公正的上帝!你总算给他们报应了。”

“妈妈!好妈妈!”诺埃米用温柔的央求口吻叫道。

“先生!关于我曾经跟您说过的那段事情,现在我再跟您说点儿:我们遭到那次可怕的灾难以后,我恳求布拉佐维奇别真的弄得我们非沿门乞讨不可;可是白费唇舌。当时我想:‘他也有妻子和女儿;我要是去求求他的妻子,她会体谅和同情我的。’我抱着孩子在大热的天气跑到科马罗姆去。在那里我找到他们那所漂亮的两层楼房,在过道里等着,可是底下人不让我见她。后来女主人带着她的五岁小女儿出来了,我伏在她的脚下,求她看在上帝的分上,发发慈悲,替我在她丈夫面前讲讲情。没想到这个女人揪起我的胳臂把我推下了楼梯。我用两只胳膊保护着我的孩子,怕把她摔坏了;可是我自己的头却碰到楼梯间的柱子上,受了伤,直到现在我的脑门上还有个疤痕。那个五岁的小姑娘看着我们一瘸一拐地走开,听到我的孩子啼哭的时候,竟然在我们背后大声笑起来。因此我现在要说:‘上帝啊!赐福给那个把这家人推落到跟我们同样地位的人吧。’”

“啊,妈妈,别讲这种话!”

“这么说他们也倒了霉啰?落魄了啰?这些讲排场、摆架子的人!他们现在也要穿得破破烂烂地到处流浪,也要徒然跑到自己的老朋友门前讨饭去了,是不是?”

“不,亲爱的太太!”提玛尔回答说,“有个人收养了她们。”

“这个人准是个疯子!”特蕾莎非常激动地叫嚷道,“他想要反抗命运吗?他不怕把被诅咒的人接进家去,给自己招来灾祸吗?”

诺埃米走到母亲跟前,双手捂住母亲的嘴。接着她扑在母亲怀里,用连连的亲吻堵住母亲的嘴。

“不,不,亲爱的妈妈!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诅咒任何人!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收回你的诅咒吧!我要吻去你嘴上这些难听的话。”

特蕾莎由于诺埃米的亲吻又恢复了镇静。

“别担心,你这个小傻瓜!”她抚摸着女儿的头说,“诅咒不过是空话,那无非是我们老太婆的一套老迷信恶习罢了。上帝不会留心把一个可怜虫的诅咒记下来,一直保持到报应的日子。我的诅咒不会落在谁身上的。”

“可是它已经落在我身上了,”提玛尔心里想,“因为我就是把那母女俩收留在自己家里的疯子啊。”

诺埃米想再把谈话引到玫瑰花上去。

“您告诉我,怎么能得到那种会使人醉倒的莫果尔玫瑰花呢?”

“如果您想要的话,我亲自给您送来。”

“这种花生长在什么地方?”

“生长在巴西。”

“巴西离这儿远吗?”

“在地球的另一面。”

“到那里去一定得乘船过海吧?”

“要在海上整整走六个月。”

“那么您干吗一定要到那儿去呢?”

“为了做生意,也为了给您去取莫果尔玫瑰花。”

“那我宁可不让您去给我取莫果尔玫瑰花了。”

诺埃米说完离开厨房,提玛尔发觉姑娘的眼睛里噙着眼泪。

她直到把筐装满玫瑰花瓣以后,才又回到做香水的厨房里。她回来后把筐向席子上一倒,玫瑰花瓣就在席子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中午,玫瑰汁熬好了。

吃过午饭特蕾莎太太对客人说,今天再没有什么活可干了,因此有工夫在岛上巡视一下。一个到过许多远方国家的旅行家,也许能给生活在岛上的人出出主意,告诉她们在这个小小的乐园里种点什么植物可以赚钱。

“阿尔米拉,”特蕾莎太太命令说,“你留在家里看门,在阳台前面趴着,不要离开。”

阿尔米拉听懂了,服从了。

提玛尔和母女俩一起去到岛子的河滩上。他们刚一离开,阿尔米拉就不安地竖起耳朵,气冲冲地向前面哼哧起来。它嗅到了什么,不高兴地直摇脑袋。它站起来,接着又趴下去。

这时可以听见一个男人的嗓音唱起德语歌曲来,其中的叠句是“假如我没看错,她穿着一件黑褂子”。

这个人从河岸走来,他唱歌无疑只是为了让房主人注意到他来了。他很怕这条大狗,但是狗连叫都没叫。

这时来人走到那些把阴影投在路径上的玫瑰亭子中间,原来是托多尔·克里茨提安。这一次他的衣着很时髦,一身钉着黄钮扣的蓝色礼服,大衣搭在胳膊上。

他走到附近,阿尔米拉连动也没动。

这条狗领悟了一些哲理:“每逢我一猛烈攻击这个人的时候,结果总是给我 套上锁链,而不是给他。看来我还是保留对他的意见,坚持武装中立,只监视他的行动好些。”

托多尔悠闲自在地吹着口哨,走近这个大黑对头。

“你好,阿尔米拉,亲爱的阿尔米拉。过来,过来,我亲爱的小狗。喂,你家的女人在哪儿呢?我求你给叫几声吧。亲爱的特蕾莎妈妈在哪儿呢?”

阿尔米拉不听他的怂恿,根本不理他。

“漂亮的小阿尔米拉,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一块烤肉。喏,叼去吧!喂,你不想要吗?你大概以为有毒吧?咳,你这个傻瓜,赶快吃吧,漂亮的阿尔米拉。”阿尔米拉对扔在它爪前的肉不屑一顾,后来娜西萨溜了过来(猫可没有这样坚强的性格),这一下阿尔米拉就生气啦。它在地上刨了个大坑,就像有心眼儿的狗把吃剩的食物保存起来留到困难时吃那样,把烤肉埋了起来。

“唉,这个畜生多么爱疑心呀。”托多尔自己嘟哝说。

“喂,进屋里去行吗?”

这可不行。阿尔米拉并没用言语回答他,只是稍微咧了咧嘴,让托多尔看看它有多么漂亮的白牙。

“嗨,你这个蠢东西,可千万别咬我!她们到底在哪儿呢?大概在蒸馏房吧?”托多尔走进去,向里面张望了一阵,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用蒸馏出来的玫瑰香水洗了脸和手,毁掉了别人一整天的劳动成果,心里感到特别痛快。

但是当他打算再从做香水的房间出来的时候,他发觉路被挡住了。阿尔米拉横卧在门前,龇着牙。

“喂,你不放我出去吗?唉,你真没有礼貌。好,好,我就在这儿等到她们回来,反正我也没事,可以在这儿休息休息。”

说着他就躺在诺埃米用玫瑰花瓣堆成的小山上。

“这下子我可找到一张舒服的床啦,简直就是国王的御榻!哈哈哈!”

母女俩和提玛尔一起从小岛的深处回来了。

特蕾莎发现阿尔米拉不再卧在阳台前面,而是守在蒸馏房的门口,吃了一惊。

“出什么事了,阿尔米拉?”

托多尔听到特蕾莎的声音,立刻想出一个有趣的玩笑。他把自己完全埋在玫瑰花堆中,使人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等诺埃米一面问“屋里有什么,阿尔米拉?”一面向屋里张望时,他立即满脸赔笑地从玫瑰花堆里站了起来。

“你唯一亲爱的未婚夫在这儿呢,美丽的诺埃米。”

诺埃米尖叫着倒退了几步。

“喂,怎么回事?”母亲急忙跑过去问。

“玫瑰花里面……”诺埃米结结巴巴地说。

“玫瑰花里面有什么?蜘蛛吗?”

“是的,一只蜘蛛……”

托多尔从他的玫瑰窝中跳了出来。这时他就像一个人成功地开了个玩笑把大家都逗乐了,使自己的亲人意外高兴似的,大声笑着拥抱住特蕾莎妈妈,既不顾特蕾莎的愤怒目光,也不顾诺埃米的害怕脸色,一个劲儿地吻特蕾莎。

“哈哈!我使你们感到意外吧!亲爱的特蕾莎妈妈,你这个甜蜜可爱的宝贝妈妈,你的小女婿来了!哈哈哈!我像个神仙似的从玫瑰花海里钻了出来。哈哈哈!”接着他转向诺埃米,可是诺埃米避开了他的拥抱。到这会儿托多尔·克里茨提安才发觉还有第三者在场,而且是提玛尔·米哈利。

一看见提玛尔,多少打消了他那种完全是装痴卖傻做作出来的好情绪。这个人勾起了他一些非常不愉快的回忆,因此这次重逢令他加倍不愉快。

“啊,您好,我的账房先生!”他向提玛尔打招呼道,“我们又在这里碰上啦?总不会又有一位土耳其大官在您的船上吧?嘿嘿嘿,您不必害怕,我的账房先生!”

提玛尔耸了耸肩膀,什么也没回答。接着托多尔又转向诺埃米,装作亲密的样子搂住她的腰;她却一把推开他,扭过脸去。

“喂,别跟姑娘纠缠!”特蕾莎太太用不客气的冷冰冰的语调对他说,“你又干什么来了?”

“别着急,沉住气!先不要忙着轰我走,我压根儿还没有住下哩。诺埃米是我唯一的小未婚妻,可却好像根本不许我拥抱她似的!好像我看她一眼,就会看掉她什么来着。你们居然这么怕我啊!”

“我们完全有理由怕你。”特蕾莎生气地说。

“喂,你先别发火,特蕾莎妈妈。我这次来,不是向你要什么,相反的,我给你带来了一大笔钱,嘿嘿!非常多。用这笔钱你可以买回你从前的漂亮住宅和你那些田产,以及你在奥茨特洛瓦岛上的果园。凡是你失去的东西,用这笔钱都可以买回来。你也知道,补偿我那可怜的父亲对你所犯下的过错,是我做儿子的本分。”

托多尔·克里茨提安忽然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说着说着就要落泪了似的。但是,在场的人对这一套全都毫不动心,他哭也好,笑也好,他们全都不相信。

“喂,咱们到屋里去吧,我想要告诉你们的事情不便当众说。”

“咳,你这蠢东西,”特蕾莎太太回答说,“在这个荒岛上哪还有什么外人?你当着提玛尔先生什么话都可以讲,他是我们多年的好朋友。那就进来呗!我知道你是饿了,说了半天,你的最终目的无非是要吃饭。”

“哈哈哈,你这个亲爱的贤惠的妈妈,你都摸透你的小托多尔的毛病了。我的胃口总是特别好,这你也是很了解的。你烙的饼多么好吃啊!谁见到你的烙饼,都巴不得要马上饱餐一顿!你这样的主妇真是举世无双!我参加过土耳其苏丹的宴会,可是他也没有像你这么好手艺的厨师!”

自然特蕾莎太太还像以往那样喜欢别人称赞她好客,她对任何客人都不吝惜吃喝。甚至就是她的死对头,她也不会让他空着肚子离开。

托多尔·克里茨提安头上戴着一顶当时流行的费加罗 [1] 式帽子,故意装出大模大样,在走进小屋子时让门楣把头上的帽子碰掉了,为的是能够说:

“嗨,这个该死的摩登帽子!一个人走惯了高门大户,该这样碰一下!我的新住宅里一律装的是双扇门,而且可以看到绝美的海上风景!”

“难道你真的在什么地方有所住宅吗?”特蕾莎问道,同时在起居室里摆小桌子开饭。

“我的住宅可以说是的里雅斯特最漂亮的大厦。我是最有权威的造船家的代表……”

“在的里雅斯特?”提玛尔插嘴问道,“这位造船家叫什么名字?”

“他造海船……”托多尔傲慢地回答说,同时皱了皱鼻子,“他不造驳船和舢板什么的……他的名字嘛,是席格诺尔·斯卡马雷利。”

提玛尔没有再往下说什么。他认为没有必要透露斯卡马雷利先生正在给他造一条海船。

“是啊,我现在是在钱里打滚!”托多尔吹嘘说,“几百万几百万的钱经过我手。我如果不是个讲原则的人,就会弄它个几千。我也把许给我亲爱的小诺埃米的东西给她带来了。怎么样?我许下的是什么来着?一只戒指。戒指上应该镶什么宝石呢?红宝石?还是翠玉?镶的是一颗钻石,一颗三克拉半的钻石。这就是我的小诺埃米的订婚戒指。喏,戒指在这儿哪。”

托多尔伸手到裤袋里,乱掏了半天,最后摆出一副惊恐的面孔,瞪大眼睛。“不见了!”他故作吃惊地叹息说。接着他把衣袋翻过来,让人看到那个可恨的窟窿。镶着“三克拉半的钻石”的订婚戒指就是从这个窟窿掉出去的。

诺埃米突然爽朗地大声笑起来。她的笑声听起来那么愉快、悦耳,只是她不常笑出声。

“喂,戒指并没有丢。”托多尔大声说,“我漂亮的小未婚妻,你先别笑!”

说着他就动手脱靴子;果然,他拿起靴子摇晃了几下,那只找不到的戒指就从靴筒里掉到桌上了。

“戒指在这儿呢!真正的贵重东西是丢不了的!我不会把我的诺埃米的订婚戒指弄丢了。戒指在这儿!特蕾莎妈妈,开开眼吧!这是你未过门的女婿给他的未婚妻带来的。喏,你对这有什么说的?还有您,账房先生,有什么话说吗?如果您内行的话,您就估估这颗钻石值多少钱?”

提玛尔看了看这个“宝物”,然后说:“人造钻石,少说也得值五格罗申。”

“住口!你不过是个管账的!你懂得什么钻石?你只懂得玉米和燕麦,哪儿会见过钻石!”

诺埃米不要他这个没人稀罕的戒指,于是他就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而且在吃饭时总是故意把戴着闪闪发光戒指的手指抬得高高的。

这个年轻人胃口可真是不错。他一五一十地讲那家造船厂的情况,说它是个多么庞大的企业,每年用去的木材就有好几百万立方米!由于附近的森林再没有适合造船用的木材可采,迟早必须从美洲进口木料。只有在斯洛文尼亚 [2] 还可以找到这种木材。

他好不容易才算吃饱了,终于谈到了正题。

“亲爱的、甜蜜的特蕾莎妈妈,现在我可要说说我到底干什么来啦。”

特蕾莎疑虑不安地望着他。

“我要尽量使你幸福,同时也使诺埃米和我幸福。而且我今后要在斯卡马雷利先生身边担任重要职位。注意听我说吧!最近斯卡马雷利先生对我说:‘你听着,我的朋友克里茨提安,你得到巴西去……’”

“这可求之不得。”特蕾莎太太叹了口气说。

托多尔明白这话的意思,微微笑了笑。

“‘……你知道,’斯卡马雷利先生接着说,‘因为在那里可以买到造船用的木材,也就是造龙骨用的马卡胡巴木和穆腊亚木,做厚木板用的帕塔孚木,在水里永远泡不烂的曼格罗伏木,老鼠害怕它的气味的避鼠木,此外还有造舵用的铁树和苏枋、曼齐内伦木、德腊策能木和番麻黄木,以及魔树、麻栗树、檀香木和做船上陈设家具用的红木,最后还有卡斯卡里拉木,塔卡马哈卡木和凿船虫不能蛀食的蘖木。’”

“还是请你少说点这些乱七八糟的疯话吧,”特蕾莎太太打断他说,“你以为背一大篇植物名单就能把我弄迷糊,我就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了吗?既然巴西有的是好木材,那你干吗不快去呢?”

“不错,这正是我有远见的地方。所以我对斯卡马雷利先生说:‘什么?去巴西?在我们附近就可以找到比巴西好得多的木材,干吗要到巴西去呢?我知道多瑙河河心的一个岛上有一片原始森林,那里的木材再好不过了,决不次于南美的木材。’”

“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特蕾莎太太嘟哝说。

“白杨木完全可以代替帕塔孚木,核桃木比红木还要硬。这些树木在我们岛上多得很。”

“你算计上我那些核桃树啦?”

“苹果木比卡斯卡里拉木还好得多。”

“这么说你也惦记着那些苹果树喽?”

“李树比最好的麻栗树差不了什么。”

“你打算把这些树统统砍掉,卖给斯卡马雷利先生吗?”特蕾莎太太平心静气地问道。

“这样做我们可以赚到数不完的钱,每棵树至少值十盾。斯卡马雷利先生把全权交给我,不加任何限制,我可以随便怎样跟你订合同。写好了的合同就装在我口袋里,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字,就算给咱们创造了幸福。等将来这许多没有用的树砍完了,我们就离开这儿,到的里雅斯特去。我们把这个岛种上樱桃;你知道,这种木头可以做香喷喷的著名的土耳其樱桃木烟袋杆。这种树根本不用照管。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安置个管事的,每年由他把截好的樱桃木烟袋杆卖给瓦尔纳 [3] 的商人,这下子每约赫土地就能得到五百金元,十约赫就是五千金元。”

提玛尔忍不住笑了出来,一种如此大胆的投机他想也没有想过。

“喂,先生,你笑什么?”托多尔质问道,“我可不是外行。”

可是特蕾莎回答他说:

“我也不是傻瓜。倒霉的命运把你打发到这儿来,每次来我都觉得你像一只夜猫子。你对我不定怀着什么鬼胎,这我都明白。你知道我手里没有钱,也永远不会有钱。好啊!过去你带一只舢板来,把我们母女俩在这儿积攒的东西全都弄走卖掉。我把那些东西给你,但愿上帝保佑,让你少来麻烦我。你像过去的土耳其大官那样,残酷地榨取了水果什一税还嫌不够,现在又打算不顾我的死活把树全都卖掉。这些树是我的心血,是我亲手种植和培养起来的,我靠这些树活着,我在这些树底下休息。——去你的吧,不要脸的东西!竟对我撒这种弥天大谎,说什么有人要用这些树造海船,你可以借此机会发财!其实,你砍掉这些树,无非是想非常便宜地把它卖给附近的石灰窑。这就是你的鬼主意。你想用这一套来骗谁呀?骗我吗?少开这种愚蠢的玩笑吧,滚你的吧,不然我就要让你领教领教土耳其樱桃木烟袋杆干什么用最好。”

“喂,特蕾莎妈妈,我不开玩笑。我不是平白无故到这儿来的,这一点你应该想到。你只要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那亲爱的小诺埃米就是这一天生的。你知道,我们那已经去世的可怜父亲,他们从小就让我们订了婚,并且商定,等诺埃米一满十六岁,就让我们成婚!到了这一天,我就是远在天涯海角也要赶到你们这儿来。瞧我这不是怀着满腔热情来了吗。不过,人除了爱情也还需要别的东西。我在斯卡马雷利那里的确挣了不少钱,可是为了买考究的家具我全都花光了。你反正得给诺埃米一些陪嫁,让她能够体体面面地到社会上去。她非有一份陪嫁不可。这是她可以依法向你要求的。她是你的独生女,她可以要求你给她陪嫁。”

诺埃米生气地背转脸坐在屋角,额头靠着墙。

“是啊!你一定得给诺埃米拿出点什么来,你千万不要这样自私!好吧,你随便留一半树,可是得把另一半交给我,然后我自然会考虑把这些树卖给谁,和怎样卖法。把那些核桃树作为诺埃米的陪嫁给我吧,我已经郑重其事地给这些核桃树找好了一个可靠的买主。”

特蕾莎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告诉你,托多尔,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你的命名日;可是我知道诺埃米不是今天生的。而且我更清楚地知道,即使你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诺埃米也不会挑你做丈夫。”

“哈哈哈!这你就不用操心啦!这是我的事!”

“就算这是你的事!现在我干脆跟你说明白,就算有人想用我那些美丽可爱的核桃树造诺亚方舟 [4] ,我也不能把它们给你。我只给你一棵树,而且你可以用得上它,因为你总有一天需要一棵树的。今天是你的命名日,正是个最好的机会。”

托多尔·克里茨提安听了这番话站起来,但并未就离开这间屋子,却转过椅子跨坐在上面。他把两只胳膊放在椅背上,以挑衅的目光粗野地盯着特蕾莎的眼睛。

“你对我可真亲热,特蕾莎妈妈!你就不想想我只消说一句话……”

“那就说吧!你可以当着这位先生说,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岛不是你的……”

“这话不假!”

“……在维也纳或者伊斯坦布尔,我只要打个报告……”

“……就能使我们变成讨饭的,让我们无家可归。”

“不错,这我办得到!”托多尔·克里茨提安说,此时他已原形毕露。他一面用闪着贪婪光芒的眼睛盯着特蕾莎的脸,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在纸的正面可以看到一份合同的开头部分。他指着已经填好年月日的背面说:“如果你不马上在上面签个字,我就这样做。我能够这样做,我也将这样做。”

特蕾莎浑身颤抖起来。

这时提玛尔·米哈利轻轻拍了拍托多尔的肩头。

“这您办不到,我的先生。”

“什么?”托多尔猛一仰头,问道。

“您要报告这个岛在哪儿,并且说已经有人私自把它占据了,这是办不到的。”

“我为什么办不到?”

“因为另外一个人已经全都报告过了。”

“谁报告的?”

“我。”

“你!”托多尔向提玛尔攥起双拳嚷道。

“您?”特蕾莎合起双手痛苦地举到头上大声说。

“不错,我在维也纳和伊斯坦布尔都已报告过,说在这奥茨特洛瓦岛附近有一个无名岛,是五十年前才出现的。”提玛尔把话讲得既肯定又坚决。他不慌不忙地继续说:“我同时还向维也纳政府和伊斯坦布尔政府提出了申请,请求允许我享有这个岛的权益九十年。每年向匈牙利政府缴纳一口袋核桃,向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政府缴纳一小箱果脯作为租金。我刚刚从两处收到了批准书和证件。”

随后提玛尔从衣袋里掏出两封信来,这就是他在博约办事处收到的,使他感到非常高兴的那两封信。

自从提玛尔在社会上有了声名地位以后,他就考虑要保障一个受命运迫害的家庭的安宁。当然,为了达到每年仅缴纳一口袋核桃和一小箱果脯地租的目的,他付出了很高的代价。

“不过我立刻把我经最高当局批准的对这个岛的权利,转让给了原来住在岛上的人。这就是官厅发给的转让契约。”

特蕾莎一句话没说便扑倒在提玛尔脚前。她唯有一面呜咽,一面吻这个人的双手。是他把她从万劫不复的境地解救了出来,赶走了黑天白夜始终纠缠她的魔鬼。诺埃米双手摁着胸口,仿佛她怕嘴不出声的时候心会说出话来似的。

“托多尔·克里茨提安先生,”提玛尔说,“您现在大概可以明白,在九十年之内您对这个岛不用打什么主意了。”

托多尔·克里茨提安气得脸色煞白,口沫四溅地叫嚷说:“你算干什么的?谁给你权利干预这个家庭的事?”

“我!因为我爱他 !”诺埃米热情奔放地大声说,同时扑在提玛尔胸上,搂住他的脖子。

托多尔不再开口,他憋着一肚子火,举起双拳威胁提玛尔,接着便冲出了房间。但是从他的目光中,却迸射出要用武器或者毒药来报复的欲火。

* * *

[1] 费加罗,法国戏剧家博马舍(1732—1799)的名剧《费加罗的婚礼》的主人公。

[2] 斯洛文尼亚,位于中欧南部,在德拉瓦河、萨瓦河和多瑙河之间。

[3] 瓦尔纳,罗马尼亚城市名,在特兰西瓦尼亚东南部。

[4] 诺亚方舟,传说地上洪水泛滥时,希伯来人的族长诺亚按照神的指示,率妻子和若干动物进入方舟,得免于难。见《旧约·创世记》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