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仍然偎依在提玛尔怀中,让提玛尔保护着她,虽然她所害怕的托多尔已经离开了。
她为什么扑到他的胸上?她为什么说“我爱他”?
是为了永远赶走那个她一见就打哆嗦的人吗?是想打消他仍然想要她做妻子的念头吗?
这个在自由天地中教养大的女孩子,她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社会风俗、道德、羞怯吗?她对国家和教会用来极严厉地束缚两性关系的社会法律,竟一无所知吗?
提玛尔给她和她的母亲解除了永久的忧惧,为她终生取得了这个小小的乐园。无疑他为这件事曾不辞一切辛苦,并且在交涉过程中常常想到她。或许是姑娘在心里把爱情和对他的感激交织在一起了吧?
她看到纠缠她的人要伸手拿武器时,满怀恐惧,那么她的行动是受恐惧的支配吗?她不自觉地扑到恩人的胸上,是要保护他不受攻击吗?
或许是她想起了提玛尔曾经说过自己孤独的身世,他的母亲也跟她的母亲同样可怜。也许她在想:她能不能帮助他?他到这个寂静的岛上来是不是为了她?他已经爱上她了,她是否应该也爱他呢?
不,不,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诡辩,也没有任何借口。在这里起作用的只是爱的力量。
她不知道自己的行动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只是在爱。
她不知道自己的行动是不是允许的,上帝和人会不会同意,也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给她带来快乐或痛苦。她只是在爱。
她无意去向社会和法官为自己的行动辩护,也不想鞠躬折腰地去求谅解,去求男人保护,去求人们的恩典和上帝的慈悲。她只是在爱。
可怜的诺埃米!她为这点还得忍受多少痛苦啊!
……提玛尔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爱他。
诺埃米爱的是他,以为他是一个穷人,一个替别人效劳的管事。她无私地爱着他,不是为了要特别得到什么,完全是为了他本人而爱他。
他全身感到温暖,这是起死回生的创造奇迹的温暖。
他忐忑而犹豫地把手搭在姑娘的肩上,紧紧搂住她,并附在她耳边悄声问:“这是真的吗?”
姑娘把靠在他胸上的头点了点。
提玛尔瞅了瞅特蕾莎。特蕾莎走到两人跟前,把手放在诺埃米头上,仿佛是说:“爱他吧!”
长时间的沉默。这期间每个人都可以听到另一个人的心跳。最后特蕾莎打破沉默,替女儿说:
“唉,您哪儿知道,这个姑娘为您流过多少眼泪啊!您真该看到她怎样每天晚上爬上岩石,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呆望着您离去的那个寂静的地方!您真该听到她怎样在睡梦中轻轻叫着您的名字!”
诺埃米伸出手来不让母亲再说下去,仿佛请母亲别再泄露她的秘密。
提玛尔突然意识到自己把姑娘搂得愈来愈紧。现在,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爱他了。这个人爱“金人”不是为了金,而只是为了人。这时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一个过去一直徘徊歧途、漫无目的地东跑西奔的人,现在忽然发现头上有了新天,面前有了新地,而且在这新天地间还有一种新的生活。
他俯身去吻姑娘的额头,同时感到她的心在他的胸口跳动。现在他周围的世界只剩下盛开的花卉、芬芳的树丛、嗡嗡的蜜蜂、啁啾的鸟儿;这一切都启示说:“你必须爱!”
喜悦使人陶醉。它把一对情人引向野外;而他们也依从本能的驱使,仍然久久地拥抱着不放开。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心里都在想:“你的眼睛跟我的眼睛颜色一样。”
此刻光辉灿烂的天空和馥郁馨香的大地仿佛都在对他们施展魔力,那爆发出来的激情便完成了奇迹。一个从来还没有爱过什么人的姑娘和一个从来没有被人爱过的男子相遇,结果会是怎样呢?
夕阳西下,一对恋人仍难舍难分。
夜幕降临,月亮升起。诺埃米把提玛尔领上漂石,她就曾在这儿噙着泪水目送别离的人。
岩石上长满了鼠麹草,提玛尔在散发着芳香的薰衣草中间坐下来。诺埃米坐在他身旁,把满头金发的脑袋依偎在他的胳膊上,仰起她那闪耀着幸福光辉的脸庞。
特蕾莎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微笑地看着他们。银色的月亮从有一层金色阴影的天空中洒下光辉。
那诱惑人的天上精灵在说:“瞧,你面前这个宝贝完全属于你了,你终于找到了她。她自愿委身给你。你过去已经得到了一切,只是没有爱情;现在你连爱情也得到了。这是无限的幸福,你接受它,享受它吧。这位姑娘是为你而生的……你将成为一个新人……一个为女人所爱的半神……你是幸福的……有人爱着你。”
……然而有一个声音在内心悄悄对他说:“你是一个贼!”
初吻使提玛尔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它在提玛尔心里唤醒了他青年时代的一切美梦,唤醒了那种趋于浪漫奇遇的热衷。他在到各处的寂寞的长途商务旅行时也总怀着这种热情;只是后来在追逐金钱和财产的过程中,它才逐渐被枯燥无味的盘算谋划和日常琐事挤跑了。后来他实现了自己的欲望,找到了向往的乐园。可是他却突然发觉,乐园的树上没有盛开的花朵,而是覆盖着一层严霜;他内心深处的情感便凝固和麻木了,感到失去了生活的目的。眼前这桩偶然的事件使他像在沙漠中遇到了绿洲;在这个绿洲上,他得到了走遍天下而没有寻求到的东西,那就是一颗爱他的心。——他的内心发生着一种奇异的变化。
最初他的情感被一种神秘的恐惧支配着——一种对于幸福的神秘而难以言喻的畏惧。这一幸福他应该接受呢,还是避开?这是福还是祸?这意味着生还是死?随之而来的将是什么?结局会怎样?答复这个问题的神在哪里?花儿为神张开花萼,小虫舞动翅膀嗡嗡地飞,鸟儿正在营巢;它们问什么,神都回答。唯独提玛尔问“我听凭自己内心的支配,得到的将是无上幸福呢,还是永坠地狱?”的时候,神却不回答。
然而提玛尔还是接受自己内心的支配,为所欲为。
心对他说:“看看她的眼睛!”为明亮的眼睛而陶醉并不是罪孽。
不过这个令人陶醉的时间很久。谁要是这样面对面地相互望着,谁就把自己的心给了对方,而且这颗心将被“禁锢”在对方的眼睛里。
提玛尔望着那双眼睛,忘掉了整个世界。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喜悦、欢乐和幸福的世界。
这真令人陶醉销魂啊。
从幼年时代起,他就没有被人爱过。
他只有一次曾冒险去追求最大的幸福,并为此苦苦搏斗。可是等他达到目的以后,一种莫大的失望使他对于人生幸福的希冀完全化为了乌有。
没想到现在有人公然对他说,她爱他。落在他头上的花朵,舔他双手的猫狗,倾诉衷肠的朱唇,脸庞上的红晕和眼睛里的光辉——这两者比朱唇更易流露真情——一切的一切都在对他说:有人爱他。
是的,甚至连他们理应有所顾忌,不便向她表白心曲的那个人,即姑娘的母亲也泄露说:“她在爱,她爱得这样深沉,以至她愿为爱情而死。”
……她不能死。
提玛尔只在岛上待了一天,却好像已过了亿万年一样。这一天充满了无限的情感。这一天使人忘怀了自己,好像睁着眼睛在做梦;梦中,渴望的事情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在他逗留岛上的第三个夜晚,当一次尽情欢乐的幽会后,他借着迷人的月光回到昏暗中的住处时,他听到了点什么声音。那是永不停息的内心的声音,是一种永不缄默的控诉:
“你在这里搞的什么?你知道你现在在搞什么勾当吗?你在偷盗,你在抢劫,你在杀人。人们把一个可怜的女人赶出世界,夺去了她的一切,把她同她的小女儿放逐到一个荒岛上,逼得她的年轻丈夫自杀了,使她成了一个厌世和不信上帝的人。而你现在又溜到这儿来,抢夺她最后的、唯一的、最宝贵的东西。你把死亡、悲哀和毁灭,带到了这两个不幸者最后避难的地方。你比所有那些背着被残害者的诅咒正在社会上活动,正在遭到报应的人还坏。你在这里破坏这两个人的心灵安宁,你在骗取无辜者的心,却不把你的心给她们。你简直是丧心病狂,或者将要丧心病狂!快逃离这儿吧!”
警告的声音一刻不停。提玛尔彻夜不安,天一亮就去了树林里。他已经决定离开这里,然后长时间不再来,直到她们把他忘掉,直到他也忘掉自己曾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过如此幸福的三天。
太阳升起来时,他已经围着岛绕了一圈。他散步回来,在小住宅前面看到特蕾莎母女,她们正在摆桌子,准备开早饭。
“今天我得走了。”提玛尔对特蕾莎说。
“这么快?”诺埃米低声说。
“他工作很忙。”特蕾莎太太对女儿道。
“我得回船上去。”提玛尔补充说。
这一切似乎都很自然。管事嘛,本来只是受人雇用的人,他必须勤勤恳恳地工作,不能拿了东家的工钱闲荡。
因此她们也不强留他。他最后总得走,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反正还是要回来,她们可以等着他,一年,两年,直到死,永远永远……
可是诺埃米一听说要分别,连鲜奶也喝不下去了。
提玛尔可是留不住啊。他有职责在身,不能不去完成。
特蕾莎亲自给他拿来猎枪,以及他上岛时她为他收起来的旅行袋。
“猎枪装上子弹了吗?”细心的妈妈问道。
“没有。”提玛尔回答说。
“您最好还是把枪装上子弹,而且要装大铅弹。因为对岸河滩不大安全,常有狼群出没,说不定还会碰上更凶的野兽。”
她亲自替他把火药倒在盘子上,一直督促他把枪装好子弹为止。
随后特蕾莎对诺埃米说:“你拿着猎枪,免得阿尔米拉来跟他捣乱。去吧,送他上舢板。”
她鼓励女儿陪伴提玛尔上船,自己却留下来,让他两人独自顺着玫瑰花间的小路走去。
提玛尔默默地走在诺埃米身旁,拉着姑娘的手。
姑娘半路上突然停下来。提玛尔也站住了,望着她的眼睛。
“你要和我说什么吗?”他问她道。
姑娘考虑了半晌,然后说:“不,没有什么。”
但是提玛尔从姑娘的眼睛里看出了一切,甚至猜到了她的心思。诺埃米想问他:“亲爱的,我的快乐,我的幸福,我的命运,你倒是告诉我呀,从前跟你一道上这儿来的那个名叫蒂美娅的白净姑娘,现在她怎样了?”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走在提玛尔身旁,让他握着自己的手。
他不得不跟她分手时,心情异常沉重。
姑娘一面把猎枪递给他,一面轻声说:“您要多多保重,免得遇到意外。”
她跟他握手的时候,再一次用流露出全部衷情的、星星般的明眸,盯着他的眼睛,用恳求的语气对他说:
“您会再回来吗?”
这语调使他很感动。他又抱住姑娘,轻轻对她说:“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你会再回来吗?’你为什么不对我称呼‘你’呢?”
姑娘低下头去看着地上,温柔地摇了摇头,表示不能。
“你就对我称一次‘你’吧。”提玛尔低声说。
姑娘把脸藏在他的怀里,没有出声。
“这么说你不能够对我称呼‘你’,也不愿意这样称呼我啰?这个词儿只有一个音节。你竟说不出口吗?你怕说这个字眼吗?”
姑娘双手捂住脸,还是不言语。
“诺埃米!我求你对我说出这个简单的词儿,你说了我会感到幸福的。别怕呀,你悄悄地说一声,别让我没听到它就走啊。”
姑娘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仍然没有开口。
“好吧,愿上帝与你同在,亲爱的诺埃米!”提玛尔轻声说,然后跳上了舢板。
芦苇丛很快遮住视线,他看不见小岛了。
可是只要他还能望到岛上的丛林,他就看见姑娘仍然倚着一棵槐树,手托着头,伤心地目送着他……她的嘴却没有发出呼唤,没有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