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玛尔到了对岸,把舢板交给一个渔民保管到他再回来为止。

但是他会再回来吗?……

他打算步行到发布拉先生正忙着装货的那个渡口办事处去。划着舢板逆流而上是非常吃力的,再说他眼下也没有心情去试试自己的力气。他现在必须经受自己内心的一场剧烈的斗争。

他要走过的地方,有很长一段是多瑙河最近几次泛滥造成的。这样的泛滥在多瑙河下游是常有的事。变幻莫测的大河不定在什么地方冲破一道堤,然后就从那里起改变它弯弯扭扭的河道。它逐年把这边河岸越来越多的土地冲走,同时不断在对岸淤积起新的土地,新土地上很快便长起新的树木。人们可以根据那些像台地一样连接在一起的一丛丛白杨树,辨别出每一年新堆积成的土地。

纵横交错的小路,穿过这片杂乱无章的荒野,是打柴的穷人和渔夫踩出来的。树丛中偶尔也可看到孤零零的小屋,草顶已被暴风掀掉,四壁爬满了野黑莓和葫芦藤。这种小屋有时是捕山鹬的猎人的临时住处,有时是逃亡的强盗的藏身之所,也有时是母狼下崽的地方。

提玛尔肩上背着猎枪,一面深思,一面慢步穿过一望无际的丛林。

“……你不应再回到这儿来,你不能再回到这儿来。你终身背着一个谎言 已经够沉重啦!现在要再加上一个,背着两个互相矛盾的谎言,那还得了!恢复理智吧!你已经不是一个单凭热情行事的小孩子了。况且你所感受到的也许连热情都不是吧?是一时的欲望,或者比这更糟糕的‘虚荣’。一个漂亮青年正向一个年轻姑娘求婚,而年轻姑娘却甩掉他投向你的怀抱,并且说:‘我爱你!’这种情形自然可以满足你那男子汉的虚荣,因为姑娘认为那个漂亮青年是个无赖,所以不爱他而爱你,把你看作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可是万一她知道你心里怀着鬼胎,明白你自己也是个骗子……只不过比另外那个骗子运气好些罢了!那时候她是否还会爱你呢?

“……假如她真的像爱自己的生命那样爱你又怎样?要是你接受了这种爱情,那么你的生活又会怎样,她的生活又会怎样呢?你将永远不能再离开她,你必须把自己的生命分成两部分,让每一部分都充满谎言。你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分别束缚在两个地方吗?你愿意不论到哪儿去都要引起嫉妒吗?你愿意在此处担心爱情,在彼处又担心荣誉吗?

“……你的妻子不爱你,可是她对你却像天使那样忠贞。如果说你痛苦,她又何尝不痛苦呢。如果说你们两个都痛苦,那并不怨她,而完全是你一个人造成的。你盗窃了她的财产和自由,你现在还想把你已经许给她的忠诚偷回来吗?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情,她永远不会为此感到痛苦。你本来每年就有一半时间离家在外。为了做买卖赚钱而走遍异国和世界各大洲,这是商人的命运。你可以在这里从春天逗留到秋天,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要有人问,你这阵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以说,你做了一次商业旅行……可是这个姑娘又会落到什么地步呢?

“她可不是那种轻佻的女子:今天你可以牺牲她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明天你厌倦她了,就大大方方地给她些钱,让她到别处找安慰。你可不能玩弄她的心啊,她的父亲就是自杀而死的。

“……情侣们所祈求的幸福,对你来说也许恰恰降临在了不是你所希望的地方!那时这个女人,这个家庭的结局将会怎样呢?至少按照人间的法律来说,你对这个家庭没有任何权利,这个家庭对你也没有任何权利。

“……这个姑娘不是普通女人,你不能随意玩弄她。她要求的是你的心,并且把她的心也给你。你怎样答复这一要求呢?你怎样解除你给她带来的不幸呢?

“……你愿意在梦里看见一个母亲杀害婴儿,或者一个女人自杀的可怕景象吗?

“……还有另外那个障碍——那个讨厌的未婚夫,你打算怎样处置他呢?他是个狡猾的冒险家,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能够追随你到天涯海角。你在事业中力图上进的时候,他会成为你的绊脚石。他将刺探出你的隐私。他会刺激、纠缠和威胁你一辈子。无论你付出多么大代价,多么大牺牲,也摆脱不了他。他会证明,他忠实于自己要搞垮你的决心,超过了在教堂里宣誓爱你的那个女人的忠实!你打算怎样躲避他呢?不是你收拾掉他,就是他要了你的命。好一个美好的前景:不是你就是他将死在刑场上!可你呢,是‘金人’,人人尊敬你,称赞你,管你叫作积德、行善的使徒;而你却在为自己安排到法院去吃官司的命运。”

提玛尔擦了擦灼热的额头,摘下帽子。温和的春风吹干了他的痛苦的汗水,他那两个太阳穴才感到舒服些。

在内心的控诉面前,他竭力为自己辩护。

“难道我一辈子永远不许快乐吗?我起早睡晚,整天辛辛苦苦的差不多已有四十年了……为的是什么哟?就为了让别人上了床可以安睡,而只有我不该得到安宁吗?

“……为什么我在自己家里没有幸福呢?

“……我不配让一个妻子爱吗?我没有把热烈的爱情献给我娶为妻子的女人吗?我不热爱我的妻子吗?我不是由于她的冷淡才陷于绝望的吗?是她不爱我啊!

“……我夺取了她的财产吗?这不是事实。我在为她保全财产。假如在我发现那些财宝的时候,把它交给她的监护人,那这一切早就没有了,她会像个乞丐似的一无所有。原来属于她的东西现在统统归还她了,我除去身上的衣服以外什么也没留,我凭什么是个贼呢?

“……诺埃米爱我,这是再也无法改变的。她从头一次见到我,就爱上了我。

“……如果我不再到她那儿去,难道她还会有幸福吗?

“……如果我永远甩掉她,不正好是要了她的命吗?如果我不再回到她身边,不正好造成她自杀吗?

“……这个远离世界的岛屿上没有社会法律和教规的统治,天赋的真正的温暖感情,愚蠢的世界所不容的真正幸福,不是唯独这里才有吗?

“……至于那个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作梗的无赖,他凭什么能使我不安呢?他需要的无非是钱,而我有的是钱。只要我给他钱,他就会滚开。我干吗怕他呢?”

春风吹拂过小白杨树的树梢。

蜿蜒的小路旁边有一所用木柴搭成的小屋,繁茂的黑莓遮盖着小屋的门。

提玛尔擦干额头,又戴上帽子。

他又听到了使他安心的声音。

“……事实是你目前在世界上没有一点快乐,你的生活凄凉而又空虚,但却平平静静。——你晚间躺在床上的时候,大概会想:‘又闷闷不乐地过了一天。’可是,接着你又会想:这是太平无事的一天,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谁的事。你要用这种安宁来换取将使你无法安眠的快乐吗?”——

他内心中的守护神却反对说:

“……究竟谁说恋爱是罪过,而痛苦反而是德行呢?据说有一位天使坐在上帝右边,负责登记那些受痛苦的人和憔悴的人的名字;另一位天使则坐在上帝的左边,把所有那些恋爱和敢于接受幸福的人都记在黑色本子里。可是谁又看到过这两位天使呢?……”

突然身旁砰砰响了两枪,子弹呼啸着从提玛尔头上飞过,发出就像蜜蜂飞近耳旁的嘤嘤声,又像弹奏哀乐的竖琴。子弹打穿了提玛尔的帽子。帽子从提玛尔的头上飞进树丛里去了。

这两枪是从那个倒塌的小屋中射出来的。

最初的一刹那,提玛尔吓得手脚发麻。他觉得这两枪仿佛是针对他那些秘密的心思打的。他浑身战栗;但是不一会儿,勃发的怒火就代替了恐惧。他从肩上摘下猎枪,扳开机钮,疯了似的朝还向外冒着硝烟的小屋冲去。

一个人哆哆嗦嗦地站在他的枪口前面,原来是托多尔·克里茨提安。他手里还握着打光子弹的双响手枪。这时他把手枪举起来保护着脑袋,浑身都在发抖。

“原来是你?”提玛尔喝问道,“嗯?”

“饶了我吧!”托多尔结结巴巴地说。他丢掉了手枪,捧着双手哀求提玛尔,膝盖相互磕碰着,两条腿几乎站不住了。他的脸色死灰,两眼暗淡无光,活像一具尸体。

提玛尔恢复了常态,恐惧和愤怒都从心里消失了,他调开了枪口。

“过来!”他平心静气地对这个暗杀者说。

“我不敢。”托多尔结结巴巴道,同时趴在柴捆上,“您会要我命的。”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打死你的,”提玛尔说着,便对空中放枪,把子弹射出,“现在我也等于没有武器了,你用不着再害怕。”

托多尔踉踉跄跄走出小屋。

“你居然想暗杀我!”提玛尔说,“倒霉的家伙,我为你可惜。”

年轻的罪犯不敢抬头看他。

“托多尔·克里茨提安,你年纪轻轻就想做一个杀人凶手!这样不行。改邪归正吧!你不是生成的坏人,是别人把你毒化成这样的。我了解你的身世,我想挽救你。你有能力;不过你把能力全用在干坏事上了,成了一个流氓、一个骗子。你满意这种生活吗?这是不可能的。重新过另一种生活吧!我给你安置一个工作,让你能过正当生活,过一种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所应该过的生活。愿意吗?我的来往关系很多。这一点我可以办到。就击掌为定吧!”

托多尔跪在他刚才打算杀害的人面前,双手抓住伸给他的手,一面遍吻这双手,一面大声抽泣。

“唉,先生,您是头一个和我这样说话的人。您让我跪着吧!人们从我小的时候就把我当条丧家狗似的从这家门口赶到那家门口。我的每一口饭都得用诈骗、偷窃或是谄媚来取得。除了比我还要坏的那些把我引上邪路的人以外,谁也不接近我。我过的是一种充满欺诈和出卖的可耻而令人作呕的生活,我见了每个熟人都要胆战心惊。我几天以来就埋伏着要杀害您,可是您却和我握手。您打算使我重新做人,那就请允许我跪着听候您的吩咐吧。”

“您站起来吧!我不喜欢您哭哭啼啼的样子。男人的眼泪在我看来是靠不住的。”

“您说得对,特别是我的眼泪更靠不住,”托多尔·克里茨提安说,“我本来是一个出色的喜剧演员;可是假如有人对我说:‘这儿有一格罗申,你哭一哭就给你!’那我也能照办。即使我不欺骗,也不会再有人相信我。我要忍住我的眼泪!”

“我无意向您做一番道德说教,主要是想和您谈一个非常枯燥无味的商业问题,您更没有必要流泪。您曾谈到您和斯卡马雷利银行有关系,并且要到巴西去。”

“我的先生,那些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这我知道。您和那个银行没有任何关系。”

“原来倒有些,可是已经断了。”

“是您自己逃跑了,还是被人家撵走的?”

“我逃跑了。”

“携款潜逃吗?”

“带着三四百盾。”

“我们就算五百盾吧。您愿意把这笔款归还这个斯卡马雷利吗?我的确和他有些关系。”

“我不愿意待在这个人身边。”

“那么您的巴西之行呢?”

“根本没有这回事。谁也不从巴西运来木材造船。”

“特别是不运你所提到的那些木材。其中还有制药和染料的木材是不是。”

托多尔开颜笑了。

“说实话,我是打算把无人岛上的树卖给石灰窑,好得几个钱。特蕾莎猜到了我的心思。”

“这么说,您到岛上来不是为了诺埃米喽?”

“唉!其实我在每处都有个女人。”

“嗯!我知道有家新开办的企业需要一个会匈牙利文、德文、意大利文、英文、法文和西班牙文的人在巴西当代理人,这对您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职位。”

“所有这几种语言我都能说会写。”

“这我知道。您还会希腊文、土耳其文、波兰文和俄文。您是个有天才的人。我要给您安置个工作,使您的才能得到应有的酬报。我们现在说的这个代理人的工作,正式年薪是三千金元,此外有时还能从红利中提成,提成多少完全取决于您自己。”

托多尔·克里茨提安听到这番话不禁感到惊讶,但是他已经演惯了喜剧角色,以致在真的满怀感激心情时反倒不会表达了;再说他也担心人家会把他的表示看成是假的。

“我的先生,您说这番话不是开玩笑吧?”

“我没有任何理由现在在这里跟您开玩笑。您想杀害我,而我必须保护我的性命。可是我不能要您的命,因为我的良心不容许我这样做。我要把您引上正路,这就是我的自卫方法。您一旦变成好人,我在森林里走路也可以放心了。您现在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但是我要证明,我是郑重其事地向您提出建议的。这是我的钱夹子,您拿去吧!里面的钱除去您到的里雅斯特的旅费以外,大概还够您偿还斯卡马雷利的。等您到了的里雅斯特,斯卡马雷利大概也就收到我的信了。他会告诉您下一步该怎么做。现在我们可以分手了。”

托多尔接过钱夹子时手直发抖。提玛尔戴上了他那顶被子弹打穿的帽子。

“现在怎样看待您对我开的这两枪随您的便。如果您认为那是一个暗杀凶手开的枪,那您就应该永远不再在一个有法律统治的地方跟我见面;如果您认为那是一个被侮辱的骑士开的枪,那您可要记住,下次见面可就轮到我开枪了……”

托多尔·克里茨提安非常激动地用两手把胸前的衣服扯开,大声说:“您就朝这儿开枪吧,如果我什么时候再到您面前来,您就把我像条疯狗似的打死好啦!”

说到这里,他从地上拾起空手枪,硬塞在提玛尔手里,说:“如果您再在什么地方碰到我,您就用我自己的手枪朝我的脑袋射击!您什么也不用问,什么也不用说,您只管打死我好了!”

他一再恳求,直到提玛尔收下手枪,把它塞在猎囊里。

“愿上帝与您同在!”提玛尔说。说着他便丢下托多尔转身走了。

托多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送着提玛尔,接着又追上去喊道:

“先生,我还有一句话!您把我变成了一个新人,请允许我什么时候给您写封信,开头用‘我的父亲’称呼您!过去我一听见父亲这两个字,就感到恐惧和厌恶。从现在起,我听到这两个字就感到快乐和亲切!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托多尔在提玛尔的两手上使劲儿吻了几下,随后就跑开了。等跑过头一个树丛,提玛尔再也看不到他的时候,他就伏在草丛中哭了起来。

这一次流的是真诚的眼泪。

可怜的小诺埃米在她和提玛尔分别的那株大槐树旁边站了很久。特蕾莎赶来找女儿,她在女儿身旁的草地上坐下,拿出针线来想做点活计。

诺埃米突然一惊。

“妈妈,你听见了吗?对岸响了两枪。”

她侧耳静听,闷热的空气异常寂静。

“现在又响了两枪,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特蕾莎安慰她说:

“是对岸打猎的枪声,我的孩子。”

诺埃米的脸色变得好像她头顶上的槐树花一样白,她不安地用手捂着胸口,轻声说:“不,不,噢,不,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心里涌起一阵痛楚,后悔自己没有对他说出那个简单的“你”字,而他曾那样地恳求她。

“发布拉先生!”提玛尔对他忠实的管事说,“这次我们的小麦既不往格约尔运,也不往科马罗姆运。”

“那么这些小麦怎么处理呢?”

“我们就地把小麦磨成面粉。我的农庄上有两台水磨,另外我们再在多瑙河畔租上三十台水磨,用这些水磨把小麦磨成面粉。”

“要把这些面粉全都卖出去,可得一个很大的商店啊。”

“这也自然有办法。我们把一袋一袋的面粉装在小船上,拖到上游卡罗吕瓦尔去,到那里再换牛车运往的里雅斯特。我的船已经停泊在的里雅斯特,准备把面粉成吨地运往巴西。”

“运往巴西!”发布拉惊异地大声说,“我可不能随船上那儿去。”

“我也根本没打算派您去那儿。另外有人去,您只负责把面粉运到的里雅斯特,负责照料磨面和运输就成了。我今天就给那些农庄管事和磨坊主下指示。在我不在的时候,您全权代表我处理一切。”

“我多谢您。”发布拉先生说,垂着头走出雷韦廷先生的办公处。

“现在又要干一桩天大的蠢事了,”他用别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从匈牙利往巴西运面粉!无论如何巴西那儿的情形我是知道的,我也跟奥纳迪牧师学过几天地理。巴西的首都是里约热内卢,人们从巴西运出木棉、烟草、糖和咖啡。那里有最有名的金刚石矿。居民有印第安人、葡萄牙人、荷兰人和英国人,还有德国人。现在在这些狡猾的居民当中还要再掺上个匈牙利人,而且还是往那里运面粉!那个国家长着大片大片的树林,只消把树砍倒,树里满是面粉和粗麦粒,居然要把面粉运到那里去。在另外一些森林,树上挂着现成的面包,人们只要把熟了的果子摘下来烤一烤就可以吃,他居然想把面粉远渡重洋运到这样一个国家去!第一,所有的面粉不等运到那里就会发霉。第二,那里没有人买面粉。第三,他想从巴西赚的钱,会连一文也看不到!没有一个律师,一个副州长肯到那儿去!总而言之,这又是我那雷韦廷先生干的一桩从来没听说过的大蠢事。但是所有的人都将看到,这件事没准儿又像雷韦廷先生心血来潮时所干的每件荒唐事一样,捞得一笔意外之财。面粉船也许会装满砂金从巴西开回来哩。不过即使这样,这毕竟还是桩荒唐透顶的事儿!……”

发布拉先生想的完全对,提玛尔自己的看法也和这差不多,他在这一批决定运往巴西去的面粉上下了约十万盾的赌注。

这并不是他新想出来的主意。长期以来,他就反复地琢磨:匈牙利商人只知道出租船只、运销小麦、按最有利的条件争取得到内阁各重要部门的委托、在本国领土上营建国家投资的运河、以极低价格承租国有财产,再不就出于高贵的热心按五十分利息借钱给处于困境的权贵,他们就是这样像乞丐似的可怜地一百万一百万地攒集。为什么匈牙利商人不敢经营比这更大的企业呢?也许对于匈牙利商人有一个比这区区的小本经营更广大、更自由、更有气魄的活动范围吧?用一种我国工业有竞争能力的著名产品,也许能够在国际贸易的庞大市场上争得一席地位!

这种海外贸易是他多年的计划。他首先改良了他的磨坊,然后在的里雅斯特订造了一只商船;但是使他迅速作出决定的原因,仍然是诺埃米。他和托多尔·克里茨提安的会面,促使他立刻要把他的计划付诸实施。

面粉输出在目前不过是次要的,主要的还是让这个人远远地离开他。

提玛尔在几个星期内忙了些什么和进行得如何迅速,他如何从这个磨坊跑到那个磨坊,又从磨坊赶到船上;这些船装好货以后,他又如何设法使船尽快地启航并亲自监督每次装船——所有这些,谁看了也不能不承认他称得起是个模范商人。他是位多么有钱的老爷啊!他手下有经理、代理人、承销人、管事、检查员、管理员,可是他仍然像个极普通的企业家那样,亲自为这些事情到处奔忙。他的确善于经商!

人们要知道他经营的是什么就好了!

三个星期之后,停在的里雅斯特的第一条船已经装好匈牙利面粉,准备启碇。这条船的名字叫“潘诺尼亚”号。

这是一艘漂亮的三桅船。装货的时候发布拉先生在场,连他都认为这条船很不错。

但是提玛尔没有看见这条船。在这条船出港前他并没到的里雅斯特去看一看。

在这几个星期当中,提玛尔始终待在潘切沃或是雷韦廷。全部营业都是由斯卡马雷利公司负责进行。提玛尔不亲自出面是有原因的。

他只和受委托的斯卡马雷利公司书信来往。

一天,他收到托多尔·克里茨提安一封信,拆开时首先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信里装着钱——一张一百盾的钞票。信上写道:

我的父亲:

您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以斯卡马雷利公司代理人的身份乘着漂亮的“潘诺尼亚”号航行在大海上了。我对您的热心保荐表示衷心的感谢。银行预付了我两个月的薪水,我拿出一百盾寄给您,请您交给潘切沃“白船酒家”的老板。这笔钱是我在那里逗留期间欠下那位又可怜又可敬的老板的,现在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归还他。您待我这样仁至义尽,上天会赐福您的。

提玛尔轻松地舒了口气。这个人有了转变,因为他能够记起过去的旧账,并且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钱来偿还。能够使一个已经堕落的人免于完全毁灭,是多么大的快乐啊!挽救了一个企图杀害自己的敌人,使他获得新生,进入社会,得到荣誉!把一个骗子变成一个正直的人,使一颗掉在粪土里的珍珠恢复了光泽!这是符合早期基督徒的道德的!你为人多么高尚啊!

可是他内心那个控诉的声音却反驳说:你是个凶手!你高兴的不是你挽救了一个人,而是你自己摆脱了这个人!假如你听说你的船在大洋上遇到了初夏的龙卷风,整个船连人带面粉已经埋葬在海底,那你才真正高兴哩!你现在心里想的不是面粉生意,不是赚钱和赔钱,而是巴拉那河 [1] 和亚马孙河 [2] 的沼泽地区每年夏季都要闹的一种非常凶险的灾祸——黄热病。这种病像老虎似的等候着每个初到这里的人!害这种病的人百分之六十要死掉,说不定他也会因此死掉!你是个凶手!

也许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这个轻浮的好色之徒在那个恣情纵欲的国家,会成为赌窟和欧洲血统的漂亮女郎的牺牲品,以致盗用并挥霍掉委托给他的款项,因而犯了法不得不逃跑。这对于你和他所有的熟人来说,他也如同死了一样。你事先已为此感到欢欣鼓舞了吧。你是个杀人凶手!

一个人成功地除掉了自己的敌人便会感到愉快,提玛尔现在也正是如此。但这却是一种被内疚和其他忧虑搞得惴惴不安的轻松愉快……

从那些天起,提玛尔好像变了个人,大家简直都不认得他了。这个一向那么冷静的人,突然一举一动都表现得非常不安。他发出的指示互相矛盾,他吩咐过的事情一小时后自己就忘了。他要到什么地方去,走到半路就又转回来。是的,他甚至逃避自己的商业事务,有时连天大的事也无心过问。有时反过来却又非常急躁,谁工作上稍有疏失他就大发雷霆。

人们常常看到他在多瑙河畔低着头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徘徊,就像个快要发疯而坐立不安的人一样。有时他又整天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见任何人。来自国内各地的信,大批地堆在桌子上不看。

他一心思念着那个金发姑娘,回想他所看见的她站在小岛岸边,胳膊支着树干,头靠在胳膊上的情景。此外,这个聪明的人什么也不再想。

今天他决定要回到她那儿去,可是明天他又想永远忘记她。

他开始迷信起来,盼望着上天的启示和梦中的预兆,好决定怎么办。

唉,梦境带来的总是同一个状况:幸福而烦恼,痴情而失望——这一切只有使他更加接近疯狂。上天没有给他任何启示。

但是有一天,他决心要恢复自己本来面目,做个冷静的人。他想借处理事务和经营商业来恢复内心的安宁。他坐在成堆的信件前,开始一封封地阅读。

结果,他一封信还没看完,就把内容忘了。他急于想看到的无非是那对蓝眼睛里所“写”的东西。

他拿起一封信,这封信比其他所有的信都重。这时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他从信封上认出了是谁的笔迹。

那是蒂美娅的笔迹。一股寒流传遍他的全身,使他清醒过来。

这就是上天对他的启示。这封信将决定他内心斗争的结果。

这是纯洁、忠贞的妻子蒂美娅给他来的信。只要她一句温柔的话,就能对她丈夫的心情发生影响,好像把他从深沉的梦境中唤醒的喊声一样。她那熟悉的笔迹使他仿佛又看到了殉道者那容光焕发的脸庞,使他回心转意。

信里什么东西这么重?一定是一种意想不到的表示心意之物,一件纪念品。真的!明天不就是他的生日吗。啊,珍贵的信!它将成为宝贵的纪念物!

提玛尔去掉封漆,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他愣住了。他的写字台钥匙从信封里掉了出来。难怪这封信那么重。

信里写道:

我亲爱的丈夫!

您把钥匙忘在您写字台的抽屉上了,我把它给您寄去,免得您不放心。上帝保佑您!

蒂美娅

别的什么也没有。

那次提玛尔偷偷地在夜间返回家中,阿塔莉雅的话搅得他脑子里乱哄哄的,竟把钥匙插在写字台的抽屉上忘了取下来。

难道除了这把钥匙和这寥寥数语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吗?

提玛尔把信放在面前,心中大为扫兴。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既然蒂美娅在他的写字台抽屉上发现了这把钥匙,那她就有可能翻看了抽屉里的匣子。女人们都好奇,喜欢干这类事!……她翻看匣子必然会发现一些她所熟悉的东西……提玛尔在把阿利·邱尔巴德希的财宝变成现钱时十分小心,连一个可能泄露秘密的艺术品都不曾拿到市场上去。他首先卖掉了那些没有托的钻石。但是在这些宝物当中有一个镶着钻石的小金盒,盒里嵌着一帧袖珍画像。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肖像,模样酷似蒂美娅,显然是她的母亲,那个希腊女人。

如果蒂美娅在自己丈夫的抽屉里发现了这个金盒,那她就什么都知道啦。她会认出母亲的画像,会猜到这个装饰品是她父亲的,猜到父亲的财宝落到了提玛尔手中。然后她就会弄清楚全部真相:提玛尔是怎样变成了富人的,他怎样利用蒂美娅自己的财富把她弄到了手。

如果蒂美娅好奇,她就会洞悉一切,一定会再也看不起自己的丈夫。

她信里的这几句话不就表明了这一点吗?寄来钥匙不也正是说明这一点吗?这意思不是说“我看透你了”吗?

这个想法使得提玛尔对于他应该在不幸的道路上继续前进还是回头作出了决定。他觉得情况决不允许他回头。

回头也是一个样。他认为自己已在妻子面前露出了马脚。他在她面前再不能充作“金人”,充作有气魄的人、慷慨的人和慈善家了!他认为自己在她面前已经原形毕露。

既然如此就在毁灭的道路上走下去吧。

于是他决定再去无人岛。

不过他不肯显出落荒而逃的样子,因此写信给蒂美娅,告诉她他要外出相当长的时期,在这期间她可以拆阅寄到科马罗姆家中所有的信件,如有必要,并通知律师或代理人。要是必须发什么指示,她就全权代表自己丈夫去办。她可以随意拨汇款项,收款、付款。他同时把写字台的钥匙寄回给她,以便在需要文件和契约的时候随时取出。

这是上策!他觉得在她将要发现他的秘密时,他毫不犹豫地亲自把秘密指引给她,或许秘密反而不致被发现。怀疑的眼睛就像猫头鹰的眼睛一样,要在黑暗中才能看见,光明反而可以使它失去视力。

于是他给他的代理人发出指示。他告诉所有的人他要长期外出,但却没讲到哪儿去。凡是与他有关的信一律请寄科马罗姆交给他的妻子。

大后晌,他乘坐一辆出租驿车离开了雷韦廷。为了隐瞒自己的行踪,他没有乘自己的马车。

几天以前,他还那样迷信,盼望上天通过几大元素 [3] 神秘地给他启示,使他回头。现在他不再注意这些了。尽管上天急忙通过元素来严厉警告他,吓唬他,要他放弃自己的打算,甚至强行制止他,他仍决定要过河到岛上去。

傍晚时分,多瑙河沿岸的白杨树林已经遥遥在望了,这时天上突然出现一片淡红的云雾,迅速地搅成一团,飘了过来。赶车的是个塞尔维亚人。起初他还又是祷告,又是长吁短叹;可是当这团云雾似的东西越来越飘近他们的时候,他却一变原来的虔诚态度,突然咒骂起来。

“加拉姆博克岩洞的蚊子飞过来了!”

这千百万个住在加拉姆博克岩洞里的鬼东西,突然飞起,仿佛浓密的云雾向平原袭来。这一来凡是在野外遇到它们的牲畜就遭殃了。

提玛尔必然从这团飘浮在平原上的由蚊虫聚成的云雾中经过。这些叮咬牲口的小小鬼东西,这时已向拉着提玛尔的两匹马发起攻击,钻进了马的耳朵、眼睛、鼻孔。马惊得再也驾驭不住,猛然转回头去,拖着车子拼命向西北奔驰。提玛尔不顾危险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动作敏捷,而且总算走运,胳膊腿都没摔坏。但是两匹马却拖着车子和赶车的跑得远远的了。

假如他注意到这种预兆,那么它一定足以使其改变主意,返回原地。

但是这时他已经决定坚持下去,走一条不再需要神来帮助的道路。他现在愿意 走这条路;诺埃米在吸引他,蒂美娅把他往那里推。激情和热望弄得他焦灼不安,驱赶着他向前奔去。

他跳下车以后,就走向多瑙河边的白杨树丛。他的猎枪和其他东西全部丢在车上了,只是空着两手跳了下来。他在树丛中削了一根粗柳木棒,用以防身自卫。接着他开始在树丛中寻找小路。可是他走错了,天也黑了起来。他由于迷失了方向,越来越难以走出丛林。最后,他碰到一间小木屋,决定在里边过夜。他用周围的木柴生了一堆火。幸而他从车上下来时肩上挎着猎囊,猎囊里有面包和肥猪肉。这时他取出肉来,在火上烘烤。他还在猎囊里摸出了另一件东西,就是托多尔用来从小屋向他射击的那支双响手枪。这间小屋莫非就是那同一间小屋。真的,也有可能。

不过,这支手枪他用不上;弹药匣丢在车上了。然而手枪增强了他对命运的信念:一个人家开枪都没打伤的人,他在世界上必然还会有点作为。——他迫切需要这种安慰,因为一到黑夜,森林就成了恐怖的世界。

几只狼在附近号叫。提玛尔透过浓密的树丛,看到绿光闪闪的狼眼睛。不时地有一只狼溜到小屋背后,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号叫声。

提玛尔整夜不敢让火熄灭。唯有靠火,才吓退了这些野兽。

他进到小屋里,一种咝咝的怪声吓了他一跳。这是蛇一见到人就爱发出的可怕声音。同时还有一堆什么东西在他脚下慢慢蠕动:他大概踩在几只乌龟身上了。

提玛尔彻夜不曾熄火,还用一根一头燃烧着的树枝在空中画幻想的图画。这或许是他用火来表达自己思想的象形文字吧。

一个多么凄凉的夜晚啊!他有安静的家和舒适的床,他有名义上属于他的年轻漂亮的妻子,而现在他却蹲在一个遍地是蘑菇、散发着霉味的小屋里,孤孤单单地过夜!狼在他的周围号叫,一条蛇懒洋洋地从他头顶上面的木梁上爬过。

今天是他的生日,本应该是一个快乐的家庭节日啊!

可是他甘愿处在这种境地。

他本是一个特别虔诚的人,从小就习惯每天晚上为自己祈祷,从来没有中断过。他在充满斗争的生活中当然要经历种种危险;在一切危难和痛苦中,祈祷都给了他安慰。他信仰上帝,因此做什么都走运。但是在这个可怕的夜晚,他没有祈祷。他不再希望跟上帝交谈。

从他这个生日起,他永远不再祈祷。他在反抗命运。

东方发白,夜间那些野兽便回到荒野去了。提玛尔离开过夜的小屋,旋即找到一条直接通往多瑙河岸的小路。

另一个灾祸正在这里等待着他:多瑙河水猛涨了。

时值春季,山上的积雪正在融化。巨流的黄浊波涛里,尽是芦苇根和冲断的柳树干。提玛尔所要寻找的那个渔人的小屋,平时是在高高的土岗上;眼下洪水已经爬到了小屋的门槛边,他寄存的舢板就系在小屋旁的一棵老柳树上。他在小屋里找不到人。闹这么大的洪水,是无法捕鱼的。渔夫在逃命时,把东西都搬走了。

假如说他需要上天指引,需要上帝启示的话,那么现在这些就是。溢出河床的洪水,用全部巨大的威力阻挡他的去路。

在这种时候,谁也不在河上行船。

这是神奇的征兆,告诉他必须回头。

“回头来不及啦。既然来了,就只好过去。”提玛尔说。

小屋的门锁着。他从门缝中看到里面有桨和篙,于是便撬开门进去。

然后他上了舢板,把两只脚绑在舵轴上,解开舢板的缆绳,猛一推,舢板就进入了浪涛中。

急流顿时卷走了舢板。

此刻的多瑙河,好像一个可怕的凶汉。它能把整座森林连根拔起;一个人坐舢板来到河上,不过像根浮草上的小虫罢了。可是这小虫现在居然敢和洪流对抗。

提玛尔划着双桨,同时兼当舵手。

奔腾的河水,使舢板像个核桃壳似的在浪头上颠簸;逆风又把它吹回原来的河岸。然而无论是风还是浪,都不能使提玛尔屈服。

他的帽子被风吹落脚下,他那被汗水湿透的头发在风中不停地飘动;从船头横梁上打过来的浪头,把冰冷的泡沫溅了他一脸。但这些都扑不灭他内心的烈火。他忧心如焚:诺埃米这时在小岛上也许正处在危险中吧。他一想到这里,两臂也不再知道疲劳了。

多瑙河和狂风是两股巨大的力量,然而人的热情和意志的力量更大。提玛尔重新看出自己内心的意志多么坚决,两臂多么顽强!他为了到达奥茨特洛瓦岛的尖端与巨流进行的搏斗,简直是超人的。

他到了那里,就可以省些力了。

岛完全被洪流淹没,水从岛上的树木中间流去。在这里用篙使舢板在树干中间穿行较容易些。提玛尔必然划向上游远处,然后才能使舢板随着河水漂到无人岛。

他把舢板划出必要的距离,越过了岛上的幼树林,这时又发现一个新的可怕景象。

平时有一大片芦苇丛遮蔽着无人岛,只有一些树梢高出芦苇丛之上,如今芦苇丛无影无踪,整个岛裸露在多瑙河支流的河心。洪水漫过了芦苇丛,岛上的树木都立在波涛中,只有那块漂石和它的周围仍绿意盎然。

提玛尔急躁不安地坐在随波逐流的舢板上,每划动一下就使舢板向岩石接近一点。岩石顶端由于盛开的薰衣草而呈现天蓝色,四壁则由于攀附在上面的缬草而闪着金光。

离岩石越近,他心里就越焦急。

他已经可以看清果园了。果树也都被水淹没。玫瑰花园却还是一片干地,羊群就在那儿避难。这时他听到了阿尔米拉的愉快吠声。大黑狗已经嗅出了他,敏捷地跑到河边,又跑回去,接着又跑来,跳进水里迎着来人游去,然后又随着他游回河岸。

在盛开的茉莉花丛附近,有个面容像玫瑰的人儿正向滚滚的河水走近,提玛尔看见她了吗?

提玛尔又划一桨,船就靠岸了。他跳出舢板,让波浪把这条再也用不着的小船冲走了。谁也没想到应该把它拉到岸上来。

两个人只是目不转睛地互相望着。

周围是原始的乐园、繁茂的树林、驯顺的动物,这一切都被一道波浪构成的篱墙包围着——当中是亚当和夏娃。

姑娘站在那儿望着来人,哆哆嗦嗦,脸色苍白。他呢,却急忙奔向她身边。她看见他到了自己面前,全部热情就突然迸发出来,扑到他怀里,欣喜若狂,连声叫道:

“你又回来了!你!你!你!”

在这以后,她的嘴唇仍然无声地翕动,好像还在说:“你!你!你!”

周围是原始乐园。茉莉花丛在他们头顶上开满银色的花朵,黄鸟和夜莺的合唱队正在歌唱:“上帝保佑! ”……

* * *

[1] 巴拉那河,南美洲东南部的河流。

[2] 亚马孙河,南美洲最大的河流。

[3] 见本书第202页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