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冲走了舢板。母女二人初来岛上时乘坐的小船早已朽烂,她们没有再造新船。在第一批购买水果的人到来以前,提玛尔是无法离开岛上的;而距离那个时候还有许多星期,还有好几个月哩。

这是一些幸福的星期和幸福的月份!这是无数美满欢乐的日子!

无人岛变成了提玛尔的家。他在这里有了活儿干,也得到了安宁。

洪水退落以后,为了排除岛上坑坑洼洼的积水,必须进行艰巨的工作。提玛尔整天挖土,以便修一条渠道。他两只手掌磨满了厚茧,活像个短工。可是黄昏以后,他扛着铲子和铁锹回到小屋时,家里人已经在等着他,亲切地迎候他。

他每天的工作很吃力,母女俩最初也打算帮助他。可是他委婉地回绝了,说她们最好还是照料家务,挖土是男人干的活儿。

他挖好排水沟以后,怀着骄傲的心情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仿佛这是他毕生唯一的成就,他可以借此在内心的法官面前为自己辩护。挖好渠道的那天成了小岛上的节日。他们不过任何教会节日,他们不根据礼拜日计算日子。上帝在哪一天赐给他们快乐,那一天就是他们的节日。

居住在岛上的这几个人都不大说话,圣大卫要用一百五十首诗篇说明的事,他们用一声感叹就能表明;诗人要用几首诗来表示的爱,他们互相看一眼就表达出来了。他们学会了彼此从脸上看出对方的心思,他们学会了循着对方的思路思考。

对于诺埃米的性格,提玛尔日益感到惊异。这个姑娘心地忠厚,知恩善报,脾气温顺,无所希冀,既不知什么叫苦闷,也不为未来担忧。她是幸福的,并且向四周散布着幸福。她从不问他:“要是你离开的话,我怎么办呢?你把我留在这里呢,还是带着我走呢?我爱你会使我得到幸福吗?为你祝福的教士属于哪个教派?你会成为我的吗?没有别的女人和你有关系吗?你在外面社会上干什么?你所生活的社会是怎样一个社会?”他从来没有从她的脸上、眼睛里看到一次怀疑的神情;只看出唯一的、永远的垂询:“你爱我吗?”

特蕾莎太太有几天对提玛尔提到,他大概耽误了不少事情吧。可是提玛尔再三宽慰她说,发布拉先生会把一切事务都处理妥帖的。特蕾莎无时不看到诺埃米那温柔的眼神随着提玛尔的脸转,仿佛向日葵总朝向太阳似的。于是她不由得感叹道:“她多么爱他啊!”

提玛尔整天要挖渠道,栽木桩,用树枝编家什。沉重的体力劳动在与更沉重的内心活动斗争。

在这期间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提玛尔有三十只船往来航行在多瑙河上,一条大木船航行在海上;他的全部财富,几百万的家当,全都掌握在一个女人手里。

万一现在这个女人犯了轻率的毛病,过起放荡的生活,把这全部家当挥霍净尽,毁了她的丈夫和他的家,那么做丈夫的能责备谁呢?这种情况不是必然要发生的吗?

他在这里感到幸福,但是也急于要知道那里的情形。他心悬两地,两边都要分心,那里有他的财产、荣誉和社会地位,而这里有他的爱情。

他本来是可以走的,多瑙河并不是大洋大海,他是个游泳能手,可以游到对岸;何况也没有谁会阻止他,哪怕说一个“不”字。她们知道他在外面社会上的职责需要他回去。可是他一见到诺埃米,便又把周围的一切,乃至整个世界都忘掉了。他只知道爱,只感到幸福,忘我地陶醉在幸福中了。

“哎呀,别爱我爱得这么厉害呀!”姑娘悄悄地对他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不知不觉到了摘果子的季节。甜蜜的累累果实把岛上果树的枝子压得垂到地上。一天天看着果子怎样成熟,真是富有乐趣。每天都能看到不同的景象:梨和苹果逐渐变成它们特有的颜色,有的由绿色变成褐黄,有的添上了黄道或红道;原来是褐色的在朝太阳的一面变成了紫红色,金黄色的洒上了一些深红斑点,深红色中又掺上了一些小绿点。每个果实都像一个快乐的孩子似的笑脸迎人。

提玛尔帮着母女俩摘水果,把上帝宝贵的恩赐装满许许多多大筐。他一个一个数着成百上千装到筐里的果子,这是什么样的宝物啊!简直是真正的金子!

一天下午,他正帮着诺埃米把水果筐搬往小屋去的时候,看到她面前站着几个陌生人;原来是水果贩子们到了。

几个月以来这是第一批带来外面消息的人。

他们正跟特蕾莎太太商量水果价钱,进行的仍然是往常那种以物易物的交易。

特蕾莎太太按照自己的习惯要求用水果换小麦,但是贩子们今年出的小麦比以往要少得多。他们都说小麦价格猛涨,因为科马罗姆的商人纷纷大批抢购小麦,把价格抬高了。商人们把小麦在科马罗姆磨成面粉,然后运到海外去。

特蕾莎太太当然不肯相信这些话,认为这无非是些无稽之谈。

提玛尔却非常注意地听着。往海外运面粉,这正是他的主意。在这整个期间,他的事究竟怎样了呢?

现在,他开始惦记他的商业和财产情况,再也安不下心来了。这个消息对他说来好像一个无事可干的军人听到了号声,渴望回到战场上去,甚至不惜离开情人的怀抱。

提玛尔终于准备要离开岛上了。母女俩认为这是十分自然的,他的职责需要他回去,反正来年春天他还会再来的。诺埃米仅仅要求他在离开以后,不要扔掉她亲手织、亲手缝的那套提玛尔在岛上穿的衣服。

“我要把它保存起来,作为纪念。”

“还要常常想到可怜的诺埃米啊!”

他对这点是无法用言语来回答的。

他跟水果贩子们说妥了,他们同意在岛上再耽搁一天。

这一天他什么也没干,只是和诺埃米挎着胳膊,在岛上所有幸福的所在,也就是各个隐秘的角落游逛。它们,这些地方,曾是他那不可思议的欢乐的见证。他在这儿拾起一片树叶,在那儿摘下一朵鲜花,准备留作纪念。这些树叶和花朵上,全都书写着只有他俩能看懂的迷人故事。

“如果分离的时间久了,你还会爱我吗?”

最后一天过得竟这么快!如果凉快的话,船夫们打算晚间就开船。提玛尔不得不告别了。

诺埃米很懂事,她没有哭哭啼啼,她知道提玛尔反正还会回来的。相反,她却在考虑给他弄点路上必需的东西,给他装在猎囊里。

“你到对岸的时候,天已晚了,”她带着担心的神情,温存体贴地对提玛尔说,“你没有枪吗?”

“没有!不会有人伤害我。”

“怎么没有,你袋子里就有支手枪。”诺埃米说着好奇地把手枪掏出来。

她一看到手枪,脸倏地白了。

她认出这是托多尔·克里茨提安的手枪。托多尔在这儿的时候,曾不止一次拿着这支手枪在她们面前得意扬扬地威胁说,他要用枪打死阿尔米拉这条狗。

“是他的手枪!”

一看诺埃米的面色,提玛尔就不知所措了。

“你上次从这里走的时候,”姑娘激动地大声说,“他一定是埋伏在对岸等着你,向你开了枪。”

“你怎么会想到啊?”

“我听到了那两声枪响,后来又听到了你的枪声!事情就是这样!这支手枪是你从他手里夺过来的!”

提玛尔十分惊讶,彼此相爱的人怎么连看不见的事情也能知道呢!他无法否认上次发生的事情。

“你把他打死了吗?”姑娘问道。

“没有!”

“那么他怎样了?”

“你用不着再担心!他到巴西去了。他和我们之间隔着整个儿地球。”

“我觉得要是他和我们隔着三尺土,那就更好了!”诺埃米恨得咬牙切齿地大声说,激动地抓住提玛尔的手。

提玛尔惊愕地望着姑娘的脸。

“你?你?你居然有这么厉害的想法?你连只小鸡都不敢杀,连个蜘蛛都不敢踩死,连只蝴蝶都不敢用针扎,居然会这样想?”

“可是谁要想把你从我手里夺走,我就敢杀死他,不管他是人还是鬼,或者是妖精!……”

说完,她热烈地拥抱他,紧紧地搂着他。

他却站在那里浑身战栗,被她的热情征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