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对岸,提玛尔又去找那所渔夫的小屋。
他脑子里不断反复地出现两种景象。一种是在暮色苍茫中逐渐在他眼前消失的景象:苗条的姑娘站在多瑙河河心树木环绕的岩石顶上,频频向他挥手,一直到他看不见了为止;另一个是他幻想的景象:科马罗姆家里可能出现的情况。从多瑙河下游回家去路途很远,反正还有充分的时间去细心想象。
老渔夫一见提玛尔,马上发起牢骚来:
“先生!您看,发大水的时候有贼从这里把您的舢板给偷走了,还打开屋门,连船桨也拿了去。唉,世界上怎么这么多贼啊!”
提玛尔终于听到有人当面说他是贼,因而感到满意。他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事实正是如此。要是他偷的仅仅就是这条舢板,那又该多好啊!
“丢了就丢了呗,用不着骂他了。”他回答渔夫说,“谁知道他遇到多大的困难,因此多么迫切需要这只舢板啊。我可以再买一只。可现在,老爷子,我们还是坐你的船,看看能不能连夜赶到码头去。”
因为他肯多给钱,渔夫决计划船送提玛尔一趟。他们在拂晓时到达了船只平时装货的码头。时辰还很早,提玛尔不愿让任何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和走哪条路来的。船员们都在码头上的酒馆里。他雇了一辆马车到雷韦廷去。他打算向雷韦廷的管事了解一下在这五个月内——他在岛上待了这么久——所发生的事。他把情况摸清以后,回到科马罗姆就不会对什么事情感到新奇和意外了。
他在雷韦廷有一所两层楼的庄子,老管事夫妇住着一半,另一半则是为他自己准备的。提玛尔这一半有一道楼梯通向从前的园子,上了楼梯就可以到提玛尔当作办公室的房间。
提玛尔为了把复杂的谎话诌得合理可信,对每个细节都很费琢磨。
他外出五个月之久,必须说是做了一次长途旅行。然而他没有行李;他的猎囊里只有诺埃米给他做的那套带条纹的麻布衣服。他到岛上去时穿的那些衣服和那些为寒冷季节预备的衣服,都已经磨得破破烂烂了,靴子也打了补丁。要想使他的外表不致引起任何怀疑,可实在不容易。
他可以穿过园子,从专用楼梯直接进他的办公室去;钥匙他是随身带着的。他必须在那里赶紧换身衣服,拿出他的旅行箱子,把外表整理好,做出一次长途旅行刚刚回来的模样,然后才可以把管事叫上去。
他的计划成功了。他上了楼梯,来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口,始终没有人发觉。
但当他刚要用钥匙开门的一刹那,他万分惊讶地发现,锁孔里已经从里面插有另外一把钥匙。屋里一定有人!
然而办公室里存放着他的文件,他的营业账簿,这里是不许任何人进来的啊!这个大胆妄为的家伙可能是谁呢?
他猛地拉开门,冲了进去。
这回他吃惊的更是非同小可。有个人坐在他的写字台前,他万万也没猜想到此人会在这儿。她就是蒂美娅。
即使目睹一位天神下界,也没有比看到这个面庞白皙、目光安详的温柔女人更使他吃惊了。当他进屋的时候,她停下笔,从桌旁站了起来。
她的面前摊着他那本巨大的商业决算簿,正在计算账目。提玛尔所碰到的一切使他内心充满极其矛盾的感觉,又是恐惧,又是高兴,又是惊讶。恐惧的是他在秘密道路的终点偏偏首先遇到了自己的妻子;高兴的是他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房内;惊讶的是这个女人正在那儿工作。
蒂美娅看到提玛尔进来,最初感到意外,接着便赶紧迎上去,一声不响地把手伸给他。
这张洁白的脸庞,对提玛尔而言仍然是难以捉摸的。他冲着这张脸细细端详了半晌,结果毫无所获。这个女人大概已经全知道了吧?她猜到了一些秘密还是仍旧毫无所知呢?在这副冷淡的神情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是无言的轻视?还是被牺牲和埋葬了的爱?或者仅仅是一种体质衰弱的女子的冷漠呢?
他对蒂美娅也不知说什么好。
妻子装作根本没有发现提玛尔衣衫褴褛的样子。女人们都善于不望着对方而能把一切都看到眼里。
“您到底回来了,我真感到高兴,”蒂美娅轻声说,“我天天都在盼望着您。您的衣服在隔壁房间,请您换好衣服再过来,到时候我的工作也就完了。”
说到这里,她把笔横叼在嘴上。
提玛尔吻了吻蒂美娅的手,笔叼在她的嘴上,使他无法吻她的嘴。他到隔壁房间去了,那里是他的更衣室。
他在更衣室发现脸盆里盛着新打的水,摆着一件干净衬衫,还有他的几件衣服和擦好的靴子,情形就像平时在家里一样。他不能设想蒂美娅会知道他回来的日子,因此只能认为妻子每天都是这样等待着他——谁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等起的呢?
然而她究竟为什么到雷韦廷来了呢?她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匆匆换好衣服,设法把换下的衣服藏在柜子底下。可能有人会问他,这件上衣的胳膊肘是干什么磨破的?何况还有这几件绣着各色花饰的麻布衣服呢!一个女人不会根据这判断出一些情况来吗?女人们都善于辨识刺绣活计的象形文字。他必须把它们藏起来。
为了把手洗干净,他用了许多肥皂。两只手都晒黑了,而且磨出了老茧,难道她不会问他这两只手究竟干了什么吗?
他收拾好了,又回到办公室。蒂美娅已经在门口等候他。她用手挎着他的胳膊,对他说:
“我们去吃早点吧!”
从办公室到饭厅去必须经过更衣室。一进饭厅也有一件使提玛尔感到意外的事。桌子已经摆好了:三份餐具。还请了什么人来吃饭呢?蒂美娅按了按铃,随后女仆从一扇门进来,从另一扇门却走进了阿塔莉雅。
第三份餐具原来是为阿塔莉雅准备的。
阿塔莉雅一见提玛尔,脸上立刻燃起压不住的怒火。
“好啊,雷韦廷老爷,您到底还有回家来的一天呀?您可真想了个好主意,跟太太说一声:‘喏,这是我的钥匙和账本,夫人,替我经管买卖吧!’然后在什么地方一待就是五个月,连个信儿都不给。”
“别说了,阿塔莉雅!”蒂美娅劝阻她道。
“我并不是因为雷韦廷老爷外出这么久而和他争吵。他确实是位殷勤的好丈夫。别人也都这么做嘛。你上卡尔斯巴德 [1] ,他上埃姆斯 [2] ,互不相扰,各自寻欢作乐去。对他们寻欢作乐我们却该感激。从春天到秋天,一直待在雷韦廷这个地方,除了庄稼汉和蚊子连个鬼都看不见,整天跟磨坊主和船老大打交道,争短长;成天憋在办公室里,把几大本账簿填满数目字;向各大洲发信;为了能跟英国和西班牙的代理人联系,三更半夜地钻研英文和西班牙文文法——这一切,我的老爷,对于一个年轻女人可不是什么乐趣呀!”
“阿塔莉雅!”蒂美娅严厉地大声制止她。
提玛尔默默地坐在桌旁。桌上摆的都是他用惯了的刀叉和他平时喝酒用的玻璃杯。她们天天在这里等着他,桌子上天天为他摆好了餐具。
他心里烦透了,几乎无法挨到吃完早点。阿塔莉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时地用明显的责难眼神瞪他。但是在提玛尔看来,这仍然是一种令人鼓舞的先兆。
饭桌收拾掉之后,蒂美娅请丈夫陪她到办公室去。
提玛尔心里在琢磨,万一问起他到什么地方旅行去了,他该编一些怎样的谎话呢。随便编一套像托多尔·克里茨提安常常说的那种谎话吧。谁知蒂美娅对于一切却只字未提。
她把两把椅子拉到写字台跟前,自己坐在丈夫身旁,把手放在打开的账簿上。
“这儿,我的丈夫,从您托付我主持您的商务那天起,所有的营业决算账目都在这儿。”
“这些账是您亲自记的吗?”
“我猜想您要我这么做。我根据您的信推测,您在经营一项大规模的新买卖,就是向外国销售匈牙利面粉。我认为这项买卖不仅是把您的财产,而且把您在商业上的信用和您的荣誉都押上了。此外,一个重要的工业部门的发展也取决于这项买卖的顺利成功。我对经商一窍不通,但是我考虑在这里认真监督比任何知识都重要。我不能把这项工作交给别人。我接到信以后,立刻就到雷韦廷来了。您既然把经管营业交给我了,我就要亲自担起经营的领导职责来。我学会了商业簿记,熟悉了会计业务。我相信您会看出全都办得很妥当。这些账目和现金完全相符。”
提玛尔怀着敬佩的心情打量着这个女人。她经手几百万款项,竟能处理得这么利落。她收进、付出,还懂得采取紧急措施,抢救有问题的债款。是啊,她懂得的还远不止于这些!
“我们今年很走运,”蒂美娅继续说,“凡是遇到我缺乏必要知识的事,运气都帮了忙。五个月所赚的纯利共计五十万盾。这笔款并没有让它闲起来,我已经根据您交给我的全权,用它进行了投资。”
可是一个女人知道应该投资搞什么呢?
“您往巴西运面粉的初次尝试完全成功了,匈牙利面粉突然在南美洲市场上成了最受欢迎的商品。这是您的代理人从里约热内卢来信说的;人人都夸奖您的总代理人托多尔·克里茨提安既能干,又正派。”
提玛尔暗自想道:“不管我做什么坏事,结果总会变成好事,即使我想出的是一个最愚蠢的事,结果也总显出是明智的事。这种情况哪一天才到头呢?”
“根据他的报告,我想您也会照我这样做的。我们必须抓住机会,全力供应这些新开辟的市场。我赶紧租了许多磨坊,添购了新船,装上了货。现在从这里运往南美洲的面粉价值五十万,因此可以一下子挤掉所有的竞争者。”
提玛尔感到非常惊异,这个女人居然比一个男人还有魄力。换个女人,一定会把赚到手的钱锁在保险柜里,好好保存起来。但是她却敢于把丈夫开创的事业继续经营下去,并且扩大十倍。
“我确信您也会这样经营的。”蒂美娅说。
“那一定,一定!”提玛尔悄悄地说。
“我们刚一开始积极经营这项事业,立刻就有大批的竞争者效法起我们来,这也证明我那些指示是正确的。现在人们都忙着磨面粉、装船,全都学我们的样儿把面粉运往巴西。但对这一点您丝毫不用担心!我们会彻底打垮他们的。匈牙利面粉的优点在哪儿,他们谁都不知道其中的奥秘。”
“怎么回事?”
“他们只要一问自己的妻子,她就会告诉他的。我也发现了匈牙利面粉的优点。在美洲粮食市场的价目表上绝没有像匈牙利这样分量的小麦。为了夺取优势,我们必须在这里用分量最重的小麦磨粉。我磨面粉用的都是最重的小麦,可是跟我们竞争的人都是用最轻的小麦,所以他们将事与愿违,而我们仍然会占上风。”
提玛尔惊讶不止。他在伊甸园中等候禁果成熟的整整五个月中,这个软弱的女子却不分昼夜忘我地经营这宗大规模的商务。她一心一意埋头在枯燥单调的工作中,给自己的丈夫赢得新的声誉、光荣和威望,增加了他的财富,自己却放弃一切享受。
她把自己的青春和美貌埋在这孤寂的环境中,耐心地忍受一切,吃尽辛苦,还要学习。她学习外国语,通信,经商,监督各地的工作,她所做的还不止于此。女人本来只应当追求生活的享乐,她却埋头钻研商业的秘密,而且对归来的丈夫并没有问一声:“这期间你干什么去了?”
提玛尔满怀崇敬的心情吻了吻蒂美娅的手,这只手似乎已经属于另一种元素——土,对吻已经毫无感觉。
他在岛上那些销魂的、忘掉一切的日子里想到蒂美娅时,曾以为她会用其他方法来消遣。她会去旅行,也许到一个温泉去,反正手里有的是钱,可以为所欲为。现在他不得不正视,蒂美娅的娱乐究竟是什么:记账,蹲办公室,通信,自学两种外国语,这一切都说明她是诚诚恳恳地遵循着丈夫的指示。
妻子陆续把这个经营范围广阔的企业的一切分支机构的情形,全都向提玛尔交代清楚。讲到了交易所的投机,讲到了农业,讲到了运输,讲到了制造,讲到了贴现。她把一切有关这些分支机构发展情况的正式和详细的账目一一放在丈夫面前。什么公债牌价呀,金属物呀,租佃呀,转租呀,对分制租呀,经营权利呀;什么赋役呀,什一税呀,重商品呀,轻商品呀,行市好的小麦呀;什么运费呀,重量损耗呀,损失呀,皮重呀,船只重量呀,吨位呀,国外的度量衡和货币呀,等等等等。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中,她行事却如此稳健自如,仿佛自幼就学过似的。她还常常不得不打官司,或者订立很费脑筋的重大契约;然而这一切都处理得恰如其分。提玛尔考虑了这些工作,他不得不承认,就是他本人,在五个月中也必须天天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才能完成。对于一个事事需要从头学起的年轻女人说来,这个担子必定是非常非常沉重的啊!她简直连喘口气的工夫也不会有的。
“您替我担当的工作,实在太辛苦了,蒂美娅。”
“可不是嘛,起初真难着了;不过慢慢地我也就摸到了头绪,以后就感觉不到什么困难了,工作反而使我感到快活。”
这是多么可悲的谴责啊!工作成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安慰。
提玛尔拉过蒂美娅的手来,他的脸罩上了一层哀愁的阴影,心情十分沉重。他要是能猜到蒂美娅现在想的是什么就好了!
那把写字台钥匙一再引起提玛尔的不安。要是蒂美娅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那么她现在对丈夫的态度,就无异于一个可怕的宣判;这宣判已使原告和被告之间的区别昭然若揭。
“这么说您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科马罗姆?”提玛尔问。
“只回去过一次,因为我必须从您的写字台里找出您和斯卡马雷利签订的合同。”
提玛尔感到浑身的血都凝滞了,蒂美娅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显露。
“现在我们回科马罗姆去吧。”提玛尔说,“面粉买卖正按照预定计划进行,关于海上那批货的命运我们也必须先等候消息,而在入冬以前消息是不会来的。”
“好的。”
“您最好是到瑞士或意大利去旅行一次,现在是最好的旅行季节。”
“不,米哈利,我俩离开的时间够长了,现在让我们团聚团聚吧!”
但是并没有和他握握手表明为什么要团聚。
米哈利没有勇气对她说一句讨好的话,何况他也不善于撒谎。
可是他对她必须撒多少谎啊!从早到晚他都得撒谎。甚至连他跟蒂美娅面对面站着时的那种缄默本身都是撒谎。
直到午饭前他一直在翻阅商业文件。
午饭请了两位客人,即管事和可敬的教长大人。
教长先生早就再三恳求,等雷韦廷老爷一回来马上就允许他来致意。他听说雷韦廷老爷回来的消息以后,立刻就跑到别墅来了。他胸前闪耀着勋章,一进门就郑重其事地演讲起来。他在演讲中颂赞提玛尔是整个地方的恩人,他把提玛尔比作建造方舟的诺亚,比作打开粮仓救济庶民使其免于饿毙的约瑟 [3] ,比作祈祷上天降下曼纳的摩西。他说,提玛尔所经营的投资如此巨大的面粉生意,在欧洲是空前的首屈一指的事业。“想出这个主意的伟大的天才万岁!”
提玛尔不得不答谢这番赞颂。可他说话时完全心不在焉,因而前言不搭后语。内心有一种东西刺激他,使他要放声大笑,并且回答向他祝颂的教长先生:“哈哈哈,我想出这个主意,并不是为了要使你们生活幸福,而是为了使一个浪荡青年离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如果说这一愚蠢行为变成了一桩非常正当的事情,那应该归功于我身边这位女人。这是件可笑的事喽!”
接着在吃饭的过程中,大家的情绪也很好。教长和管事都喜爱名酒。教长先生是位还了俗的教士,如今当了鳏夫,但却喜欢漂亮女人,不住口地对蒂美娅和阿塔莉雅说奉承话,因此被那位机智的管事当作了取笑的对象。这两位情绪极好的老先生彼此寻开心,说了许多有趣的话,连提玛尔也给逗笑了。不过提玛尔的目光一接触到蒂美娅那冰冷的面孔,就立刻止住了笑声。
他的好情绪已经不受自己支配了。
这顿午饭吃完的时候已近黄昏。
这时两位互相嘲弄的老先生开玩笑说该走了,老爷长期出门刚回来,太太又年轻,夫妇俩该有好多话要说啊。
“说真的,他们要是走了的话,那就谢天谢地。”阿塔莉雅凑到提玛尔耳边说,“蒂美娅现在一到傍晚总是头疼得很厉害,往往半夜都睡不着觉。您看她脸色多么苍白呀。”
“蒂美娅,您病了吗?”提玛尔温存地问。
“我一点也没病。”蒂美娅回答说。
“您别听她的!自从我们来到雷韦廷,她就得了很厉害的头疼病。这是神经上的毛病,是由于精神过分劳累和这里的空气不好造成的。不久前我竟然在她的头上发现了几根白头发。但是她不倒下是不肯承认有病的;即使病倒了,她也不会当着人叫苦。”
提玛尔在精神上感到像个罪人被拷问似的难受;可是他没有勇气对妻子说:“既然你不舒服,那就让我睡在你的房间里吧,好在你身旁照看你。”不行,不行,他害怕睡着了的时候,偶尔失声喊出“诺埃米”的名字,害怕让这个由于隐忍痛苦的烦恼而每夜失眠的女人听到。
他不得不避免与妻子同床。
翌日,他们乘坐驿车动身回科马罗姆。第一天,提玛尔在车里坐在两个女人的对面。旅途漫长而无聊,巴纳特的庄稼全都收割完了,只有玉米和大片单调的芦苇丛还带着微微的绿色。一路上,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谈。三个人都强打精神,免得睡去。
到了下午,提玛尔再也忍受不住妻子呆滞的目光和她那神秘的、不露声色的面孔。他借口想吸烟,便坐到车外赶车的旁边,再没有回到车里来。
车子一停下,就听到阿塔莉雅喋喋不休的唠叨,不是说什么道路坏、天气闷热、苍蝇多、灰尘可怕和旅行中其他种种厌烦的事,就是说什么酒店糟糕,饭食不可口,床铺不舒适,酒像醋一样发酸,水不干净,人的面目可憎。她说自己在整个旅途中简直难受得要命,恶心,发烧,头疼得快要裂开了。又说什么蒂美娅本来就那样神经过敏,必定是更加难受吧!
一路上,提玛尔不得不忍受这些。可是从蒂美娅口中他没有听到一句牢骚话。
回到科马罗姆家中以后,索菲雅太太一见面就硬说她寂寞得简直都老了;可实际呢,她身上却毫无衰老的样子。相反,这一时期她却过得非常痛快,可以整天到熟人家去串门,随便聊天。
提玛尔一进家门,就感到惴惴不安。这个家不是地狱就是天堂。这回他很快就会知道,这副不露任何神色的大理石似的冰冷面孔,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他陪同蒂美娅到她房间去的时候,她把写字台的钥匙还给了他。
这张写字台是一件古老的艺术家具,上部有个帘式的罩盖,罩盖可以推上去。罩盖里是大大小小的抽屉,大抽屉里放的是契约,小抽屉里放的是有价证券和珠宝首饰。这张写字台是铁制的,油漆得像桃花心木一样。它有一个暗锁,是向左右旋转来锁上和开启的,要想打开必须知道在锁上的时候钥匙停在哪一点上。他曾把机关对蒂美娅讲过,因此她可以随意打开所有的抽屉,这对她并不是什么难事。
提玛尔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拉开装着那些宝物的抽屉;他出于慎重,不曾把这些宝物拿到市场上去过。珠宝自有鉴赏家,鉴赏珠宝是一门学问。专门有些传授和学习这门学问的人;这些人能立刻认出一颗宝石或者一枚宝石雕饰的来源和珍奇之处。要是提玛尔拿出去立刻就会碰上这样的问题:“所有这些东西你是怎么来的?”因此这类珍宝,最早也要到一位“获得者”的第三代后人才肯亮出来;不管他曾祖父是怎样弄来这些东西的,到那时对于他也已经毫无关系了。
如果蒂美娅受好奇心支配,拉开了这个抽屉,她就会看到这些珠宝,而且一见便肯定会认出其中的一件首饰:那个镶钻石的、里面嵌着一帧面容很像她的小肖像的金盒儿。如果她猜到了这是她母亲的画像,那她就必定会洞悉一切。
她就会知道她父亲的财宝落到了提玛尔手中。不论他是怎样获得这些东西的,反正不会有正当的来路。她会认为,他是用见不得人的,甚至也许是犯罪的手段取得这笔神话般的财富的;而靠着这笔财富,他又把蒂美娅弄到了手——可反过来却对这个被夺去一切的女子,装成大恩人的样子。
说不定她会把事情看得更糟。她父亲神秘的暴卒,谜一样的埋葬,都容易引起她的怀疑:也许是提玛尔搞的鬼吧。
如果蒂美娅心里怀着这种想法,这种怀疑,那么她的克己与牺牲、忠贞与勤勉,对自己丈夫的名声和荣誉的关怀,又表明什么呢?表明一个高贵女人对一个卑鄙男人的极端轻视!她已经宣誓嫁给他,随了他的姓氏;她的自尊心要求她信守这个誓言,尊重这个姓氏。
对于提玛尔来说这是天大的难堪!他必须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为此他只好再扯个谎。
他从抽屉里取出那个嵌着画像的钻石小金盒,带着它来到蒂美娅房间。
“亲爱的蒂美娅!”提玛尔在妻子身旁坐下说,“我在土耳其待了很久。我在那里干了些什么,等以后再告诉您。我到过斯库塔里 [4] ,那儿有一个亚美尼亚珠宝商非要卖给我一个嵌着画像的钻石金盒儿不可!里面的画像非常像您,于是我就买下它,给您带来了。”
这时真是孤注一掷。
他想,蒂美娅在观看这件首饰的时候,如果脸上仍然保持着那种惯有的冷漠神情,接着两只黑眼睛离开这件首饰,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那么他便会从这对眼睛中看出这样的话:“这件宝物不是你在斯库塔里买的,它早就在你的抽屉里放着。谁知道你从什么地方弄到了它,谁知道你这一阵子逗留在哪里,谁知道你背着什么罪孽。”——要真这样,提玛尔他就完了。
然而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蒂美娅一见那张画像,脸上立即起了变化。往常那张对任何事物都无动于衷的面庞,明显地露出十分激动的神情。这样的激动神情,既不是她能够做作出来的,也不是她能够隐瞒得住的。她双手捧住那张画像,热烈地吻着,同时两只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是一种真情的流露。年轻女人的脸上开始有了生气!
提玛尔得救了。
蒂美娅长期压抑在心中的情感一下子迸发出来。她失声痛哭了。
阿塔莉雅听到哭声从隔壁房中走了进来。她感到很惊讶:她还从来没有听见蒂美娅这样哭过。
蒂美娅一看到阿塔莉雅,便像个小孩子似的忘乎所以地朝阿塔莉雅跑去,用又哭又笑的声音对她喊:
“瞧!瞧!我妈妈!这是我妈妈……是他替我买来的!”
说着她又跑回提玛尔跟前,拥抱住他,热情地低语着:“我感谢您!……噢,我非常感谢您!”
提玛尔感觉似乎到了可以吻这个喃喃说着感激话的女人的时候了,到了一次接一次吻她的时候了。然而他那怦怦跳着的心却对他说:“不许偷窃!”而今,在无人岛上的事情发生以后,吻这个嘴唇就算是偷窃行为!
他另有了打算。
他返回自己房间,把抽屉里所有的首饰全都拿了出来。他不禁暗暗想道:“一个多么值得尊敬的女人啊!她拿着这把可以为她打开一切秘密的钥匙,可除了必要的文件以外,却什么也没有翻看!”接着,他把所有的珠宝都装在他回雷韦廷时背的那个猎囊里,拿着它又回到妻子身边。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对蒂美娅说,“我在买这个画像的地方还发现了这些珠宝,我全给您买来了。您就全收下吧!”
于是他便一件件地点交这些光彩夺目的珍宝,使它们在蒂美娅怀中堆成了一座灿烂的小山,盖住了她的绣花裙子。这是《一千零一夜》里面送给仙女的一份礼物!
阿塔莉雅满怀嫉妒地站在一边,面色煞白,拳头攥得紧紧的。因为这一切,也许本来应该归她所有。——蒂美娅的脸色却又阴沉下来,重新变得像大理石一样冷冰冰的。她漠然地望着堆在膝间的珠宝。金刚钻和红宝石的火光没有燃起她的热情!
* * *
[1] 卡尔斯巴德,现名卡罗维瓦里,捷克共和国西部城市,在奥尔热河畔,是著名的矿泉疗养地。
[2] 埃姆斯,德国西南部城市,在朗河畔,以温泉闻名。
[3] 约瑟,传说他曾打开粮仓,把粮食分给埃及人。见《旧约·创世记》第四十二章。
[4] 斯库塔里,现在土耳其的乌斯库达尔,是伊斯坦布尔的市区,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小亚细亚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