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名日的前夕也就是婚礼的前夕。

这是一个热闹的夜晚。

新娘和新郎并肩坐在深闺中,彼此有许多话要说!

谁能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

花儿的语言只有花儿理解,天体的语言只有星辰理解,一个梅姆农巨像的话只有另一个理解,战争女神 [1] 的话只有死去的人理解,月亮的话只有梦游者理解——情话只有情人理解。不论谁也不论在什么时候听见这种情话,听见这种神圣的私话,都不会去亵渎它,而要像保护忏悔的秘密那样保护它。这种情话在智王所罗门的诗篇中,在奥维德 [2] 的爱情悲歌中,在哈菲兹 [3] 的诗歌中,在海涅的《歌集》中和裴多菲 [4] 的《爱的珍珠》中都未能说尽。它是一些永恒的秘密。

用人们聚集在下房和厨房里,兴高采烈地忙这忙那。

今天这个日子要做的事情可真不少,为大喜之日准备筵席,好比进行一场战役一样。

索菲雅太太是元帅。她不让人叫名厨师或点心师到家里来,她对这门学问比所有的人加在一起还要有研究,自命是走遍天下无觅处的好厨师。过去城里谁家举行婚礼或是有哪个贵族请客,都离不开索菲雅太太的母亲;她这门手艺就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来的。

人们一直忙到夜里十一点。等到该煎的东西煎完了,该冻的东西也都冻好了以后,索菲雅太太认为表现一下自己慷慨的时候到了。她把由勤劳的战友组成的整个司令部集合在下房里,把所有烹调得不怎么成功的美食拿出来款待他们,要知道对一位烹调大师来说,下面的情形也是不能容忍的:该发酵的仍然是个硬块;该成冻的仍然是一泡汤;烧焦了粘在煎锅上的不能完完整整地铲起来,等等。诸如此类做失败了的点心和菜,加上切到最后的香肠头儿和不那么咬得动的兔子肉和野鸡肉这些七零八碎的下脚料,都不够资格端上贵宾的筵席,统统归用人们享用。结果连粘在纸上的一点蛋糕皮也被舔得干干净净。用人们感到骄傲的是,他们能比其他所有人更早地受用一切。

索菲雅太太这一天非常大方,她不仅拿给大家很多食物,对大家说的话也不少。他们对她洗耳恭听,感激她的款待,特别是感激还有好酒喝。男仆和看门的用汤匙舀香草汁喝,赶车的用面包蘸巧克力浆吃。这本来是婚礼的前夕嘛!

可是,阿塔莉雅在哪儿呢?到处都不见她。

喁喁私语的一对情侣以为她大概和她母亲在厨房里跟女仆一块儿寻欢作乐。厨房里的人又以为她在未婚夫妇身边,在两个如饥似渴的恋人之间享受旁观者的快乐。也许根本没有人想到两处都没有她吧?要不大伙儿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不在?

要是两处的人都停下谈话,哪怕仅仅是一小会儿,问一声阿塔莉雅的下落,那就好了。

阿塔莉雅独自待在她第一次和蒂美娅见面的那个客厅里。这里从前的摆设早已移去,旧物中只剩下一张带绣花坐垫的矮椅子算是唯一的纪念。当初那个白脸庞姑娘由提玛尔伴同着走进客厅的时候,阿塔莉雅就是坐在这张矮椅子上,卡苏卡先生在给她画像;他一见蒂美娅,手里的彩色粉笔就在画纸上误画了粗粗的一道。

现在阿塔莉雅就坐在这同一张椅子上……

画像早已丢到黑暗的空房间里去了,可是阿塔莉雅仍然看到年轻的大尉带着笑脸在自己面前,恳求她稍微露一点笑意,不要这样高傲地看着他……

房间里一片昏暗,没有人点蜡烛,只有月光从窗户射进来,而且不久月轮也被黑魆魆的圣安德雷阿斯峭壁的顶尖遮住了。

阿塔莉雅在黑暗中做着名字叫生活的噩梦:

她觉得自己荣耀、幸福和体面。献媚者把最漂亮的小姐当作女王赞颂,因而她得意扬扬地相信他们爱慕着她。

这时忽然一个女孩子闯入了这所房子。这是一个从外地来的、可笑的、骨瘦如柴的姑娘,一个空虚的影子,一个冷冰冰的人!一个只适合被大伙儿当作傻瓜来愚弄、嘲笑和推推搡搡的人!

两年以后这个迷人魔鬼,这个白脸妖精,这个冷血动物竟然变成了这所房子的主人!她迷惑人,她那张白净的面孔有着邪恶的魔力,把这个高贵家族的一个下人变成了主人的劲敌,变成了一个百万富翁,并且使新娘的未婚夫变成了一个负心汉!

当初那是怎样一个新婚喜日啊!新娘昏倒在地板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形只影单,身旁再没有一个人。

荣耀、爱情都完了,可是她仍然暗暗希望能有人爱自己,被人在心中相思着,没想到这个愿望也变成了泡影。她在那个难忘的夜晚跑到她从前的未婚夫的住所,然后又从那里跑回来,一来一往两次经过昏暗的、使她窒息的大街,一路上的情形真是不堪回首啊!

第二天她又在拍卖的鼓声中焦急地等候着意中人,数着时钟的打点声,可是他竟然没有来!

接着是多年痛苦的伪装,做出自甘卑下的样子……

世上只有一个人了解她,知道她心里渴望的快乐只不过是看到她的情敌遭受痛苦,逐渐憔悴。唯一了解她心头痛苦的那个人,也就是唯一妨碍她幸福和拾到招致一切不幸的智者之石的那个人,竟一失足掉到冰底下去了。于是幸福现在重又降临这所房子,这里除了她以外再没人感到痛苦和不如意了!

噢,这杯苦酒是在许多不眠之夜一滴一滴积满的!只要再有一滴就会溢出来!

这最后一滴,就是当她用颤抖的手给新娘戴帽子时所遭到的那句侮辱的呵责:“哎呀,你这个笨东西!”

偏偏是当着那个男人的面遭到像对使女一样的申斥、侮辱!

阿塔莉雅只觉得浑身火热,手脚颤抖!

现在人们正在这所房子里干什么呢?

他们正在准备明天的婚礼。未婚夫妻正在闺房里情话绵绵,用人们的喧闹声经过许多道门从厨房传到这里。

可是阿塔莉雅听不见那些愉快的喧哗,她只听见未婚夫妇的密语……

她在这一夜也有一桩工作……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照进来……

阿塔莉雅借着明亮的月光打开一个小罐,细看从里面取出的毒药的名字。

好东西!这是东方药剂师百试不爽的秘药。

阿塔莉雅在毒药中挑选着,暗自发笑。

哈哈!明天当人们刚刚举杯要庄重地致贺词时,忽然发现自己身旁的人脸色发青,于是,愉快地大吃大喝的客人突然张口结舌,纷纷从桌边跳起来,呼叫救命,开始一场让魔鬼也要捧腹大笑的地狱舞蹈,那是多么有意思啊!那时漂亮新娘的脸庞将变成真正的大理石,高傲的新郎将拼命对着死人做苦脸!

“铮!”

钢琴的一根琴弦断了。

阿塔莉雅吓了一大跳,什么想法全没有了。她的双手痉挛地颤抖起来。

那不过是一根琴弦罢了,你这个胆小鬼!你还不够坚强?

她只挑出一种安眠药,把其余的毒药又装回小罐里。毒药并不是她心中想用的东西。应该取得更大的胜利。对“你这个笨东西”这句话不应该用毒杀来报复,因为老虎不撕碎尸体,而是要喝热血。

需要毒药的是她自己。然而药剂师没有制造一种使她送命的毒药,圣乔治像上毒龙的眼睛却办到了这一点。

她悄悄地溜出来,走进密室,从那里窥视蒂美娅的卧房。

那甜蜜的私语,那充满爱慕的目光就是毒药,她得把这种毒药吸到心里才能有力量行动。

少校正要告辞,蒂美娅握着他的手。

蒂美娅脸上带着红晕!

难道还需要更致命的毒药吗?

他们不是在谈情说爱,可是谁也不该听他们的话。

未婚夫提出一些只有他可以问的问题。

“您一个人睡在这儿吗?”他怀着好奇心撩起床上的锦帐,用非常愉快的口吻问道。

“自从孀居后就是我一个人。”

……“以前何尝不是!”阿塔莉雅在毒龙的后面咕哝说……

未婚夫继续观察着未婚妻的房间。

“床后面这个门通向哪儿?”

“通到一间前室,我的女客人平素就把外衣脱在那儿。您初次来拜访我的时候,就是从这个门进来的!”

“还有这扇小门呢?”

“这门您不必问吧,那是一个有盥洗设备的小房间。”

“从这儿出去通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也不通。水从厨房通过一个铜管子流进来,然后从另一个管子流到楼下去。”

“那第三扇门呢?”

“那扇门您本来就很熟悉啊。它从我的房间通到更衣室,又从那里通向客厅和大门。”

“您的用人晚上都在什么地方?”

“女用人睡在靠近厨房的房间里,男用人住在楼下。我的床上有两根拉铃绳,一根是叫女用人的,一根是叫男用人的。”

“隔壁房间一向没有人吗?”

“有,阿塔莉雅和索菲雅妈妈睡在那儿。”

“索菲雅太太也睡在那儿?”

“是的。咳,您真是什么都想知道!明天一切都得另外安排了。”

……“明天?”圣像后面那个人低声说……

“您睡觉的时候,通常锁门吗?”

“从来不锁!我锁门防谁呢?我的用人全都爱戴我,都对我很忠实。只要大门锁好了,我们在屋里很安全。”

“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暗门吗?”

“哈哈!您真是把我的房间看成威尼斯的神秘宫殿了!”

……“这难道是你的房子吗?……这是你盖的吗?”……

“您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最好把每个门都锁上,看在我的分上,您还是这么办吧。”

……怎么回事?圣乔治脚下的那条毒龙在那里笑吗?……“哈哈!……毒龙可预先知道这儿的人今天夜里要做什么梦!”……

蒂美娅微笑地抚摸着未婚夫那一本正经的面孔。

“好吧,看在您的分上,我今天晚上把所有的门都锁上。”

……“尽管锁上吧!”毒龙低声说……

接着是亲热的拥抱和耳边的细语。

“亲爱的,你一向祈祷吗?”

“我从来不祈祷。”

“咳!为什么从来不祈祷呢?”

“我信仰的神永远醒着……”

“请原谅,亲爱的蒂美娅,女人可不适合谈哲学。我们男人需要怀疑,女人则需要虔诚。您今天夜里祈祷吧!”

“您知道吗?我是个伊斯兰教徒,没有学过祈祷。”

“现在您可是个基督徒,再说,基督教的祈祷非常优美。您今天晚上拿起祈祷书来吧!”

“好,为了您我愿意学着做祈祷。”

蒂美娅的祈祷书是提玛尔过去送给她的新年礼物。少校拿起这本祈祷书,找出了“婚礼前的妇女”的祷词。

“好,我今天夜里就把它背熟。”

“对,对,您这样做吧!这样做吧!”

蒂美娅朗诵起祈祷文来。

……“愿魔鬼、地狱的火、地震、毒药、暗杀、烈火、耻辱、鬼怪降临这所房子……阿门!”……在蒂美娅祈祷时,从口插长矛的毒龙嘴里发出这样的诅咒……

阿塔莉雅怒火中烧。这个人竟发现了这样深深隐藏着的秘密,劝蒂美娅不睡,守着祈祷书直到天明。

……“诅咒他!诅咒他!还有这祈祷书!”……

少校走到前厅的时候,阿塔莉雅已经在那儿了。从卧室传来蒂美娅的吩咐:“端盏灯送少校先生下楼!”

用人们都很尽职,因此蒂美娅以为是一个用人在那里伺候着,没想到他们这时正在厨房里大吃大喝明天宴客的酒菜。

阿塔莉雅端起前厅小桌上的灯,在昏暗的过道里给少校引路。

称心如意的未婚夫现在当然无心去看别的女人的面孔,他心里只有蒂美娅,而且以为在前面给他照亮和开门的一定是一个贴身使女。他一向大方,又没有认出是阿塔莉雅,便把一枚银币塞在她的手中。

当他听到低声道谢,认出是谁来的时候,才不禁吃了一惊。

“多谢,老爷……”

“哎呀!天晓得,我的小姐!请您多多原谅!过道里黑,我没有认出是您。”

“没关系,少校先生。”

“请您原谅我的误会,把我失礼给您的钱还给我吧。”

但阿塔莉雅带着嘲弄的神情连连鞠躬后退,把攥着银币的那只手藏在了背后。

“我明天再还给您吧,少校先生。我希望把它在身边保存到明天。——它是我理应得到的啊。”

卡苏卡先生深怪自己太粗心,这枚银币更加重了压在他心坎上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疑惧。

他走到街上以后,无法安下心来回寓所,就到警备司令部去了。到了那里他对值勤的中尉说:

“我说老弟,我请你明天参加我的婚礼;可是你得让我跟你共享今夜的乐趣,允许我跟你一块儿去巡逻。”……

下房里的人可以说快活到了极点。

直到少校在大门口按铃叫门房的时候,他们才想起现在只剩下女主人一个人了,贴身使女赶忙跑到女主人那儿,问她是不是需要什么。

蒂美娅以为就是这个使女端灯给少校在过道里引路的,便吩咐她去睡觉,说不用她侍候脱衣服了。

使女又跑回去参加仆人们的欢宴。

“教士们都是老爷!”男仆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有时是驴子,有时是僧侣,修道院长就是这样变来变去的。”门房一面搭腔说,一面把大门钥匙塞进口袋里。

“一切总算都不错,要是能再有点儿五味酒喝就好了!”赶车的说。

这时屋门开了,仿佛猜中了大家心意似的,阿塔莉雅小姐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斟满五味酒的杯子在托盘上叮当乱响,好像八音钟奏出的奇妙音乐。

这是天天受人欢迎的礼物,在这个欢乐的夜晚更是如此。

“我们尊贵的小姐万岁!”仆人们高呼道。

阿塔莉雅微笑着把五味酒放到桌上。托盘上还有一个瓷碟,里面摆着方糖。方糖都十分讲究地用橙子皮擦过了,所以颜色发黄,而且有一股香味。

索菲雅太太最喜欢喝放上许多甜酒和带橙子味的方糖的茶。

“你不跟我们一块儿坐一会儿吗?”她问女儿。

“谢谢,我已经跟主人一起喝过茶了,我觉得有点儿头疼,想去睡觉了。”

随后她向母亲道了晚安,并且嘱咐用人们要及时安歇,因为明天还要早起。

大家争先恐后地奔向五味酒和糖,都觉得用来结束夜宴的这种饮料非常可口。

只有索菲雅太太没有跟众人一同畅饮这五味酒。她刚尝了一羹匙就皱起鼻子。

“这五味酒的味道真怪,就像生气的妈妈给不肯安静的孩子用罂粟壳熬的药汤一样。”

她对这种味道感到奇怪。

她讨厌这种味道,嘴唇连酒杯也没再沾。厨下的小帮工还从来没有喝过这种东西,觉得味道挺可口,因此她就把自己的一杯也给了他。

接着她说自己今天过于辛苦,已经累了,并叮嘱仆人们都要早些安歇,睡觉前把各房间里看一下,别让猫钻进来把名贵的煎烤食物偷吃掉,然后她就匆忙地追赶阿塔莉雅去了。

她回到她们俩的卧室时,阿塔莉雅已经躺在床上。床上的帐子没有放下来,她看到阿塔莉雅面朝墙睡着,被子一直盖到齐脖颈。

索菲雅也赶快睡下了。这时她嘴里仍然觉得有那一羹匙五味酒的味道,担心这一点点酒会把她今天的整个晚饭都搞得呕吐出来。

她躺好并吹熄蜡烛以后,还支着胳膊肘望了阿塔莉雅有好半天。她在漆黑的房间里凝视着女儿,最后才慢慢合上眼皮睡着了。

索菲雅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仆人房间。他们全都睡着了,赶车的仰面朝天地躺在长板凳上,打杂的伏在桌上,看门的头枕着一把翻倒的椅子的椅背睡在地板上。女厨子睡在打杂的床上,贴身使女睡在炉灶上,头从炉台边缘垂下来。帮厨的小伙子则睡在桌子底下。人人面前放着一只空酒杯,只有她索菲雅没有喝干她那杯酒。

她还梦见阿塔莉雅穿着睡衣、光着脚悄悄走到她背后,在她耳边说:“亲爱的妈妈,你为什么不喝干你的酒?你还想多要一点糖吗?这儿有糖,拿吧!”说着她给索菲雅的杯子里放满了糖。但是索菲雅总觉得有那股讨厌味道。

“我不喝!我不喝!”索菲雅太太在梦中说。可是女儿硬把热乎乎的酒杯送到她嘴边,她觉得那股味道又可怕又叫人恶心。她死也不肯喝,终于勉强把酒杯推开了,谁知她这一推却把摆在床头桌上的一杯水碰翻了,整个洒在她的身上。

她立刻醒了,但依然觉得阿塔莉雅在她面前瞪着凶狠而又漂亮的眼睛。

“阿塔莉雅!你醒着吗?”她忐忑不安地问。

没有得到回答。她仔细听了听,听不见那个睡觉人的声息了。

她哆里哆嗦地站起来,摸到阿塔莉雅床前。床上空了。她在黑暗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伸出两手在床上摸了一遍,还是没有人。

“阿塔莉雅!阿塔莉雅!你在哪儿?”她惶惶不安地低声叫道。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一种无名的恐惧传遍她的全身,她只觉得浑身麻木,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既不能挪动脚步,也喊叫不出来,只是仔细地听着,以为自己的耳朵聋了:房子里和大街上听不到任何声音。

阿塔莉雅在哪儿?

阿塔莉雅正在那个密室里。

她已经在那里待了很久。

蒂美娅背诵那篇祈祷文背了这么久!

她终于合上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她端起蜡头,查看屋子里的几个门,看是不是都锁好了。她把放下的窗帘后面也看了看。未婚夫的话引起了她的恐惧。

烛光摇曳,她环视着四面的墙壁,好像要查看一下是不是有人能从什么地方钻进来。

她没有发现什么。虽然目光也曾正巧落在了那个偷看她的人的眼睛上!

接着她走到梳妆台前面,松开发辫,歪过头去,用发网把头发压好,免得散乱。

这个女人也喜好虚荣,她为了保持皮肤白嫩,用香膏摩擦手和胳膊,然后戴上直到胳膊肘的长鹿皮手套。

她脱掉衣服,换上睡衣。她在躺下之前,走到床后面,打开一个小柜橱,从抽屉里拿出半截军刀。她满怀热情地注视着这半截军刀,过了一会儿又把它抱在胸前,吻了吻,最后把它放在枕头底下。这样做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这一切阿塔莉雅都看在了眼里。

接着蒂美娅吹熄了蜡烛,阿塔莉雅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仅仅还能听到钟的打点声,这时是一点三刻。她一面耐心等候着,一面考虑,只等蒂美娅一睡着,时机就算到了。但是现在对她说来一刻钟竟是长得没有尽头!

终于打了夜半两点……

圣乔治像连同那条毒龙移动了,阿塔莉雅从隐藏的地方溜了出来。她赤着脚,毫无声响地走在地板上。

护窗板都已关上,窗帘也放下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她慢慢地向前摸索。

蒂美娅均匀的呼吸声把她引到了床前……她的手摸到蒂美娅枕着的枕头。

她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把一件冰冷的东西攥到了手里,这就是那半截军刀……

啊,一股无名怒火从冰冷的钢刀直直传遍她所有的血管。她攥住刀柄,小心翼翼地用嘴唇试了一下刀刃,感觉到很锋利。

但是在黑暗中她看不清睡觉的人。

而且这时蒂美娅睡得那么安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然而这一刀非得对准不可……

阿塔莉雅低下头去,仔细听了听。

睡觉的人忽然略微动了一下,并且在梦中叹息说:“噢,亲爱的上帝!”……

就在这一刹那间,刀嗖的一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砍了下去。

这一刀并没有杀死蒂美娅,她是把右臂放在头上睡的,所以砍在她的手上了。锋利的钢刀砍破了鹿皮手套,直伤到肉里。

睡觉的人被这一刀惊醒,猛地爬起来跪坐在床上。

这时第二刀又砍在她的头上,但是刀在她那浓密的头发上一滑,只从前额到太阳穴划破了一道。

于是蒂美娅用左手抓住了刀身。

“凶手!”她从床上跳下来叫嚷道,就在刀又割破她左手的同时,她用受伤的右手抓住了敌人的头发。

她感觉出抓住的是一个女人的发卷,这才知道敌人是谁!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人往往会在一刹那间闪电般地想起一连串的事情。

这是阿塔莉雅,隔壁房间是她的母亲。阿塔莉雅由于满怀报复的欲火和嫉妒,要杀死她。在这种情况下她呼救是白费,现在非与对方搏斗不可!

蒂美娅不再喊叫,她使出全身力气要用受伤的手把敌人的脑袋按到地上,并且把已经抓住的凶器完全夺过来。

蒂美娅很坚强,再说凶手在搏斗的时候往往只能使出一半的力气。

两个人在黑暗中一语不发地扭打着,地上铺着地毯,所以连杂沓的脚步声也听不见。

突然从隔壁房间传来一声惊慌的喊叫。

“杀人啦!”一个尖嗓门拼命地喊。

是索菲雅太太的声音。

这一声喊叫把阿塔莉雅吓了一跳,她的手脚立刻麻木了。

她觉出自己的脸上淌着她的牺牲者的热血。

只听隔壁房间的窗户哗啦一声,索菲雅太太用嘶哑的嗓门从打破的窗户向寂静的大街上嚷叫:

“杀人啦!杀人啦!”

听到这几声报警的呼喊,阿塔莉雅吓得撒开了手中的刀。她用两手企图使蒂美娅放开她的头发。现在她成了被攻击者,她害怕起来。她好不容易才从蒂美娅手中挣脱出来,把蒂美娅推到一旁,逃进密室,轻轻地又把身后的圣像拉上了。

蒂美娅拿着那半截军刀挣扎着向前追了几步,接着把刀一丢,昏倒在地毯上了。

巡逻队听到索菲雅太太惊慌失措的呼叫声立即赶了来,大街上脚步声越来越近。

首先跑到房子跟前的是少校。索菲雅太太从楼上认出是他,就大声喊道:

“您快来吧!有人谋杀蒂美娅啦!”

少校又是按铃,又是敲门,始终没有人来开门。兵士们想撞破门,门又太结实,撞不开。

“太太!”少校朝上面喊道,“您把用人叫起来,让他们来开门!”

索菲雅太太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她壮起胆子穿过黑暗的房间,经过没有窗户的过道,一会儿碰在家具上,一会儿撞在门上,最后才跑到了下房。

她在这儿重又见到了她刚才的梦境。用人们一个个都在沉睡:赶车的直挺挺地躺在板凳上,打杂的随便地睡在桌子上,看门的四仰八叉地倒在地板上,使女垂着脑袋睡在炉台上。快燃尽的蜡烛仍在烛台上闪烁,把一圈惨淡的光亮投射在这一小群奇形怪状的被麻醉的人身上。

“里面杀人啦!”索菲雅太太用吓得发抖的声音嚷道。

回答她的只是令人恐惧的鼾声。

她把沉睡的人挨个摇撼了一遍,对着耳朵喊叫他们的名字。可是这些人刚被扶起来,一撒手便又倒在原来的地方,怎么也弄不醒。

大门口传来猛烈的敲击声。

看门的也摇撼不醒,大门钥匙在他的口袋里。

索菲雅太太鼓起全副勇气,找出钥匙,穿过黑暗的穿堂、没有灯的楼梯和伸手不见五指的过道,跑去开大门。她一直提心吊胆,怕在黑暗中跟凶手撞到一起。——她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她也许认识这个凶手!

她好不容易摸到大门和锁,把门打开了。

街上很明亮,巡逻队和城里的更夫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市警备司令以及住在邻近的军医都来了。军医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匆匆披上衣服就赶了来,不过手里却拿着木棒和闪亮的军刀。

卡苏卡先生登上楼梯,直奔由前室通向蒂美娅卧室的那道门。门从里面锁着,他用肩膀一下撞开了。

蒂美娅浑身是血倒在他面前的地上,失去了知觉。

少校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军医检查了一下伤口,说明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是昏过去了。

为情人的安危担忧的心情缓和下来以后,少校才产生了报仇的欲念。

凶手哪儿去了?

“奇怪,这儿所有的门都是从里边锁着的,”市警备司令说,“凶手是怎么进来,又是怎么出去的呢?”

凶手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迹象。凶器是半截军刀,这个平素套着丝绒套、蒂美娅当作宝贝一样爱护的纪念物,沾满鲜血丢在地上。

这时,本市的官方医生也赶来了。

“我们去看看用人吧!”

用人们全都睡得昏昏沉沉,怎么也叫不醒。

两个医生把这些人检查了一遍。一个人也不动弹,他们全都被一种安眠药麻醉了。

这家里还有谁——凶犯是谁呢?

“阿塔莉雅在哪儿?”少校问索菲雅太太。

这个做母亲的呆呆地望着少校,无法回答。这对她本人确实也是个谜!

市警备司令打开通向阿塔莉雅卧室的房门,大家走了进去。索菲雅太太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她知道阿塔莉雅床上没有人!

没想到阿塔莉雅却睡在床上……而且睡着了。

她穿着漂亮的带皱边的白细麻布睡衣,钮扣直扣到脖颈,头上戴着绣花睡帽,洁白细嫩的两手放在头的上面,袖子的皱边一直盖到手腕。

她的脸和她的手一样洁净——她睡着了。

索菲雅太太一看到阿塔莉雅,就浑身麻木地靠在墙上了。

“她也睡得很沉,”官方医生说,“同样也吃了安眠药。”

军医走过去,摸了摸阿塔莉雅的脉搏。

脉搏正常。

“她睡得很熟!”

当军医摸阿塔莉雅的脉搏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并没有哆嗦,从而泄露自己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善于用她那惊人的自持功夫欺骗所有的人,但是只有一个人她骗不过,这就是她谋杀其未婚妻的那个男人。

“她真的睡着了吗?”少校问道。

“您摸摸她的手,”医生回答说,“手冰凉而且脉搏正常。”

这时阿塔莉雅感觉到少校在摸她的手。

“医生先生,请您看看,”少校说,“我们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双漂亮的手的指甲里有血迹……”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阿塔莉雅的手指立刻痉挛地勾起来,少校觉得仿佛一只鹰的利爪在抓他的手。

这时姑娘突然放声大笑,同时撩开了身上的毯子。她身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她下了床,带着恶魔般的倔强神情,傲慢地望着这几个惊愕的男人,然后又是得意又是愤恨地盯着少校的眼睛,最后带着充满责备的怒意望着她的母亲。这个老实女人受不了这种目光,立刻昏倒了。

* * *

[1] 战争女神,北欧神话中诸神之长和战神奥丁的助手,据说共有九个,她们往来于战场,把战死的烈士引进烈士祠。

[2] 奥维德(前43—18),古罗马诗人,著名作品有《爱经》《悲歌》等。

[3] 哈菲兹(1301—1389),波斯杰出的抒情诗人,作品形式完善,感情充沛,但受到神秘主义影响。

[4] 裴多菲(1823—1849),匈牙利伟大的诗人,革命家。在匈牙利独立战争中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