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仙一秉忠心,倒不必多虑;可忧者,正是情人们自己。两心相悦,已入痴迷之境,浑然忘了要知所戒惧。他们受爱的驱使,犹如渴鹿奔泉,只要能到溪边狂饮便顾不得危险,又像饿鹰见鸡,会不顾一切飞扑上去。可惜,爱情是隐藏不住的。固然,由于白兰仙事事谨慎,王后纤腰在抱的情景,幸未被人撞见;但是,随时随地都可看出,欲念在煽惑他们,左右他们,溢于言表,就像新酒酿得,潽出酒桶一样。

朝中的四凶,原本就忌刻特利斯当勇武过人,早已在王后近旁逡巡。探得王后的幽情蜜意,他们又妒又恨,早已兴奋得按捺不住。要是禀报国王,顿时就会恩移情替,特利斯当就是不杀,也得给赶走,这就够王后受的了。不过,他们深怀戒心,怕的是特利斯当雷霆之怒。然而,嫉恨之心终于压倒畏缩之情。一天,四大臣联袂入朝,安德亥领头奏事:

“圣上,你闻报定会恼怒,臣等也不免伤痛。但做臣子的,理应有闻必报。主公推心置腹,宠信特利斯当,特利斯当却要教王上蒙垢含辱。臣等屡屡示警,俱归无效。王上优宠一人,却疏远了亲朋贵戚,闲废了臣等众人。王上明鉴:特利斯当与王后有染,已是信而有证,无怪乎人言藉藉了。”

国王不免有危疑震撼之感,却作色道:

“混账!这种邪念,亏你想得出!不错,我确实厚待特利斯当。早先莫豪敌来挑战,你们个个低眉顺眼,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吱声。只有特利斯当为邦国之荣光,挺身而出,以致身受重伤,性命堪忧。你们为此而忌讳他,我偏要器重他,远胜于器重你安德亥等辈。你们扬言有所发现,到底看出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要说,也没什么,都是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的。只要王上愿意去看,去听,或许还为时未晚。”

他们言毕告退,把这份歹毒留给国王慢慢儿去消受。

谗言入耳,马克王无法释怀,竟至违背本意,去偷探外甥,监视妻后。但白兰仙早有觉察,提醒两人注意,故马克屡试其妻,伊瑟亦未坠其彀中 [1] 。这种小人伎俩,国王不久也自觉无聊,可是疑窦难释,便把外甥召来,正告他:

“特利斯当,请你马上离宫远飏。说走就走,别逞一时之勇,再跨沟跳栏而来。奸人告你犯有弥天大罪。你不必追问,说出来教彼此脸上不好看。也不用宽慰我,这类话对我不生作用。谗人谗语,我不轻信;要是信了,早就没你的命了。但他们的恶言毒语,搅得我心烦意乱;你走开了,我自会心安神宁。走吧,说不定很快又会召你回来的。走吧,我疼爱的孩子!”

奸臣们听到这消息,相互庆幸道:

“走啦,走啦,这招摇撞骗的家伙,像偷儿一样给撵走啦!这下看他怎么办?八成会漂洋过海,投靠哪个远方君主,售其奸计去了!”

然而不,特利斯当没勇气走。才跨过宫栅与壕沟,就撑不住再多走一步。他羁留在天梯堡镇里,与高威纳暂借民居休歇。人感到百无聊赖,浑身发燥,比当年中了莫豪敌剑毒还难过百倍。那时,他躺在临海棚屋里,众人因他伤口恶臭而避之惟恐不及,却尚有高威纳、狄那斯与马克王三人前来看顾。今日之下,高威纳与狄那斯固然会守在床头,马克王他不会再来矣。特利斯当自思自量:

“是的,舅父,我身上现在发出的臭气,更其要不得,你再慈爱,也压不住心里的嫌恶。”

但是,欲火炎炎,像一匹怒马,驱策他朝幽闭王后的塔楼撞去,连人带马碰倒在墙下,但一爬起来,仍再接再厉,又朝原处奔突。

重门深锁的伊瑟,也同样无情无绪,甚至更为痛苦。因为白昼,她得在非我族类的外人面前强颜欢笑,夜间躺在马克王身边,还得强自克制肢体的颠颤与躁热的骚动。她想逃去见特利斯当。恍惚迷离之中,觉得自己起身朝门口跑去,但幽黯的门槛上,奸徒贼人的利刃,抵住她纤嫩的膝盖,依稀仆倒在地,双膝划破,血流不止。

要是无人搭救,这对情人很快就会丧生。但是,谁会出一援手呢?除非是白兰仙!特利斯当日坐愁城,白兰仙冒着性命危险,偷偷跑到他住处。高威纳开出门来,不胜之喜。为解救这对有情人,白兰仙特来向特利斯当面授机宜。

列位看官,在历来的相思局中,没有比这计谋更妙的了。

天梯堡的后面,有一片果园,周遭竖着坚固的栅栏。园中佳树丛生,上面挂满香果,栖着无数鸣禽。远离殿宇而靠近栅栏处,植有一株大松树,又高又直,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树脚下有股涓涓清泉,汇成一片水塘,塘水澄清而宁静,四周围以大理石矮堤;泉水从窄窄的河道,流经果园,穿过宫苑,通向后妃的香闺。话说特利斯当依计,每晚把些树皮嫩枝削得特别花妙,然后跳过尖尖的栏柱,来到大松树下,投进泉流里去。木屑轻若浪花,随流漂去,流入内眷居室,伊瑟正在那里等候消息。白兰仙凭慧心巧思,把国王与奸臣支开,伊瑟才得在这样的夜晚潜访爱侣。

她凛之慎之的走来,生怕树后藏着寻衅的仇家。特利斯当一见她,就张开双臂奔迎而来。夜色沉沉,大松树的浓荫,宛若良朋好友,给情人以庇佑。

“特利斯当,”王后款款细语,“听海上的人说:天梯堡宫有神通,前值盛夏后值冬,一年里头有两次,如中魔法化成空。此刻形迹正在隐去。这里不就是唱本中所说的那奇妙的果园么?大气为墙兮花木窈窕,英雄倚诸美人怀抱兮长生不老,别无外力兮能来侵扰。”

一刻千金,天梯堡的城楼上,巡卒业已吹起晨号。

“不是了,”特利斯当说,“气墙已破,这里已不再是奇妙的果园。但是,蜜友,总有一天,我们会同赴福地,乐而忘返。那里有白色仙宫,开着千门万户,扇扇窗里都点着晶亮的华烛,传出无尽的妙曲。那里太阳照不到,阳光也不需要:那才是生人的乐土。”

这时,晨光已照临天梯堡塔尖,映射在青碧相间的巨石上。

伊瑟又欢悦如昔。在马克王,疑虑已去,但奸臣知道,特利斯当与王后仍在幽期密会。只因白兰仙防备得紧,他们才无隙可乘。后来,安德亥那天诛地灭的东西,对他狐群狗党说:

“诸公,我们最好向矮子伏偻生讨教讨教。此人精通七艺,善于呼神召鬼。小孩子刚出生,他仰观北斗星辰,就能预卜一生休咎。他运起菩琪菩与偌坏弄之魔法,就能发现幽微莫测之事。金发伊瑟所用的诡计,只要他肯出力,必能指破戳穿。”

而英雄与美人,正是这恶毒小人最忌刻的。他当即画图箓,施妖术,观星象,结末推定说:

“快活去吧,爵爷们!今天晚上,准保你们捉奸捉双。”

他们引他去见国王,巫师奏称:

“陛下,你姑且传令准备犬马,宣布要去深林行猎七天。今夜,你要是听不到特利斯当对王后絮絮私语,尽管把我吊死。”

国王竟违乎本心,依计而行。等夜幕四合,他把马弁留在林子里,坐鞍后驮着那矮子,径自折回天梯堡。从旁门潜入果园,矮子领他到大松树底下。

“主公,你最好爬上这棵树去,带上弓箭,或许有用。可千万别出声,不劳你久等的。”

“滚开去,狗东西!”国王叱道。

矮子殊觉怏怏,牵马避开不提。

他说得不错:国王并未久等。是夜,月色横空,十分清亮。国王隐身树枝间,瞥见外甥跳过护栅,来到树下,把木屑投进水里。特利斯当俯身往下扔的当口,看见水里映着国王的倒影。啊哟!刨花已随水流去,要是能止住才好呢!然而不,木屑游转甚快,已经流入果园。那一头,伊瑟正在闺中窥候消息。无疑,她已得讯,跑了出来。啊,但愿上帝保佑得有情人!

她款款而来,特利斯当却兀坐不动,只以目示意,耳内听见树上在搭箭上弓。

她走近来,步履像往常一样轻盈,也像往常一样警惕。“怎么回事?”她暗忖,“特利斯当今夜怎么不跑来迎接?许是见到了什么仇人?”

她收住脚步,朝黑黝黝的树丛望去:猛然间,借月色清辉,看到泉水里倒映着国王的影子。她马上拿出女子的机敏,根本不抬头看树枝,只低声自语:“天啊,让我先来开口!”

她径自走来,怕好友误蹈祸机,便抢先说:

“特利斯当殿下,你胆子不可谓不大!亏你想得出这么晚了,要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你约了多次,说有事面求,但所为何事呢?谅我又能帮得什么忙?我来是来了,因为我不能忘记,我之为王后,还是仰仗大力。我已来到,到底有何见教?”

“王后,请你见怜,求王上别生我的气?”

她听了浑身一震,掉下两滴泪来。看到上天已向她点明险情,特利斯当正默默颂赞神明。

“不错,王后,我求见多次,但统归无用。自从见逐于国王,尽管我这般恳求,你总不肯屈尊前来。但请哀怜我这孤苦无告之人。天威不测,我不知国王为何恨我。个中原因,你或许知晓。王上勃然大怒之际,除了深得国王宠信的你,好心的伊瑟娘娘,还有谁能哄得转他?”

“跟你实话直说吧,特利斯当殿下,你难道不知国王就在疑心你我两人?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歹心恶意!而更为难的,竟要我来告诉你!我夫主以为我对你的爱,是罪逆不道的。但青天明鉴:我的爱,除第一个拥抱我处女身的男子,从未给过别人。——所说不实,愿受天谴!而你,特利斯当,还要我替你去向国王求情?但知我到过这棵树下,国王明天就会将我焚尸扬灰的!”

特利斯当叹道:

“慈爱的舅父,常言道:‘不做龌龊事,不算龌龊人。’以你那样心胸,怎会有此猜疑?”

“特利斯当殿下,你说的是哪里话?我丈夫身为国君,自不会有这类龌龊念头。必是奸臣贼子搬嘴弄舌,须知忠厚长者,最易受骗。‘这两人在相爱,’奸人这样对国王说,凭其悠悠之口,把我们说得罪恶昭著。不错,你确实爱我,特利斯当,这又何必否认?我不是令舅的妻室,不是救得你两次性命?你对我的雅意,理应酬答:你也算得是皇亲国戚。常听母亲说:为人妻者,不爱丈夫家亲人,就算不得爱丈夫。因为我爱国王,所以,连类而及,也爱你特利斯当。现在也一样,倘国王开恩收录你,我自会十分欢欣。你瞧我浑身打颤,心里着实害怕,我该走了,这里耽搁得太久啦。”

国王在树上听到这里,动了怜惜之心,不禁淡淡一笑。伊瑟转身离去,特利斯当还加意叮嘱:

“王后,看在救世主面上,发发慈悲,帮帮我忙!鼠辈恨不得把爱戴国王的人赶尽杀绝;诡计得逞之后,又会来嘲笑国王。也好,我就离开这儿,像来时一样,两手空空,远走他乡。但至少烦你恳求国王念我昔日苦劳,让我体体面面离去,赏我若干资斧,以料理一应花费,去赎回战马和兵器。”

“不,特利斯当,你实在不该向我提此要求。在这块国土上,这座宫殿里,我伶仃一人,无人爱我,落得惶惶无依,一切受国王节制。为你仰恳天恩,弄得不好,我自己倒会有性命之忧,这还看不明白吗?好友,愿上帝保佑你!你见恨于王上,确是冤枉。但不论你到哪儿,上帝自会善心待你。”

她抽身离去,跑回自己房里,倒进白兰仙怀抱,犹自惊颤不已。王后说了这段险情,白兰仙仰天感叹:

“上帝真是显灵了,伊瑟娘娘!天父以仁慈为本色,不愿让无辜者遭殃。”

特利斯当在大松树下,靠着石砌堤围,悲叹道:

“王上叫我背了多大不是,愿上帝见怜,为我伸雪冤屈!”

他正要跳过果园栅栏,国王微笑道:

“贤甥,祝福这一时刻吧!你要作的远游,就此迄止到头!”

那边矮子伏偻生在林隙仰观星象,默识国王动了杀机,脸都吓黄了。羞愤之下,一溜烟逃往威尔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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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句法文原文为:et vainement le roi tenta d’éprouver Iseut par des ruses. Eprouver Iseut 用“傅雷笔法”,乃一字二译之佳例耳。——施康强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