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诺伦、安德亥与龚铎英,不久便觉事静心安:特利斯当想必已远走海外,这下鞭长莫及,奈何不得他们了。所以,一次打猎,国王闻有犬吠,勒马在林场谛听,他们三人便纵马赶上前来。

“王上,臣等有一言禀告。陛下上次不经审判,就定王后之罪,固属不对;如今不经审判,又予赦免,岂非错上加错?她无由为自己辩白,廷臣对王室伉俪亦不无微词。故不妨劝王后自己提议行神判之举。她果真冰清玉洁,凭圣骸发誓,说自己从未有过不白之行,又有何妨?她果真冰清玉洁,就按此间风俗,从火中取出烧红的铁块,又有何难?这种审验,轻而易举。经此一关,早先种种猜疑,也就不攻自破。”

马克王一听大为恼火,答道:

“康沃尔的大佬倌,你们如此纠缠,直要我丢尽脸面,真是天理难容!依了你们,我已逐外甥于国外,难道意犹不足,非要我把王后也赶回爱尔兰?今日又有何言?当初你们说三道四,特利斯当挺身而出,为证明王后清白无辜,提出要跟诸位一决雌雄,你们不是亲耳听见的吗?为何不真刀真枪,跟他较量一番?我说大佬倌,你们无乃过于矫情。难道就不怕我把按你们意思赶走的人,再召回来吗?”

三个懦夫听得浑身战栗,好像看到特利斯当已跑回来索命一般。

“陛下,事关令誉,故进忠告,恪尽厥职。从今以后,我们缄口不言就是了。请王上息怒,咱们以和为安。”

但国王由鞍上站起来斥道:

“给我滚出国去,奸恶小人!你们休想太平。依了你们,本王赶走了特利斯当;如今该轮到你们滚了!”

“好说,陛下!但要知道,我们的寨堡亦够牢够险的,要攻上来谈何容易!”

礼数也顾不得了,勒转马头便走。

马克不等猎犬猎夫赶到,就策马回天梯堡,朝大殿走上来,王后听得他急步踩着石板。

她忙起身去迎接,像平日一样接过剑,然后深深一躬。马克伸手把她扶住,伊瑟抬头一看,见他威严之中含有愠怒之色,就像上次站在火刑台旁那样狂暴不羁。

“啊,不妙!”她暗忖,“我那好友准是给发现了,给国王捉住了!”

她心中一阵发冷,连话也没说,就晕倒在国王脚边。王上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吻着,她才慢慢苏醒转来。

“爱妻,你有什么烦心事?”

“陛下,看到你怒容满面,我很害怕。”

“是的,这次打猎弄得我火冒三丈。”

“哦,王上!即令猎官冒犯尊颜,打猎乃区区小事,还值得大动肝火?”

马克听了微微一笑:

“爱妻,你有所不知。猎官倒没惹我,是那三个奸贼,他们嫉恨我们已非一日。你知道,就是安德亥、戴诺伦与龚铎英一伙。我已把他们逐出境外。”

“陛下,他们敢情是说了我什么坏话?”

“你不必介意。他们已给赶走了。”

“陛下,谁都可以爱怎么想就怎么说。但既然涉及到我,我就该知道訾议些什么?不从你口里,又能从谁那里得知?我在这儿孤身无依,除了陛下,还有谁能保护我?”

“告诉你也罢。他们的意思,你该握赤铁发誓,为自己辩诬。他们说,‘王后不该自己提议做次神判吗?一个人自知清白,这种审验,无非小事一桩。于她何损呢?……由上帝来裁定,早先的一切是非恩怨,不就一了百了了?’如此这般,可以不必理会。我说过,他们已给赶走了。”

伊瑟不禁打个寒颤,凝视国王说:

“陛下,不妨召他们回朝。我可以指天誓日,为自己洗刷。”

“什么时候?”

“就在第十天。”

“那很近了,爱妻!”

“还远着呢。不过我有个要求:届时,请亚瑟王,率加文爵士、奚弗来、凯总管及一百骑士,同赴白朗稀荒原,在两国界河的彼岸驻跸。我不光在你廷臣面前,也要当着他们面发誓;因为我怕设誓甫毕,贵大臣又会节外生枝,想出别的花样来难为我,那我们的烦恼还有完没完?但若有亚瑟王及其骑士在场作证,他们就该知所收敛了。”

正当马克的使臣趱程去卡都给亚瑟王送信,伊瑟也暗地派忠仆贝笠尼去见特利斯当。

贝笠尼撇开大道,沿着林中僻径,来到护林人奥傈的茅屋。特利斯当长天白日,已等了好久。贝笠尼向他禀报种种近况,以及新设的奸谋,神判的日期与地点等等。

“大人,娘娘请你到期扮成香客,穿上直裰,模样休得让人认出,勿带刀剑,前赴白朗稀荒原勿误。她到神判的坛址,要乘渡船过去。你坐守对岸亚瑟王驻跸处,到时自会要你出力。娘娘对神判日子不无畏惧,但也只得将一切托付于天了。上次,就是托天之福,才得以从癞人手中脱身。”

“老弟,请你回去转告王后,说我一定遵命。”

列位看官,就在贝笠尼回天梯堡的路上,碰巧在杂树丛中,瞥见从前告发特利斯当与伊瑟的那看林人。此人有一次喝醉酒,还拿这桩缺德事儿夸口。这天,他在林中挖一深坑,上面盘缠牵扯,铺些树枝丫杈,预备捕捉恶狼野猪。一见王后的亲随气势汹汹冲来,他拔腿想逃,但贝笠尼已把他逼到陷阱边:

“奸细,有出卖王后的能耐,干吗要逃?站住,好好站在你坟旁,谁叫你自掘坟墓的?”

说着抡起大棒,霍霍有声。霎时间,脑壳破,棍棒断,彼此两讫。忠心报主的贝笠尼用脚一踢,把这副臭皮囊,踢进枝叶遮掩的暗坑里。

到神判那天,马克王、伊瑟后与康沃尔文武大臣,骑马到白朗稀荒原。一行人威仪堂皇,来到河边。亚瑟王已列万骑于彼岸,舞动彩旗,向他们致意。

前面的河滩边,坐着个面带菜色的香客,裹件道袍,上面零零落落挂些贝壳,手里伸只木碗,逼尖嗓子,哀求布施。

康沃尔的渡船,正在划近来。快靠岸时,伊瑟问左右骑士:

“诸位勇士,我怎样上岸,长裙才不致在泥上拖脏?或许得请过路人来帮一下忙。”

有一骑士就吆喝那香客:

“信士,撩起你的道袍,下河来把王后抱过去。看你驼成两截,仔细别在半路摔倒。”

香客把王后抱在怀里,听得她轻轻唤他“好友”,又压低声音嘱告:“到沙地上摔上一跤才好!”

上得岸来,他踉踉跄跄,终于跌倒在地,手里还紧抱王后不放。卫兵船夫等,拿桨举篙,赶来追打这穷汉。

“放了他吧,”王后吩咐道,“他大概远游到此,身体才这么虚弱。”

说着,拧下一颗金扣,掷给香客。

亚瑟王帐前的青草地上,铺着一幅红丝绒,供着神龛里取来的圣骸。加文爵士、奚弗来与凯总管等三人,守护在旁。

祷告完毕,王后便把颈间与手上的珠宝捋下,赏给要饭的穷人。脱下紫红幔斗与细布胸衣,也扔给他们;衬衣、长裙与嵌有宝石的靴鞋,也俱都施舍。身上只留一件无袖薄衫,裸露玉臂,赤着两脚,徐徐走到两位国君面前。站班侍候的文武百官俱屏声静气,暗暗替她捏一把冷汗。圣骸前的铜炉里,大火熊熊。她战战兢兢的,右手伸向圣骸,发誓说:

“罗格赫国王与康沃尔国王,暨加文爵士、凯总管、奚弗来大人,请为我作证,凭坛上与世间所有圣骸,我发誓:除我夫君马克王与刚才在诸位面前跌倒的那穷香客,世上别无其他凡间男子拥抱过我。——马克王,如此设誓,是否允当?”

“甚好,王后。现在让上帝秉公裁定罢!”

“阿门!”伊瑟祈颂道。

她面色刷白,神思恍惚,走到铜炉跟前。四周鸦雀无声。铁块已烧得通红。她把赤裸光手臂伸进炉膛,拿起铁块,持铁在手,迈过九步才扔下,然后交叉双臂,摊开掌心。个个人都看到,她手心像李花一样白,毫无火烙痕迹。

于是,颂赞上帝的一声巨响,从万众胸中迸出,直达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