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有情人,要活须活在一起,要死也得死在一块。两相分离,则既非生亦非死,而是虽生犹死。
特利斯当萍踪浪迹,奔走江湖,一心想逃避人生的苦难。其间一度重返故国鲁努瓦,忠义的骆豪德见他回来,热泪纵横,情逾父子。但我们的勇士不是安常处顺、闲静无为之人。不久又去周游列国,以期建功立业。从鲁努瓦到弗利兹,从弗利兹到加伏瓦,从日耳曼到西班牙,辗转流离,奉事过无数圣君贤主,成就了几多英雄事业!唉!可是这两年中,康沃尔方面却了无消息,既无人来,也无信到。
想必伊瑟情思倦怠,把他忘了。
一天,他轻骑简从,偕高威纳,跑进布列塔尼。路经的平原,疮痍满目:处处是断垣残壁,村落里不见人烟,田野上不见庄稼,像经过兵燹战乱一般,马蹄尽在焦土灰烬上扑腾。走在这寂寥的荒野上,特利斯当思量起来:
“我亦疲惫不堪。世上的功名,于我又有何用?王后迢迢远隔,此生休想再能相见。这两年里,她难道派人寻找过我,捎过口信?她身居天梯堡,恃国王娇宠,养尊处优,活得好不称心如意!还有那灵犬的幻铃,也真功德圆满!我已给置之脑后,昔日的悲欢,她已不萦于怀;如今的流离颠沛,更与她何关?她既负情于我,我何独不能把她也忘怀?能安慰我苦难的人,当真会寻找不来?”
特利斯当与高威纳穿城过乡,走了两天,不见一人,也不闻鸡犬。到第三天下午,走近一个山坡,山坡上有座旧教堂,旁边有座隐修庐。那修士不穿布织衣服,只披一块羊皮,皮上东一堆西一摊挂着簇簇羊毛。他光胳膊光膝盖,匍匐在地,祈求圣母启示福音。看见远客到来,他先表示欢迎。高威纳走去一旁拴马,修士替特利斯当卸下盔甲,准备饭食。这里拿不出什么美味佳肴,只有泉水一杯,外加灰麦面包。饭毕天色已晚,三人围火而坐,特利斯当打听这荒郊野地是何乡邦。
“大人,”修士说,“这儿就是布列塔尼,霍埃尔大公的辖地。原先是个美丽的城邦,田野肥沃,牧草丰茂:这儿是磨坊,那儿是果园与农庄。是给南特郡的厉奥勒伯爵糟蹋得如此不成样子。他的徒众到处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敛财聚宝:打仗就是这么回事。”
“修士,”特利斯当问,“厉奥勒伯爵,跟你们霍埃尔大公,因何结仇?”
“大人,请听我细说从头。厉奥勒本是霍埃尔大公之藩臣。大公有位千金,所有名门娇女中数她姿容出众,厉奥勒伯爵想娶公主为妻。但做父亲的不肯把女儿下嫁藩臣,于是厉奥勒兴兵作乱,想凭武力抢亲。争端一起,已不知枉送了多少性命。”
特利斯当问:
“这战局霍埃尔大公还支撑得住吗?”
“难呀,大人。不过,最后靠这座夹隘堡,还能凭险抵抗,因为城堞高固,坚不可摧,而同样坚不可摧的,是大公之子卡埃敦的报国之心,更何况他武艺十分了得。可是,敌兵强攻急逼,加上粮草断绝,究竟能撑多久,还是问题。”
特利斯当问:“此去夹隘堡有多少路。”
“大人,不过六七里路。”
说罢分手,各自安歇。翌日早晨,修士唱过圣诗,一起吃过灰麦面包,特利斯当便向教士告辞,纵马向夹隘堡驰去。
他在深拒锢闭的城墙下勒马停步,看见雉堞后面站着人群,便高呼要谒见大公。霍埃尔及其子卡埃敦正好在内。大公便上前叙礼,特利斯当报称:
“在下是鲁努瓦王特利斯当;康沃尔的马克王,乃我舅父。因听说大公的藩臣犯上作乱,特来投效。”
“唉!特利斯当殿下,实在不敢有劳尊驾,愿上帝酬谢你这番盛意!这里怎能接纳壮士?我们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粮草无继,只靠豆类杂粮度日。”
“那又何妨?”特利斯当朗声答道,“我在荒山野林住过两年,就靠树皮草根与兽肉糊口。那种日子,觉得也还不坏。请下令快开城门吧。”
卡埃敦见机说道:
“不妨招纳之,父王。看他神情勇迈,当能跟我们同甘共苦!”
父子俩以礼相迎,奉为上宾。卡埃敦领贵客巡视城墙与箭楼,箭楼的窗前挡着栅栏,后面藏着弩手。又从垛口,遥望厉奥勒遍布原野的帐幕与旌旗。巡行完毕,回到寨堡门口,卡埃敦对特利斯当说:
“朋友,请同上楼去,见见家慈与舍妹可好?”
两人手挽着手,走进内眷居室。只见母女俩坐在锦褥上,共执一幅英吉利丝绒往上绣金线,嘴里低吟一曲织布谣。歌词大意是讲美人儿陶艾特,坐在山楂树下,任风吹拂,痴等情郎杜恩,却迟迟不见其来。特利斯当与她们行礼相见,两位骑士便在母女身旁坐下。卡埃敦指着母亲绣作,对特利斯当说:
“朋友,请看家母的针线功夫!这些襟带与祭披,是施舍给穷修道院的,绣得不错吧!再看舍妹的纤纤玉手,在白缎子上抽送金线,真是运针如飞!妹妹,凭良心说,你叫玉手伊瑟,的确名不虚传!”
特利斯当见她手白如玉,得知她也叫伊瑟,报以微微一笑,看起她来,目光中多了一分亲热。
话说厉奥勒在离夹隘堡八九里处安营扎寨。几天来,霍埃尔大公的部下已不敢出城还击。但第二天,特利斯当偕卡埃敦并十二名少年骑士,戴盔披甲,冲出城堡,驰经枞树林,直逼敌营下。然后,从埋伏处一跃而出,夺得敌方一辆辎重。此后,他们施计逞勇,捣毁敌营,杀伤敌兵,劫夺军需,没有一天空手而回。几经战阵,特利斯当与卡埃敦意气相投,信义相契,成为莫逆之交,誓不背负。从后面的故事可知,两人俱未食言。
他们并马回城之际,于谈兵说礼之余,卡埃敦常在战友面前夸他妹妹,说玉手伊瑟如何纯良与美丽。
一天清晨,东方刚刚破晓,一名巡夜哨兵急忙奔下箭楼,沿着墙院边跑边喊:
“大爷们,你们睡过头了!快快起来,厉奥勒杀来了!”
骑士与市民马上披挂上阵,直奔城头:遥遥望见原野上甲盔耀光,旌旗飞扬,厉奥勒的兵马正威风凛凛,列队开来。霍埃尔父子派骑兵为前部,出城迎战。至离寨门一箭之遥处,他们俯身冲杀出去,却顿时箭如雨下,纷纷射来。
特利斯当与最后喊醒的士兵一起装备起来。他穿上马裤,套上褂袍,扎上皮裹腿,勒紧金马刺,再披一身锁子甲,把头盔卡在眉棱上。装束停当,就奋然上马,朝原野飞驰而去。他以盾牌挡胸,临阵大喝一声:“夹隘存亡,在此一仗!”他来得正是时候:霍埃尔的残部已开始败退,正闹得人仰马翻。只见少年骑士连连砍杀,脚下的黄草已为鲜血染红。卡埃敦一马当先,看到一员猛将朝他冲来,便把坐骑凛然一勒。这员猛将不是别人,正是厉奥勒的兄弟。两人挺矛相迎:南特郡的骁将折了自己长矛,没能伤着卡埃敦;而卡埃敦稳使一招,戳破对方盾牌,矛尖直刺其肋间,轻轻一挑,敌将就离鞍脱镫,跌下马来。
厉奥勒听到兄弟一声惨叫,便跃马来战卡埃敦,行至半途,为特利斯当截住,两人杀将起来。特利斯当用力过猛,拧折了长矛柄;厉奥勒趁机刺他坐骑前胸,把战马格死在地。特利斯当弃马跃起,举剑喝道:
“懦夫,叫你不得好死,谁叫你刺马不刺人的!你休想生还!”
“你小子休要狂言欺人!”厉奥勒一边答话,一边催马直取特利斯当。
特利斯当躲过锋头,便高举臂膀,狠命朝厉奥勒头盔砍去,剑锋把鼻挡削去,从他肩旁擦过,顺势划破马腹,那马趔趑几下,颓然倒毙。厉奥勒踢开缰绳,挺身来迎。两人都无坐骑,盾牌俱裂,铠甲皆破,犹自对骂不休,再度交锋。临了,特利斯当一剑砍在厉奥勒头盔的红宝石上,盔箍迸裂;这一剑,直逼得伯爵手脚仆地。
“有种就爬起来,”特利斯当叱道,“你自己找上门来,合该倒霉!等着送命吧!”
厉奥勒两脚刚站稳,特利斯当又是一剑,劈开头盔,划破衬帽,露出脑壳。厉奥勒赶忙求告饶命,特利斯当当下缴了他剑。这剑缴得正在节骨眼上,因为南特的兵马正四面八方涌来增援,无奈他们主将已弃战自降。
厉奥勒应允投降入狱,向霍埃尔大公效忠称臣,凡焚毁的城镇当修葺赔补。并下令收兵,撤回部队。
得胜将士返旆回城,卡埃敦对父亲说:
“父王,请宣特利斯当上朝,宜温言挽留。天下骑士,无出其右。如此勇将,我国所需正殷。”
霍埃尔大公与廷臣计议定当,便传召特利斯当:
“这片江山,仰仗大力才得保住,真不知该如何爱重将军才好。吾愿有所报答。想小女玉手伊瑟,论出身尚不算低微,倘蒙不弃,就许配将军!”
“陛下,末将就领情了。”特利斯当答道。
唉,列位看官,他为何要说这话?这可是一句性命交关的话!
于是择吉成婚。大公与特利斯当各携亲友莅临。祭司颂祷完毕,特利斯当遵照教会仪制,在教堂门口当着百姓,与玉手伊瑟完姻成亲。婚礼可谓盛大豪华。及至夜间,侍仆替特利斯当解衣,因袖子太窄,把他手上的碧玉戒指——系金发伊瑟所赠,也顺带捋了下来。珰琅一声,指环堕地。
特利斯当循声看去,见是戒指。昔日的情爱,蓦地兜上心来。他憬然有悟,深感自己的不是。
他记起金发伊瑟以指环相赠的情景:当时在森林里,伊瑟为他备尝艰辛。此刻睡在另一个伊瑟身旁,又想起莫萝华那个茅棚。他怎会这等丧心病狂,竟怪起自己蜜友薄情无义来?不,她为他含辛茹苦,是自己辜负了她一片深情爱心。
但他也很怜恤自己现今的妻子,这位纯良美丽的伊瑟。前后两位伊瑟,都爱他爱得不得其时。他对她们,倒的确有负初衷。
玉手伊瑟听到他睡在自己身边叹息,甚觉惊异,临了,赧然问道:
“大人,难道我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为何连吻都不吻我一下?请不妨实告,让我知错能改。”
“朋友,”特利斯当道,“请不要生气,只为我曾许过一愿。早先,在别国苦斗巨龙,渐要不支,想起圣母,便立下誓言:若得神助,能从怪兽手中脱身,则日后结婚时,一年之内,我当守身如玉,暂勿亲近新娘……”
“好吧,我就安之若素。”玉手伊瑟答告。
第二天清晨,众侍婢为玉手伊瑟做新妇妆,她凄然一笑,心想,自己实名未得,盛饰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