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妇的故事开场语

“经验,在世上虽算不得什么权威,但作为我谈论婚姻烦恼的根据却尽够了;因为自从我十三岁以来,诸位,我感谢永生的上帝,在教堂门口我已接待过五个丈夫,我已结婚五次之多,——他们各人的地位和情况虽然不同,倒也各有千秋。但不久以前,我曾听人说起,基督只参加过一次婚礼,在加利利的迦拿地方;由他这个例子看来,他是教我不应结婚一次以上的。罗,且听,神凡合一的耶稣在井边,责备一个撒玛利亚的妇人,话说得何等严厉:‘你已经有五个丈夫,’他道,‘你现在有的并不是你的丈夫,’他确是如此说的。他究竟是何用意,我不能说;但我却要问,为什么那第五个不是这撒玛利亚妇人的丈夫呢?她应该和几个人结婚呢?在我一生中还没有听说过一个确定的数字。人们尽可上下猜度,我只知道上帝曾命我们滋长生育;关于这一点的经典,我是十分明白的。我并且知道他还说过,我的丈夫应该离开父母而来与我在一起。不过他没有讲明数字,再婚两次,或八次;人们又何必要诟骂这件事呢?

“罗,请看所罗门先生,那位贤明的国王;我相信他不止一个妻子。愿上帝准我有他半数的滋润机会!他有那样多的妻妾,是何等天赐的幸福啊!现今世上的人已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了。天晓得这位高贵的国王,我想来,和每个妻妾在新婚之夜,都有过无限的快乐,他的命运真好!祝福上帝,我也结了五次婚!他们都是经我选择出来,在体力方面和金钱方面是最美满的。学府进得越多,学问越完善,在不同的工作上愈多操练,确可造就出尽善尽美的技匠来;经过了五个丈夫,我也成为这一门的学问的专家了。我欢迎第六个来,不论何时。

“老实说,我不愿完全守节。我的丈夫辞别了世界,马上又一个耶教信徒来娶我,像圣徒所言,到了那时,上帝自会让我自由改嫁。他说,结婚不是犯罪,出嫁比让欲火攻心好些。人们说起拉麦重婚,骂他无耻,可是这与我何干?我知道亚伯拉罕和雅各都是圣人,据我所知,他们就有两个以上的妻子,还有许多其他圣徒也是一样。你们何曾见过天神明白禁止结婚?我求你们告诉我。或是他在哪里规定了童贞这一条的?我和你们都一样清楚这一层,当圣徒论贞洁时,曾说他提不出什么戒律来。也许有规劝女子守身不嫁的,可是规劝并非律令。他是让我们自主的,因为上帝如令女子守贞,那就是说他禁止结婚。而事实上,假如不下种子,处女又何由得生呢?保罗未得他主子授命是不敢颁令的。贞节的锦标树立着,谁能夺取,谁就可得到手,只看谁跑得快。可是这句话也非任何人都可引用的,惟有神赐的天才方能取得。圣徒是贞洁的,我很清楚,可是他虽写着愿每个人都学他的模样,这句话还不过是规劝贞操的意思。他却给了我嫁人的自由;所以我不怕羞,也不怕人责我再婚,我的配偶死了,我就可以改嫁。男人能不与女人接触就最好,因为把火同麻屑放在一起是很危险的:你们该知道这是譬喻什么。总起来说,这圣徒认为守贞胜于不稳固的婚姻。可是我把一切婚姻都称为不稳固的,除非夫妇能够终身禁欲。

“我承认,把守贞看得比重婚胜过一筹,我并不反对。她们愿将身心同样保持洁白,我也不必夸耀我自己的实情。你们也知道一位贵爵的邸宅内不能每件器皿都用金制,也有几件是木质的,而且也可以有它们的功用。上帝的呼唤各有不同,各人的天赋也有参差,有人是这样,有人是那样,全凭上帝的意志而分配。贞洁和诚心的节欲都是很高尚的道德,但基督是美德之祖,他却并未叫每个人把所有的一切都变卖,分给穷人,以跟随他的踪迹而去。他的话是对那些能有高远造就的人讲的;可是,请诸位原谅,我却不是其中的一个。我愿将我的生命之花奉献于婚姻中的动作与果实。

“请你告诉我,人们传种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制造一个人出来?当然造成一个人决非无的放矢。由你怎样支吾其辞,转弯抹角,造出人来为的就是清除精液,我们男女可以彼此赏识,并没有其他的奥妙:你能说不是吗?经验告诉我的就是这回事,愿道学先生们不要生气,我说,造人出来为的是两件事,这就是说,为了一个任务,也为了取乐,这并不会忤犯神意的。为什么人们要在书上写着,男子应向女人还债呢?他倘若不利用她的工具,他又如何付债呢?因此做一个人必须清除液汁也必须行乐赏趣。

“我却也不是说人人既有那样的配备,因而人人都应结婚,这样讲来岂不贞操失去了意义?基督虽变成人形,却仍是贞洁的,并且自从天地初创以来,多少圣者也都是如此。我对于贞德全无菲薄之意;它是提炼了的麦子做成的面包,让我们这些出嫁的妇人被唤做大麦面包好了;可是《马可福音》中讲到我们的主耶稣却用大麦饼饲养过多少人呢。在上帝召唤时我是什么身份,我必守住,我是不顽强的。为妻的工具我必依上帝所赐而尽量利用。我若矫情作态,愿上帝给我愁苦!我的丈夫想付债时,无论早晚都可放肆。我决不退让;我要一个丈夫做我的债户与奴仆;在我做他的妻子的时期中,他的肉体上将受到相当的苦难。我活着一天,我就可以控制他的身子,他却不能控制我。圣徒所传授给我们的正是如此,并令我们的丈夫善爱我们。这一切说法我是很听得进耳的。”

那赦罪僧立即跳起来插嘴道:“主妇,上帝和圣约翰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你确是个了不起的传道士!我正想娶个老婆;可是我何必让我的肉体遭受这么大的苦难呢?我今天还是不娶妻吧。”

“且等一下,我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呢,”她道,“在我结束之前,你还有一大桶的酒喝呢,而这桶酒恐怕就不如麦酒好喝。等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了,等你听到了在这婚姻生活中所受的考验——我本人就是这中间的毒辣手——你再去评量抉择,愿不愿意喝一口我打开的酒樽里的东西。当心,趁你还没有陷得太深;我还有上十个事例要讲哩。谁若不能把旁人做前车之鉴,旁人便会把他做前车之鉴了;这句话是托勒密讲的,读他的天文学论著就知道了。” [2]

“主妇,”赦罪僧道,“我求你继续发挥你的宏论,不要饶过一个人,把你的经验拿出来教导我们年轻人。”

“好的,”她道,“只要你愿听,可是我却要请大家不要错怪了我的意思,我这样任性谈着,无非是我秉性好耍。现在我再继续讲下去。如果关于我的几个丈夫,我捏造了任何假话,我愿再也尝不到一滴麦酒。我说,他们中间有三个是好的,两个是坏的。三个好人,富有而年高,他们差不多不能实行对我的条件;你们懂得我的意思吧!上帝助我,我想起晚上如何逼得他们可怜,不免好笑!我认为没有占到他们的便宜。他们给了我产业财宝;我不用再花力气去博取他们的爱或去奉承他们了。他们十分爱我,所以我就不再珍视他们的爱了!一个明达的女子老是在没有爱时就努力求爱,但我既然掌握了他们,取得了他们的一切财产,我又何必再花心机去求欢呢?无非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和快乐?我控制着他们,许多晚上,他们叹息!我想厄色克斯的邓摩地方偿给新婚和谐夫妇的腌肉不见得会给他们领到手。 [3] 我定出规条来管住他们,使他们十分和顺,每一个都由街市上带漂亮东西给我,并且无不觉得是幸福愉快的事。我若和颜对他们,他们就很高兴了,因为上天知道,我骂起来是凶恶不可当的。

“请听哪,聪明的妇女们,且听我对付的方法是何等狡诈。你们该这样讲话,该这样咬紧他们,说他们错了,反正男子是比不上女人那样善于发誓撒谎的。我这句话不是为贤明的妻子而言的,不过她们有时也有不够贤明的地方,因此不妨一听。一个贤明的妻子如知道怎样抵制丈夫,应能使他相信饶舌鸟已发了疯,且拉过婢女来证实;现在请听我是怎样应付的。 [4]

“‘你这老糊涂蛋,这就是你的勾当吗?为什么邻家妻子那样好看?她到哪里都受人尊敬;而我却没有好衣饰,只得困守家中。你去邻家做什么?她就那么美?你爱上了她?你对婢女私语些什么?天有眼!你这贪色老汉,莫开玩笑了!我无辜地接待着朋友闲谈,或去他家玩耍,你却像魔鬼一样咒骂我!你醉得像一只老鼠回来,还坐在凳子上教训人,魔鬼找到你!你告诉我,娶了一个穷女人真倒霉,不合算,可是她若有钱有势,你又说受不了她的傲慢。她如果好看,你说贪色之徒都要来找她;你这坏蛋。你说女子四面受围攻是不能久守贞洁的。你说有人要我们的钱,有人看上我们的身段,有的看上我们的美貌,有的因为我们能歌舞,有的因为我们的姿态和欢笑,有的还看上我们的嫩手和细细的臂膀:这样,依你说来,一切都以魔鬼为最终目的。你说一座城堡四面受敌,久而久之,谁也把守不住。如果女子丑陋,你就说她看见男人就垂涎,像一只小狗向他扑去,直等她找到人和她讲价为止。你说没有一只灰色鹅下水不追逐配偶;又说一件人人不情愿的事是很难勉强的。’

“‘你这不中用的老东西,你上床的时候这样说,聪明人不必结婚,想进天堂的人也可不必。你这老朽的头颅该被轰雷闪电击成两半!你说漏雨的房子、熏烟,以及谩骂终日的妻子,都会逼得男人跑出家去;呀!天照看!这样一个老头儿竟如此恶骂起来。你说我们做妻子的老是遮掩我们的缺陷,除非逼紧了才肯透露出来——这简直是一个坏蛋所用的口头禅!你说牛、驴、马、狗,常常要先验一下,然后出钱买来;其他盆、盥、匙、凳、壶、布、衣等家常用品,也无不如此;可是人们却不先把妻试一下然后再娶回家来,老坏蛋!你说,如能那样,我们的丑恶岂不都显露出来了!’

“‘你又说我心里不会高兴,除非你老是称誉我美,熟视着我的脸,到处称我为“美丽的夫人”;除非你在我的生日开个宴会,给我艳丽的新衣穿;除非你优待我的保姆,我的侍婢,和我父亲家中的人——你这些话,简直是一个陈腐的桶,装满着谎话。’

“‘你还怀疑学徒荆纳金,以为他故意卷起金亮的头发,因他前前后后侍候着我,可是你猜测错了。我不会要他,哪怕你明天就死去!你且告诉我,你这倒霉蛋,为什么你把箱子钥匙藏起不给我知道?天晓得,你的那些东西,同时也是我的!为什么你要欺瞒一家的主妇?有我的主圣雅各在此,管你怎样发狂,你总不能又控制我的身子,又管辖我的财物;你虽长着两只眼,这两件中间,你必须放弃一件才是。’

“‘为什么你老在探察我,窥视我?我看你简直想把我锁进箱子去才好!你该说,“妻子,你愿去哪里就去,趁你自己的高兴,我不会听信谣言。我知道你是一个真心的妻,阿丽丝!”男子如果专事留心我们的行踪,我们决不会爱他,我们愿有自由。那位聪明的星象学家托勒密先生,愿他得福,他在书中写着这样的名句:

他若不管谁在世上称霸,

他的学问就算是到了家。

这句名言的意义是说,你既一切都有了,他人怎样享受,于你有何相干呢?因为老实说,你这老糊涂,我的一切,你已占有了。谁若不让人在他的灯上点烛,未免吝啬过分;天晓得,人家何尝减少了你半点灯光呢?所以你自己满足了,就不用再埋怨了。’

“‘你还说,我们如果穿得漂亮讲究,我们的贞操就有危险;可是,你这倒霉的,你应该引出圣徒的话来说明一下:“愿女人廉耻自守,以正派的衣裳为装饰,不以编发、黄金、珍珠和价钱贵的衣裳为装饰。”你自己的那些规章可不在我眼里。你又说,我像一只猫,因为谁若烫了猫的皮,它就留住在家,再也不走了;但如果它的皮毛光润美观,它决不肯停留半天,在天明之前,就要去出风头咪叫起来。这就是说,混蛋东西,我若好看,我就会跑出去卖弄风骚了。’

“‘老糊涂虫,你窥探我有什么用呢?即使你请了阿格斯,百眼看伺着我,可是非我心所愿,他决难于看守得住,我还可设法蒙蔽他呢!’

“‘你又说,世上有三件东西害人,而第四件是无人抵挡得了的。啊!好个坏蛋,愿耶稣缩短你的寿命!你却老在高谈着,说女人就是这些祸害之一。难道你没有旁的引证可以阐明你的道理吗?就非把一个不幸的妻子拖累进去吗?’

“‘你还把女人的爱譬做地狱,或干枯的荒地。你譬做野火,烧得愈炽,愈放纵狂焚,直到一切都烧尽为止。你说妻子就像啮树的虫一样,蚕食她的丈夫;这是一般受女人束缚的人都明了的。’”

“诸位,我就这样咬住我的年老丈夫们,说他们在酒醉时讲了这些话;其实都是我捏造的,可是我引出荆纳金来,还有我的侄女,替我做证人。啊!上帝哪!我给他们尝过多少苦头,却全是无辜的;十字架上的神啊!我可以像一匹马那样咬啮和哀鸣。我会诉怨,虽然我是罪人,却不得不如此,否则我就无以自救了。谁先到磨坊谁先推磨,我先着手诉苦,一场斗争才就此告终。他们根本没有做过这些事,却立刻讨饶求恕。我可以诬说他们和淫妇来往,其实他病得站都站不稳。他以为我很爱他,撩得他心上发慌!我发誓说每夜出去,是窥视他和淫妇求欢,借了这个题目我耍得他打转。这些聪明都是生来的,欺骗、哭泣与饶舌,是上帝赐给女人的性能,她活一天就要把这套把戏玩一天。

“所以我有一点是足以自夸的,到头来各方面总是我占便宜,无论是用狡诈,或用强力,或用某种圈套,如不断的嚼舌埋怨等法术。尤其夜间在床头,我若觉察着他的手臂伸到我的身旁,我就马上起床,那时我就骂个不亦乐乎,他们再也不要想能快活一下,除非他付清了新旧债务之后才会饶他。所以我把这话赠送给每个男子,谁有本领尽可得彩,每件物品都是有定价的。空手引不出老鹰来。为了要获利,我听其所欲,假装高兴,其实腌肉的美味我从未尝过,不管是邓摩来的,或是旁处出产;我反正想骂他个不休。就是有教皇坐在他们旁边,我还是不能让他们安顿进餐。我一个字也不放松,愿天神助我,即使此刻订下规约,我仍是不会欠他们一个字。我诡计多端,逼得他们非投降不可,否则就永无安宁。虽然他长得像一只猛狮,最后他终归是失败的。

“我就这样说道:‘好心肝,你看我们的绵羊维尔金是何等柔顺!走近些,我的郎君,让我亲你的脸!你应忍耐和蔼,心上放宽厚些;你既常常提起约伯,称他能忍。你讲得这样好,就应能耐烦到底;除非你能做到这点,我们还得提醒你,情愿妻子安静为妙。的确,我你两人中间,总得有一个屈服才是,而男子既比较的讲理些,你当然就得委屈一下。你何必这样怨声唏嘘呢?是不是你想取得我的一切呢?那么,一切都交给你好了!彼得!我要诅咒你了,除非你爱得真诚;我若出卖我的心,我尽可像鲜花那样摇摆;但我仍是专为你保留着呢。老实告诉你,是你错了。’我们中间曾有过这样一段谈话。现在我来讲一讲我的第四个丈夫。

“他是一个无赖,这就是说,他有一个情妇;我那时还年轻,活泼,健壮,像喜鹊一样快乐。我能配合着琴调跳舞,像夜莺那样歌唱,只要能喝到一口甜酒。默德利斯那恶棍,畜生,他拿起棍子就打死了他的妻,因她喝了一点酒,可是这吓不倒我,我还是要喝我的酒,即使我做了他的妻!酒后我就想维娜丝,因为天寒自然降雹,嘴里尝够了酒肴就可以引起淫欲。女子醺醉了就无法自制,纵欲的人是知道的。啊,上天,上天!我想我曾一度年轻快活,我心底里都会作痒。直到今天我觉得曾经及时行乐过,想来不免满心快慰。可是,光阴的侵蚀,毒害了一切,把我的精力和美貌都给消磨了。算了,再见吧!让魔鬼跟着跑!面粉已飞散了,再也集不拢了;现在我唯有把糠麸卖个好价钱出来;可是虽然如此,我还是要寻求快乐。

“现在谈到我的第四个丈夫。我说他喜爱另一个人,我心上十分怨恨。但有上帝和圣约翰 [5] 为证,他却偿清了债!我用了同样的木材做一根棍子打他的背;并不是丑态毕露地牺牲我的身子,却是激动他的怒气和醋意,让他在自己的油里煎熬,人人看得喝彩。天哪!我简直是他在人世间的涤罪所,为此我希望此刻他的灵魂可以进入天堂了。上天知道,他的鞋子夹得他痛的时候,他常常只好坐着歌唱 [6] 。除掉上帝和他自己,谁不知道我害得他苦。我从耶路撒冷回来时,他就死了,躺在礼拜堂里;他的坟墓建得并不好,远不如希腊画家阿巴利斯所设计的大利乌王墓 [7] ;花钱去葬他,本是可惜。让他去吧,他已进了坟,入了土,愿上帝安顿他的幽灵。

“现在我要讲我的第五个丈夫了。上帝莫把他的灵魂降进了地狱;可是他却待我最恶;我想起来就觉得肋骨都排成了一行,直到生命的尽头为止。他在床上最是新鲜活泼,很能花言巧语哄我,虽然我每根骨头都被他打到了,却马上又可骗回我的爱去。我相信我最爱他,因他对我最吝惜他的爱。老实讲,我们女人在这件事上很古怪;专看那样东西不易到手,却偏要终日渴求,泣诉不已。不让我们到手,我们反热望着;勉强我们收纳,我们却要跑开。怠慢我们,我们就老本都要搬出来;市场上人挤人,物品就值钱了,价钱便宜,就无人过问:这是每个聪明女子都知道的。

“我的第五个丈夫,上帝祝福他的灵魂!我嫁给他却是为了爱,不是为了钱。他原是牛津的学员,离校后住在我同城的教母家里;愿上帝看护她的灵魂!她的名字叫作阿丽生。她最懂得我的心思,比区教士还要清楚些。我一切事都和她商量。就是我从前的丈夫在墙上撒了尿,或犯了一件命案,我把他的秘密都照实告诉她,另外我还告诉一个有身份的妇人,和我所最喜欢的侄女。上帝知道我是常常这样做的,常使他急得脸红,羞得发热,自悔不该把这么大的秘密让我知道。

“所以有一次,在复活斋节的时候——我常去看我的教母,因我一向爱热闹,在三、四、五月里由一家串到一家,听些长短的消息,——学员荆金,教母阿丽生和我自己去田野游逛。斋节许多天,我的丈夫老在伦敦,我就更有工夫玩耍,出去观看形形色色的人们,自己也好出些风头。谁知道幸运在何时何地会降临呢?于是我去斋戒,到巡会,参加祈祷和朝拜,看会戏,贺婚礼,身上穿戴着深红衣帽。说也奇怪,这些衣帽一点也没有被虫蠹损害,你知道是何缘故?原来是我用得小心。

“且让我来讲那天的事。我说,我们在田野游耍,学员和我两人后来谈得高兴,我假定哪一天丈夫死了,他可以娶我。我并不是自夸,对于婚姻或任何事,我向来就有预知的本领。我认为一个小鼠的心眼儿最没有出息,只知道钻一个洞,这个洞钻不进就一切都失败了。我使得他相信我受了他的诱惑,——原是我的教母传授给我的法术。我说我通宵梦见他,似乎我仰卧在床上,他要来杀我,满床流着血;我却盼望他会带好运气来,因为有人告诉我,血暗示金子。其实这些话都是我捏造的;我何曾做了这样的梦,这全是教母教我的,此外她还教了我许多旁的把戏。

“但是,现在,诸位,我来看看,再讲什么呢?啊哈!天哪!又有了。我第四个丈夫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哭个不停,满脸愁容,做妻子的都不得不如此,那是风俗,我所以也把布巾蒙着脸。但自从找到了一个新的配偶,我就哭得很少了,这是实话。早上邻人们把我的丈夫抬到礼拜堂去,他们都为他哀悼;其中有一个就是学员荆金。愿上帝助我,我见他跟着棺材走,觉得他的一双脚和腿好生洁净嫩美,我的一颗心整个就为他倾倒了。他才二十岁,而老实讲我已有四十;可是我生性轻薄,我的牙齿是裂开的,这于我倒很合适;我有的是圣维娜斯的胎记。上帝助我!我很健旺、长得不坏、有钱、年轻、得意;的确,我的丈夫们都说过,我有一个最好的宝贝。无疑的,我的情肠属维娜斯(金星),我的心田属马尔斯(火星)。维娜斯使我放荡,马尔斯使我坚忍;我出生时火星高照金牛宫座。啊,爱情何尝是罪恶!我一向依从着我的星宿;因此我的闺房抵不住任何好男子。同时我的脸上和腰间都印有马尔斯的胎记。我始终不肯循规蹈矩,老是从心所欲,不论他是高是矮,是黑是白;只消他能满足我,就顾不着他的贫富,或是地位的高低了。

“何用我多说?一个月过了,这可喜的漂亮学员荆金娶了我。一时很是排场;我把旁人给我的所有地产财物都交给了他。但后来我很是懊悔,他满不按照我的心意而行。天哪,他有一次居然打了我的脸颊!那是因为我撕去了他的一页书,我的耳朵竟被他打聋了。我像母狮一样固执,我的三寸舌头掉转起来和开了话匣似的,同以前一样,我由一家走到一家,他虽已立誓不准,我也不管;他常常说经讲教,把古罗马史事 [8] 譬喻给我听,叙述该勒斯如何脱离他的妻,一生抛弃了她,并不为什么事,只为了他有一天见她未蒙头就向窗外探视了一下。他又引了另一个罗马人也离开了妻子,因为她没有通知,擅自参与了夏令游艺会。他还在《圣经》里找出传道教士的一条箴言,严禁妻子出外游玩。他竟还这样诵读着:

谁若全用柳枝编成屋,

或在休耕田上骑盲马,

或让妻子去进香赶路,

他就该被吊死在绞架。 [9]

可是全不相干,我没有把他的箴言经典听进半个字,根本不受他的规劝。谁指点我的错处,就惹起我的恨;上帝知道,我们女人中许多人都是这样,不只我一个。这使他对我生气,我却并不能因而让步。

“圣托马斯在上,现在我要讲为什么我撕了他一页书,以致我的耳朵被他打聋。他有一本常念的书,日夜舍不了;书名《伐勒利司与希奥夫拉斯塔》 [10] ,他读着就要笑个不休。这有从前罗马有个学者,名圣哲罗姆,是一个主教,写了一本攻击佐维宁的书;此外还有妥徒林、克列西泼斯、屈罗徒拉,以及蔼洛伊丝, [11] 巴黎附近的一个女教士,以及所罗门的寓言,奥维德的《爱的艺术》,等等,这许多书籍合订成一册。每天他外面的事做完了,有空暇就沉溺在这本笑骂恶妇的书里,他所知道的恶妇故事比《圣经》所载的良妻还多。靠得住,要书生来称扬妇女是不可能的,只有圣徒的传记可以除外。告诉我,是谁画狮子的? [12] 天哪,假若史乘由女子编述,像教士们保藏在经堂里的那样多,她们所写的男子的罪恶,恐怕所有亚当的子孙,都还偿不清呢。默格雷和维娜斯的子孙 [13] ,行为是恰巧相反的;默格雷爱智慧学识,维娜丝爱奢靡淫逸。因为两方性情不同,彼此就褒贬互异了。在鱼星座里默格雷(水星)被压,维娜斯(金星)上升;而默格雷上升时,维娜斯就降落。所以没有一个女子会得书生的好评的。书生老了,无力侍候维娜斯了,就只得坐下,屈身伏案,写些女子不遵婚誓的书,噜苏不完。

“现在让我讲到原题上来,为了什么当时我撕了他的书而被打的!一天晚上,我的丈夫荆金在炉边看书,先谈夏娃,怎样因她的罪而使人类降入了苦境,怎样耶稣基督因而被害,怎样他又以心上的血赎救我们。啊,这件事证明女子是丧失神恩的起因。他谈参孙的情妇如何通敌,趁他在熟睡时,剪了他保命的头发,被敌掳去,将他两眼挖了。他又读给我听关于黑勾利斯和他的德勒纳拉的故事,她怎样使他自焚。他没有遗忘了苏格拉底吃过两个妻子的苦;色娣巴怎样将尿浇了他满头。这位圣人竟安坐如石,把头上擦干,只敢说一句话道,‘雷电未停,大雨已降!’

“他真可恶;克里特王后派西佛的妙事他认为最有味。呸!不必谈了——简直不成话——她那荒淫纵欲的事迹。至于淫火攻心杀害亲夫的克丽德纳丝脱拉,他也越读越有劲。他还告诉我,恩菲奥拉司怎么会死于希白斯,也因他的妻曷丽弗尔做了奸细,把她丈夫藏金饰针的地方,私下告诉了希腊人,于是他在希白斯就遭受了厄运。他讲丽维亚和露西利亚都谋害了丈夫;一个为恨,一个为爱。丽维亚在深夜怀着恨把丈夫毒死;露西利亚耽于淫欲,想要永远把她的丈夫占领,给他吃了春药,未及天明他就死了。起因虽异,而惨局是相同的。

“他又讲,拉图米厄斯向他的朋友阿列曷斯哭诉,说在他花园里长着一棵树,他的三个妻子都吊在树上寻了短见。‘啊,好兄弟,’阿列曷斯道,‘送我这棵幸福树上折下的枝条一根,我好在我的花园里也栽植起来。’他又读了许多近代妻子的故事,有的趁着睡眠时下手,尸首一夜僵卧地上,而她已拥抱了情夫。有的见丈夫熟睡,把钉子锤进头去;有的用毒药谋命。他所说的命案之多,实在不是臆想所能及的。至于他所知道的谚语,比世上的草叶还多。

“他道:‘屋里有个泼妇,不如与狮蛇同住。’又说,‘屋顶下有恶妇,不如在屋顶上高卧;她凶暴蛮横,凡是丈夫所爱,必是她所恶。’又道,‘女子脱下了衬衣,就丢开了羞惭之心。’还说,‘妇人有美没有德,譬如金环挂猪鼻。’谁能梦想到我心中是何等痛恨!我见他通夜不肯放松这本邪书,不由得我不冒火,立即抢过来撕了三页,并一拳打在他脸上,他向后仰倒在火边。于是他站起来像一只怒狮,拳打我的头,我倒卧地上,像死了一般。他见我不动,心里害怕,想逃走,我不久却醒了。‘啊,你这贼子,你杀了我吗?你为了田产要谋我的命吗?’我道,‘未死之前我还要吻你一下呢。’他走近来,温和地跪下,说道,‘亲爱的阿丽丝,上帝助我,我决不再打你了。刚才实在是你惹起来的祸。饶恕我,我恳求你!’我却又打了他的脸颊,说道,‘贼奴,我已报了仇,现在我可以死了,我也不多说了。’

“后来经过了许多磨折,我俩又言归于好。他给了我房产的主权,还有他的口和手的支配权,我要他立刻把那本书烧了。于是我用了巧妙的手腕,制服了他的一切,他说道:‘我的忠实的妻,从此以后,你要怎样就怎样;你将永保你的名誉和我的身份,’——此后我俩从未再有口角。上帝助我,我为他的爱妻,对他忠笃,由丹麦到印度,找不出第二个来;他对我也是一样。我祈祷光荣的上帝,悯恤为怀,祝福他的灵魂。现在诸位如愿听,我来讲一个故事。”

法庭差役和游乞僧的谈话

游乞僧听完了之后,笑着说道:“主妇,我愿得福,你的故事前奏确实不短哪!”那法庭差役听见游乞僧叫喊,就说道,“嘿,上帝的手臂!游乞僧是惯于插嘴的。各位呀,一只苍蝇和游乞僧一样,都是爱落进菜碗里去,最爱多事的。你在讲些什么前奏后奏的?管你奏啊、走啊、坐啊、驱啊,你这样就打扰我们的游兴了。”

“好,你真要来一下吗,法役先生?我的神哪,”游乞僧道,“在我离开之前也要来讲一两个故事,关于法役的事,让大家笑一顿。”

“游乞僧,你那鬼脸,”法役道,“我也要诅咒我自己,除非在我们未到锡丁坡之前,我也来讲一两个关于游乞僧的故事,让你伤一伤心,我相信你的耐心也会到顶了。”

“不要讲了,马上停止!”我们的店老板叫道,“让那妇人讲下去。你们两人好像吃醉了酒似的。好,主妇,讲下去吧;这样最好。”

“我都准备好了,先生,只听候你吩咐,”她道,“这位游乞僧让我讲了吧?”

“当然,主妇,”他道,“你讲你的故事,我一定静听。”

巴斯妇开场语完

巴斯妇的故事由此开始 [14]

在古代负有声望的亚瑟王的时候,仙妖充满了林野。仙后和她的女伴们常在绿草地上戏舞。我在书中念到,这确是当时一般的信念;不过这已是几百年前的情形了。时到今日,谁也看不见任何妖魔了,因为目前有许多化缘的僧士们,走遍各个地域,各条河流,像日光中的微尘似的,他们布施和祈求,祝福着楼台亭阁,城乡村落,仓棚院舍——因此妖魔再也不出现了。仙妖常到的地方,僧士也早晚必来,赞美传诵,托钵乞施。现在的妇女们也可以在任何丛荆茂林中大胆往来;除僧士而外已无其他恶灵,而他们却不会侮辱她们的。

那时亚瑟王宫中有一位年轻武士,有一天,他从河上骑马而来;恰巧看见前面一个少女孤独地走着,他竟上去把她强迫玷辱了一顿,也真该他倒了霉,为了这件侮辱的案子,有人在亚瑟王面前喧嚷请愿,这武士依照法律被判处死刑;他的脑袋保不住了——当时的刑法恐怕是这样——但王后及宫中其他贵妇再三为他求情,国王终于赦了他的死罪,把他完全交给王后去处理。王后诚心谢了王恩,等到一天,她凑个机会向武士道:

“你此刻所处的境地,并没有完全脱离性命的危险。我可以饶过你这条命,只要你能告诉我,女人最大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小心,提防那铁刀架上你的颈骨!我却准许你十二个月零一天,让你出去采访一个满意的答案;你在离去以前,还得保证回来交出你的躯体。”

武士听后心中悲痛,哀叹了一阵;可是,如何是好呢!他已是身不由己了。最后,他决定出去,等一年之后,且看上帝会赐给他什么好答案;于是告辞上路。他到每个地方每家住宅去探访,希望碰见好运,可以找出女子最大的欲望所在;但是走遍四海却没有听到两个人对于这问题有相同的意见。有人说女人最爱财富,有人说光荣,有人说娱乐,有人说华丽的衣服饰物,有些说淫欲,有许多人还说愿一再做寡妇后再醮。有人说我们女人的心受了阿谀就觉舒畅。这些人倒差不多抓住真情了,我不是撒谎。男子要取得我们的欢心,最好是用奉承的方法,不论高低的女子,只消你能体贴入微,自然就可唾手而得。也还有些人说我们爱任性,为所欲为,有错误不愿受人指责,却一味爱听人颂扬我们聪明能干,不说半句批评我们愚钝的话。老实说,我们女子没有一人能够被人捉住了短处而不发怨言,而认他为诚实率直的。只消一作尝试就可知道底蕴;因为我们无论怎样败絮其中,表面上却还要装得漂亮,不肯露出半点瑕疵。有人还说我们最喜欢被人认为是稳定可靠,意志坚强,男子所透给我们的消息决不会泄漏。这个说法却不值半文钱。上天有眼,我们女子就是藏不住话;有麦达斯为证,——你们愿听这个故事吗?

奥维德写过许多故事,其中有一个讲麦达斯头上长出了两只驴耳,掩蔽在长毛里,这丑相他尽力要掩饰,除他的妻子之外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最爱她,并且十分相信她;求她务必为他包藏起这个缺憾。她向他发誓道:“决不会讲。”就算她能征服全世界,也不愿犯这罪过,而使她的丈夫蒙受恶名;为了自己的体面也决不会做出这无聊的事来。可是后来她觉得要长久严守这个秘密实在按捺不住;她似乎心头欲裂,不倾吐出来就简直活不下去;她既不能向任何人泄露,只得跑到附近的草泽中去——心里像火一般燃烧,一口气跑到那里——就像一只苍鹭在泥潭中呻吟,她把嘴低伏水面,诉说道:“水呀,你潺潺作声,千万不可泄漏了我的消息啊;我告诉了你之后再也不向旁人去说了;我的丈夫生了两只驴子的长耳!现在我已说出来了,我的心恢复了常态。我实在是留藏不住了。”由此可知,我们女子虽然保守得一时的秘密,但终究是要泄漏的;永久缄默我们是办不到的。至于这故事的结局如何,读奥维德自然就会明了。 [15]

回到我的原题。那武士眼见得找不出这个答案,究竟女人最喜欢什么,他胸中忧闷非常。他不能再作逗留了;限期已经满了,必须回来。途中他骑着马,正在忧心惶惑,来到一座林边,忽而看见二十四、五个女子在那里舞蹈;他抱着满腔希望赶上前去,以为可以增加一点智慧。可是在他未到之前,那些舞蹈的女子却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看不见一个人,唯有草地上坐着一个老妪——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丑陋的东西。武士走近时,老妪起立,说道:“武士,这边的路走不通。老实告诉我,你想寻找什么?说出来也许是为你好;年老人知道的事是很多的。”

“老婆婆,”武士道,“我若回答不出女人最大的欲望是什么,我的命就活不成了。你如能指教我,我必重谢你。”

“捧着我的手发一个誓愿,”她道,“你若尽你所能,办到我所要求你做的第一件事,我今天就可告诉你这个答案。”

“我在此保证,”武士道,“我同意。”

“好,”她道,“我敢担保你这条命脱离了危险;有我的灵魂为鉴,王后的意思必然与我的相同。朝廷上任何一位头戴网巾的人物,都不敢反对我这意思。我们向前走,不必多讲了。”她就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嘱他放心,不必再惧怕。

他们来到朝廷,武士说他按期到了,实践了诺言,准备作答。许多贵妇们都会齐来听,许多处女,许多寡妇,她们智力都很高,也都来了。王后自己坐在上面裁判;然后遣人引武士出来。命令发出叫上下肃静,再叫武士当场宣称,世上女子最大的欲望是什么。武士未作片刻的沉默,便慷慨陈词,上下无不听得清晰。

“我的主后,这世上所有的女子最愿能控制得住她们的丈夫或情侣,做他们的主宰。这就是你们最大的欲望。你们尽可因我这句话而置我于死地;我在此全凭你们的遣调,你们要怎样,我只有听从。”

庭上任何已嫁未嫁的妇人或是寡妇,没有一个反对他的,都说他应可得赦。正说着,那武士所遇见的老妪站了起来。

“求你开恩,主后呀!”她道,“在朝会未散之前,我要求得一公正的待遇。是我教了这武士这样作答的;我对他的条件是他应尽他所能,办到我所要求他做的第一件事,他已立誓决不食言的。现在我求你,好武士,娶我为妻;你应知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若撒了一个字的谎,你不妨否认,你的良心是证!”

武士答道:“啊,苦呀!我承认这确是我当时的诺言。但爱护人类的上帝在天,求你另择一个请求吧!把我所有的财产都搜去好了,却让我得这躯体的自由。”

“不成,”她道,“我只有诅咒你我两人;我虽丑陋、贫穷、衰老,我却不需要地面上下的任何宝藏,但愿做你的妻,得你的宠爱。”

“我的爱?”他道,“我的永劫罢了!我生何不幸,竟应如此错配着呢!”

可是没有法子想;结果是,他无从摆脱,非娶她不可,他收留了这个老妻,一同进房去。

也许有人不免要说我没有详述那天宴会上的欢乐和一切的排场。我不妨简单地说明:那天的聚会中根本没有什么喜庆;只有无限的愁闷。他就在一天早晨暗中和她结了婚,妻子那样丑老,他满腹忧伤,像枭一样躲藏着,过了那一整天。

武士心中苦痛不堪,在床上躺着,左右翻动,不能安眠。他的老妻却永是嬉笑,说道:“呀,祝福上帝,亲爱的丈夫!是不是个个武士对他的妻子都是你这样的?亚瑟王宫中有这样的法规么?他的武士都是这般生疏冷淡的吗?我已是你的妻,你的爱,我救了你的命,并且我实在没有侵害过你;为什么今天新婚之夕你就这样对待我呢?你竟像一个神经失了作用的人了。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过呢?告诉我,上天有爱,我若能办得到,一定还可以补救。”

“补救!”武士道,“呀,没有办法了!永远不能补救了。你如此丑老,出身又如此微贱,我这样反复不安有何足怪呢。啊,上帝,我的心要爆裂了!”

“这就是你不安的原因吗?”

“当然,有什么可惊疑的。”

“丈夫,”她道,“我尽可在三天以内补救过来,只消你待我好就是。但你提起家世富有,出身高贵,认为这就算有了地位,你这般骄傲自大实在值不得半文钱。凡是那不论公私都以德道为上、一心要做出高贵的事来的人,方可算得最可尊崇的人。基督启导我们应以他为高贵之源,不可依仗着富足的祖先,就有恃无恐。因为他们虽有产业名位传给我们,但使他们成为高士的德行,却丝毫不能传与,而需要我们模仿学习。佛罗伦萨的贤明诗人,名叫但丁,他曾有名言,请听他的原诗:

人们的权能并不来自渺小的人生,

上帝的恩泽无边,天意指示了我们,

让我们知道一切才德都由他造成。

“原来所谓祖先的遗业,无非是尘世间的俗物,易于捐弃。谁也和我一样都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如果德行是大自然培育而且可以世袭的话,那么,同一氏族的人,无论在公私方面,就都该永保高尚的行为,全无败迹恶行才是。点燃着星星之火,放在从这里到高加索山之间的一所最幽暗的屋子里,然后关上了门走开,这一点火终可蔓延炽盛起来,以致万人共睹;我敢以生命为赌,这火将听凭自然的燃烧,直到熄灭为止。因此你可知道高贵的品格并不来自祖传,它并不能像那火一样由人们去听其自然地继续发展演变。天晓得,人们常见有名门子弟,行为恶劣,玷辱门庭;我们尊敬一个人,因他出身贵族,祖上显赫,有令德,但是假若他本人不能继承祖德,端正为善,哪管他是公是侯,凡属行为卑下的都是小人。所谓权贵,不过是你祖宗的令德令名,与你并不相干。你的权贵全由上帝而来。这是神恩所赐的真正品格;并不和凡俗的地位同时赋予的。

“伐勒利司曾叙述杜列斯·霍司底利斯由贫困中挣扎出来成为一时显贵,那是何等令人敬仰的人物。读辛尼加 [16] 和波伊悉阿斯 [17] 的书,可以知道他们阐述凡人要做高贵的事才算得高贵,说得何等简洁中肯。所以,亲爱的丈夫,我的结论是这样:我的祖先虽然微贱,可是上天有神,我愿他赐给我美德,行为端正。那么,我既能弃邪务正,岂不就高贵了么!

“你还嫌我贫穷;可是我所信仰的上帝,却自愿为我们而变得贫穷。无论男女都知道,耶稣并不愿在行为上有所差错。的确,乐贫方为可尊;辛尼加和其他学者都是这样说的。谁若贫而知足,我认为他就是个富翁,纵然他没有一件衬衣遮蔽他的身体!谁若贪多就是穷汉,因为他在要求他能力以外的东西,而一个人能贫困自守倒是真正富有,虽然你可把他当作仆役看待。正当的贫穷者最善于引吭高歌;朱文那 [18] 关于贫穷说得好:

穷人在路上游荡,

不怕贼,放心歌唱。

贫穷虽然可恨,却是一个好友,且能使人摒除愁虑,我相信。对于能忍的人,它还是一个悔过从善的良师。这一切都是贫穷的功能,虽然看起来似乎可厌,它却是无人争夺的财宝。对于一个受了打击的人,贫穷往往可使他思念上帝,反省自己。我想贫穷好比一面明镜,它可以反照出真心的朋友来。所以,丈夫,我求你不用担忧,不必再为了我穷而责备我。

“丈夫,你还嫌我年老。的确,古书上虽未载明,但你们有身份的人都说,对老年人应该尊敬,应以父相称,才是礼貌;关于这点,我想可以找得出古训。你说我又老又丑,但这不是省得你做奸妇之夫吗?丑貌与老年,老实说,都是守贞的护符。不过我既然懂得了你的心愿,我将满足你这个世俗之念。

“随你选择吧,”她道,“你还是愿意我丑老,却一生做你的忠诚谦和的妻,决不违拗你的心意呢,还是愿意我年轻貌美,却说不定为了我的缘故,你要在家中或其他地点偶尔忍受些烦扰?现在你不妨任意选择好了。”

武士自忖,忧伤地叹息着,最后这样说:“我的夫人,爱者,我的好妻子,我把我自己交托给你,听你的调遣;请你决定,只看哪一种于你最为合适,最为正当。我不管是哪一种,因为你觉得合适,我也就认为满意了。”

“那么,我对你岂不有了主宰之权,”她道,“可以选择,可以任意支配了?”

“是的,当然,妻子,”他道,“我认为这样最适当。”

“吻我,”她道,“我俩不再争吵了;我将两者同时做到,就是说,又美丽,又和善。我若不像天地初创以来任何妻子那样温和,愿上帝赐我疯狂而死。我若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来不像世上任何后妃一样美貌,我这条性命尽可由你吩咐。现在你且揭开帘帐,看看究竟怎样。”

那时武士一看,见她确已变为一个美丽的妙龄女郎,他高兴得用两臂把她抱住,他的心在幸福中沐濯。凡能为他取乐的事,无不顺从。如是他俩白头偕老,十分快乐。

愿耶稣基督给我们和顺、年轻、活泼的丈夫们,并赐恩于我们,使我们能比他们活得更久。凡是不肯听从妻命的人,愿耶稣不让他们长寿;而那些愤怒的、吝啬的老鬼们,愿上帝让他们都赶快暴死。

巴斯妇的故事完

* * *

[1] 这一长段讽刺式的自白,一方面是根据一连串的讽刺作品的结晶,一方面十分锋利地、毫不掩饰地显露出一个中世纪社会中有血有肉的妇女典型。全篇中许多引证是取自第四、五世纪的一个拉丁教会长老圣哲罗姆所著讽刺作品,内有一部分是希腊作者希奥夫拉斯塔的《婚姻宝库》的翻译。

[2] 参阅本书第67页注②。

[3] 厄色克斯的邓摩地方有这样一个风俗:夫妇新婚一年之后,如能发誓说他俩一年来没有吵嘴,彼此婚后绝无后悔之意,即使两人再初次相识仍可结婚,他俩就可拿到一块腌肉,作为庆贺。

[4] 饶舌鸟是指一个妒心很重的丈夫所养的一只能说话的鸟,以监视他妻子的行动,妻子要自辩就说这只鸟发疯胡说,结果丈夫把鸟杀死了。参看《天方夜谭》,以及本书后面《伙食经理的故事》。

[5] 圣约翰是布列塔尼的一个圣教徒。

[6] 鞋子夹得痛就是说暗中吃了苦。

[7] 大利乌是公元前第五世纪波斯王。他的坟墓是有名的瑰丽建筑。

[8] 中世纪学校中多用某种史话作拉丁文教本,所谓罗马史事并非正式历史。

[9] 这里的传道教士的箴言乃引自《圣经》伪经部分。四行诗句乃取自古谚。

[10] 《伐勒利司》是十二世纪作家瓦尔陀·曼帕所著书信集。《希奥夫拉斯塔》亦属论婚姻问题之书,圣哲罗姆书中有长段转载。

[11] 妥徒林是第二、三世纪拉丁长老作家。克列西泼斯非作家名,可能仍由圣哲罗姆书中而来。屈罗徒拉是撒列诺派医学方面的著名女流人物。蔼洛伊丝以《致阿伯拉德情书》得名,为中世纪以来有名人物,情书中言明不能嫁与阿伯拉德的种种理由;阿伯拉德(1079—1142)乃法国经院哲学家。

[12] “谁画狮子”?回答是“人画狮子”,不是狮子画自己。寓言来源传自伊索,参阅十八世纪英国作家司蒂尔《旁观报》第十一期一文,写狮子对画家说:“如果我们画起来,就可以有上百的人被狮噬死,而非一人杀一狮而已。”

[13] 默格雷和维娜斯的子孙是指在这两个星宿的潜应之下所出生者而言。

[14] 从这篇故事起到《自由农的故事》止,成为一个有机的段落,总名可以叫作:“婚姻问题讨论集”,其中心论点是:夫妇之间谁应取得统治权,如何才是夫妇间最理想的关系。巴斯妇将这个问题提出,主张妻子应该统治丈夫;牛津学员回答:妻子应该完全顺从丈夫;最后《自由农的故事》说明夫妇应该互敬互爱,才是合理的婚姻生活。

[15] 奥维德原作中这段故事的泄露秘密者并非麦达斯的妻而是一个剃发匠。

[16] 辛尼加,罗马第一世纪哲人。

[17] 波伊悉阿斯,参阅本书第356页注①。

[18] 朱文那,第一、二世纪罗马讽刺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