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手的故事由此开始
圣台尼地方从前有一个商人，十分富有，因而人们就认为他贤明。他有一个美貌的妻，专爱交际游乐；这是最花钱的事，比在交际场中奉承一下交际名花还要靡费；仅是点点头，丢丢眉眼，不过是墙上的影子，立刻就会过去。可是一个男子如果付账付不完，那就苦了；一个不幸的丈夫，为了维持自己的体面，不得不对付她的盛装华服，让她去恣意欢舞。如果他付不出了，或者认为奢靡，不肯出了，那就自有旁人来付款，或给她金钱挥霍，那可危险了。
这位富商家中十分排场，宾客满座，为的是他手头宽松，还有一个美妻。但各位请听。他的宾客中有一个修道僧，年三十岁，倜傥风流，与他过从甚密。这位漂亮的僧士自从和主人相识以来，交谊日厚。他俩是同村人，又攀上了亲戚关系；主人对他从不说一个不字，一见到就像一只清晨的小鸟一样轻快，满心喜悦。他俩结拜为兄弟，彼此立愿亲爱到底。教兄约翰也很慷慨，在商人家任意花费，取得好感。家中最低贱的僮仆他也记得施舍，每次来时总送些赏心悦目的礼物给主人，对其余上下人等也不空过一个。因此他们都欢迎他，像天明时的鸟儿盼着日出一样。但这些都讲够了，现在暂且搁下。
有一天，商人准备到布鲁日去贩货。他派人去巴黎请教兄约翰来到圣台尼和他夫妇玩耍一天，然后出门。僧士得了僧院院长的特许，可以随时出行，原来他是一个明达之人，负有僧院执事之责，骑马去各地检查粮仓；所以他很便当地来到了圣台尼。还有谁比教兄约翰那样谦恭有礼的人更受欢迎的？他带来了一大瓶马姆赛葡萄酒，另一瓶意大利的美酒，以及一些野禽，正如他每次一样。这里我按下不讲，且让他们去吃喝玩耍，有一两天的工夫。
第三天商人起身，考虑他的正事。他走到账房里算一算一年来他的经济出入，花去了多少，是赚了，还是亏了。许多账簿和钱囊都放在他面前账柜上。他的银钱财宝委实不少，因此他关紧了门，不让任何人在他算账时闯进去；他一直坐着算到了近午时分。教兄约翰也起了身，在花园中散步，口中念念有词。
商人妻轻轻走进花园，照例向他打着招呼。她带着一个婢女，这女孩受她的管教，脱不了她的鞭笞。“啊，我的好教兄，约翰，”她道，“你这样早就起身了，怎么回事呢？”
“妹子，”他道，“一个人睡眠有五小时就足够了，除非老弱之辈，像有些结了婚的人，贪睡怕起，犹如兔子被猎犬追乏了坐在窝里一样。但是，好妹子，你为什么这样苍白？我想我们这位好兄弟使得你一夜疲劳了，你该马上去休息一下吧？”他说着笑起来，想到自己所讲的话，脸上一阵红。
那妇人摇着头。“的确，上帝知道一切，”她道，“我真要叫苦了！我生何不幸！我的处境不敢对人讲。我愿远离此地，或者一死了事；我的苦恼说不了。”
僧士向她呆看。“怎么啦，我的妹子，”他道，“上帝不许你为了苦闷而自杀！把你的烦恼告诉我，也许我能给你忠告，帮你的忙，我一定保守秘密。我在这本祈祷书上发誓，决不泄露一字，不管是好是歹。”
“我也对你讲同样的话，”她道，“有上帝和这本祈祷书为证，即使我被五马分尸，或进入地狱，也决不泄露你的任何一字。我讲这话不是为了你我是亲戚，其实是为了朋友可以信任。”这样他俩立着誓愿，亲吻着，彼此吐着心中的话。
“教兄，”她道，“我若有适当的机会，我要告诉你我一生的事。不过在这个地方，这样的机会是不会有的。我的丈夫，他虽是你的亲戚，自从结婚以来，我却吃过他不少亏。”
“上帝和圣马丁在上，”僧士道，“他是我的什么亲戚！他之于我还不如树上挂着的这片叶子！法国的圣台尼为证，我所以叫他亲戚，完全是为了可以有借口来认识你罢了，我爱你甚于世上所有的女子；我以我的教团为誓。赶快把你的烦恼告诉我，讲了就去，不然他要下来了。”
“我的亲爱的，呵，我的约翰哥哥！”她道，“我愿能够守住这件事，但现在再也守不住了。我的丈夫，在我看来，是自古以来最坏的一个人。但我既是他的妻，我们的私事本不该讲出来，不论是床上的事或是床下的事。我愿上帝佑护我！一个妻子除了说些敬重她丈夫的话之外，不该讲旁的，这是我很知道的，不过至少我可以对你讲这一点；愿上帝助我，因为他还比不上一只苍蝇的价值！最使人恨的就是他的吝啬。你和我一样都很知道，女人天生有六个愿望；她愿意丈夫勇敢、聪明、富有、大方、顺从妻子的意愿、行动活泼。老实说，我做衣服全是为他的体面，下星期天我必须付出一百法郎，否则就糟了。我宁愿没有出生，却不愿受辱、或听人的闲话；可是我的丈夫如果觉察了，我也就完了；所以我求你借给我这笔钱，不然我就死成了。约翰哥哥，我说借我这一百法郎，你若做到了，我一定感激不尽。到了那一天我必定还你，你愿意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说出来。我若不做的话，愿受上帝的严惩，和那背叛法国的加纳伦 [1] 一样！”
僧士这样作答：“我的亲爱的，我的确非常同情你，我愿发誓，等你丈夫去法兰德斯之后，必救你脱离这个苦境。我将拿一百法郎给你。”说罢，他抱住她吻着：“好，去吧，”他道，“赶快，早些吃饭，日规上已指着辰时了。去吧，务必和我一样可靠。”
“上帝不容我背信。”她说着，一面走出去，快活得像喜鹊一般，吩咐厨师赶快，大家好早些进餐。她上去找丈夫，大胆敲着他的账房门。“是谁？”他问。
“我的圣彼得，是我，”她道，“怎么的，你预备绝食多久呀？你要花多少时间算账记数哪？让魔鬼在你的数目字中插一只手！天赐你的福太多了！下去吧，把你的钱囊暂且放下；你怎么好意思让约翰老哥整天饿着肚子？好了，我们做过祷告就可以吃饭了！”
丈夫道：“妻子，你哪儿想得到我们这种事是何等复杂恼人啊。愿上帝助我，还有圣爱扶！ [2] 我们十二个商人中恐怕找不出两人可以兴旺到老的。我们不能不装出笑脸，世上的人千变万化，我们却要守住自己的行业，直到老死，否则只好出家朝拜圣地，或是脱离人世。因此我必须在这古怪的世路上找出一个方向，我们经商的人随时都要提防，幸运机缘是变化莫测的。明晨天亮我就去法兰德斯，我必尽量早回。我求你，亲爱的妻子，对谁都要客气谦虚，小心看守着我们的财物，治家要循规蹈矩。在各方面说，家中日子还算好过，只要晓得节省。不需要更多的盛衣丰食，口袋里也就不会觉得缺乏银钱了。”
说着，他关上了账房门，马上下来。立即做过祷告，桌上摆出杯盘菜食，他们就进餐；商人招待僧士的这顿饭确很丰盛。
餐后，教兄约翰一本正经地把商人叫到一边，私下对他说道，“老弟，我见你必须去布鲁日走这一趟；愿上帝和圣奥司丁照看你！我求你路上要小心，老弟；饮食不可过度；尤其在这热天。再会了，老弟；你我不用什么客套；上帝保佑你免遭灾厄！无论白天或夜晚，你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办到，同你自己做得一样。还有一件事，在你去之前，我要求你，如果可能，请你借给我一百法郎，以一二星期为期，因为我要买几头牲口存放在我们那里。愿上帝助我，我宁愿这个地方是你的就好了！我决不会失信，一天一小时都不会差，决不会为了一百法郎而失信。但这件事要你保守秘密，我求你，我今天晚上就要买这些牲口。现在，再会吧，亲爱的兄弟；感谢你宽宏大量。”
这商人立即谦恭地答道：“教兄约翰，我的哥哥，这实在是一件小事。我的金钱就是你的，只要你开口，不但是我的金钱，就是我的货品也是一样。你要就拿去，上帝不容你放弃权利。不过我们商人却有一点，你也很明了的，我们的现款就是我们的犁锄。我们有信用时就可借贷，但没有了现款就不是好耍的事。你宽裕的时候再还我。我最愿意尽力来帮助你。”他立即取出了一百法郎暗中交给了僧士。世上除了他俩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件借贷的事。他们喝酒谈天，散了一下步，又玩耍了一刻，然后教兄约翰骑马回到僧院。
第二天，商人上路去法兰德斯；由他的学徒引路来到布鲁日。在这城中他忙着办事，买进借出；他不赌不舞，一心照顾着他的商品；我且按下不提。
商人走后第二个星期天，教兄约翰来到圣台尼，他头上新剃了发。全家上下，最微贱的童仆，见他来了，没有一个不高兴。现在马上提到正题：美貌的夫人为了借到一百法郎，已许下了教兄约翰，愿意和他尽欢，他俩通夜为所欲为；次晨，教兄约翰辞了一家人而去。那里，或是城中，没有一个人生疑。且不管他是回到僧院，或去其他地方，这都不用我多讲了。
商场中交易过了，商人回到圣台尼家中，心满意足，招呼着他的妻。他告她货物昂贵，不得不借了债，现在必须履行债务，要去还两万法郎，因此来到巴黎，向某些友人借款，同时也带了一些钱去。到了城中，为了交谊浓厚，先来探望教兄约翰；并不是问他要钱，不过想知道一些他的近况，并谈谈他自己的一切，这本是朋友相会时应有的事。教兄约翰热情地招待，商人告诉他买货如何顺利，感谢上帝；不过他必须借一笔债；然后就很愉快了，可以休息一下了。“当然，”教兄约翰道，“我很高兴见你安全回来。我若富有，如我所愿，你就不怕没有这两万法郎了，因为上次你好心也借了钱给我的；我真心感激你，自有上天和圣彼得为证！可是我还是付偿了那笔钱，交给了你的夫人，放在你家中柜台上。她是很清楚的，还有某种证据，可以由她证实。现在对不起，我不能多陪了；我们的僧院院长马上要出城，我要去伴他同行。问候夫人，我的好侄女儿，再会了，老弟，下次再见。”
商人原是一个聪明能干的人，借了些钱，在巴黎亲自偿还给那些债主，收回了债据。他像鹦鹉一样快活，回到家中，心里计算这次出门，除掉消费以外，应已净赚了一千法郎。
他的妻照例在门口迎接。那天晚上他俩很快乐，因为他又发了财，又清了债。天亮的时候，商人重新抱住他的妻，吻着她的脸，不禁又想耍起来。“好了，”她道，“我的天，你玩够了吧！”他俩又放肆起来，直到最后，商人说道，“的确，我的妻，我实在不由得不有些气你。你知道为什么？我想你把我同教兄约翰之间的友谊弄得生疏了。你该在我去巴黎之前先告诉我一句，他已把那一百法郎付还了你，并且他还有什么证据的。我同他讲起要借钱的事，他有些不高兴，看他脸上表情就知道。可是，天在头上，我想也不必多问他了。我劝你，妻子，下次不要这样。如果我不在家的时候债户还了你什么债，你总该告诉我，否则由于你不小心，我又去问人家讨一笔已经还过了的债。”
但她并不认错，也不害怕，却立即大胆说道：“该死的，我倒要同他拼一下，这个坏僧士！我管他什么证据。他是给了我一笔钱的，这是我所知道的。嘿，滚他妈的猪鼻子！天晓得，我以为他是为了你的缘故，给我这笔钱以维持我的体面，为了彼此亲戚关系，并且他常到我们家里来，大家都很有好感。现在既是如此，我就不妨老实告诉你。你有的是比我还拖欠得久的债户。我却可以逐日还你的；如果我还不出来，我反正是你的妻，记下账来好了，我还是要赶早还清。真话，我已全部用在衣饰上了，并没有乱花！因为我用得正当，又是为你的面子，也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我说，不要生气，让我们笑一阵、玩一阵吧。我这个身子已经全部抵押给你了；我尽可在床上还清你这笔债。对不起了，好丈夫。转过脸来，好好地对我笑一下吧。”
商人知道也无可奈何，责骂也是枉然。“那么，妻子，”他道，“我饶恕你，不过你应决心不再浪费。你的钱财应该小心使用，我要求你。”
我的故事到此为止，愿上帝给我们足够的故事，好听到老死。阿门。
船手的故事完
客店老板对船手和女修道士的趣话
“我的天哪！讲得真好，”我们的老板道，“愿你长久航海安全，好船手！愿上帝不给这僧士有好日子过！啊哈，同伴们，当心碰见这样的诡计！这僧士骗了商人，还骗了他的妻，我的圣奥司丁哪，再不要带僧士到你们家里去了！
“这个故事讲过了，我们再来找旁人；谁来另讲一个？”说着，他像女人一样客气，继续说道，“修道院女院主，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来麻烦你，我想你该可以讲一个故事了吧？好不好？你可答应么，女院主？” [3]
“好的。”她道，于是她就这样讲下去。
* * *
[1] 背叛法国的加纳伦是法国中世纪浪漫诗（如《罗兰之歌》）中出卖英雄罗兰的叛徒。
[2] 法国十三世纪有个僧士，后称为圣爱扶，这里商人可能就以他为誓。布列塔尼的圣爱扶是一三四七年被尊为圣者的，乔叟当然是知道的。至于第七世纪在英国布教的圣爱扶也许太远了一些。
[3] 女修道士受到客店老板这样尊敬，可以一方面表现女修道士的身份，一方面现实地描写着老板的耐人寻味的性格；同时给了读者一个准备，预示了女修道士的前奏与故事本身，一定是宗教气味非常浓厚的。原文是很严谨的七行诗体。故事内容是中世纪流传各国的一种民间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