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说完,L伯爵的驿马车就急驰而过,他妹妹也在车里:她刚来得及向我点一下头,表示认出我,而且不是一般点头,还示意她跟我的关系还没有到此结束。她既漂亮,人也好;因为,在我快吃完晚餐时,她哥哥的仆人送来一封短简,信中说,她冒昧地托我带一封信,要我在到达巴黎后,哪天上午有空,立即面交R夫人。仅仅作了这样的补充:她未能将她的遭遇告诉我,感到很遗憾,出于什么心情 ,她也没有考虑过——她仍欠我这笔债;要是我路过布鲁塞尔,那时又没有忘记L夫人的名字——L夫人将乐于偿还她欠的债。

那么,我要到布鲁塞尔见你,美丽的心灵,我说道——这不过是从意大利经德国到荷兰,走佛兰德那条路回去;还绕不了十站路;哪怕绕一千站呢!听这样一个受痛苦折磨的人讲述她的不幸遭遇中令人厌恶的事,分担她的痛苦,瞧着她哭!我这次旅行在道德上会得到多大喜悦呵!我整夜拿着手绢默默坐在她身旁,一边擦着这最好最美的女人脸上的泪水,尽管我擦不干她的泪泉,其间仍然有一种极微妙的感受。

这种感情没有什么不正当;然而我仍然马上用最粗的话痛骂我的心有这种感情。

我告诉过读者,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苦恋着什么人,这是我一生中独特的幸福之一;我上次的情焰,在一个拐角处突然拐弯时,被妒忌一口吹灭了,三个月前我又在伊莱扎那纯净的蜡烛上把它点燃——我点火时,曾发誓说,这火应该维持到我走完全程——我为什么要掩饰这事呢?我对她发过誓保证永不变心——她有权要求得到我的整个心——我的感情一分散,即被削弱——感情外露,即是拿感情去冒险:因为有危险,就可能有损失:——那么,你拿什么回报呢,约里克!怎么对得起这样信任你的一颗心——这样美好,这样温柔而且无可指责的一颗心?

——我不去布鲁塞尔了,我打断自己答道——但我的想象仍在活动——我想起在我们临分离时她的神色,当时我们谁都无力道声再见!我瞧着她用黑缎带系着,套在我脖子上那张小照——我一瞧就脸红——我本来要不顾一切吻吻它——但感到惭愧——这样娇嫩的花,我说道,让我两手紧紧捏着——岂不把它全毁了?——而且毁在你手上,约里克!曾经答应要把它珍藏在怀里的人!

幸福的永恒的源泉啊!我跪在地上说道——请你为我做证——也请尝过这幸福的每一位纯洁的心灵,为我做证,即使这是领我到天堂去的路,我也不到布鲁塞尔去了,除非伊莱扎跟我同行。

像这样极为激动时,心灵总是不顾理智说些过头话。

信 亚眠

幸运还未照顾过拉弗勒;因为,他一直未能建树非凡的功绩——再说,自从他侍候我以来,虽说一天几乎要干二十四小时,但还没有一件事能让他显示为我效劳的热情;这个可怜人急不可耐;后来,L伯爵的仆人来送信,既然这是第一个可以报效的机会,拉弗勒便抓住不放;为了给他的主人争面子,便领那仆人到旅馆的后厅,招待他喝了一两杯皮卡迪最好的酒;L伯爵的仆人不甘输礼,要回请拉弗勒,又把他带回L伯爵下榻的旅馆。拉弗勒那份殷勤 (因为他的外貌就是一张通行证),马上使厨房里的每个仆人跟他混熟了;一个法国人,无论有什么本事,总要露一手,决不拘谨,还不到五分钟,拉弗勒就已取出笛子,随着奏出第一个音符,他就领头跳起舞来,带动了侍女,旅馆老板 ,厨子,下手,所有在场的,猫,狗,还有一只老猴子,都跟着跳起来:我想,从古至今,还没有一个厨房有这么快乐。

L夫人经过她哥哥的套间回房去时,听到楼下那么热闹,便打铃把她的侍女 叫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她听说是那位英国绅士的仆人吹笛子,让大家玩得挺高兴,便吩咐带他上来。

既然这可怜人不能见着夫人无话可说,他在上楼时,已准备好上千句代表他主人向L夫人致意的恭维话——还编了一大篇向L夫人问安的词——告诉她,因为她旅行劳累再次安顿下来,先生,他的主人,感到失望 ——最后说,夫人赏脸送去的信,先生已收到——那么,他也赏脸,L夫人说道,派人送回信来了。

L夫人说这句话的口气,听来对这事那么深信不疑,拉弗勒不忍使她失望——他很担心我的体面——既然他能爱一个可能缺乏对女人体贴 的主人,很可能不会全不关心他自己的体面;因此,当L夫人问拉弗勒是否带来一封信时——啊,是的 ,拉弗勒说道;于是把帽子放在地上,用左手拿着右边的衣袋盖,开始用右手去摸——又如法摸另一边的衣袋——魔鬼 !——然后,又搜每一个衣袋——挨个搜了一遍,也没忘记搜表袋——遭瘟的 !——然后,拉弗勒把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放在地板上——掏出一条脏领带——一块手绢——一把梳子——一根鞭梢绳——一顶睡帽——又往帽子里瞄了一眼——真冒失 !他把信丢在旅馆的桌上了——他要跑回去取,过三分钟就把信带回来。

我刚吃完晚餐,拉弗勒就进屋来,跟我讲了他这次历险,他把整个经过简单地照实说了,仅补充了一句,要是先生忘了(偶然 )回夫人的信,这样的安排正好给他一个机会,好挽回这走错的一步 ——要不,那种事就还是原来那样。

我该不该写呢,我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规矩 ;要是我写了——就是魔鬼也不会生气:这不过是一个热心肠好心好意为我的体面多管闲事罢了;虽然他可能走错了路——或者说他这样做使我陷入困境——但他的心绝无过错——我本来没有必要写——但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看他那样子好像并没有做错事。

——很好,拉弗勒,我说道——这就够了。拉弗勒闪电般冲出房间,拿着笔,墨水,纸回来;走近桌子把这些东西放在我面前,脸上显得那样高兴,我不得不拿起笔。

我一再重新开头;虽然无话可说,而且即使写上六行,也可能言之无物,我还是写了六种不同的开头,但我总不满意。

简而言之,我没有写的情绪。

拉弗勒出去,拿玻璃杯装了一点水送来,以便稀释墨水——接着又拿来沙子和印蜡——反正还是那样:写了,撕掉,然后烧了,又重写——真该死 !我半对自己说道——我没法写这种千篇一律的信;说着,绝望地扔下笔。

我一扔下笔,拉弗勒就极为恭敬地走到桌前,先为他的冒昧连连道歉,然后说道,他衣袋里有一封信,是他的团里一个鼓手写给一个下士的老婆的,他想,应付这种场合,大概合适。

我不愿让这个可怜人扫兴——那么,我说道,请让我看看。

拉弗勒马上掏出一个肮脏的小本本放在桌上,里面塞满了皱皱巴巴的短简和情书,然后解开捆这束信的带子,一封封翻着,终于翻到他所说的那封信——这就是 !他拍拍手说道:于是先把信打开放在我面前,我看信时,他后退三步。

夫人:

我感到很痛苦,又陷入绝望,因为下士回来,我们今晚绝不可能见面了。

愿快乐万岁!全身心思念你。

没有感情,爱情就毫无意义。

没有爱情,感情就更少。

人们说,人绝不要绝望。

人们又说,下士先生星期三上岗:那么,该轮到我了,

大家都会轮到。

等到那时——爱情万岁!肉体爱万岁!

我,夫人,

向你表示最真挚的

感情和敬意

雅克·罗克

这不过是把下士改为伯爵——不提星期三上岗的事——这封信既不合适,又没有什么不对——这个可怜人既然担心我的体面,他的体面和他那封信的体面,为了使他满意——我取其精华,按自己的做法加以炮制——我盖了印,便打发他到L夫人那儿去送信——第二天早上,我们即动身去巴黎。

巴黎

如果一个人能凭车马仆从争高低,而且能带上半打仆从和两个厨子,不辞旅途跋涉的艰辛,去争一争——那么,在巴黎这样的地方正合适——他可以驱车随便从一条街的哪一头进去。

手下骑兵很弱,全部步兵不过一个小卒子的可怜的君王,最好退出战场,到内室去显本事 [1] ,只要高攀得上——我认为是高攀 ——因为,绝不可能叫一声“孩子们,我来了 !”就垂直地降落到他们当中——我来了——不论别人有什么看法。

我承认,一撇下我一人孤独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时,我最初的感受决不如我预先想象的那么讨人喜欢。我穿着灰尘仆仆的黑外衣,严肃地走到窗前,从玻璃窗外望,只见所有的人都穿着黄色、蓝色、绿色的服装,奔去“抢铁环” [2] 。——老头们手持断矛,戴着丢了面罩的头盔——年轻人则穿着金光闪闪的盔甲,个个装饰着东方的花哨的羽毛——所有的人——都挥着枪抢那个环,就像古时候那些入了迷的武士为了名誉和爱情上了比武场一样。——

唉,可怜的约里克!我说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当那亮闪闪的刀枪碰击声一响,比武开始,你就缩小为一个原子了——那就另找地方吧——找一条弯弯曲曲的胡同,尽头有个栅门的,从来没有马车驶过,或火把照过的去处——你可以跟一个像女店员 似的理发师老婆亲热地聊一聊,让你的心灵得到安慰,并进入这样的小圈子!——

——我决不干!我拿出必须送交R夫人的那封信,说道:——我要去拜访这位夫人,这是我首先要办的事。于是我叫拉弗勒马上去找一个理发师来——回来后跟我刷刷衣服。

* * *

[1] 这里暗指后文约里克被迫结交达官贵人的事。

[2] “抢铁环”,始于中世纪的一种运动。参加者骑马持矛,争夺挂在一根柱子上的小铁环,用矛尖挑得铁环者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