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发 巴黎

理发师来了,他拒绝对我的假发作任何修饰,绝不通融。他不是干不了,就是不屑于干。没办法,只好用他自己推荐的一副现成的假发。

——不过,朋友,我说道,这假发鬈怕保持不久吧。——你就是把它浸在海里,他答道,也不变形——

这个城市,什么事都那么大的气派!我想道——英国假发商的想法发挥得再过分也不过“把它浸在一桶水里”——多大的差别!就像时间之于永恒一样。

老实说,我的确讨厌一切冷冰冰的概念,我也同样讨厌形成冷冰冰的概念的那些小里小气的思想;而且,大自然的伟大作品总使我深受感动,因此,就我来说,要是办得到,我打比喻最低限度也不小于一座山。就他打比喻这一例子而言,我们对法国人的大气派只能作这样的指责——说得动听,华而不实 。毫无疑问,大海使头脑充满辽阔、浩渺的思想;但是,巴黎远在内地,我不可能坐上马车到离巴黎一百英里以外的地方去作试验——这位巴黎理发师的话毫无意义。——

一桶水,和汪洋大海相比,说起来的确显得很寒碜——不过有人会说——也有一点好处——那桶水就在隔壁房间,可以马上试验假发鬈的可靠性,不用多费事,只消一会工夫就成。

的确如此,根据对那句话所作的更坦率的修正,法国人措辞重在表白,而不在实行。

我认为,我能在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上,而不是在重大的国事上,看出民族性的明确而显著的特点;因为各国的大人物谈来谈去都是那一套,千篇一律,我才不愿意花九便士在他们当中挑选呢。

我好容易从理发师手下脱出身来,理发时间太长,想到那天晚上要到R夫人那儿去送信,已经晚了。不过,当一个人一旦浑身上下打扮得齐齐整整准备外出时,他的种种思考就变得无足轻重了。于是,我记下我住的摩德纳饭店的名字,还未决定去处,就走了——我在路上再考虑也不迟,我说道。

脉搏 巴黎

万福,你这生活上讨人喜欢的小殷勤,因为你为生活铺平了道路!有如让人一见钟情的优雅和美丽;是你,打开了这道门,让这个异邦人进去。

——请问,夫人,我说道,到喜剧歌剧院走哪条路?很乐意,先生,她放下手上的活儿说道——

——一路上我都往铺子里瞧,想找一张不致因为这样打扰而烦乱的脸,瞧了半打铺子,终于看中了这张脸,才走进去。

她坐在尽里边,面对大门的一把低矮的椅子上,正在做一对绉边——

——很乐意, 很乐意。她边说,边把活儿放在身旁一把椅子上,从坐的低矮的椅子上站起来,动作显得那么高兴,脸色也那么高兴,要是我跟她花过五十个金路易,我会说:“这个女人是会感谢的。”

你得拐弯,先生,她跟我走到铺子门口,指着我要走的那条街,说道——你得先向左拐——注意 ——有两个拐角,请走第二个拐角——走不远,你会看见一个教堂,过了教堂之后,劳驾马上向右拐,你就可以一直走到新桥 桥脚,你得过桥——过了桥,谁都乐意给你指路——

她这番指示,向我重复了三遍,说第三遍时,还像说第一遍那样温和,不厌其烦。——口气和态度 是不是有一种含义呢,的确有,除非是对于拒不接纳这一态度的心——她似乎真关心,怕我迷了路。

我并不认为,她的美对我感到她殷勤有多大关系,尽管我认为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不过,当我告诉她我多么感谢她时,我记得,我直瞧着她的眼睛——她说几遍我也道几次谢。

我出门还没走上十步,我已把她的指示忘得一干二净——于是,回过头,看见她仍站在门口——仿佛看我走错没走错——我又走回去。问她头一个拐角是在我右边还是左边——因为我全忘了。——可能吗?她半笑着说道。——当一个男人想得更多的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忠告时,我答道,这太可能了。

既然这是老实话——她像每个女人对待理所当然的事一样,略微屈一屈膝,便领受了。

等一等 !她说道,一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留住我,一边把一个小伙计从后店堂叫出来,要他准备一包手套。我正要叫他往那边送一包手套,她说道,请进,一会就准备好,他送你到那儿去。——于是,我跟着她走到店铺的尽里边,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绉边,好像想坐,她在那张低矮的椅子上坐下后,我马上在她身边坐下。

他一会就准备好了,先生,她说道——承你这番盛情,我答道,趁这一会,我很愿意向你说几句很有礼貌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偶尔做一件出于好心的事,但是,不断做事,说明也跟气质有关;没错,我补充道,如果是从那颗心流出的血,流到四肢(摸她的手腕),我敢肯定,你是世界上的女人当中脉搏跳得最好的一个——摸摸看,她伸出胳膊,说道。于是,我放下帽子,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用另一只手的食指、中指摸着脉。

——亲爱的尤金尼厄斯 [1] ,真希望你路过这儿,看见我穿着黑外衣,煞有介事地一下一下数着脉跳,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好像在她发烧、退烧的关键时刻,在观察她的体温似的——你会哈哈大笑,并从道德上就我的新职业大发议论吧?——你会笑下去,议论下去的——没错,亲爱的尤金尼厄斯,我肯定会说:“在这世界上还有比摸女人的脉 更糟糕的职业呢?”——不过,那是摸女店员的脉!你会说——而且是在开门营业的店铺里!约里克——

那更好,既然我的看法很坦率,尤金尼厄斯,即使让全世界的人看见我在摸脉,我也不在乎。

* * *

[1] 尤金尼厄斯,《项狄传》中的一个人物,原是斯特恩的密友。

丈夫 巴黎

我数脉搏数了二十下,接着在数到近四十下脉搏开始加快时,不料她的丈夫从后厅走进店里,我计数受到打扰,出了一点错——这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她说道——于是,我重新开始计数——这位先生太好了,她说道,他路过这里时竟不嫌麻烦给我摸脉——那位丈夫脱下帽子,向我鞠了一躬,说道,不胜荣幸——说罢,戴上帽子走了。

上帝呀!他出去时我自言自语道——这个男人能是这个女人的丈夫?

有少数人了解引起这番感叹准是什么原因,要是我向不了解者说明情况,但愿别让了解者听了难受。

在伦敦,老板和老板娘,仿佛一个是骨头,另一个是肉。在身、心的几种天赋才能上,有时这个占上风,有时另一个占上风,一般说来不相上下,而且彼此相配,夫妻间要多相配简直就有多相配。

在巴黎,没有比夫妻更不相同的两种人了:因为丈夫不执掌店铺的立法和行政大权,就很少到店里去——他戴着带缨子的睡帽,坐在阴暗的后屋里,不跟人来往,还是老天造就他那副未开化的粗模粗样。

只有君主制仍按撒利法 [1] 的一个天才的民族,已将这一部门,连同其他种种部门,全部让给女人——她们,由于从早到晚跟各种身份、各种大小的人物不断讨价还价,如同许多粗糙的鹅卵石,放在一个袋子里,长时间摇动,亲切地碰撞,已将粗糙不平、棱棱角角的地方磨去,不仅变得滚圆、光滑,有的女人还要像钻石那样接受打磨——丈夫 先生则跟脚下的石头差不多——

——的确——的确,男人!一人独坐不好 [2] ——你本来是为了社交,为了进行亲切的问候而生的,我们的性情由此得到改进,可请这一改进为我做证。

——脉搏跳得怎么样,先生?她说道——正好像我所期望的那样,我平静地瞧着她的眼睛说道,极为温和——她正要说点客气话作答——但拿着一包手套的小伙计走进店里——正好 ,我说道,我需要一副手套。

* * *

[1] 法国、西班牙等国于十四世纪制定的禁止女性继承王位的大法。

[2] 这里套用《圣经》用语,见《旧约·创世记》第2章第18节:“耶和华神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手套 巴黎

我一说,这位美丽的女店员就站起来,走到柜台后面,取下一包打开。我走到正对着她的那一边,手套都太大。这位美丽的女店员仍把这些手套一只一只放在我手上量——手是不会改变大小的——她求我再试一副,那似乎是最小的——她把手套张开——我的手一滑就进去了——不行,我摇一下头说道——不行,她也摇一下头说道。

有几种简单、微妙的混合神情——把任性、理智、正经、胡闹混合到这种程度,即使让巴别城 [1] 的种种语言一齐讲起来,也无法形容都是什么神情——都有感染力,而且都能立即让你感染上,你简直分不清哪一部分是感染源。还是让你们那些能说会道的人去分析,发表长篇大论吧——目前,再提一下就够了,手套不合适;于是,我们都抄上手懒洋洋地靠在柜台上——柜台很窄,我们之间的空当刚能容下那包手套。

这位美丽的女店员,一会瞧瞧手套,一会瞧瞧一边的窗户,一会又瞧瞧我。我不想打破沉默——而是学她的样,于是,我瞧瞧手套,又瞧瞧窗户,又瞧瞧手套,然后瞧瞧她——这样你来我往,周而复始。

我发觉,每次攻击我都大败——她有一双敏锐的黑眼睛,眼光透过两道长长的丝一般的睫毛射出,有很强的穿透力,因而看透了我的心和感情所在之处——说来也怪,我的确感到她的透视——

没关系,我边说,边拿起靠近手边的两双手套塞进衣袋里。

我意识到这位美丽的女店员没有多要一个里弗尔——我倒真希望她多要一个里弗尔,我正挖空心思想促成这事——

亲爱的先生,她误解了我那副窘相,说道:“你认为我能敲一个外地人的竹杠,多要几个苏吗?——而且这个外地人肯赏脸,听凭我摆布,是出于礼貌,而不是他需要手套——相信我能做得出来吗 ?”——我的确不相信!我说道:“要是你做得出来,倒是欢迎之至。”——于是,我点好钱放在她手中,鞠了一躬,头低于通常向店铺老板娘鞠的躬,然后走出去,她的小伙计带着那包手套跟在我后面。

* * *

[1] 见《旧约·创世记》第11章,耶和华在那里“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翻译 巴黎

我被领进包厢时,那里只有一个和蔼的法国老军官,没有别人。我喜欢这种人物,不仅因为一种使坏人变得更坏的职业,反倒使他的态度温和,因而尊敬这个人,也因为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已不在人世——我何不写下他的名字,直接告诉世人,他就是托拜厄斯·项狄上尉 [1] ,我最亲密的教徒和朋友,这就省得糟蹋一页篇幅;他死后这么久,我从未想到他的仁慈——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了他的缘故,我偏爱整个部队的老兵;因此,我大步走过后两排长凳,在他的旁边坐下。

这位老军官戴着一副大眼镜正专心看一本小册子,可能是关于这个歌剧的书。我刚刚坐下,他就摘下眼镜,放进一个鲨鱼皮盒里,又把眼镜和书一起放回衣袋。我欠身向他鞠了一躬。

把他这一动作译成世界上任何一种文明语言——就是这样的意思:

“包厢里来了一个可怜的外地人——看来,他谁也不认识;他就是在巴黎待上七年,也绝不可能认识,要是他走近的每一个人仍在鼻子上架着眼镜的话——这就是说,他脸上严严地关闭了交谈之门——对他的态度比对德国人还要坏。”

这位法国军官很可以大声地把这番话讲出来;如果他讲了,我也会及时地把我向他鞠躬译成法语,告诉他:“他的关怀,我心领了,为此,向他表示万分感谢。”

掌握这种速记法 ,而且能把几种神色、一举一动,及其种种变化和形态,很快译成普通话,没有比这更有助于促进社交活动的窍门了。就我来说,由于长期养成的习惯,我总是不自觉地这样做,以至于一到伦敦街上,我就边走边翻译;我不止一次站在人圈后面,还没有听上三个词,我就带着二十句不同的对话走了,我能如实地将这些话记下来,保证无误。

在米兰,有天晚上我去听马蒂尼 [2] 音乐会,正要进大厅时,F女侯爵从厅里出来,走急了一点——她差点撞上我,我才看到她;我连忙跳到一边,让她过去——她也一跳,偏跳到同一边;因此,我们俩的头碰到一起了;她马上闪到另一边,想躲开:我偏跟她一样倒霉;我也跳到那一边,又挡住她的路——我们一起跳向另一边,又跳回来——这样跳来跳去——很可笑;我们难堪得脸都红了;因此,我终于做了我本该在最初做的事——我站着一动不动,侯爵夫人不再受阻。我得等在那里,目送她走到过道尽头,这样向她赔了礼之后,才能进大厅——她回头看了两次,然后靠边走着,仿佛准备向上楼经过她身边的任何人让路似的——不对,我说道——这是卑劣的翻译,女侯爵有权要求我向她作最好的道歉;她让开的空处,就是留给我去道歉的——我连忙跑过去请求她原谅我使她受窘,说我本想为她让路。她回答说,她也想为我让路——礼尚往来,我们彼此道谢一番。她走到楼梯口,我看她附近没有献殷勤的骑士,便请求搀扶她,送她上马车——于是,我们一起下楼,每走三步,就停下来谈谈音乐会和这次遭遇——相信我,夫人,我把她扶上车时,说道,我作了六次不同的努力,想让你出去——我也作了六次努力,她答道,想让你进去——我真希望你作第七次,我说道——非常愿意,她边说边让出座位——人生太短,讲礼的时间不能太长——因此,我立即上车,她带着我跟她一道回去了——至于音乐会如何,我想,圣塞西莉亚 [3] 在场,她比我清楚。

我只补充一点,我有幸在意大利有些交往,但没有一次比由那句翻译引出的这段交往更令我感到愉快。

* * *

[1] 本书作者另一部小说《项狄传》中的主要人物,这个古怪而又仁慈的老兵,是英国小说中著名的艺术形象之一。

[2] 乔万尼·巴提斯塔·马蒂尼(1706—1784),意大利作曲家,著名教育家。

[3] 圣塞西莉亚(?—230?),罗马的女殉教者,后奉为音乐的守护神。

侏儒 巴黎

这种议论,除了一个人而外,这一辈子我从未听人发过;这个人 [1] ,可能在本章出现;既然毫无成见,我举目向剧场一望时使我感到震惊,一定有什么原因——那就是,以造成这样多侏儒为乐的无法解释的大自然玩的游戏——毫无疑问,她在某些时候,几乎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玩,但在巴黎,却使她感到无穷无尽的乐趣——这位女神似乎既聪明,又快乐。

我带着这种看法出了喜剧歌剧院 ,一路上我都按这看法打量我在街上见到的每个行人——可悲的应用!尤其是遇上极为矮小的人——脸极黑——两眼敏锐——鼻子很长——牙齿很白——下巴突出——看到这么多不幸的人,被意外事故的力量把他们从自己本来所属的一类人中赶到另一类人的一边,写下这一情况都使我感到痛苦——每三个人就有一个矮子——有的由于脑袋摇晃、驼背哈腰——有的由于罗圈腿——第三类,在他们长到第六、第七年时,被大自然的手扼住,不让长了——第四类像矮苹果树一样,处于完善、自然的状态;在他们成长之初,还是胚芽时,就没有打算长得更高。

当医生的游客可能说,这是由于包扎不当——怨恨的游客认为是缺少空气——而好奇的游客,为了支持这套理论,可能会去量量他们的房子的高度——街道狭窄,而且,这么多有产阶级 挤在六楼、七楼上几英尺见方的地方吃饭、睡觉;但我记得,大项狄先生有天晚上谈到这些事,说法与众不同,他断言道,只要孩子顺利出世,他们简直可能长到其他动物那样高大;不过,可悲的是,巴黎的公民像圈在笼子里似的,实际上已没有容纳他们的余地——我认为这对孩子没有任何好处,他说道——毫无好处——不,他提高了嗓门继续发挥道,比毫无好处还要糟糕,即使对孩子无微不至地照顾,吃营养最丰富的食物,养上二十年,二十五年之后,结果如何呢,终归长不到我的腿这样高。既然项狄先生很矮,就无话可以补充了。

这不是推理的事,我对这种解答根本不理,我只满足于这番议论的真实性,在巴黎的每条胡同小巷都可以得到证实。我经过一条从娱乐场通往皇宫的胡同,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横贯路当中的一条水沟边上发愁,我便拉着他的手扶他过去。后来,我抬起他的脸一瞧,发现他大约有四十左右——没什么,我说道,我满九十岁的时候,也会有身体好的人扶我一把。

我感到内心有些小小的准则,往往使我怜悯我们同类当中这部分长不高的可怜人,他们既没高度,也没力量为自己谋得出头之日——看到他们当中有人受糟蹋,我受不了;我刚在那位法国老军官身边坐下,看到我们的包厢下面发生了这种事,就感到厌恶。

当剧场满座时,各种身份的人,都在正厅前排尽头,在前排与头一个边厢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寻求一席之地。虽然你跟正厅的其他人一样站着看,但你还得付前排座位的票价。一个可怜的无助的矮子不知怎么挤到这种倒霉的地方——那天晚上很热,他周围的人都比他高两英尺半。他的四面八方都挡得严严实实,他受的那份罪就没法说了;但他的最大障碍是一个高大肥胖的德国人,将近七英尺高,正挡在他前面,根本无法看到舞台或演员。这个侏儒想尽办法要看一眼前面的演出,便透过德国人的胳膊与身子之间的小空隙,这边看一下,那边看一下;但是,德国人站得端端正正,可想而知,那姿势是毫不与人方便的。这个侏儒倒不如待在巴黎最深的井里;因此,侏儒很有礼貌地伸手够着德国人的衣袖,把他的苦处告诉他——德国人回过头来,像歌利亚瞧大卫那样 [2] ,往下瞧了瞧——无动于衷地恢复原来的姿势。

那时,我正从修士的小角料盒里捏出一撮鼻烟——你温和、有礼的心灵啊!已经炼得能一再容忍 !会怎么对待呢,亲爱的修士!听听这个可怜人诉苦,多好啊!

当我作内心旁白时,法国老军官看到我有点激动地抬眼仰望,冒昧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用三个词告诉了他,又补充一句,这太不人道。

这时,侏儒已陷入绝境,一气之下(这往往没有理性),告诉德国人,他要用刀子割掉他的长辫——德国人冷冷地回过头说道:请吧,只要你够得着。

受了伤害,又受侮辱,更为痛苦,无论谁受害,都会使每一个有感情的人同仇敌忾,我真能跳下包厢去打抱不平。——法国老军官却不慌不忙地办到了;他稍稍俯下身子,向一个卫兵点点头,同时用指头指指出事的地方——卫兵便向那儿挤过去——没有必要诉苦——一看就明白了;他马上用枪把德国人推到后面——然后拉着可怜的侏儒的手,把他安置在德国人前面——这是高尚的行为!我鼓掌说道——但在英格兰,老军官说道,你们不会允许这样干。

——在英格兰,亲爱的先生,我说道,我们都舒舒服服坐着 。

如果我心口不一,老军官应当使我心口一致了——因为他说,这是妙语 ——既然妙语 在巴黎总是值点什么,他给我一撮鼻烟。

* * *

[1] 指项狄上尉的哥哥,瓦尔特·项狄,即下文所说的“大项狄先生”。他在《项狄传》中就生育、教养孩子等问题,大发议论,颇多古怪的见解。

[2] 歌利亚和大卫都是《圣经》中的人物。歌利亚是巨人,所向无敌,藐视向他挑战的年轻的大卫。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17章第42节。

玫瑰 巴黎

现在轮到我问法国老军官:“怎么回事?”因为,有人大叫:“修道院长先生,举起手来 。”正厅里十几处不同的地方也随声应和,我听了,如同老军官听我对修士的呼唤一样,莫名其妙。

他告诉我,那是在上层包厢的一个穷修道院长,他猜想这位院长为了看歌剧,躲在两个女店员背后,正厅的人发现了他,硬要他在演出时举起两手。——能不能认为,我说道,牧师会摸女店员的包呢?法国老军官笑笑,凑近我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打开了我一无所知的知识的大门——

上帝呀!我吃惊得脸都白了——一个很重感情的民族,竟然如此不干不净,完全不像他们的所作所为,这可能吗——太粗鄙了 !我补充道。

老军官告诉我,对教会的这种庸俗的讽刺,开始于剧院,大约在莫里哀的《塔尔丢夫》 [1] 上演的时候——不过,像哥特人的其他遗风一样,渐渐衰落——每个国家,他继续说道,都有文雅的一面,也有粗鄙 的一面,它们在这些方面互相轮流领先、落后——大多数国家他都去过,但他发现没有一个国家没有一些为其他国家所缺少的优美处。每个国家都有好坏两个方面 ;到处都有好坏的平衡,他说道;只有了解这一点,才能使世界上一半的人,从反对别人的偏见中解放出来——旅行的好处,既然旅行关心良好的教养 ,是靠见识了大量人事和社会风习获得的;它教会我们互相容忍,而互相容忍,他向我一鞠躬,结束道,又教会我们互爱。

法国老军官发这番议论的态度,很公正,明智,正符合最初我对他的性格的好印象——我原以为我爱这个人;但恐怕我找错了对象——这是因为我个人的思想方法——差别在于,我远不能把旅行的好处说得那么好。

这种事使骑马的人和他的马同样感到厌烦——要是那匹马一路上竖起耳朵,看到没有见过的东西就吓一跳——我跟任何人一样很少这种烦恼;但我坦白承认,很多事使我感到痛苦,而且,有很多话,我在头一个月听了脸红——在第二个月,却发觉这些话无关紧要,完全无害。

我跟朗博耶夫人结识了六个星期之后,蒙她赏脸,在离城约两里格半的地方让我上了她的马车——朗博耶夫人是所有女人当中品行最端正的一个;我决不指望看到比她心地更贞洁的女人——在回城的途中,朗博耶夫人要我拉铃——我问她是不是要什么东西——没事,要撒尿 ,朗博耶夫人说道。

高雅的游客,别难过,怎么会让她把……撒在——而你们,美丽、神秘的仙女!各自去摘你们的玫瑰,撒在你们的路上吧——因为朗博耶夫人已不再摘了——我把朗博耶夫人扶下马车;我若是那贞洁的卡斯塔利 [2] 的祭师,我会最恭敬、庄严地侍候在她的水泉旁。

(第一卷完)

* * *

[1] 这出喜剧的主人公塔尔丢夫,是道貌岸然的教士,背地里却干着勾引人家的妻女,霸占其财产的勾当,典型的伪君子。据说,这个人物的原型是罗克特修道院长。

[2] 希腊神话中帕纳萨斯山上的神泉。

侍女 巴黎

这位法国老军官就旅行所发的议论,使我想到波洛涅斯 [1] 就同样的题目告诫他儿子那番话——又联想到《哈姆莱特》;又由《哈姆莱特》想到莎士比亚的其他作品,于是回家时,我在凯德孔蒂街停下来,想买全集。

书店老板说他一套全集也没有——怎么 !我说道。我从放在我们当中的柜台上的一套全集中取出一本。——他说,这一套是送来装订的,上午就要送回凡尔赛交给B伯爵。

——难道B伯爵,我说道,也看莎士比亚?这是位自由思想者 ,书店老板答道。——他喜欢看英国书;而且,先生,这位爵爷还喜欢英国人。你这话太客气了,我说道,足以使一个英国人在你的店里花上一两个金路易——书店老板鞠了一躬,正要说什么时,一个大约二十岁的正派的姑娘走进来,从她的风度和衣着看来,像是上流社会中一位虔诚女人的侍女,她要《心灵的迷误》 [2] ,书店老板马上给她一本,她掏出一个用绿缎带系着的绿缎子钱包,她用拇指和食指取出钱,付了款。既然没有让我留在书店的理由,我们便一起走出大门。

——“心灵的迷误” 跟你有什么关系?亲爱的,我说道,你简直还不了解那是什么滋味呢,你恋爱后才会知道,或者等到哪个不忠实的牧人伤了你的心,你才相信确实如此——上帝保佑 !那姑娘说道。——说得对,我说道——因为,那若是一颗善良的心,让人偷去,很可惜,这对你是一笔小小的财富,哪怕你的脸珠围翠绕,打扮得珠光宝气,也不如这颗心给你的风度好。

姑娘顺从地注意听着,手里一直拿着缎带提着缎子钱包——这钱包太小了,我捏着钱包的下部,说道——她顺手递给我——里面装得也太少,亲爱的,我说道,只要你像你漂亮的外貌一样,人也好,上天会装满你的钱包的:我手里拿着一包克朗 [3] ,准备买莎士比亚的;既然她已撒手放开钱包,我便往里面放了一个克朗;然后把缎带打了个蝴蝶结系好钱包,交还她。

姑娘向我行了个与其说是深深的屈膝礼,不如说是谦恭的屈膝礼——是心灵自己在行礼,那种平静、感谢的屈膝低身——身子的动作只不过表达了内心这番意思。我一生中给姑娘一个克朗从来没有也远远没有使我感到这么愉快过。

亲爱的,我说道,要是我不把这个克朗同忠告一起给你,我的忠告对你就毫无价值;但现在,当你看到这个克朗时,你就会想起忠告;因此,亲爱的,别把它花在缎带上。

相信我,先生,姑娘真诚地说道,我不会——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给我,通常凭信用做小小的交易时总是这样——真的,先生,我要把钱另外放一边 ,她说道。

当男人和女人之间达成道德上的协定时,他们就是到最背静的地方去,也无罪恶:因此,尽管天色已黑,但都得走同一条路,我们便无所顾忌,一道走凯德孔蒂街。

在离开时,她第二次向我行礼,走出大门还不到二十码,她好像觉得刚才还做得不够,稍停一下,又告诉我——她很感谢。

我告诉她,这是我不能不献给美德的一点小意思,我刚才把这一献礼交给的这个人,无论如何不会误解——但是,亲爱的,我在你脸上看到天真无邪——在它的路上设圈套的男人,要遭殃的!

不知怎么回事,姑娘似乎被我的话感动了——她轻轻叹息一声——我觉得我根本无权过问——因此,我再也没说什么,一直走到内弗韦尔街的拐角上,我们要在这儿分手。

——走这条路,亲爱的,我说道,可以到莫登旅馆吗?她说可以——要不,我也可以走几内高德街,前面拐弯就是。——那么,我走几内高德街,亲爱的,我说道,有两点理由:第一,我高兴,其次,我要护送你,能送多远送多远。姑娘知道我是客气——于是说道,她真希望莫登旅馆在圣皮埃尔街——你住在哪条街?我说道。——她告诉我,她是R夫人的侍女 ——上帝呀!我说道,我从亚眠带来一封信,就是要交给这位夫人——姑娘告诉我,她相信,R夫人正在等一个带信的陌生人,而且急于要见他——因此,我请姑娘向R夫人转达我的问候,说我一定在上午去拜访她。

我们交谈时,一直站在内弗韦尔街的拐角处——我们的谈话停了一会,她要把她的《心灵的迷误》放好,拿在手上不方便。——那本书有两册,她把上册放进衣袋时,我为她拿着下册;然后,她撑着衣袋,我便把下册放进去。

拉拢我们的感情的,是多么细的线啊,这种感受真美。

我们又迈步走了,姑娘走第三步时,把手挎上我的胳膊——当时我正要向她告别——但她做得那么无心、自然,说明她忘了我们素不相识。在我这方面,则强烈地感到深信不疑的血缘关系,以致情不自禁地侧过头瞧着她的脸,看能不能在她脸上找到一点家族的相似处——啐!我说道,我们不都是亲属吗?

我们走到几内高德街的拐弯处时,我停下来向她作最后告别:姑娘还要感谢我这番护送的好意——她向我说了两次再见——我也说了两次;我们的告别是如此真诚,要是在别的地方,我没准会像圣徒那样热情、圣洁地用一个仁慈的吻以示告别。

但在巴黎,既然只有男人才能相互接吻——我只能表示一下这个意思——

我求上帝保佑她。

* * *

[1] 《哈姆莱特》一剧中的御前大臣。这里指他的儿子在临动身去巴黎前,他所说的一段话,见《哈姆莱特》第一幕第三场。

[2] 法国作家小克雷比荣(1707—1777)所著小说。

[3] 英国旧币,值五先令。

通行证 巴黎

我回到旅馆时,拉弗勒跟我说,一个警官来调查我——真倒霉!我说道——我知道为什么事。现在该让读者知道了,这事未按事情发生的顺序提到,并不是忘了,而是因为要是老早交代,读者现在很可能记不起来——现在该谈了。

我冒冒失失离开伦敦,从未想到我们在跟法国打仗 [1] ;及至到了多佛,用望远镜看了布伦 [2] 后边那一带山丘之后,才想起这事,随即想到,没有通行证根本到不了那边。我只要出门走完一条街,如果回家时跟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时一样糊涂,毫无长进,我就厌恶至极;再说,这次出门是我尽最大努力寻求知识的一次尝试,我更不能容忍对这事多加考虑。于是,在听到某伯爵雇了邮船之后,便去求他带上我,做他的随员 。这位伯爵对我略有所知,因此对我不怎么为难,或者说并不为难——只是说,他愿意为我效劳,但只能送我到加来,因为他要绕道布鲁塞尔回巴黎。不过,我一旦过了加来,就可以毫无阻拦地直达巴黎;到了巴黎,我就得交朋友,自己设法过日子——让我到巴黎吧,伯爵先生,我说道——我会应付的。于是,我上了船,从此再也没想这事。

拉弗勒向我提起警官调查我——我马上想到这事——拉弗勒刚说完,旅馆老板就进屋来告诉我同样的事,还补充一句,说他还特别问到我的通行证,老板最后说,他希望我有通行证。——老实说,我可没有!我说道。

旅馆老板一听我这么说,连忙从我身边后退三步,好像躲开一个害传染病的人似的——而可怜的拉弗勒却向我走近三步,那动作就像一个善良人去救一个受难者那样——他由此赢得了我的心,而且单凭他这一品质 ,我对他的性格有了那样充分的了解,可以那样坚定地信赖它,好像他一直忠实地侍候我已有七年之久。

主啊 !旅馆老板叫道——但他惊叹之后已镇定下来,立刻改了口气——要是先生没有通行证(显而易见 ),他说道,他在巴黎多半有朋友,能为他弄一张。——据我所知没有,我满不在乎地说道。——那么,他答道,肯定 会把你送进巴士底狱,起码 也要送进夏特莱堡。啐!我说道,法国国王为人和善——他不会伤害人。——这也不碍事 ,他说道——明天早上肯定会把你送进巴士底狱。——不过,我已经在你这儿住下,租期为一个月,哪怕把所有的法国国王搬出来,我也不早一天退房。拉弗勒凑在我耳边悄声说,谁也不能反对法国国王。

天哪 !老板说道,这些英国先生都是些奇特人物 ——说罢,又发誓,断定如此之后——他便走了。

* * *

[1] 作者于一七六二年初离开伦敦到巴黎,当时英法为争夺北美、印度的所谓七年战争(1756—1763)尚未结束。一七六五年,作者又去过一次。

[2] 法国北部的一个港口,与英国的多佛隔海峡相望。

通行证 在巴黎旅馆

如果认真看待使我受窘的这件事,让拉弗勒心里难受,我于心不忍,这就是刚才我摆出大模大样满不在乎的态度的原因,为了向他显示一下这事在我心里多么微不足道,我根本不提,而且在他侍候我吃晚饭时,格外兴高采烈地大谈巴黎,谈那出喜歌剧。——拉弗勒当时也在那儿,并且跟着我走过一条条街,一直跟到书店,但看见我和一个年轻侍女 走出书店,又一道经过凯德孔蒂街,拉弗勒认为没有必要再跟着我——他对这事有了自己的看法之后,便走一条近路——回到旅馆正好听到警察要跟我找麻烦的事。

等这个老实人收拾好餐桌,下楼去吃饭时,我马上开始略微认真地考虑一下我的处境。——

——谈到这里,尤金尼厄斯,我知道,你会想到在我要动身时我们那段短短的交谈而发笑吧——这里我必须把这事作个交代。

尤金尼厄斯,因为知道我不愿受考虑过多的拖累,也同样不愿受带钱过多的拖累,便把我拉到一边,盘问我,你准备了多少钱;在我告诉他确切的数目之后,尤金尼厄斯摇摇头说不够;便掏出他的钱包,想全倒在我的钱包里。——够花了,真的,尤金尼厄斯,我说道。——你的确不够,约里克,尤金尼厄斯答道——法国和意大利我可比你了解。——不过,你没有考虑到,尤金尼厄斯,我拒不接受他的帮助,说道,到了巴黎,不超过三天,我就要想法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事,能让他们马上把我关进巴士底狱,全部由法国国王花钱,在那儿白住两个月。——请原谅,尤金尼厄斯淡淡地说道,我忘了还有这个门路。

我轻率地对待的这件事,现在严肃地找上我的门来。

当拉弗勒下了楼,剩下我一个人时,是由于我的愚蠢、冷漠、哲理,还是执拗呢,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反正我无法定下心来对这事从别的方面想一想,只能按当时向尤金尼厄斯所说的那样考虑。

——至于巴士底狱!可怕就可怕在这个词——你要尽可能往好处想,我自言自语道,巴士底狱不过是塔楼的别名——塔楼不过是一间你不能出去的房子的别名——可怜可怜那些患痛风的吧!因为他们一年要进去两次——不过,只要一天有九个里弗尔花,有纸、笔、墨水,耐性,虽不能出来,在里边也能混得不错——至少要蹲上一个月或六个星期——如果他是个无害的人,又查明无罪,在蹲满这段时间出狱之后,他会变得比入狱前更好,更懂事。

我这样算过之后,有什么事(忘了是什么事)要到院子去;记得在下楼时,对我那番道理中的妙想颇为得意——那该死的阴郁的 铅笔,我自负地说道——因为我并不羡慕它那种能用难看至极的色调来描绘人生的邪恶的本事。人们的头脑往往被它自己放大、抹黑的事物所吓坏,而把它们缩小,恢复原大、原色,又往往被头脑所忽略——确实如此,我改正了命题,说道——巴士底狱是不容小看的邪恶——但拆去它的塔楼——填平其护城壕——卸掉门口的防御栅栏——简单地称之为拘留所,而且不妨认为是神经错乱者——而不是人的暴君把你关在里面——邪恶的一面消失,你就能毫无怨言地容忍另一面。

我在这样自言自语兴头正高的时候,被一个我以为是孩子的声音所打断,那声音抱怨“它不能出来”。——我把过道看来看去,既没有看到男人,女人,也没有看到小孩,便不再注意,出了过道。

我经过道回去时,听到同样的话重复了两次;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小笼子里的一只欧椋鸟吊在那儿。——“我出不去——我出不去。”欧椋鸟说道。

我站住,瞧着这只鸟,只要有人经过过道,它就扇着翅膀扑向他们走近它的那一边,说着同样的它被囚的悲哀。——“我出不去。”欧椋鸟说道——上帝保佑你!我说道,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把你放出来;于是我把鸟笼转过来找门;那门用铁丝缠了又缠,缠得非常结实,如果不把笼子扯碎,根本打不开——我用两手扯着。

那只鸟飞到我试着解救它的那一边,把头伸出栅栏,胸部顶着栅栏,仿佛等得不耐烦了——可怜的东西!我说道,我恐怕不能让你获得自由了——“不,”欧椋鸟说道——“我出不去——我出不去。”欧椋鸟说道。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让人这么温柔地唤醒过我的感情;也不记得我一生中有哪一次出事,曾这么突然地召回过我的放荡的心情,对我的心情来说,我的理性不过是泡影。尽管那一声声鸣叫是机械的,但唱起来,音调逼真,不消片刻工夫,就把我关于巴士底狱发挥的那番道理推翻了;于是我迈着沉重的步子一边上楼,一边把我刚才下楼时说的每个字收回。

不管你怎么乔装打扮,仍然是受奴役!我说道——你仍然是一杯苦酒;虽说世世代代都有成千上万的人不得不把你喝下去,你的苦味却并不因此减少分毫。——三倍甜美、仁慈的女神啊!我向自由 说道,无论当众或在私下,人人都崇拜你,你的滋味令人感激,而且永远如此,只要天性 不变——言辞的任何色彩都不能玷污你那雪白的披风,任何化学作用也不能把你的权杖变为废铁——乡下小伙子即使吃面包渣,只要你向他笑笑,他就比那位把你逐出朝廷的国王还幸福——仁慈的上天啊!我走上最后第二级楼梯时跪下来,叫道——你伟大的施恩者啊,求你只赐给我健康,只赐给我这位美丽的女神做我的伴侣——而把主教冠,像降暴雨似的降到那些渴望得到它的人的头上吧,要是这合于天意。

囚徒 巴黎

那只笼中鸟一直纠缠不去,跟我进了我的房间;我靠近桌子坐下,把头靠在手上,开始想象被囚禁的种种痛苦。这正适合我当时的心情,便给想象力充分发挥的余地。

我要从那些生来就无遗产继承,只有受奴役的千千万万人想起;但是,这景象无论多么感动人,我发觉无法使它接近我,而且其中那么多愁苦的人群也只能使我分心。——

——我选了一个囚徒,先把他关进地牢,然后透过昏暗的栅栏门看过去,摄取他的图像。

我看到他,由于多年囚禁,期待,身子已瘦弱不堪,我也体会得到由于所希望的迟延未得所引起的,是什么样的痛苦 [1] 。我更近一点看时,看到他脸色苍白,在发烧。三十年来,那温和的西风没有他的血液吹拂过——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他没见过太阳,也没见过月亮——他的亲戚朋友的声音也没有透过那栅栏门飘进来——还有他的孩子们的声音——

——想到这儿,我悲痛至极——但我不得不继续想象这幅画的另外的部分。

在地牢里最远的那个角落,他坐在地上铺的一点麦草上,这麦草,他有时做椅子,有时做床。床头放着一些当作日历的小木棍,上面刻满了道道,记录着他在这儿度过的凄凉的日日夜夜——他手里拿着其中一根小木棍,用他那磨钝了的指甲,在木棍上磨着,在密密的道道上,再添上一道,记上又一个不幸的日子。当我挡住他那点微弱的光亮时,他抬起无助的眼睛向门口看了看,又低下——摇摇头,继续他那痛苦的工作。他转身把那根小木棍放在那堆小木棍上时,我听到他腿上的铁链当啷作响——他长叹一声——我看到那铁链已深入他的灵魂!——我哭了起来——我受不了我的想象所描绘的被囚禁的景象——我一惊而起,叫来拉弗勒,吩咐他去租一辆马车,早上九点在旅馆门口等候。

——马上走,我说道,我要去见苏瓦瑟尔公爵先生。

拉弗勒本来要侍候我上床,但我不愿让他在我脸上看出什么神色,让这个老实人心痛——我告诉他我自己上床——叫他也去睡觉。

* * *

[1] 这里套用《圣经》用语,见《旧约·箴言》第13章第12节:“所盼望的迟延未得,令人心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