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椋鸟 到凡尔赛的路上

我按预定的时间上了马车,拉弗勒在后面上了车,我便吩咐马车夫尽快赶到凡尔赛。

既然这条路上没有什么东西,或者不如说,没有我在旅行时要寻找的东西,不如把成为上一章主题的那只鸟的来历交代一下,以填补这一段空白,那是再合适不过。

当尊敬的某某先生在多佛等候起风的时候,他的马夫,一个英国小伙子,在那只鸟还不怎么会飞的时候,在岩上捉住它;他不愿把它弄死,便揣在怀里上了邮船——喂养起来,既然受到他照顾,过了一两天便渐渐喜欢它了,于是带着它平安地到了巴黎。

到了巴黎,那个小伙子花了一个里弗尔为这只欧椋鸟买了一个小笼子,他的主人住在巴黎的那五个月,他那点钱不够他干别的,便用他的母语教它学那四个简单的词——(没有教别的)——我承认,这几个词让我受惠不浅。

他的主人去意大利时,他把这只鸟给了旅馆老板——但是,它那支争取自由的歌,由于所用的语言在巴黎没有人懂 ,它并不受人看重——因此,拉弗勒用一瓶布艮第葡萄酒把它连同笼子为我买下来。

我从意大利回国时,我带着这只鸟来到它用那儿的语言学那支调子的国家——我给A爵爷讲了它的故事——A爵爷求我把这只鸟给他——过了一个星期,A爵爷把它给了B爵爷——B爵爷把它作为礼物送给C爵爷——C爵爷的侍从以一先令把它卖给了D爵爷的侍从——D爵爷又把它给了E爵爷——如此这般转手——把字母表转了一半——才从这个阶级转到平民家庭,又在普通人当中转了同样多的手——不过,既然这些人都想进去 ——而我的鸟却想出来 ——因此,它几乎像在巴黎一样不受重视。

我的许多读者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它,如果有人碰巧还见过它——请允许我告诉他们,那是我的鸟——或者声称是那只鸟的低劣的复制品。

关于它,我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仅作一点补充,从那时到现在,我已将这只可怜的欧椋鸟作为我的纹章的顶饰。——纹章如下:

——让纹章院的官员把它的脖子拧过去吧,只要他们敢。

编词儿 凡尔赛

当我打算求人保护的时候,我不愿让我的敌人观察我的心思;为此,通常我总是尽力自卫,但这次去见C公爵先生是被迫的行动——即使是选择的行动,我想,我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去干的。

我这奴性的心,一路上打了多少卑鄙的主意编肮脏的词儿啊!无论凭哪一条主意,我都该进巴士底狱。

于是,当凡尔赛在望时,只有拼凑词句,琢磨用什么姿态、声腔以讨C公爵先生欢心,才能帮我的忙——这样行了吧,我说道——这就跟一个裁缝,我又反驳道,事先也不量量他的尺寸就带上衣服去碰运气一样——傻瓜!我接着说道——先看看公爵的脸色——观察脸上有什么性格特征——注意他听你说话时站的姿势——留心他身子、四肢的一举一动的含义——至于声调——听他说出的第一声,就得了——再把以上各点凑起来,当场就能编出一段不可能使公爵讨厌的词儿——各种成分,配料,都是他的,他很可能吃这一套。

好啦!我说道,但愿这事顺利结束——又胆怯啦!仿佛天地间无论哪儿人与人都是不平等似的。要是在战场上——为什么在内室就不敢面对面呢?相信我,约里克,只要不敢这样做,人就背叛自己,天性只要出卖一次,就出卖了十次自救的机会。要是你脸上挂着一副要进巴士底狱的样子去见C公爵——我敢拿性命担保,不消半个钟头准会把你押送回巴黎。

我相信是这样,我说道——那么,凭上天发誓,我要摆出一副最轻松愉快,潇洒自如的样子去见公爵。——

——这你又错了,我答道——悠闲的心不走极端,约里克——它处于正中的地位。——得啦!得啦!我叫道,马车夫一拐进大门,我发觉我能应付自如。马车夫在院子里兜了个圈,把我送到正门时,由于这番自我教导,我发觉心情好多了,我既不像就要在台阶顶上与生命告别的受刑的人那样上台阶——也不像我飞奔着去你那儿,伊莱扎,去迎接生命那样,连蹦带跨,几大步跨上去。

当我进了客厅的门时,接待我的人,可能是管家 ,不过,看样子却更像秘书的助手,他告诉我C公爵很忙——我是初来此地的外国人,我说道,对求见的规矩一无所知,在目前这种非常时期,更糟糕的是,我还是个英国人。——他答道,这不会增加什么困难。——我向他微微点一下头,告诉他,我有要事跟公爵先生面淡。秘书向楼梯瞧瞧,好像要将这事转告什么人,正要走开似的——你可别误解我的意思,我说道;我不得不说的事,对C公爵先生毫不重要,可是对我却很重要——这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答道——对一个英勇的人来说,我说道,这根本不算一回事。——请问,先生,我接着说道,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什么时候能得到接见 ?——至少要过两个小时,他看看表说道。院子里那么多车马,似乎说明这个估计是正确的,不能指望更早——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又没有人交谈,那会儿,就跟关在巴士底狱一样难受,于是我马上回到马车上,叫马车夫送我到科登·布勒,那是最近的一家旅馆。

我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很少去我动身要去的地方。

卖糕点的 凡尔赛

走到半路上,我改变了主意,既然到了凡尔赛,我想,何不去参观一下市容;我便拉拉铃,叫马车夫驾车到主要大街去逛逛——我想,这个城不很大吧,我说道。——马车夫道声对不起,纠正了我的说法,告诉我这儿好极了,许多最体面的公爵、侯爵、伯爵都有公馆——我马上想到B伯爵,昨天晚上凯德孔蒂街上那家书店的老板夸赞的那一位。——B伯爵那么看重英国书和英国人,我想到,何不去见他,把我的事告诉他呢?于是我第二次改变主意——实际上是第三次;因为那天我原打算去见住在圣皮埃尔街上的R夫人,而且热诚地托她的侍女带了话,说我一定去拜望她——但我受制于境遇——我无法控制境遇;因此,我看见街对面有个人提着篮子,好像卖什么东西,便吩咐拉弗勒去向他打听伯爵的住址。

拉弗勒回来时,脸色有点发白,告诉我,那是个卖糕点的“圣路易骑士”——不可能,拉弗勒,我说道。拉弗勒跟我一样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但他坚持他说的话,他见到那个镶金的十字架,他说道,用它的红饰带系在纽扣孔上——还看过篮子里面,看到这个骑士卖的糕点,这总不能看错。

人生中这种挫折往往会唤起道义感,而不是好奇心,我在马车上时,不禁看了他一会——我越看他,他的十字勋章和他的篮子就越牢固地织入我的脑子里——我下了马车,向他走去。

他围着一条干净的亚麻布围裙,下面遮着膝盖,上面像一块围嘴似的,围在前胸下半部;他的十字勋章吊在围裙上部褶边下面。他那一篮子糕点上搭着一块织花餐巾,篮底也垫了一块,处处显得整整洁洁,因此,人们买他的糕点可能不仅出于同情,也同样想吃。

他既不向同情他的人,也不向想吃的人兜售,而是一动不动地提着那篮糕点站在一个公馆的拐角处,卖给那些不用恳求自愿买的人。

他大约有四十八岁——文文静静,还有点近于严肃。——我并不感到奇怪。——我走到他跟前,还不如说走到他的篮子跟前,揭开餐巾,拿起一块糕点放在手里,然后求他解释那副感动了我的外貌的内情。

他用几句话告诉了我,他在军队里干了大半辈子,在花光了他祖传的那点点财产之后,才让他管一个连队,同时得到这个十字勋章;但在上次签订和约时,他的团队被改编,整个军团还有其他团队,没有得到任何食物供应就离开了,他发觉自己到了一个荒野的世界,没有朋友,也没有一个钱——的确什么也没有,他说道,只有这个——(边说边指着他那个十字勋章)——这个可怜的骑士赢得了我的怜悯,最后以赢得我的尊敬结束这一幕。

当今的国王,他说道,是所有君主当中最慷慨的,但国王再慷慨也不能救济或奖赏每一个人,他倒了霉,只是他运气不好。他有一个矮小的妻子,他说道,他爱她,糕点就是她做的。又补充道,为了不让她和他自己缺衣少食做这种买卖,他并不感到丢人——除非上帝给他安排更好的职业。

如果对这个圣路易骑士九个月以后的遭遇略而不提,不让好人高兴高兴,那是缺德的。

他似乎经常站在进皇宫的铁门附近,既然他的十字勋章引得许多人注目,他们也像我那样打听一番——他告诉他们同样的故事,讲得那么谦虚、通情达理——终于传到国王耳里——又听说这个骑士曾经是个勇敢的军官,为人光明磊落,受到全团尊敬,他便获得每年一千五百里弗尔养老金,不再做小买卖了。

我讲了这个故事以取悦读者,也请读者允许我讲另一个故事以自娱,这未免不成体统——这两个故事交相辉映,不一起讲,则很可惜。

宝剑 雷恩 [1]

既然高官显贵们,各帝国都不免有衰落时期,有轮到自己尝到不幸和贫穷的苦头的时候——我就不停下来叙述布列塔尼的E氏家族何以逐渐衰败的原因。E侯爵同他的处境进行了顽强的斗争,为的是想保存,并让世人瞧瞧,他的祖先当年何等显赫的一点残余——由于他的祖先言行不检点,他对这点残余的权力也丧失了。所剩尚足够卑微之家 的温饱——但他有两个男孩子,指望他得到光明 ——他认为他们应该得到。——他曾用他的宝剑闯过——闯不开路——那套武器装备 花费太大——一般节俭的人家备办不起——只有经商,没有别的办法。

在法国,除了布列塔尼而外,要在其他省份干这营生,就能把他的骄傲、感情盼着它重新开花的这棵小树,从根上毁了,永不复生 [2] ——但在布列塔尼,对此有一条规定,他便加以利用,趁高官显贵们在雷恩开会之机,这位侯爵由他的两个儿子陪同,走进朝廷,恳求这个公国一条古老的法律赋予的权利;这一权利,他说道,虽然很少有人提出要求,但一样有效;他从腰间解下他的宝剑——给,他说道;收下吧,请妥为保管到我情况好转,够条件收回它的时候,拜托了。

主席接受了侯爵的宝剑——侯爵等了几分钟,看到宝剑存放到他家的档案室,才离开。

第二天,侯爵便带着全家上船,启程去马蒂尼科,经过大约十九年或二十年苦心经营,事业一帆风顺,又意外地得到本家一房远亲的遗产——便回家要求恢复贵族身份,维持原来的体面。

这桩幸运的事件,除了一位多情游客而外,别的游客是绝对碰不上的,因此,在举行这次要求恢复贵族身份的庄严仪式时,我正好在雷恩——我说它庄严——是我认为如此。

侯爵带领全家走进宫廷,他扶着他的夫人——他的大儿子扶着他的妹妹,他的小儿子,在这一排的另一边,挨着他母亲——他用手绢往脸上揩了两次——

全场一片肃静。当侯爵走到离庭上六步时,他将侯爵夫人交给小儿子搀扶,然后往前走了三步,站在他全家前面——他要求收回他的宝剑。于是,宝剑交还他,他把宝剑拿到手里,马上就拔,差点拔出剑鞘——这是他曾一度放弃的一位朋友的闪闪发亮的脸——他从剑柄开始,仔细察看这把剑,仿佛要弄清是否原来那一把——当他发现剑尖附近原有的那点锈迹时,他把剑凑近眼前,头俯在剑上,我认为我看见一滴泪掉在那儿,下面这句话可骗不了我。

“我要想别的办法 除掉它。”他说道。

说罢,侯爵把剑插入剑鞘,向保管人鞠了一躬——便带着妻子、女儿和两个儿子走了。

啊,他有这种感情,我真羡慕他!

* * *

[1] 法国旧行省布列塔尼的首府。

[2] 当时的法国,认为经商是低下的职业,贵族不许,也不屑于经商。在十八世纪二十年代访问过英国的伏尔泰,看到英国贵族经商并不有损尊严,使他大为惊奇。

通行证 凡尔赛

我得到B伯爵先生接见毫无困难。桌上摆着一套莎士比亚全集,他正在翻看,一本本翻得东倒西歪。我走到桌子跟前,先用一种使他认为我知道那是些什么书的眼色,看了看全集,然后告诉他,我登门拜访没有任何人引见,因为我知道,在他的房间里会遇上一位朋友,我相信,他会为我引见——那就是我的同胞,伟大的莎士比亚,我指着他的著作说道——劳您驾,亲爱的朋友 ,我呼唤着他的英灵道,请给我这点面子 。——

伯爵听了这奇特的介绍笑了,看到我脸色苍白,面带病容,一定要我坐安乐椅,我就坐下;为了免得他对如此冒昧的拜访费心猜测,我坦率地讲了在书店遇上的事,这事又如何促使我去找他,而不愿找法国的其他任何人,跟他谈谈我碰上一点麻烦的事——你碰上什么麻烦?请说吧,伯爵说道。于是,我把跟读者讲过的那段情节照说一遍——

——我住那家旅馆的老板,我最后说道,非要通行证不可,伯爵先生,否则要把我送进巴士底狱——不过,我并不担心,我接着说道——因为,落在世界上最有教养的民族手中,而且知道自己是老实人,不是来刺探这个国家不设防的地方,我简直想不到会受他们任意处置。——对伤病者耀武扬威,我说道,这跟法国人的英勇不相称,伯爵先生。

我说这话时,B伯爵脸上露出兴奋的红晕——别担心 ——别担心——,他说道——我当然不担心,我又答道。——再说,我有点开玩笑地接着说道,我从伦敦到巴黎,一路上是笑着来的,我不认为苏瓦瑟尔公爵先生会那么仇视欢乐,以至于让我哭着回去,作为我辛苦一趟的报酬。

我来求你,B伯爵先生(向他深深一鞠躬),是希望他不要这么办。

伯爵听我说时,态度极为和蔼,要不然,这些话我连一半也不会说——还说了一两次——金玉良言 。于是,我的事就谈到这儿——决定不再提了。

伯爵涉及什么话题就谈什么,我们谈了一些不相干的事——书,政治,男人——接着又谈到女人——上帝保佑她们!在大谈一阵女人之后,我说道:天地间没有一个男人像我那样爱女人,尽管我见过女人的种种缺点,读过所有讽刺女人的诗文,但我仍然爱她们;我深信,一个男人如果没有爱整个女性那种感情,他就不能永远爱他应该爱的某一个女人。

那么,英国先生 ,伯爵乐呵呵地说道——你不是来刺探这个国家不设防的地方 [1] ——我相信你——大概也不是来刺探女人的不设防的地方——不过请允许我猜一猜——要是你偶然 碰上可以接近她们的机会,我想这一前景也不会使你动心吧。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受不了一点点涉及猥亵的隐语的震动;在闲聊中戏谑时,我总是尽力克制;我也曾极为痛苦地大胆跟十几个女性一起讲过许许多多话——那些话,即使为了登天堂,也不敢跟一个女人讲半句。

请原谅,伯爵先生,我说道——说到你们不设防的地方,我若看到,我会用含着泪的眼睛看它——至于你们女人的不设防的地方(想到他在我心里引起的这一念头,我脸红了),在这方面,我是个虔诚的福音派信徒,而且对她们身上无论什么弱点 ,我都很同情,因此,我会给她们不设防的地方披上外衣,要是我知道怎么披的话——不过,我倒希望,我接着说道,能刺探她们那赤裸裸 的心,并透过种种风土人情和宗教的不同的外衣找出她们善良的一面,以便照此改变我的心——因此,我就来了。

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伯爵先生,我接着说道,我才没有参观皇宫——也没有游览卢森堡——也没有观光罗浮宫——也没有打算扩大我们那些图画、雕像和教堂的目录——我认为每一个美好的人就是一座殿堂,我宁愿进去看挂在里面的那些原画,放纵不羁的草图,而不愿看即使是拉斐尔那幅耶稣改变形象的画 [2] 。

急于想看到这些画的渴望,我接着说道,像激起了鉴定家心里的热情那种渴望一样急切,使我迫不及待地从我的故乡来到法国——还要从法国到意大利——这是一次心灵的悄悄的旅行,为的是探索本性 ,以及出自本性的、使我们更加彼此相爱——爱这个世界的那些感情。

伯爵对这次幸会说了许许多多客气话,还很有礼貌地补充了一句,说多亏莎士比亚才认识我——不过,顺便说一句 ,他说道,莎士比亚充满了伟大的事物——忘了通报大名这一小节——不得不请你自行通报。

* * *

[1] 原文为nakedness,有裸露、无防备等含义;下文伯爵借用这个词打趣,说了一句“猥亵的隐语”。

[2] 这是拉斐尔的最后一幅杰作,未完成,拉斐尔即去世。

通行证 凡尔赛

这一辈子,没有比告诉别人我姓甚名谁这种事更叫我为难的了——因为,我介绍任何人都比介绍我自己说得更清楚;我常常希望能用一个词介绍——就完事。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经这样介绍多少见点效——因为莎士比亚就放在桌上,又想起他的书里就有我的名字,于是拿起《哈姆莱特》,马上翻到第五幕写掘墓人那一场,指着约里克 ; [1] 我拿着那本书走过去递给伯爵,手指一直指着那个名字——我,这儿 !我说道。

不知是由于我这个实实在在的脑袋,还是由于伯爵有什么魔法,能略去七八百年这么长一段时期,使他想不起那个可怜的约里克的骷髅,反正他没听懂这样的介绍——法国人的想象力的确强于联想力——在这个世界上,我对什么事也不感到惊奇,这事就更不消说了。因为,我们教会中有一位第一流的人物,我对他的公正和父亲般的感情最为尊敬。有一次,他在同样的情况下犯了同样的错误。——“看丹麦国王的小丑写的布道文,”他说道,“我无法忍受。”——很好,阁下!我说道——不过,有两个约里克。阁下想到的约里克早在八百年前就死了,埋了;他在霍温迪勒斯 [2] 的朝廷红过一阵——另一个约里克就是本人,他可没有在哪个朝廷中红过,阁下——他摇摇头——上帝呀!我说道,你还不如把亚历山大大帝 [3] 跟亚历山大铜匠弄混呢,阁下——反正都一样,他答道——

——要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能调动阁下的教区,我说道,我相信阁下就不这么说了。

可怜的B伯爵也不过是犯了同样的错误 ——

但他是约里克啊,先生 ?伯爵叫道。我就是他 ,我说道。——你?——我——有幸和你说话的我,伯爵先生——天啦 !他边说,边拥抱我——你就是约里克 。

伯爵马上把那本莎士比亚揣进兜里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厅里。

* * *

[1] 见《哈姆莱特》第五幕第一场:“这个骷髅,先生,是国王御用的打诨角色约里克的脑袋。”

[2] 霍温迪勒斯,丹麦国王,阿姆莱瑟斯,即哈姆莱特的父亲。

[3] 参看《哈姆莱特》第五幕第一场哈姆莱特谈到亚历山大那段“疯话”。

通行证 凡尔赛

我猜不透他把那本莎士比亚揣进兜里的原因,也一样想不出他突然离开的道理——那些必然会自行解开的奥秘,不值得费那份功夫去猜测,浪费时间 ,还不如看看莎士比亚;于是拿起《无事生非》,我马上就从我坐的安乐椅上到了西西里的梅西那, [1] 尽顾了唐·彼德罗,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的事,竟把凡尔赛,伯爵,通行证置诸脑后。

人的心灵何其温驯,它能立即沉迷于那些在人们厌倦的时刻骗取希望和忧愁的幻觉!——很久以前——早在你计算我的岁数,我在这块施过魔法的大地上还没有走掉这么多日子之前,那时,我的路对我的脚来说太坎坷,对我的力气来说太陡,我便离开这条路,走上一条平坦的天鹅绒般的路,幻想用令人愉快的玫瑰花蕾撒在路上;我在这条路上散了散步,回来时感到浑身是劲,精神振作——当种种邪恶使我感到痛苦,而在这个世界上又无处躲避时,我就别寻出路——我又离开了这条路——在我对乐土 [2] 比对天堂有了更清楚的概念之后,我像埃涅阿斯那样,强迫自己进入乐土——我看见他遇见他遗弃的狄多的忧郁的幽灵 [3] ——想跟它相认——我看见那受伤害的幽灵摆摆头,一声不响转过身,离开了使她陷于不幸和耻辱的人——我忘却了怜悯自己,沉浸在她的痛苦之中——沉浸在我上学时常使我为她悲伤的那种感情之中。

这并非世人行动实系幻影——他们以幻影使自己不安也非 枉然 [4] ——因为他们把使自己骚动的问题仅仅交给理性处理,就越使自己不安,真枉然。——至于我,我可以满有把握地说,我决不能那么断然地克服我心中一点令人厌恶的感受,以致尽快把亲切温柔的感受召来,就在它的地盘上跟它斗。

我看到第三幕结尾时,B伯爵手里拿着我的通行证进来了。C公爵,他说道,既是高明的政治家,又是高明的预言家——面带笑容的人 ,公爵说道,决无危险 ——要是换了别人,而不是国王的小丑,伯爵补充道,这张通行证,两个小时我可弄不来。——请原谅,伯爵先生 ,我说道,我不是那个国王的小丑。——但你叫约里克啊?——对。——你开玩笑 ?——我答道,我确曾插科打诨——不过,没有得过报酬——完全由自己付出代价。

我们朝廷已经没有小丑了,伯爵先生,查理二世在位的荒淫时期,我们那个小丑,是最后一个——从此以后,我们的言谈举止逐渐变得文雅,以致在目前的朝廷中,满朝文武都是爱国者,他们一心只想为国争荣誉,谋财富,别无 所图——我们的女士都十分贞洁,清白无瑕,非常善良,也很虔诚——没有可供小丑编笑话的材料。

这就是嘲弄 !伯爵叫道。

* * *

[1] 《无事生非》一剧故事发生的地点。下文提到的几个名字,均剧中人物。

[2] 乐土,是冥界中最美好的地方,为英雄诗人,高尚人物等的灵魂的住处。见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六章。

[3] 埃涅阿斯,特洛伊的英雄,在特洛伊沦陷后,漂流到迦太基,迦太基女王狄多深深爱上他,但他奉神命离去,女王含恨自刎。后来埃涅阿斯到地府去见他父亲时,遇见了狄多的幽灵。见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四卷、第六卷。

[4] 这两句是反用《圣经》中关于“世事虚幻”的一句话,见《旧约·诗篇》第39篇第6节:“世人行动实系幻影,他们忙乱,真是枉然。”

通行证 凡尔赛

既然这张通行证是下达给各地正副长官、城防司令、部队将军、高等法院法官,以及所有司法官员,命令他们准许约里克先生,国王的小丑及其行李,安静地旅行——我承认,获得这张通行证的胜利,并不因为我为此显露的那副尊容而有所减色——世界就没有不掺和其他成分的事物;我们有些最庄重的牧师,甚至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他断言,即使享受也伴着一声叹息——他们所认识的 最伟大的人物,也像一般人那样 ,临终时也不免抽搐一下。

记得庄重而博学的贝沃里斯基厄斯 [1] ,在评注亚当的后代,写一条注写到一半时,很自然地停下来,给读者讲述他的窗户外沿上的一对麻雀;他写作时,它们一直跟他捣乱,终于扰得他完全放下系谱学的写作。

这真怪!贝沃里斯基厄斯写道,但确有其事,因为,我感到好奇,把这些事一次次记了下来——我本来可以把那条注的后一半写完,但在这点时间里,那只公麻雀却一再跟它的伴儿亲热,多达二十三次半,竟打断了我的工作。

上天对他的造物何等仁慈!贝沃里斯基厄斯补充道。

活该倒霉的约里克啊!你的最庄重的教友尚且能把这事写下来公诸于众,你在书房里抄这么一段,倒满脸绯红。

不过,这对我的旅行无关紧要——为此,请多多——请多多包涵。

* * *

[1] 贝沃里斯基厄斯(1594—1647),荷兰神学家,写过医学等多种著作。

性格特征 凡尔赛

你觉得法国人怎么样?B伯爵把通行证给我之后,说道。

读者可能会以为,在获得这样殷勤有礼的证明之后,不可能为说几句恭维话回答这个提问感到为难。

——这且不说 ——坦率地说吧,他说道;你发现我们法国人为世人所称道的文雅了吗?——我看到的一切,我说道,都证实了这一点——的确,伯爵说道。——法国人讲礼貌。 ——有点过分,我答道。

伯爵注意过分这个词;而且认为我有言外之意。我辩解了半天,我也能同样振振有词地予以驳斥——他坚持说我有保留,一定要我坦率地谈我的看法。

我相信,伯爵先生,我说道,人有一定的音域,跟一件乐器一样;而且,社会义务和其他义务都轮流需要他心中的每个音键;因此,要是你起音太高或太低,记在乐谱上,必然不是高音部分,就是低音部分,记不下。B伯爵不懂音乐,要我用别的方式解释。一个文雅的民族,亲爱的伯爵,我说道,使各民族受惠;再说,文雅本身,就像女性一样,有很多迷人之处,要说它也会有害处,那是违心的话;但我仍然相信,总的来说,人能够达到的完美,有一定的界限——如果超越了界限,他们宁可跟人交换,而不愿获得优秀品质。就我们谈的这个题目而论,我不敢说法国人受文雅的害有多深——不过,正在陶冶以达到法国人所特有的那种文雅风度的英国人,如果深受其害,我们即使不失去内心的礼貌 ,(这往往使我们做好事,而不是举止有礼貌)至少也会失去性格上显著的多样性和独特性,这些特点不仅使他们各不相同,也不同于世界各国的人。

我口袋里揣了几个光滑得像玻璃一样有威廉王像的先令;我料到在说明我的假设时它们会派上用场,说到这里,我已把它们拿在手上——

瞧,伯爵先生,我站起来说道,一边把那几个先令放在他前面的桌上——它们在这个或那个人的口袋里互相叮叮当当磨来蹭去,有七十年了,现在变得一模一样,你简直看不出这个跟那个的区别。

英国人,就像古老的奖章一样,彼此保持一定距离,只不过转过几个人的手,仍保留了自然的巧手给予它们的最初那副见棱见角的模样——摸起来虽然不舒服——不过那铭文清晰可见,一眼就能看清上面的图像和文字。——不过,伯爵先生,我补充道,法国人想磨去我刚才所说的棱角,他们有很多突出的优点,还是不要这样干为好——他们实在是天地间一个忠诚、勇敢、慷慨、天才、温和的民族——如果说他们还有缺点——那就是太认真 。

上帝啊! 伯爵从椅子上站起来,叫道。

你开玩笑 ,他改了惊叹口气,说道。——我把手放在胸上,最真诚、庄严地向他保证说,这是我固定不移的看法。

伯爵说伤了他的感情,因为当时他已约好去跟C公爵吃饭,不能留下来听我说明理由。

要是路不算太远,我请你在离开法国之前到凡尔赛来吃顿便饭,请告诉我你收回了你的意见——或者,抱什么态度坚持你的意见。——如果你的确坚持不改,英国先生,他说道,你就得使出全副本事来,因为你在跟全世界的人作对。——我答应伯爵,在去意大利之前一定去叨扰——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