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惑 巴黎

我在旅馆前下了车之后,门房告诉我刚才一个带着一个帽盒子的年轻女人找过我。——不知道她走没走,门房说道。我从他那里取了我房间的钥匙就上楼;我走到离我的房门前的楼梯口不过十级台阶时,遇见她正缓缓地下楼。

那正是我陪她在凯德孔蒂街上走过的那位美丽的侍女,R夫人派她到莫登旅馆附近的时装店 办点事;因为我未能去拜访她,还叫她打听我是否已离开巴黎;如已离开,是否有留给她的信。

那位美丽的侍女既然离我的房门很近,便转身跟我进了房间,等我写明信片。

那是五月末的一个晴朗、宁静的傍晚——猩红色的窗帘(跟帐幔一个颜色)已拉上——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帘把很温暖的色调映在美丽的侍女脸上,竟使我以为她羞红了脸——这么一想也使我羞红了脸——我们又是单独在一起;因此,头一阵脸红还未消退,又添了一层红晕。

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半内疚的脸红,那主要怪血液,不能怪那个男人——血液从心里一涌而上,美德立即紧随其后——并不是为了召回它,而是为了让神经对它的体味更美妙——这是相关联的。

不过,这事我不描述了。——我先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跟前天晚上我给她那番关于美德的教导不太一致——我找明信片找了五分钟——我明知没有——我拿起笔——又放下——手发抖——我心里有鬼。

我跟任何人一样清楚,鬼是对头,如果跟它斗,它就会从我们身上逃走——但我几乎不跟它斗;由于一种恐惧感,我虽然可以克服,仍害怕可能在争斗中受伤——于是,为安全计,我放弃了胜利;我总是自己逃走,而不是想赶走它。

美丽的侍女走近我找明信片的那张写字台前——先拿起我放下的笔,又端起墨水递上来,那样子很可爱,我就要接过来了——但我不敢——亲爱的,我说道,无纸可写。——写吧,她简单地说道,写在什么上面都行。

我差点要叫出来了,那么,我要写在你的嘴唇上,美丽的姑娘。——

——我死也不会干这种事,我说道——因此,我拉着她的手领她到了门口,便嘱咐她别忘了我给她的教导——她说,她当然不会忘记——她有几分真诚地说着,转过身,把两手并拢放到我手里——此情此景,我不能不紧紧握着那双手——我想放开它;我握着它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争论,反对这样做——我仍然握着它——过了两分钟我发觉我得再次进行斗争——想到这事,我感到两腿两手都在发抖。

床脚那一头离我们站的地方不过一码半——我仍握着她的手——这事怎么发生的,我也说不清,但我没请她——也没有拉她——也没想到床——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都坐下了。

我正要把小钱包给你看呢,美丽的侍女说道,那是我今天做来装你那个克朗的。于是,她把手伸进挨着我这边的右边的口袋,摸了一会——又伸进左边的口袋——“她把钱包丢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平静地等待过——到底还是在右边的口袋里——她取出来;钱包是绿府绸做的,用一点絮了东西的白缎子做衬里,大小正好能装那个克朗——她把钱包放在我手里——很好看;我拿着钱包,手背靠在她的膝上有十分钟,一会瞧着钱包——一会瞧钱包的一边。

我的宽领带的褶边上有一两处绽线——美丽的侍女,一声不响,拿出小针线夹,穿上针,将它缝上——我预见到,这会拿当代的荣耀 [1] 冒险;在缝的时候,她的手在我脖子上晃来晃去,我感到幻想在我头上编织的荣耀的桂冠摇摇欲坠。

她走路时鞋带松了,鞋扣刚掉下来——瞧,美丽的侍女抬起脚,说道——作为回报,我非给她扣上鞋带不可,于是,把鞋带穿进去——我扣上之后,又抬起她另一只脚,看看两只鞋是否都系好了——由于抬得太突然——这不可避免使美丽的侍女失去重心——于是——

* * *

[1] “……的荣耀”,《圣经》常用语,这里应指美德。

征服

是的——于是——你们那土疙瘩脑袋,冷漠心肠能说服或掩饰你们的热情的人,告诉我,人有热情犯了什么罪?人的心灵怎么能对情绪之父 [1] 负责?除非他受热情支配干出什么事。

如果本性那仁慈的网本来就是这样织就,网上缠着几根爱和情欲的丝,为了拔掉这几根丝就非得把网扯破吗?我有这样的禁欲主义,就鞭打我吧,本性的伟大统治者啊!我自言自语道——不管您把我置于何种处境考验我的美德——我会冒多大的危险——我的处境如何——请让我体味一下出自本性的种种活动,那是我作为人的活动,要是我作为一个好人支配这些活动,其后果,我将提请您公断——因为是您造就我们,不是我们造就自己。

说罢,我扶起美丽的侍女,领她出了房间——她一直在我身边,等我锁好门,把钥匙放进口袋——于是 ——最后胜利已见分晓——我吻了一下她的脸,又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安全地到了旅馆门口,到这时,才见分晓呢。

* * *

[1] 指引起情绪的血液。参看本书第5页注③。

奥秘 巴黎

一个人如果了解内心,他就会了解我不可能马上回房间去——因为,那如同在一支唤起了我的感情的乐曲的结尾,按下一个冷冰冰的音键和它的降三度音——因此,在我放开了侍女的手之后,我在旅馆的大门前待了一阵,瞧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对他们作一些推测,直到我的注意力集中于一个人,因为,他推翻了我对他所作的种种推断。

那是个高个子,有一副哲学家的严肃、阴沉的容貌,他在街上从容地走来走去,走到离旅馆大门的每一边大约六十步的样子就转身——五十二岁左右——胳膊下夹一根小藤杖——身穿深褐色的外衣、背心和紧身裤,似乎穿了好些年——不过,还干净,他一身都显得有点寒酸的整洁 的样子。从他向遇上的许多人揭揭帽子和搭话的态度判断,我看出他在乞讨;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两个苏,准备等他转过身找上我时给他——他没有向我讨什么就走了过去——但是,他还没走出五步远,就向一个小个子女人乞讨——我本来很可能把那两个苏送掉了。——他刚向那个女人乞讨了,马上又向走来的另一个女人揭揭帽子。——一个老绅士慢慢走过来——随后,一个时髦的年轻绅士又走过来——他让他们两个过去,没有乞讨,我站在那儿看了他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来回走了十二次,发觉他始终按同样的计划行事。

这当中,有两点非常奇特,使我动了脑筋,但毫无结果——其一,这个人为什么只向女性讲他的事——其次,讲些什么,又是哪一种辩才,能把女人的心说软了,而他知道用来对付男人就不灵。

还有两种情节跟这一奥秘纠缠在一起——一是,他跟每个女人讲他那一套话时,都是凑近耳边说的,那样子,很像讲什么秘密,而不是乞讨——二是,一说就灵——他拦住一个女人,她总是掏出钱包,马上给他几个钱。

我想不出什么道理来解释这一现象。

这一晚上我有个谜解闷了,便上楼回我的房间。

讲良心的一例 巴黎

旅馆老板紧跟着我上了楼,进屋就告诉我,我必须另找住处。——怎么回事,朋友?我说道。他回答说,那天晚上我跟一个年轻女人锁在房间里混了两个钟头,这违犯了他的店规。——很好,我说道,那么,咱们好说好散——因为,那个姑娘并不更坏——我也并不更坏——你也会跟原来一样。——这尽够坏他旅馆的声誉了,他说道。——你瞧,先生 ,他指着床脚那一头我们坐过的地方说道。——我承认,那儿有点像证据的迹象;但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向他说明任何一点情况,就劝他心平气和睡一觉,因为那天晚上我决定这么办,又说,在吃早饭时付清我欠的账。

你就是跟二十个姑娘混,他说道,我也不在乎,先生——比我指望的,我打断他道,还多二十个呢——除非在早上,他补充道。——在巴黎难道早晚的差别竟关系到是否有罪?——这在丑闻上,他说道,本来有关系。——我的心倒还能明辨是非,不能认为我当时受不了,对他发脾气。——我承认,旅馆老板又说道,在巴黎一个外国人少不了有送上门的机会,买丝带,丝袜,绉边什么的——要是一个女人带着盒子来,那就没关系。——啊,凭良心说,我说道,她带了个盒子;但我根本没看里边的东西。那么,他说道,先生 什么也没买。——一点也没有买,我答道。因为,他说道,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会凭良心 对待你的女人。——但我必须在今天晚上见她,我说道。——他向我深深一鞠躬,便下楼去。

我要击败这个旅馆老板,我叫道——然后怎么样?——然后让他明白我知道他是个卑鄙的家伙。——又怎么样?又怎么样!——我差点要说为了别人。——我再找不出理由充分的回答了。——我这个计划,多半是憋气,没有什么原则,在实施前我就讨厌。

过了几分钟,那个女店员带着丝带盒子来了——反正我什么也不买,我心里说道。

女店员什么东西都要给我看——我是难以讨好的,她似乎没看出来;她打开小盒子,把她的丝带一条接一条全摆在我面前——以不厌其烦的最可爱的态度把丝带一条条摊开,又一条条叠好——这时我可能买了——也可能不买——她简直愿意按我出的价全卖给我——这个可怜人似乎急于要得到一个便士,竭力说服我,她那态度,有点像生意经,我倒觉得很朴实、可亲。

人如果没有一点可欺的憨厚老实,那就更糟——我的心软了,像放弃第一次下的决心那样平静地放弃了第二次下的决心——何必为了另一个人的罪恶惩罚一个人呢?要是你依附于这个像暴君一样的主人,我想道,一边抬起头看着她的脸,你挣面包就更难了。

即使我的钱包里只有四个金路易,我也要花三个金路易买了一对绉边才能把她打发走。

——旅馆老板会跟她分点好处——没关系——我不过做了一件许多可怜人不会做,也想不到的事,按先前他们付的价付钱罢了。

哑谜 巴黎

拉弗勒上楼来侍候我吃晚饭时,告诉我,旅馆老板因为叫我另找住处,冒犯了我,感到很过意不去。

一个看重睡一夜好觉的人,只要办得到,是不会满怀仇恨躺下的——因此,我吩咐拉弗勒去告诉旅馆老板,说在我这方面,因为这事由我引起,也感到抱歉——你要愿意,也可以告诉他,我补充道,要是那个年轻女人再来,我不见她。

这对他并不是牺牲,而是对我,因为我险些栽了跟斗之后,就决定,只有带着我进巴黎时的全部美德,如果可能的话,离开巴黎,决不再冒险。

这有失高贵的身份,先生 ,拉弗勒边说,边向我深深一鞠躬——没准先生会再次 改变他的心意——如果(万一 )他愿意开开心——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事开心,我打断他道。

上帝呀 !拉弗勒说道——于是他收拾桌子。

过了一个钟头,他来侍候我上床,显得比平常殷勤——有事想跟我说,或有什么要求,话挂在嘴边,总说不出口:我想不出是什么事;要琢磨,真得给我添点麻烦,因为我脑子里还有个有趣得多的谜,就是关于在旅馆门前乞讨的那个人的谜——我非弄清谜底不可;这并非出于好奇——这种打听的原则太低了,一般来说,我不愿意花两个苏满足好奇心——但是,你能那么快,那么有把握地把你接近的每个女人的心说软了,我以为这个秘密至少抵得上点金石,要是我有东西印度群岛,我愿拿出一个,换取这个秘密。

我脑子里把这事翻来覆去琢磨了一整夜,毫无结果;早上醒来时,发觉我的心情被我的梦 扰得像当年巴比伦王作了梦那样烦乱;我毫不犹豫地断言,要把这个梦解出来,一定会像当年难倒迦勒底的聪明人那样,难倒巴黎所有的聪明人。 [1]

* * *

[1] 这一段涉及的《圣经》故事,见《旧约·但以理书》第2章: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做了梦,心里烦乱……王吩咐人将术士……和迦勒底人召来……迦勒底人在王面前回答说:“世上没有人能将王所问的事说出来。”

星期日 巴黎

那天是星期日,早上,拉弗勒端着我的咖啡,面包,黄油进来时,他打扮得那么漂亮,我简直认他不出了。

我在蒙特吕尔跟他订了契约,答应到了巴黎之后,给他买一顶带银扣、银圈的新帽子,另给四个金路易作装饰 用;说句公道话,这个可怜人拿这点钱创造了奇迹。

他买了一件鲜亮、干净、漂亮的猩红色上衣,一条同样颜色的紧身裤——这身衣服,他说道,一点没穿旧——竟告诉我,真该死——衣服看起来那么新,我宁愿认为这是我给他买的新衣服,而不是从弗里佩里路弄来的旧货,虽然我明知这办不到,我还是要这样哄骗一下我的幻想。

这是一种使人在巴黎不感到难受的微妙处。

他还买了一件漂亮的绣得很花哨的蓝缎子背心——这件的确穿得有点旧了,但洗刷得很干净——金线已作了修饰,总的来看,就是花哨——那蓝色不是紫罗兰色,倒跟上衣、紧身裤相配,他从这点钱还挤出一点买了一个新假发网和一条宽绸领带;还硬要旧货商给他的紧身裤膝部配了一副金色袜带——他还花了他自己的四个里弗尔买了一副绣得很漂亮的 绉边——又花了五个里弗尔买了一双白丝袜——还有,最妙的是,自然给他一副漂亮身材,没有让他花一个苏。

他就这身打扮,头发梳成最时髦的样式,胸上戴着一束漂亮的花束,走进房间——简言之,他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有过节的样子,马上使我想起今天是星期日——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看,又马上想起昨天晚上他想求我的事,他也要像巴黎的每一个人过星期天那样过一天。我刚这样猜,拉弗勒就极谦恭,但又带着仿佛我不会拒绝他的信赖的神情,要求我放他一天假,好在情人面前献殷勤。

现在我正打算在R夫人面前 献殷勤——为此,我保留了马车,而且,有一个打扮得像拉弗勒那么漂亮的仆人在车后,不会有损我的面子,这回要是不带上他岂不大煞风景。

不过,处于这样的窘境,我们必须诉诸感情 ,而不是争论——做奴仆的男男女女,受合同的约束,是丧失了自由,而不是天性,他们也是血肉之躯,虽然他们在为奴之家 [1] ,也有自己小小的虚荣心和愿望,像他们的监工一样——毫无疑问,他们给自我牺牲定了价——但他们所期望的往往很不合情理,以致我总是使他们失望,除非我对他们没有这种权力。

瞧!——瞧,仆人在此 [2] ——这马上解除了我作为主人的权力——

你去吧,拉弗勒,我说道。——

你到巴黎才这么几天,拉弗勒,我说道,能找上个什么样的情人啊?拉弗勒把手放在胸上,说道,是B伯爵先生家干活的一个小姑娘 。——拉弗勒天生爱交际;老实说,他也跟他主人一样很少放过机会——于是,不知他是怎么搞的——这只有天知道——在我忙于办通行证这段时间,他竟在楼梯口上跟那个姑娘 搭上了;既然我有足够的时间说服伯爵帮我的忙,他也能设法利用这点时间赢得姑娘对他的欢心——看来,那天那一家人都要到巴黎来,他跟她,还有两三个伯爵的家人,约好在林荫道 聚会。

快乐的民族啊!一星期至少玩一次,准能使你摆脱一切烦恼;唱吧,跳吧,玩掉深重的愁苦,这愁苦已把其他民族的心灵压弯了腰。

* * *

[1] 为奴之家,《圣经》用语,见《旧约》《出埃及记》《申命记》等篇。

[2] 仆人应答时表示谦恭的常用语,多见于《圣经》。

片段 巴黎

拉弗勒给我留下了一点东西,没料到,无论他或我都不可能想到,我竟拿它消磨了一天。

他原来把一小块黄油放在一张红醋栗叶子上托着送来;但那天早上天气暖和,他有个拿黄油的好办法,便要了一张废纸隔着手和叶子——既然那张纸可以做盘子,我叫他就那样放在桌上,又叫他去找包饭的,给我订午饭,我决定在屋里待一天;早饭,我自己吃。

我吃完黄油之后,把那张红醋栗叶子扔出窗外,正要扔那张废纸时——但停下来看了一行,又吸引我看第二行,第三行——我认为那张废纸还有点意思,扔了可惜;便关上窗子,把椅子拉到窗边,坐下来看。

那是用拉伯雷 [1] 时代的古法文写的,据我所知,也可能出自他的手笔——而且是用哥特体字印的;由于潮湿和年深日久,字迹已褪色或消失,要认出一言半语得煞费苦心——我扔下不看了;然后给尤金尼厄斯写了一封信——然后又拿起来,耐着性子硬看下去——为了恢复耐性,我给伊莱扎写了封信。——它仍然抓住我不松手;唯其难懂,倒促使我愈想看懂。

我吃了午饭;喝了一瓶布艮第葡萄酒,让脑袋开了窍之后,又看起来——我几乎像格鲁特或雅各布·斯庞 [2] 研究一段天书似的铭文那样,专心致志地对它琢磨了两三个小时,我才认为看懂了;但为了弄清楚,我认为最好是把它译为英文,再看看像什么样子——于是,我像闲散的人那样悠闲地动了笔,有时写上一句——有时遛一两个弯——有时看看窗外熙来攘往的世界;因此,到晚上九点才译完——然后开始看,译文如下。

* * *

[1] 拉伯雷(约1494—1553),法国作家。本书作者曾受其影响。

[2] 格鲁特(1560—1627),荷兰考古学家。雅克布·斯庞,法国考古学家。

片段 巴黎

——既然公证人的太太那么大的火气,要跟公证人争个你长我短——我希望,公证人说道(扔下羊皮纸文件),这儿有另外一个公证人把这一切都记下来,做公证才好——

——那么,你要干什么,先生?她猛一下站起来,说道——公证人的太太是个有点火爆的女人,公证人认为还是轻言细语回答为好,免得引起一场风暴——我上床睡觉,公证人答道。——你可以到魔鬼那儿去,公证人的太太答道。

偏偏家里只有一张床,由于另外两间房没有摆床,这是巴黎的惯例,而公证人又不愿跟迫不及待当时就要打发他去见魔鬼的女人同床,他只得戴上帽子,拿起手杖,披上短斗篷,因为那天晚上风很大,于是很不自在地向新桥 走去。

世界上凡是走过新桥 的人都一定会承认,在历来所建的桥当中,它是在由水陆构成的地球上把陆地与陆地联结起来的最高雅——最精美——最宏伟——最轻巧——最长——最宽的桥——

由这句话看来,这一片段的作者似乎不是法国人。

巴黎神学院的神学家和博士们能断然提出来反驳这种说法的最严重的错误在于,只要巴黎市内或郊区有一点点风,这儿呼叫神圣的上帝 [1] 的声音,就比全市其他空旷地方叫得更亵渎神明——而且还有理由,那些先生的遭遇很有说服力;因为,风并不先叫一声“当心,水 ” [2] ,而且根本料不到什么时候会一阵阵向你刮来,以致戴着帽子过桥的人当中,很少人,五十个人当中还不到一个,能不豁出两个半里弗尔去冒险,一顶帽子顶多值这些钱。

可怜的公证人,经过哨兵岗亭时,无意识地用手杖敲敲岗亭边,但在抬起手杖时,手杖头挂上哨兵的帽箍,把帽子挑了起来,越过栏杆的尖头,掉进塞纳河——

——有害的风 ,抓住那顶帽子的船夫说道,不一定对人人都不利 。 [3]

哨兵因为是个好夸口的加斯科尼人,马上把胡子往上一捻,把他的火枪端平了。

当年的火枪要用火柴点火发射;有个老太婆走到桥头遇上一阵风把她的纸灯笼吹灭了,她借了哨兵的火柴点灯笼——这会工夫倒让这个好夸口的人消了火气,还是化害为利的好——有害的风 ,他说道,一边一把抓下公证人的海狸皮帽,并用船夫用的谚语把虏获物合法化。

可怜的公证人过了桥,在经过多芬大街到圣日尔曼的福布尔街时,边走边这样自悲自叹:

我这不幸的人啊!公证人说道,我这一辈子都得受暴风捉弄——生来就是受气包,无论走到哪里,都得忍受针对我和我的职业的恶言恶语的暴风——慑于教会的雷霆,我不得不跟一个像暴风的女人结婚——家里的风把我赶出家门——桥上的风又夺去了我的海狸皮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逼得我在一个大风天光着头来到这儿——我的头往哪儿搁呵?——不幸的人!罗盘上有三十二个方位,从哪个方位刮来的风,才对你像对其他人那样有利呢!

公证人如此这般诉着苦,经过一条黑漆漆的胡同时,听见一个声音叫一个姑娘,要她快去找下一个公证人——既然这位公证人就是下一个,便利用这个身份,经胡同走到门前,穿过一个古老的客厅,被引进一间大房间,那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根长矛——一副护胸甲——一把生锈的旧剑和一条子弹带,等距离地挂在墙上不同的地方。

一个老人用一只手托着头躺在床上,他以前是个绅士,如果血统没有随着破产而败坏,当时也还是个绅士;床边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根点着的蜡烛,桌旁摆了一把椅子——公证人便在这把椅子上就座,取出他放在口袋里的角料墨水盒和一两张纸,摆在面前,把笔蘸蘸墨水,便俯在桌上,一切安排就绪,准备写下这位绅士的遗愿和遗嘱。

唉!公证人先生,绅士稍稍抬起身子说道,我没有一点要付遗产税的东西可以遗赠,只有我的身世,如果我不能把它作为遗产留给世人,我死不瞑目;从这份遗产中得到的好处,我遗赠给你,作为你代笔的酬劳——这个故事非同寻常,世人都应当读一读——它会让你全家繁荣、昌盛——公证人蘸蘸墨水。——我一生中种种遭遇的全能引导者呵!老绅士虔诚地抬起头,两手伸向天空,说道,你的手曾经领着我穿过迷宫似的陌生的道路,来到这家徒四壁的凄凉境地,现在请你帮助我这年老体弱,心已破碎的人,恢复衰退的记忆吧!用你永恒真实的圣灵引导我的语言,好让这个陌生人只写下记在那本“记录”上的事,根据其中的记载,他紧扣两手说道,我将被宣告有罪,或无罪!——公证人拿起笔把笔尖对着蜡烛看着——

——这个故事,公证人先生,绅士说道,会唤起天性中的种种感情——会扼杀仁慈的感情,也会用怜悯触动即使是残酷的心——

——公证人已心急如火,很想开始记录,第三次把他的笔伸进墨水盒里——老绅士向公证人稍稍侧过身子,开始用这样的话口述他的故事——

——还有下文呢,在哪儿,拉弗勒?我说道,当时他刚进屋。

* * *

[1] 这里用作惊叹词,抱怨风大而发。

[2] 这是当时从楼上往街上倒脏水时警告过路行人的喊声。

[3] 英国谚语,意思是:对某些人有害的事,可能对另外一些人有利。

片段及花束 巴黎

等拉弗勒走近桌前,听明白了我要什么,他告诉我,另外还有两张,他拿来包在一束花的梗子上,为的是把它包紧,他在林荫道上把花送给了那个姑娘 ——那么,求求你,拉弗勒,我说道,你到B伯爵住的旅馆去找她,看你能不能弄到 ——没问题,拉弗勒说道——说罢拔腿就跑。

不一会,这个可怜人就回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一脸失望的神色,仅仅由于没有找回他要的那张纸还不至于那样——天哪 !他向她亲切告别之后,还不到两分钟——他那不忠实的情人就把他的爱情的信物 送给了伯爵的一个仆人——那仆人又送给一个年轻的女裁缝——女裁缝又送给一个提琴手,那张纸就包在那束花的花梗上。——我们的不幸都牵连在一起了——我叹了一口气——拉弗勒也叹了一口气,听来像我的回声似的——

太不忠实了!拉弗勒叫道——太倒霉了!我说道。——

她要是把它弄丢了,先生,拉弗勒说道,我还不至于难受——我要是找到了,拉弗勒,我说道,我也不会。

我是否找到,以后会见分晓。

施舍的一幕 巴黎

即使不屑或害怕走黑道的人,也可能极好,适于干许许多多事;但要成为多情游客却不行。我认为,我所看到的白天发生在大街上的种种情况,没有什么意思——天性害羞,不愿当众表演;不过,你有时可以在这样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看到她的独幕短剧,抵得上一打法国戏合在一起的全部感情——但这些戏的确 好:——既然这些戏适于写英雄人物,又适于为传教士所用,只要我手上有一件光彩的,而不是普通的事要办,我总是根据这些戏编写布道文——至于经文——“加帕多家,本都,亚西亚,弗吕家,旁非利亚” [1] ——这跟《圣经》中任何一段一样可用。

有一条很长的黑胡同从喜歌剧院通向一条小街;只有屈尊等出租马车 的,或散戏后想悄悄步行的少数人才走这条胡同。在胡同尽头,靠近剧院那一头,有一支小蜡烛照明,你走到半路上就没亮了,只照着门附近的地方——那蜡烛不如说是装饰,不管用;看起来就像一颗固定的亮度最小的星星;它虽然亮着——不过,据我们所知,它对世人没有什么好处。

我沿着这条胡同往回走,离那道门有五六步时,我看出有两位女士手挽手,背靠着墙站着,我猜她们是在等出租马车 ——因为她们靠近门边,我认为她们有优先权,便侧着身子靠过去,在离她们一码多一点的地方,悄悄站住——我穿着黑衣服,别人几乎看不见。

靠近我这边那位女士,是个瘦高个,大约三十六岁;另一位女士,身材、个头差不多,大约四十岁;她们两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为人妻子,或为寡妇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没有被爱抚弄得筋疲力尽,没有受过亲切问候打扰的两个贞洁的修女,我本想让她们高兴一下——那天晚上,她们注定要从别处得到愉快。

一个说得娓娓动听,音调甜美的低低的声音,向她们乞讨,看在上天分上,给一个十二苏的硬币。我认为这真是绝无仅有,一个乞丐居然定下施舍的数目——这数目竟多达平常在黑暗中给的钱的十二倍。她们一听,似乎跟我一样吃了一惊。——十二苏!一个说道——一个十二苏的硬币!另一个说道——没有理他。

那个可怜人说,向小姐那样有身份的人要少了,他开不出口,说着深深一鞠躬。

啐!她们说道——我们没钱。

乞丐沉默了一会,又开始求告。

美貌的年轻小姐,他说道,请别不理我——真的,诚实的人!年轻的一个说道,我们没有零钱——那么,上帝保佑你,可怜人说道,你能给别人钱不要找头,会得到加倍的快乐!——我看到年长的一个把手伸进口袋——我看看,她说道,还有没有一个苏。——一个苏!给十二个,求告者说道;自然对你们很慷慨,也对一个可怜人慷慨些吧。

我要是有,朋友,年轻的一个说道,我很乐意给你。

美貌的施主呵!他向年长的一位说道——你那双明亮的眼睛那么可爱,即使在这黑胡同里,也显得比早上明亮,不是因为你善良,仁慈,又是什么呢?刚才圣特尔侯爵兄弟走过时,他们对你们俩赞不绝口,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两位小姐似乎大为感动,她们俩情不自禁,同时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各自掏出一个十二苏的硬币。

她们和求告者之间的争论结束了——她们之间的争论却继续下去,争的是应该由哪一个施舍这个十二苏的硬币——结果她们都给了才结束这场争论,那人也走了。

* * *

[1] 布道文必须引用《圣经》语录为宣讲的根据,这一段“经文”,见《新约·使徒行传》第2章第9节,均为地名,毫无意义。

谜底揭开 巴黎

我急忙跟在他后面:这正是在旅馆门前向女人乞讨总能得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人——我立刻发现了他的秘密,至少是其中的诀窍——那就是阿谀奉承。

美味的精华呵!你使天性感到多么爽快,天性的一切力量和一切弱点多么强烈地支持你!你跟血液厮混得多么融洽,又帮它穿过最艰难、曲折的通道进入心窝!

这个穷人既然不缺时间,这次奉承就多说了几句。可以肯定,他这套词儿没有一定之规,因为他在大街上得应付许多临时出现的情况;不过,他如何挖空心思对他的词进行修改,加味,精练,使适合某一情况——我不愿费神去盘问——那乞丐得到两个十二苏的硬币,这就够了——至于其他,那些靠阿谀奉承得到过大得多的好处的人能讲得最清楚。

巴黎

我们在世上有所进展,与其说是靠为人效劳,不如说接受效劳:如果你拿一根枯枝栽在地上,然后就要浇水,因为你栽了它。

B伯爵先生仅仅因为我办通行证的事帮我一次忙,就还要帮一次,他住在巴黎那几天,把我介绍给几位有地位的人;随后,他们又要把我引见给其他人,又辗转引见一番。

我掌握那个诀窍 很及时,正好利用这些引见的场合派点用场;要不然,按通常情况,我总是去吃一两次便饭,然后借助将法国人的神色、姿态译成 普通英文的本事,马上就会看到,我用一个很风趣的客人的一套餐具变出黄金来;我仅仅根据不能保持这些席位的原则,到适当时候就一一辞去。——事实上,情况并非很不顺利。

我有幸被介绍给年迈的B侯爵,从前他因为在情场 上建树过一点骑士的功绩出过风头,从此以后,就按上场比武,马上相刺 [1] 的想法,把自己打扮一番——B侯爵很希望别人认为他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想到英国去旅行”,问了很多关于英国女士的情况。请留步,侯爵先生,我说道——的确,英国先生 很难得到她们的好脸色——于是侯爵请我吃饭。

收税承包人P先生,对于我国征税的情况,也一样喜欢打听——他听说,税相当多——要是我们知道怎么收法就好了,我说道,向他深深一鞠躬。

要按任何别的关系,决不会邀请我参加P先生的音乐会。

有人向Q夫人提到我,言过其实,说我是才子 ——Q夫人自己是个才女;她迫不及待要见我,听我的谈吐。我看出她对我是否有才气毫不在意之后,才坐下来——因为要让人相信她有才气,才让我去。——请上天做证,我根本没开过一次口。

V夫人向她见到的每个人发誓说:“她一生中,跟男人交谈从未获得过这么大的教益。”

一个法国女人的帝国,有三个时代——卖弄风情的女人——然后是自然神论者——然后是虔诚的信徒,处于这三个时代的帝国决不会湮没无闻——她只是改换她的臣民:过了三十五岁,她把领地内爱情的奴隶赶走,让不信神的奴隶居住——然后让教会的奴隶居住。

V夫人摇摆于其中第一时代:玫瑰色在很快消退——在我有幸第一次拜访她之前五年,她就应当是自然神论者。

她让我跟她坐在一张沙发上,为了更详尽地讨论宗教问题。——简言之,V夫人告诉我她什么也不信。

我告诉V夫人,这可能是她的原则;不过,我相信,撤除这种外围工事于她不利,没有这种外围工事,她那样的堡寨怎能自卫,我无法想象——世上没有比一个美人是自然神论者更危险的事了——实不相瞒,这是我受惠于我的信条之处——我坐在她身边不到五分钟,就开始打主意了——不是谈宗教的感情,感情引起的信念,而信念则能克制感情于其萌生时,又是什么呢? [2]

我们不是坚不可摧的,我握住她的手,说道——总是需要种种约束,直到到了一定时候,年纪不知不觉溜来将这些约束加于我们——不过,亲爱的夫人,我吻吻她的手,说道——这还太——太早。

我宣告,我在全巴黎赢得了未带坏V夫人的声誉。——她向D先生和M修道院长断言,我在半小时内为天启宗教所作的辩护,胜过全部百科全书对宗教进行的攻击 [3] ——我马上得到抬举,让我参加V夫人的小圈子——于是,她把自然神论时代推迟了两年。

记得就是在这个小圈子 里,我正在论述第一推动力 [4] 的必要性,说到半中间时,年轻的费尼特伯爵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一个背静处,告诉我,我脖子上那条宽绸领带别得太死板——应当别得更俏皮一点 ,伯爵低头看看自己的领带,说道——这不过是,约里克先生,向智者 进一言——

——也是出自智者之口,伯爵先生,我答道,向他鞠了一躬——够了 。

费尼特伯爵立即拥抱我,比任何拥抱我的人都热情。

一连三个星期,我都附和我会见的每个人的看法。——的确!这位约里克先生跟我们一样聪明 。——他说得有道理, 另一个说道。——他是个好孩子 ,第三个说道。本来,我在巴黎待多久,都可以以这个身价成天吃喝玩乐;但这笔账 算得不老实——我为此感到羞愧——这是做奴隶得的赏——凡有节操者无不对此深恶痛绝——我爬得越高,越迫使我依靠我那套叫化经 ——小圈子 越高雅——人工之子 [5] 越多——我渴望自然之子;有一天晚上,我最卑鄙地向半打不同的人卖身之后,感到厌恶——便去睡觉——吩咐拉弗勒早上备马,去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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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骑士盛行的时代,上场比武往往为了赢得荣誉和美人的爱情。这里是比喻说法,有争取获得美人青睐的意思。

[2] “不是……又是什么”一句,模仿那个乞丐的口吻,暗指他又在利用乞丐的“诀窍”,打主意投人所好。

[3] 天启宗教,指天主教;百科全书,指狄德罗(1713—1784)等法国启蒙思想家所编写的《百科全书》。他们都坚决反对天主教。

[4]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神是“第一推动力”,曾遭到伊壁鸠鲁派的反对。

[5] “……之子”,套用《圣经》用语。“人工之子”(与下文“自然之子”相对),也可译为有教养的人,或故作风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