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共和国,汉堡从不曾
像威尼斯、佛罗伦萨那样大,
可是汉堡有更好的牡蛎;
烹调最美,是罗伦茨酒家。 [1]
是一个美丽的傍晚,
我和康培走到那里,
我们要共同饱尝
莱茵美酒和牡蛎。
那里也遇到良朋好友,
一些旧伙伴,例如舒菲皮 [2] ,
我又高兴地看到;
也还有一些新兄弟。
那是威勒 [3] ,他的脸
是个纪念册,在纪念册里
大学里的敌人们用剑痕
清清楚楚地签了名字。
那是福克斯,是热狂的
异教徒,耶和华的私敌,
他只信仰黑格尔,还信仰
卡诺瓦雕刻的维纳斯。 [4]
康培欢欢喜喜地微笑,
他是慷慨的东道主 [5] ,
他的眼睛放射着幸福
像一个光辉的圣母。
我吃着喝着,胃口很好,
我在我的心里思忖:
“康培是出版界的精华,
他真是一个伟大的人。
“要是另一个出版商,
也许会让我活活饿死,
但是他甚至请我喝酒;
我永远不把他抛弃。
“我感谢天上的创世主,
他创造了葡萄酒浆,
还让尤利乌斯·康培
成为我的出版商。
“我感谢天上的创世主,
通过他伟大的‘要有’ [6]
海里他创造了牡蛎,
地上创造了葡萄酒!
“他也让柠檬生长,
用柠檬汁浸润牡蛎——
主啊,于是让我在这夜里
好好消化吃下的东西!”
莱茵酒引起我的温情,
解脱我胸中的任何困扰,
它在我的胸怀里
又燃起人间爱的需要。
它驱使我走出房屋,
我在街上绕来绕去;
我的灵魂寻找一个灵魂,
窥伺温存的白衣妇女。
在这些瞬间我不能自主,
为了渴望,为了烦闷;
我觉得猫儿都是灰色的,
女人们都是海伦 [7] ——
当我来到得勒班街 [8] ,
我在闪烁的月光里
看见一个庄严的女人,
一个胸膛隆起的妇女。
她的圆面庞十分健康,
土耳其蓝玉像她的双瞳,
面颊像玫瑰,嘴像樱桃,
鼻子也有些微红。
头上戴着白亚麻的小帽,
浆洗得硬挺而净洁,
叠褶得像一顶城徽冠冕,
有小城楼和齿形的城堞 [9] 。
她穿着罗马式的白上衣,
一直下垂到小腿肚,
多么美的腿肚啊!两只脚
像两根多利式的脚柱 [10] 。
那些最世俗的天性,
能够从面貌上看出;
可是一种更高的本质
从超乎常人的臀部流露。
她走近我对我说:
“十三年的别离以后,
在易北河边欢迎你——
我看,你还是依然如旧!
“在这个美好的地方,
你也许在寻找那些美女,
她们常常与你相逢,
热狂地和你通宵欢聚。
“生活,多头蛇的怪物 [11] ,
已经把她们吞咽;
你不能再看见往日
和往日的那些女伴!
“被青春的心神化了的
娇美的花朵,你不能再见;
花朵曾经在这里盛开——
如今枯萎了,被狂风吹散。
“枯萎、吹散,甚至践踏
在粗暴的命运的脚底——
我的朋友,这是世界上
一切美好事物的遭遇。”
我喊道:“你是谁?你望着我
像往日的一个梦境——
你住在哪儿,高大的妇女?
我可否伴你同行?”
那女人微笑着说:
“你错了,我是一个温文、
正派、有德行的淑女,
你错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那样的一个姑娘,
那样南方的罗勒特女人 [12] ——
要知道:我是汉莫尼亚,
是汉堡的守护女神!
“你一向是勇敢的歌手,
你却惊呆,甚至恐怖!
你现在还要伴我同行吗?
好吧,你就不要踌躇。”
但是我大笑着喊道:
“我立即跟着你去——
你走在前,我跟在后,
哪怕是走入地狱!”
* * *
[1] 意大利的威尼斯和佛罗伦萨,都是在中世纪封建时代成立的城市共和国;汉堡也是个自由城,与意大利城市共和国性质相近。罗伦茨酒家,是汉堡当时著名的饭馆。
[2] 舒菲皮(1801—1856),汉堡的医生。
[3] 威勒(1811—1896),一种文学杂志的编辑,面上带有在大学时与人比剑留下的伤痕。
[4] 福克斯(1812—1856),在汉堡当过教师,研究哲学,思想激进。卡诺瓦(1757—1822),意大利雕刻家,雕有爱神维纳斯像。
[5] “慷慨的东道主”,原文是安菲特里莪(Amphitryo),莫里哀喜剧《安菲特里昂》中的主人公,是个慷慨好义的主人。从1826年起,一直到海涅逝世,海涅的著作都是由尤利乌斯·康培印行。海涅与康培之间,关于稿费、书报检查、删改、装订等问题,有过不少纷争。但是海涅和康培总是保持较好的关系,因为海涅认为,别的出版商会比康培坏得多,而且康培具有专长,善于发行禁书,从1835年起,海涅的著作,在德国各邦是被禁止的。
[6] “要有”,见《旧约·创世记》第1章:“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7] 海伦,古希腊美女。海涅在这里是模拟歌德《浮士德第1部·魔女之厨》中的最后两行诗:“只要你一把这种药汤吞饮,任何女子你都要看成海伦。”
[8] 得勒班街是汉堡的一条街,那里麇集着妓女。
[9] 指汉堡城徽的图形。
[10] 多利式,是古希腊多利族人的建筑风格,石柱简单朴素。
[11] 希腊神话中的长着九个头的怪蛇。原文是“百头的怪蛇”。
[12] 罗勒特女人,指法国的妓女。罗勒特,巴黎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