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个下午,法尔克又一次坐在莫塞山上的公园里;像整个夏天一样,现在还是孤身一人;他回顾了一下从上次到这里来以后三个月的生活,当时他满怀希望、勇敢和坚定。此时他觉得自己已衰老、疲倦和麻木,他曾经去过山下那大片的房子,那里的情况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到过很多地方,看到过各种生活状况下的人,只有给穷人看病的医生和报社记者才有这种眼光,然而这两者的区别在于,记者只能看到他们的外表,而医生才能看透他们,他曾有机会洞察在各种不同形态下的作为社会动物的人。他采访过议会、宗教庆典、商务会议、各种慈善机构的活动、审判大会、节日狂欢、葬礼、群众集会,人们到处讲着大话,而且长篇大论,使用生僻词语,晦涩难懂,至少词不达意。因此他对人类形成了一种片面的观点,只能把人看成是一种欺骗性的社会动物,也只能如此,因为文明禁止公开的战争;由于与他人接触太少,这使他忘记了还有另外一种动物,如果你不惹他们生气,他们在私下里也挺可爱,只要没有证人在场,他们也愿意亮出自己的各种错误和弱点。这些他都忘记了,因此他很痛苦。但是还有另外一种情况使他更痛苦:他失去了自信心。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错事而感到害羞!是其他人剥夺了他的自信心,所以他很容易自卑。他发现,无论什么地方人们都不尊重他,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以想象一个从小就不被人尊重的人可以有自信心呢?但是真正让他感到不幸的是,他看到保守党人报纸的记者竭力维护一切被扭曲的东西,至少是不闻不问,却受到人们的尊重。这就是说,他所以受到鄙视,跟记者本身的职业没多少关系,而是因为他是受苦受难人的代言人。比如,在他报道特利顿保险公司股东大会时,曾经使用“欺骗”这个词。随后《灰衣报》发表长篇文章进行驳斥,明确指出,这家公司就是一家爱国主义的慈善机构,弄得他自己也似乎相信,他自己错了,对于自己轻率处理人格问题长时间感到内疚。

然而现在他仍然摇摆于虚无主义和盲信主义之间,何去何从仅仅取决于下一次冲动的发展方向。

整个夏天的生活对他来说都很酸楚,他幸灾乐祸地欢迎每一个阴雨的日子,当他看到一两片被霜肃杀的树叶在沙石小路飘来飘去时,他的内心感到相对宽慰。当他坐在那里,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思索着自己的存在和目的的时候,他感到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抓住他的手,好像死神奉命抓住他,与他一起跳舞进天宫 [52] 。他一抬头,吓了一跳,伊格贝里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两眼暗淡无光,一看就知道是被饿成这副模样的。

“啊,你好,法尔克。”他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浑身不停地颤抖。

“你好,伊格贝里兄弟,”法尔克回答,他感到很高兴,“请坐下,无论如何先来杯咖啡!怎么样?看你的样子,真像一直躺在冰底下。”

“啊,我病了!病得很重!”

“看来你和我的夏天都过得够那个的!”

“你也很艰难?”伊格贝里问,他希望真的如此,铁青的脸上泛起一点儿亮光。

“我只想说:上帝保佑,那个应该诅咒的夏天总算过去了!对我来说终年都是冬天才好呢!自己受苦受难还不算,还得看别人尽享快乐!我没有迈出城关一步!你呢?”

“自从伦德尔六月份离开里尔—延斯,我没有看见过一棵杉树!不过看不看杉树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什么必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如果想看而不能看,那就惨点儿啦!”

“对,我们现在不用管那些事了;东边的天空又阴上了,明天又该下雨了,当太阳再次出来时,就是秋天了。干杯!”

伊格贝里看着彭士酒,就像看着毒药一般,不过他还是喝下去了。

“好,”法尔克接着说,“是你给史密斯撰写的关于守护神或者说特利顿海运保险股份公司那篇大作吧。不违背你的信念吗?”

“信念?我没有什么信念!”

“你没有?”

“没有!只有傻瓜才有这类信念!”

“你是无道德主义者,伊格贝里?”

“不是!你看,如果一个傻瓜有了一个思想,不管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他就把它上升为信念,坚持和实施,不是因为这是一个信念,而是因为这是他的信念!就这家保险公司而言,我相信这是一个骗局!它坑害了很多股票拥有者,但是它也使其他人——董事会成员和职员大得实惠,可见它也做了好事!”

“这就是说你失去了任何道德观念,我的朋友?”

“为了自己的义务必须牺牲一切!”

“对,我承认这一点!”

“生存是人类首要和最大的义务——要不惜一切代价地生存下去!神的法律这样要求,人的法律也这样要求。”

“但是道德可不能沦丧。”

“像刚才说的,两种法律都要求,人必须牺牲一切——它们要求一个穷人,他必须牺牲那个所谓道德!这一点是残酷,但不要求穷人对此负责!”

“你对生活已经没有任何乐观的态度!”

“有什么地方能使我产生乐观态度呢!”

“啊,说得对!”

“不过说点儿别的吧,我收到仁叶尔姆一封信!如果你有兴趣我给你念几段!”

“我听说他已经进了剧院!”

“对,看来他在那里的日子很不愉快。”

伊格贝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往嘴里塞一块方糖,随后念信:

“如果死后真有地狱的话,这一点相当值得怀疑……”

“这小伙子也变成了自由思想家!”

“可能也不会比我现在的处境更坏!我刚刚到这里两个月,我觉得好像已经有了两年!魔鬼,就是大车店的伙计,现在是剧院的经理,手里操纵着我的命运,任意摆布我,我每天有三次想逃跑,但是合同规定的惩罚条款太苛刻了,一旦闹到法庭,会毁掉我父母的名声,思前想后,我还是留下了。你可以想一想,我每天晚上跑龙套,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台词。一连二十天晚上,我脸上涂着彩,穿着吉卜赛人的衣服,其中没有一件合身的:裤子太长,鞋子太大,上衣太短。一个小鬼,即所谓提词员,他使劲儿盯着我,每次我想换掉这些衣服时他都不干,每次我想钻到由厂长、经理的吹捧者组成的人群后面时,他们马上闪开,把我推到台前,当我往幕后看时,我就看到那个小鬼站在那里发笑,我朝舞台上看时,我就看到那个魔鬼本人坐在监视窗旁边发笑。他好像就为了自己取乐才接收我,而不是让我为剧院做什么贡献。有一次我壮着胆子请他注意,我需要扮演一些说话的角色来锻炼自己,以便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演员。这时候他恬不知耻地宣称,要先学会爬,然后才能走路!我反驳说,我能走路!他说这是骗人,并问我是不是不相信表演艺术是各种艺术中最优美最难掌握的艺术,不需要接受教育呢?我回答说,这正是我的意思,所以我才迫不及待地要求开始接受教育,他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他要开除我!这时候我提出异议,他再一次问,我是不是以为,他的剧院是不良青年教养所,我痛痛快快地回答:对!这时候他宣称,他要掐死我,他现在还真的在这样做!我感到,我的灵魂像风中残烛,我几乎确信‘如今虽然模糊不清,但最后胜利终归邪恶’,教义问答是这么写的吧。但最糟糕的是,我对这门艺术已经失去了信心,它曾经是我青春的爱情和梦想。当我看到剧团里的人都是些从大街上找来的没有受过教育和训练的体力劳动者和光会卖力气的工匠,没有激情和理解能力的游手好闲之辈,看到他们经过几个月以后就能演有个性人物、历史人物,还被说成具有创造性,而这些人对那个时代的背景一无所知,对他们扮演的人物在当时所起的作用没有丝毫的认识,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不小看这种艺术呢?

“人们在对我施行慢性谋杀,我身陷囹圄,那群乌合之众(其中几个人曾触犯过法律)在压迫我,我如果不是贵族该多好啊,因为受过教育的人对被压迫的感觉比没受过教育的人要难受得多。

“然而在黑暗中有一个亮点:我恋爱了,姑娘是垃圾堆中的纯金。在她自豪和鄙视地拒绝导演可耻的调戏以后,她自然也受到排挤,遭受慢性谋杀,跟我一样。她是在那堆污泥里乱爬的所有的动物中惟一有活着灵魂的女人,她全身心地爱着我,她已经跟我秘密订婚——啊,我只等待我成功的那一天的到来,那时候我就可以娶她啦,但是猴年马月?我们经常想一起死去,但是那骗人的希望跑出来,引诱我们继续受苦受难!看看她,天真无邪的姑娘,看到她被迫穿上袒胸露乳的衣服抛头露面而遭受屈辱时,真让人难以忍受!但是我还是把这悲惨的一章暂时放一放吧。

“请让我转达乌勒的问候,还有伦德尔!乌勒已经大变了。他迷上了一种新的哲学,否定一切,把一切事情都颠倒过来,首尾倒置。听起来蛮有意思,有时候似乎也有道理,但从长远观点来看是危险的。我觉得他所以有这些思想,跟这里剧团的一位演员经常接触有很大关系,此君很有头脑,很有知识,但是不讲道德,我既喜欢他,也恨他!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他本质善良,具有牺牲精神,高尚而心胸开阔,我很难具体说出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是他不讲道德,而没有道德终究是一个坏蛋!对吗?

“现在我只得住笔,因为我看见我的天使,我的灵魂来了,只有这一刻,我的所有苦恼才烟消云散,我才重新变成一个比较完好的人!向法尔克问好,当他不顺利的时候,让他想一想我的命运就好了。

好友仁”

“好啦,对此有何高见?”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老话题!你知道吗,伊格贝里,我觉得人要是能在世上生存,非得当个坏人不可!”

“试试吧!这可能也不容易!”

“你现在跟史密斯还有业务上的联系吗?”

“没有,上帝保佑!你呢?”

“为我的诗我曾经去过他那里!他用每页十国币的价钱买了我的诗,所以他也像那位大车店里的伙计对付仁叶尔姆一样,对我实行相同的谋杀!而我同样忧心忡忡,因为直到现在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他这个人说话爽快得让人觉得可怕,总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如果我能知道就好了!不过你怎么了,老弟?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啊,你看到了!”伊格贝里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抓住栏杆,“两天了,我就吃了五块方糖!我好像要晕过去!”

“你吃一点儿东西可能会好的,我身上正好带着钱。”

“吃点儿东西当然会好。”伊格贝里有气无力地说。

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当他们走进地下室餐厅要了饭菜的时候,伊格贝里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法尔克只得把他搀回白山的家。

这是一座单层的破旧木头房子,像一个瘸子那样趴在山坡上;墙壁上斑斑点点,像人得过麻风病一样,可能是因为有人想粉刷,但只上了一层腻子就撒手不管了,所以显得破败不堪;墙上钉着一块锈迹斑斑的火灾保险公司的牌子,铸有一只凤凰,没有人相信房子一旦失火,会有火中凤凰飞出。墙根底下长着蒲公英、荨麻花和车前子,它们都是人类患难与共的朋友;麻雀在滚烫的泥土里打着滚,然后把身上的细土抖向四周,有几个脸色苍白的、肚子鼓鼓的孩子,他们好像生下来百分之九十都是水,脖子和手腕上系着蒲公英梗子编织的花环,他们互相吵闹和厮打,好像要使已经悲惨的生存更加悲惨。

法尔克和伊格贝里走上一个摇摇晃晃、嘎吱嘎吱乱响的木头台阶,进入一个大房间,里边有三户人家,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三个圈,一个圈是一家。其中两家是手艺人,一个木匠,一个鞋匠,第三个圈里是纯住户。每隔一刻钟孩子们就开始吵闹,惹得木匠大发雷霆,诅咒和叫骂,由此引来鞋匠充满圣经式语言的劝导。不停的责怪、训斥和吵嘴搞得木匠的神经都要破裂了,尽管他一忍再忍,但鞋匠请他吸完鼻烟不到五分钟,他又发起脾气,这回是一天中最厉害的一次,但最糟糕的是,当他对着那位女人说“为什么那些魔鬼把这么多孩子带到世界上”来的时候,妇女问题成了谈话的核心,由此引发了一场唇枪舌剑。

法尔克和伊格贝里要穿过这个房子才能到达后者的小屋,尽管他们的脚步很轻很慢,但还是惊醒了两个孩子,因此母亲唱起了摇篮曲哄孩子,这时候鞋匠和木匠正争论得厉害,所以后者又火冒三丈。

“闭嘴,妖婆!”

“你自己闭嘴,你还不让孩子睡觉了?”

“让你的孩子见鬼去吧!他们是我的孩子吗?别人多情风流而让我受苦吗?呃!难道我也要风流不行!呃!我自己有孩子吗?闭上嘴,不然我给你脑袋一刨子!”

“喂,师傅!师傅!”鞋匠接过话茬说,“你不要说孩子,是上帝把孩子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这是谎言,鞋匠!不对,是魔鬼送他们来的,是魔鬼送他们来的!而那些风流父母把责任一股脑儿都推给上帝!啊,你应该明白这种可耻的手段!”

“师傅!师傅!你可不能瞎骂!《圣经》上说,孩子是属于天国的人!”

“是么,天国里就是这些玩艺儿。”

“上帝保佑,你怎么能这样说话,”那位母亲再也忍不住胸中怒火!“如果你自己将来有了孩子,我愿他们都缺胳膊短腿,我愿他们不是聋子就是哑巴,要不然就是瞎子,我愿他们都去坐班房,都上断头台,我一定会这样做!”

“好吧,随便,淫妇,我根本不想要什么孩子,不想让他们受苦受难;你们把这么多孩子生到这个苦难的世界上真应该坐牢!你们结婚了吗?结了!难道你们为了风流才结婚吗?呃!”

“师傅!师傅!是上帝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的!”

“这是谎言!鞋匠!我读过报纸上的一条消息,说是因为那魔鬼马铃薯才使穷人生那么多孩子,因为你看,马铃薯含有两种物质,酸和氮,如果吃得太多,在一定条件下它们就会使妇女受孕生子。”

“啊,有什么办法治吗?”那位刚才生气的母亲听了这番有趣的高论情绪平稳下来。

“那就别吃马铃薯吧,这你还不明白!”

“不吃马铃薯吃什么呢?”

“牛排,妖婆,你吃牛排吧!洋葱牛排!呃!吃这些东西就行了!或者吃牛里脊!有一件事你知道吗?呃!不久前《祖国报》上登了一条消息,说一个妖婆吃麦角打胎,结果她和孩子差点儿丧了命!”

“真有这么回事?”女人一边问一边竖起耳朵听。

“你很好奇?是不是!”

“麦角真能打胎吗?”鞋匠眯着眼睛问。

“对,它能把肝和肺都能从人身上打掉,这是对风流坯子重罚,这很公正!”

“公正?”鞋匠用温和的语调问。

“当然公正!风流者一定要受到惩罚,而谋杀孩子也是不允许的!”

“孩子!那还是有区别的,”那位刚才生气的女人平和地说,“不过刚才师傅说的是一种什么物质?”

“好啊,你还想生更多的孩子,妖婆,尽管你是已经有了五个孩子的寡妇!你可要对鞋匠加小心,他对女人很有两下子,尽管他很敬畏上帝!我这话值一撮鼻烟吗,鞋匠!”

“是么!真有这种草药……”

“谁说这是一种草药?我什么时候说是一种草药!没有!这是一种动物物质。你看,所有的物质,自然界大约有六十种,这六十种物质被分成化学的和动物的;这种物质的拉丁文名字是‘cornutibus secalias’ [53] ,外国来的,比如从卡拉布里亚半岛 [54] 。”

“价钱很贵吧,师傅?”鞋匠问。

“很贵?”木匠一边重复这句话,一边像举起卡宾枪一样举起刨子,“贵得出奇!”

法尔克自始至终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当他从窗子听到街上有一辆马车停下来时吓了一跳,他听到两个女人在说话,那声音很熟。

“这房子看上去很不错。”

“很不错?”那位年长一些的女人问,“我觉得这房子很可怕。”

“我的意思是,这房子对于达到我们的目的很不错。车夫知道不知道,这房子里是不是住着穷人呀?”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敢赌咒,一定是!”

“赌咒多不好呀,用不着!请你等我们一下,我们上去行善。”

“我说欧叶妮,我们停一下,先跟下边的孩子谈谈话,”督察官霍曼夫人对法尔克夫人说。

“好,就这么办!请过来,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阿尔伯特!”一个面色苍白的六岁小男孩说。

“你知道耶稣吗,小家伙?”

“不知道!”小家伙笑着回答,同时把食指塞进嘴里。

“真可怕,”法尔克夫人一边说一边掏出笔记本,“我这样写:卡特丽娜教区,白山。孩子心灵深处很暗。能说黑暗吗?啊,你难道不想知道耶稣是谁吗?”这位夫人继续问。

“不想!”

“你想要一枚硬币吗,小家伙?”

“想要!”

“你应该说谢谢!”她写下:“高度没有教养,然而通过耐心调教,他们的行为有很大改进。”

“这里臭气难闻,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吧,欧叶妮,”霍曼夫人请求说。

她们上了台阶,没敲门就进了那间大房子。

木匠正拿着刨子刨一块节疤很多的木头,突然听到两个女人高声说话。

“这里有渴望主恩的人吗?”霍曼夫人高声说,而法尔克夫人则往孩子身上喷香水,孩子们开始喊辣眼睛。

“女士们来施主恩?”木匠停下手中的活儿问,“女士们是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些玩艺的?可能还有什么仁慈,什么委曲求全,什么高尚吧?呃!”

“你这号人太粗鲁,一定要进地狱。”霍曼夫人回答。法尔克夫人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一边说:“这个人很好。”

“你继续讲吧!”审计官夫人说。

“这些东西我们都知道!女士们大概要给我宣教!我什么都会讲!女士们可知道,八二九年在尼西亚一次会议 [55] 上圣灵被写进施马尔卡尔登信条 [56] 的?”

“啊,我们不知道,我的善人!”

“你叫我善人?除了上帝以外,谁也不善,《圣经》上这么说的!哎哟,女士们连八二九年尼西亚会议都不知道?自己一无所知,怎么去教别人呢。好,现在就行善吧,趁着我把脸转过去,因为真正的行善要秘密进行。但是只能对孩子,因为他们还没有抵抗力,对我们就免了吧!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请给我们工作做,是付工钱的工作,用不着来这套!给我来点儿鼻烟,鞋匠!”

“能这么写吗,艾维琳?”法尔克夫人问,“无信仰,木头疙瘩一个……”

“写冥顽不化更好,亲爱的欧叶妮!”

“女士们在写什么?写我们的罪过吗?那你们那个日记本就太小了点儿……”

“都是那个所谓工人联合会造成的恶果……”

“很好。”督察官夫人说。

“你们小心点儿工人联合会!”木匠说,“它拍打国王们已有一二百年了,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发现,这不是国王们的错;下次我们就将拍打所有无所事事、专靠别人劳动而生活的人;你们就等着瞧吧,他妈的,会有好戏唱!”

“闭嘴,闭嘴。”鞋匠说。

在木匠讲话的过程中,那位刚才生气的母亲一直用眼盯着法尔克夫人看,这时候她趁没人开口的时候插话说:

“对不起,您是法尔克夫人吗?”

“不是,根本不是!”她矢口否认的做法甚至使霍曼夫人都大吃一惊。

“啊,我的上帝,这位女士和我说的那个人是那么相似;我认识她的父亲,就是船岛上的罗努克班长,他当时还是一名水兵!”

“是么,真有意思,不过这不是一码事……住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需要主恩……”

“不,”木匠说,“他们不需要什么主恩,但是需要有饭吃,有衣穿,或者说更需要有工作,有很多报酬很好的工作。但是女士们一家也不值得进去,那里其中一家孩子出天花……”

“出天花!”霍曼夫人叫起来,“怎么没有人说一个字!走,欧叶妮,我们叫警察把他们带走。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但是孩子怎么办?谁来照看他们的孩子?回答!”法尔克夫人边说边用手中的铅笔威胁着。

“由我来照看,善良的夫人!”母亲说。

“那你的男人呢?男人哪儿去啦?”

“这时候他早就躲起来了。”木匠说。

“是么!那我们一定让警察来抓他!我们要把他送进监狱!这里的情况要改善一下!这是一栋真正不错的房子,像我刚才说的,艾维琳!”

“夫人不想坐一坐吗?”木匠问,“坐着讲话比站着好,但是我们没有椅子请你们坐,这倒没关系;我们也没有床,床被搬走顶路灯费了,免得你们夜里看完戏回家摸黑,这是其一;你们看,我们没有煤气灯,灯被拿去顶自来水管费,免得你们的女仆来回上下楼打水,这是其二;我们也没有自来水管,自来水管被拿去顶修建性病医院费,免得你们的公子们得了花柳病躺在家里,这是其三……”

“走吧,欧叶妮,上帝保佑,这里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我向你们保证,女士们,这里早就不能忍受了,”木匠说,“总有那么一天,如果情况变得越来越坏的话,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们就会从白山、从舍纳维克山、从德国面包铺山冲下去,像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样冲下山去,要回我们的床,要回?不,夺回!那时候让你们躺在我曾经当床用的刨木头的工作台上,让你们吃马铃薯,吃得肚子像一面鼓,就像灌过肠一样……”

女人们已经走了,留下来一包福音传单。

“这花露水味儿真他妈难闻!跟妓女的味道一样!”木匠说,“来点儿鼻烟,鞋匠!”

他用自己的蓝色围裙擦干净额头上的汗,在其他人的注目下又拿起刨子。

一直昏睡的伊格贝里这时候醒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以后跟法尔克走出去了。从开着的窗子再次传来霍曼夫人的声音:

“她说的班长是什么意思?你父亲不是船长吗?”

“人们是这么叫他!其实班长和船长是一回事!这你是知道的!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群下流痞子吗?我是再也不到那里去了!不过这是一个写报告的好材料,一定会很好!——去哈塞尔巴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