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有渡海峡来攻英格兰的可能,这个纷纷的议论好几次使我想起苏罗门·色尔拜的故事。

我在听众里,听他讲那故事的时候是在一个下午,他坐在店厨里,靠近烟囱,身边围着些别的人,我因为避雨,也走进厨里去。他取下那只常含在缺牙凹处的烟斗,背靠着一个壁龛,对着火微笑,那微笑不快乐也不忧愁。我们认识他的人知道他发笑的意思,那是一个述说故事时发出的微笑。我们停止了杂乱的话,向前坐拢些或站近些,他就开首讲以下的故事:

“我的父亲,你们知道的,一生牧羊,住在一个离阁夫约莫四里的地方,我就在那个地方生长的,我快要结婚的时候,才搬到这里来。我初次瞧见的草屋是靠近海滨,在一个沙滩的高处。附近一里或半里的地方都没有房屋。那个草屋是为牧羊的人修的,并没有别的用处。有人告诉我那草屋现在已经倒毁了。但是你们还可以找出那草屋的旧址,在那土墩的旁边,还有几块破砖头呢。在冬天,那个地方简直荒凉得可怕,可是在夏天呢,倒是个不错的地方,虽然不是一块很好的园地,因为没有遮荫,不能栽蔬菜和果木;并且常刮大风,要栽也栽不活的。

“在我长大的年岁里,一八零三,零四,同零五那几年我记得特别清楚。一来因为我长到那个时期,小孩的眼见耳闻都成为难忘的印象,并且恰巧那个时候,使我永远记在脑里的事特别多咧,真是我生来少有的事呵。那是,不用我多说,第一次太平之后,拿破仑有了个战策要攻打英格兰。他曾经拔过阿尔卑斯山,去攻打埃及,土耳其,意大利同普鲁士,现在要来给我们一个打击了。英伦海峡对岸的人影和喊声,从我们的岸上都可以看得见,听得见;就在那里,法兰西的十六万兵队同一万五千匹马从各地方聚合拢来,每天操练。拿破仑预备了三年,造了两千只平底船,要把兵队,大炮和军用马运到我们岸上来。船身不大,但是造得很巧。有些船上安着小马栏,可以装载两匹马,用来拖那搁在船尾的大炮。他因为要把一切事情预备好,要了五六千人—木匠,铁匠,车匠,马鞍匠,等等。哦,真是个值得惊奇的时期呀!

“每天清早,‘邻人坡倪’集合他的兵士到滩上排起队来,练习人马:过渡的方法,要使一兵一马都不给敌人擒去。这年我的父亲赶一群绵羊到萨色去,他顺着路走,经过那块荒地的时候,亲眼看见他们在那儿操练呢—兵队的武器在阳光下闪着同银一般的亮。我的约模叔叔曾经做过步兵下尉,(他知道这些事)他时常这样想并且时常说:拿破仑要在一个静夜里摇桨过海峡呢。我们最大的疑点是那位将军要在那里登岸呢?许多人以为必定是在多卫了;还有些人以为一个老练的将官,他上岸的地方是难得意料的,但是他们依然说,他若不朝东进泰姆士河,必转西到那方便的地方,大多数是在波得兰岛内的小海港,在密耳与圣哑班头之间—选了那三面弯曲的阁夫,人迹不到的地方,恰好我们就靠近那地方住,年轻时,在黑夜里,我常担着两木桶白兰地酒打那里经过。有人听说一部分的法兰西兵队要绕航苏格兰,然后转入海峡到一个合式的海港下锚。无论怎样,这确是一个疑难点;所以后来证实了拿破仑对于上岸的地方,那重要的,特别的问题,没有一定的主见,我们也不觉得奇怪。他犹豫不决,因为他得不到消息,他不知道我们的军队埋伏在那里,怎样预防他们?那些平底船,船上的兵士,要在什么地方才能平安靠岸呢?他真是莫明其妙。船底是平的,所以用不着找个码头给兵士上岸了,只要一个倾斜的,很偏避的沙滩,有一条道儿直通伦敦就成。那问题怎样烦恼那戈西加暴君(我们常叫他这个名字),他怎样困难地把问题解决?后来他怎样在那一晚上,冒险渡兵?只有一个人知道;当然,新闻记者或印书的人都不知道,不然,我说的往事就会叫这许多人听了摇头不肯相信,好像那些绅士,只相信报上的消息。

“我父亲看守的羊,放在我们房子附近的荒地上,靠近那几里长的海滨。在冬天同早春的晚上,我父亲总起床好几次,看护饲喂那生产的牝羊。他时常早睡,夜半十二点或一点就起来;有时看守到十二点或一点才睡。我稍微长大一点,不时的帮他的忙;在他回家时,看看那群羊罢了。这是我在一八零四或零五年中的某月份里的事务—我记不清楚了是那一年,不过总在我还没有离家去当学徒以前。每夜这个时候我都到羊群里去,离家约莫半里,除了大小的羊儿给我作伴外,简直没有半个人了。害怕吗?决不;在那时候没有伴我倒不怕;因为我是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地方长大的,晚上没有伴反使我没有那样害怕呢。可是在黑夜里,在冷静的地方瞧见一个人影,才会骇掉我的魂呢。

“在那个月里的一天,约模叔叔突然来访我们,我们倒觉得很惊讶,他是第六十一队步军的下尉,驻扎在乔治皇帝的消夏海滨,离我们的西边有几里路。黄昏时候,约模叔叔忽然进来,同父亲一块儿到那羊栏里过了一两点钟。他又回来饮了些酒,那是运私酒的人寄存的,装在木桶里,危险的时候,就把桶烧掉。喝了酒,他直躺在高背的长椅上睡着了。我也睡去;半夜一点的时候,父亲回家了,把我叫醒来替他看守羊子,他照常在这时候要回来睡觉。我预备好了出去,打约模叔叔的面前经过。他张开了眼,听了我说要看羊去,他对我说,你这样年轻的小孩独自去看羊,真是不应该;他立时穿上长袜,结上皮带,同我一块儿出去,他从那碗碟柜里,拿出一小瓶酒喝了些才出去呢。

“到了羊栏,一切如常,没有什么意外,因为要取暖,我们在茅篱内堆了些稻草,若有风,还可以避风呢,我们就伏在稻草的旁边。那夜倒没有风。真是一个很寂静的夜,若是你站在那高山上,离海约莫两三里,可以听见海滨潮水起落的声音,几分钟内,一起一落,好像世界的鼾声呵。一层薄雾,在那低处飘浮着,但是我们站着的山上,空气清明得很,月尾的半钩月,照在野草上同四散的稻草上。

“我们在那儿待着的时候,约模叔叔说些故事给我听,打仗的故事啦,他怎样受了伤啦。他从前在荷兰同法国打过仗,他还希望有机会再打仗呢。他的故事真长,我听了好像自己也当过兵,同叔叔一样的上过战场。他的惊奇的故事真把我的脑袋迷住了,睡着的时候,我就梦见打仗呀,炮烟呀,飞也似的兵队呀,都是些他告诉我的故事所引起的。

“我不知睡了多久。稻草里绵羊很轻的‘沙沙’,小羊的‘咩咩’,铃子的‘叮叮’把我闹醒了。约模叔叔还在我身边;他也睡着了。向外望望,究竟什么东西把我闹醒了。隔茅篱二十码的地方,站着两个人,披着水手大衣,戴着高耸的帽子,手上还拿着刀呢。

“我把耳朵转向他们,听听他们讲些什么,虽然一字一句都听得见,可是不懂呢。他们说的是外国话—法文呢,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虽然不晓得他们讲些什么,可是我是个聪明的小孩,猜出了他们商议的事情。因为有月亮,我可以看见当中一个的手里拿着一卷纸,他每次很快的对他同伴说话的时候,总用手左右的指着那海滨。他当然是对那个人解释海港的形势。后来我更明白了他们在那儿干什么事。

“我并没有叫醒约模叔叔,我害怕被他们发见了,因为叔叔的鼾声太响了。我把嘴靠近他的耳朵,轻轻的说,‘约模叔。’

“‘什么事,我的小孩?’他说,好似他并没有睡着。

“‘轻些!’我说,‘两个法国军官!’

“‘法国的?’他问道。

“‘是的,’我回答,‘他们来找个地方给他们的军队上岸!’

“我把他们指给叔叔看;我再不能说话了,因为他们越走越近了。他们走到离我们约莫八码或十码的地方,那个手拿纸卷的将官弯着腰,把纸卷打开。他忽然点着一盏灯来看那纸卷,原来是幅地图呵。

‘他们看的是什么呢?’我低问约模叔叔。

“‘海峡的航图。’叔叔说。(他知道这些东西。)

“另一个将官也蹲下去,他们对着地图商议了好些时候,手指不住地在图上乱指,并且遥指着那底下的海滨。我看出当中的一个对另一个将官是很恭敬的,好像后一个的地位要高些,我真听不懂他们的称呼。不过那官位高的和他的朋友很熟,不时还拍拍他的肩膀呢。

“约模叔叔和我一样地偷望着他们,虽然灯光射在地图上,他们的脸却都在黑暗里。他们站起来的时候,光朝上射,照出当中一个的面貌。约模叔叔一见就喘气,中风似的倒了下去。

“‘什么事—什么事?叔叔。’我问道。

“‘哦,我的天!’他说,卧在草上。

“‘什么?’我问。

“‘坡倪。’他呻吟着。

“‘谁?’我又问。

“‘拿破仑,’他回答,‘那个戈西加妖魔。喔,倘若我带了我的枪火来,他就要死给我看!但是我没有带来,他就活得成了。躺下罢,生命是可贵的!’

“我就躺下了,你们猜想得到。可是我忍不住的偷看。虽然是个小孩,我也认识那确是拿破仑的面孔了。我不知道坡倪吗?我以为我是知道的。在那昏暗的灯光里我也能够认得出他。好像是他的相片,那我见过多次了。他有一个炮弹似的头颅,短的颈子,又圆又黄的下巴同下颏,沉闷的脸儿和光闪闪的眼睛。他拿上军帽来当扇子,额前有头发,同人们描写他的风采一模一样,他一动,大衣稍为开了一点,我看见他的胸前的短衣,和肩上的一个肩章。

“一切都快快的商量好了。他同他的将官就把地图卷了起来,吹熄了灯,朝海滨走去了。

“约模叔叔没有那样害怕了。‘夜里偷渡过来,看看兵队怎样才能上岸呵,’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冷酷的眼睛!小侄,我要赶紧去报信,不然英格兰就要亡了!’

“他们过了巉岩,我们才爬出来,稍微去张望他们,在中途,他们加入了两个人,几分钟内他们就到了海滨。从石头后面,在微暗的月光下,摇出了一条船,他们下了船就开走了,几分钟内就从阁夫海港的两块大石后摇出去了。我们再爬到刚才站过的地方,我看见,稍微远些的海上,停着一条大船,虽然不见得顶大。那条小船靠近后,大约是拖在大船后面,因为大船一开走,我们就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叔叔一到兵营,就把事情报告给长官;他们要怎么预防呢。我不晓得—叔叔也不知道。坡倪的兵总没有来,当然是我的希望,照那秘密的计划看来,因为他想在阁夫上岸,我们的家就靠近那儿呵。他们若把我们杀光了,那我就不能坐在这里给你们讲故事了。”

我们那晚听了色尔拜的故事的人,十年来已经听惯了他单调的沉重的声音。多谢世人不相信他的话,所以他的故事也少有人提及了。要是色尔拜所讲的故事,不是他亲眼看见过的,也能使听众相信拿破仑亲身到过这边来找个进兵的海港,那末色尔拜所讲的只是他自己在海滩上的一个冒险的经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