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学生》十一月号第四十九卷里见到了茅盾先生回答我九月十二日登在天津《大公报》文化副刊的一篇批评小品,使我十分感激。我还是依着前次的秩序分开来讨论。
(1)史诗产生的年代:茅盾先生还是说史诗的产生“姑且假定是纪元前十世纪到十一世纪。”可是茅盾先生并没有说明他假定的理由。本卷《中学生》第五页说:
……“然则此二大杰作的时代更当推上去,实实足足是三千多年前的东西了”却是我就蒲勒那种理论作的一个“结句”。罗先生把这两句引在一处,便变成了我的论断了。
蒲勒的这个“结句”,自然不能说是茅盾先生的“结句”;但茅盾先生在九月号的《中学生》的第一页上却这样说道:
……
虽然到而今三千多年来欧洲的文学史家没有一个不尊重这两部“杰作”是……虽然三千年来有过许多学者研究这两部书……虽然三千年来这两部“古典名著”翻译为无数种的译文,……
这是茅盾先生自己的话,和蒲勒的“结句”相差不远吧!这两部名著已有人“研究”过,“翻译”过三千年来了,这样说来,这两部史诗在纪元前十一世纪必已“集成”写定了。
本卷《中学生》第五六两页有:
罗先生往后又说“茅盾更引出了蒲勒的理论,把伊利亚特当作纪元前十二世纪的东西,把奥德赛当作纪元前十一世纪的东西。这似乎更不近情了,……”这也不是我能负责的,……
我们不妨把这段文章和同卷第二页上所转载的我的批评小品(不知《中学生》转载我的坏文章预先得了《大公报》的允可否?)里同样一段互相比较:
茅盾先生更引出了S. Butler的理论 Butler把……
可见茅盾先生无意或有意抄掉了一个很重要的名字Butler。我在这里明明是叫蒲勒负责,并没有叫茅盾先生负责呀。
茅盾先生说:(九月号《中学生》第六页)“在特罗亚战争那时候……那时候,他们(指希腊人)也许已经有点非常简陋的文字,……”
但他在同卷第八页却说:“特罗亚战争那时候,希腊人还没有文字。”这上面的两节话是不是自相矛盾?G.W.Botsford在他的第三十五页这样说:
Receiving this Script from the Phoenicians,probably about goo,the Ionians tranaformed it into a phonetic aipbabet.TIH the opening of the Seventh century,however,Its use remained extremely race.
请问希腊人在纪元前第九世纪从斐尼基人那儿把字母借了来,能否在这个时候以前把文字弄好,用来歌颂这样伟大富丽的史事?希腊人当时还没有文字,但攻打特罗亚的人却有了文字,可见攻打特罗亚的人不是希腊人。
这两部史诗是“集体的作品”,这理论并不算新,而且我也有些相信。我并没有咬定是一个人“制成”的。(这“制成”是指用笔或用口Compose)。我猜想这一些传说一定有一个或双个(希腊文的双数)人或多个人来“制成”两部完整的史诗。新近W. M. Ramsay在“Aslanic Elements in Greek Civilization”(1928)第一一五页上且这样肯定的说“Homer wrote about four centuries after tray was destroyed.……”我可以告诉茅盾先生史诗的制成年代不是无望考定的,现在还有许多人在利用史诗的文字和旁的材料来考定。茅盾先生同我的争论许就在“产生”二字上。他指的应是“传说”的“产生”,或是“最初口头的形式”;我指的却是“史诗”的“产生”。可惜茅盾先生总是说:“而我说的却是史诗的产生”,和“到而今三千多年……尊重这两部‘杰作’……”可见他所说的不是“最初口头的形式”,而是那两部“杰作”的“产生”。如果讲到“传说”的“产生”,那还可以再推早一点,早到与战争同时。
茅盾先生在本卷《中学生》第七页说:
并且Peisistratus时代并不是“产生了第一个完全的抄本”,而是“编次删节写定”……
我那一句话遗漏了“删节”的意思,我应向读者和茅盾先生道歉。近来且有人怀疑到这次的“编次删节写定”。茅盾先生在九月号《中学生》(第三页)里却由这次的“编次删节写定”,说“这些诗歌的产生是纪元前四百年左右了。”但Cicero说过(Pisistratus) who is said to have ananged in thin present order the works of Homer, which were previously inconfusion.……
由此可证明Pisistus时代不是这些诗歌产生的时代。
(2)Troy战争的民族和他们的文化:茅盾先生在本卷第九页上说:
(也有人以为他们[伊琴人]最初是住在非洲北部的,但无确证。)
说这话的人是谁?他的学说是怎样成立的?Baedeker第四一八页却说他们是由小亚细亚迁去的:
The Eteo-Cretous, who with the Pelasgl, were probably the earliest inhabitants, orginated settled about the centre of the island……(Crete). They seem to have been a tribe from Asia Minor,……
《中学生》第九页又说:“但颇疑(克里底文字)是埃及文字转变来的。这种文字叫作Hnear,是刻在泥片上的,……”这怀疑有根据么?我曾亲眼在克里底见过一块圆泥饼,好像不是刻在上面的,却是印在上面的。
同页又说:“在纪元前一千六百年到五百年,算是克里底之全盛时代。”第十页且说:“所以通称纪元前一千四百年到二百年这一段时期为Mycenae时期。”这里所说的年代差得天远。J. D. S. Pendiebury在他的“A Handbook to the Palace of Minos at Knossos”第十页里把克里底文化分做三个大期:
(一)早期:从纪元前2800年到2200年。
(二)中期:从2200年到1580年。
(三)末期:从1580年到纪元前1100年。
有人且把末期算到纪元前九百年;可没有人算到纪元前五百年。中期的末叶和末期的全期大约相当于Mycenaean时代。特罗亚大战时(假定是纪元前1190年到1180年),还是Mycenaean文化的最高时代,茅盾先生据了什么引证说:(第十五页)“Mycenaean时代是终止于纪元前一千二百的?”因而否认我所说的“这些城子的毁灭至少是在特罗亚大战以后。”难道死了的狗还会咬人么?(因为进攻特罗亚的正是Mycenaean人。)
本卷第十页有一段奇文:“不过罗先生引‘Mycenaean文物’以证明我所说‘特罗亚’战争时代希腊人文化程度并不见得怎样高妙’,那就好像罗先生认为Argolis那些奇伟建筑是希腊人的东西了。”这和我的原意恰恰相反。茅盾先生说当时希腊人的文化不高妙,我觉得很对。但可惜他所说的当时希腊文化许是指Mycenaean文化;我却不承Mycenaean文化(或叫荷马文化,即Argolis地带的文化)是希腊人的文化。
同页有:“当时克里底人在希腊半岛南端的Argos平原就建造过(Tiryns和Mycenae)二城……”这里的“Argos平原”应作“Argolis平原”。因为那平原叫作Argolis;而Argolis是城名,这城子加上Mycenae和Tiryns总共是三个。茅盾先生承认这“两”大城是克里底人造的,巧极了!可见得不是希腊人造的。Mycenae城是荷马文化的中心,攻打特罗亚的主帅亚加门农正是Mycenae的王,他也许就是克里底人吧。所以我更好说攻打特罗亚的人不是希腊人。
第十一页有:“罗先生谓‘虽有人说Tiryns, Mycenae和Argos是Achaeans建造的,但考古家多认为那一支民族是从岛上移来的,而且也不是建造Tiryns和Mycenae的’。这里所谓‘那一支民族’照文义看来,大概是指Achaeans……(Achaeans)并非‘从岛上移来,而且也不是建造Tiryns和Mycenae的。’从岛上移来的却是克里底人……”“照(这个‘但’字的)文义看来”,“那一支民族”不应指Achaeans。“那一支民族”几字,说明白一点,应作“那一支创造那三大城的民族”。我并未十分承认那些城子是Achaeans造的;那是Morey引来的学说,他在“Outlines of Greek History”第七十九页说:
The Achaeans being regarded by some one as the founders of the Kingdoms of Tiryns, Mycenae and Argos.
茅盾先生不承认那几个城子是Achaeans(即希腊人之一种),却承认是克里底人造的;(见前面)而克里底人正是从岛上移来的,所以我说那一支建造那几个城子的人是从岛上移来的。
第十页:“希腊人中间有名的一族Dorians焚毁了克里底的都城克拿索斯。这些Dorians希腊人部落中到达希腊半岛的第二批,他们以前另有一批早到Tiryns和Mycenae两地 (这第一批的,通称为Achaeans,依利亚特中给希腊人的称呼有Achaeans, Argives, Danal等等 )”我恍惚记得焚毁克拿索斯的是另外一支民族。又恍惚记得攻打Argos和Mycenae的人到是Dorians不是Achaeans。所谓Dorian进攻是荷马战争以后的事。W. C. Morey在他的Outlines of Greek History第七十页说:
It is quite certain that about the year 1000 B.C. There was a general shifting of the Greek population. This movement is usually called the “Dorian migration”.
并且《伊利亚特》不知有Dorians。W. C. Wright在他的“A Short History of Greek Literature”第十四十五两页说:
At any sate the events in the poems occuned before the Dorian settlement of the Pei opounesus. For the Iliad knows no Dorians
又荷马诗里的Achaeans一字,恐怕是用来总称进攻特罗亚的各种族。而且这许是荷马时代的字。我们不能由这字推定他们是希腊人。此外Argives是由Argos转来的;至于Danal一名不知是否由Argos国王Danaus转来的;那末,这后面的两个名字和希腊人不生关系。
同页有一段妙文:“他们(世人)把Schllemann在Mycenae和Tiryns旧地掘出来属于伊琴人的遗物认为是希腊荷马时代的(即Schllemann也是这么设想的),然而跟荷马时代以后波斯战争以前的古物一比较,却又觉得时代较后,‘文化’反倒退步了似的,于是就没想是经过一个黑暗时期才又兴起来的。”Argolls一带所发现的Mycenaean古物应是荷马时代的,(不是“希腊荷马”时代的)这学说怕只有茅盾先生一个人才会怀疑。C. L. Woolley在“Digging the Past”第十二页上明明说:“ now no one thinks of Homer without having at the back of his mind the picture of Mycenaean pomp and beauty. ”希腊初期的艺术实在赶不上Mycenaean艺术,文化退步是历史上的惯例。于是我们把荷马战后知道希腊文化兴起以前的时期当作希腊的“中世纪黑暗时期”。G. W. Botsford的“Hellenic History”第三章的题目(第三十一页)是:“The Middle Age: Minoan to Hellenic Life. About 1200-750. ”他这样解释:
The feriod (the Greek middle age) thus defined bears close analogies with the later European Middle Age
茅盾先生接着说:(第十二页)“现在我们却知道希腊民族从纪元前一千四百年以后一直在吸收伊琴文化……”这不甚合历史事实。我只知道希腊接受伊琴文化可分两面:(一)Dorians在大陆接受了Mycenaean建筑,造出Doric式庙子;(二)Ionians在海中和小亚细亚接受了伊琴人的艺术精神。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同页:“例如希腊字的‘浴盆’据说是伊琴语的音律。”敬请茅盾先生把“浴盆”二字的希腊原字赐告。并请说明怎样知道这字是“伊琴语的音译”。
第十三页说:“特罗亚战争是希腊开国的第一大事件。”他说不是,因为特罗亚战争根本就不是希腊人的事。我的文章内有这样一句:“但Tiryns, Mycenae, Argos诸族诚于……”茅盾先生却在这“族”字上大做文章。但我能把我那篇文章印后的底稿寄给茅盾先生看,我在那上面把“诸城”误作“诸诚”,手民再添上一个“族”字,这错误便不可救药了!
茅盾先生还是相信特罗亚的文化比他们敌人的文化高些(见第十四页)。但他的证据还不够。特罗亚商业交通很发达是因为地势的关系。(希腊)半岛并不像丰子恺先生在本卷《中学生》“殿的艺术”里所说的“五风十雨。故土地肥沃,生物繁衍”;却是“一风二雨,土地不肥,生命不繁。”半岛上的人要从黑海运粮食来活命。因被特罗亚阻塞了,才引起战争。我们在特罗亚所发现的古物却没有Mycenaean古物的文化程度那么高。如今Cincinnati大学的考古队还在特罗亚发掘,许会有更好的证实。
(3)金苹果的故事:茅盾先生前次并没有肯定的告诉我们这金苹果故事是“荷马告诉我们的”。但他在《中学生》十月号的续文第五页却说:
伊利亚特又说“海伦拐逃”的原因是为神们争一金苹果,……
他在本卷第十五页却又这样说
罗先生谓金苹果故事许是希腊晚期才加进去的。不错,伊利亚特并未叙及金苹果……
这是不是茅盾先生自相矛盾?H. J. Rose也不承认金苹果是荷马故事。Rose在“A Handbook of Greek Mythology”第一零六页说:
The tale (of the golden apple) seems unknown to Homer, and to everyone else, before the Epic Cycle.
(4)荷马的姓氏:我在前文里这样写过:“我们不可由Homēros一字断定诗人是‘做押头的人’,这并没有给茅盾先生判罪,只不过是提醒读者。这里Homēros一字的e应长读,应加上长音符号。茅盾先生的文章里第一次印成了Homēros,第二次印成了Homéros。他在这两字上加入了重音符号。Homeros这字的重音应在第一个母音上,那自然应用acute重音符号。”
我说“我国近几年来古典空气很浓厚,值得庆幸”,原不过是一点讽刺的意思;其实除了茅盾先生以外,还有谁肯来提倡古典文学?我敬盼茅盾先生多多给我们的中学生讲一点。只盼望他不要再说希腊人看戏不用自己挖腰包,和希腊人一年只看一次戏(见本卷《中学生》“伊勒克特拉”文中)一类的话。
茅盾先生最后还说:(第十六页)“就可惜中国向来只有人抱住了‘古典文学’,未见他翻译介绍,反是傅东华,高歌先生他们在那里‘客串’。”我可向茅盾先生严重的说,我决不是“抱住了‘古典文学’的人”。我还可趁这个机会告诉他一点翻译的工作:周作人先生已出版了一部《希腊拟曲》,那是上乘的译品;他又在翻译希腊神话。听说郭斌和先生也出版了柏拉图的对话。还有一个人已经译好了的:这些都是从原文直接译出来的。至于高歌先生译的荷马史诗,那是坏透了的东西,我另有评文。傅东华先生的史诗听说也不十分好,但我还没有拜读过,不敢批评。倒是介绍一方面的工作我深盼茅盾先生个人努力!还希望他不要忘了多写些长篇小说给我们欣赏。
(载《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27期,1934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