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我到列斯堡(Lesbos)岛上打猎时,在仙女林中发现一幅非常美丽的景致,我从没有见过的。原来是一张描写恋爱故事的画图。那林子真是美极了。树木长得很□茂,到处点缀着花朵,当中有泉水灌溉,流成小河。这画图更加可爱,不仅是一件好的艺术品,且包含一个古代的恋爱故事。因此许多本岛人和外邦人都慕名来访,来朝敬这些山林水泽的仙子。这图上许多年轻妇女,有的在生育,有的在包裹婴儿;还有遗弃的子女;牝羊来哺育,牧人抱来抚养;青年男女在那上面盟誓;还有强盗来袭;军队入侵。
我还看见了许多别的物景,都牵涉到爱情,我很想写一点东西来表达这一幅画景。因此我寻访到一个能解答这画景的人,就写成这四卷画,这正好表示我对爱神,牧神和仙子的敬奉,这是全人类最心爱的画宝,这故事可以消愁祛病,情□中人听了富于联想,未曾经验的可以时乖□□。自来没有人不动春心,只要美丽长存,眼睛长观,永不会有人不动春心。可是,爱神呀,保佑我神志清明,叙述这一对情人怎样相爱相亲。
第一卷
列斯堡岛上有一个名城,叫做密提利尼(Mytilene),非常美丽。海潮向内流,形成许多小河,把城子瓜分成几瓣,光洁的大理石块装饰河身。你简直不相信你看见一座城子,那就像海岛啊。距这里二十五哩远近有一所富裕的田庄,幽美无比。山中养育许多野物,坡前岸上种着葡萄藤,田间生长麦黍。山谷里有果园花圃,流水潺潺,原野上有成队的牛羊;潮水涌到那绵长的岸上,发出一种迷人的海潮音。
这美丽的田庄上有一个名叫拉摩(Lamo)的牧羊人,他曾经发现一只乳羊哺育婴儿,原来是这样发现的:那地方有一片槲树林,林间有一块低洼地,那最低处蔓长着葡萄藤,细草如茵,那婴儿就躺在那草上。有一只牝羊时常到那地方就不见了,抛下了它自己的羔羊,跑去喂那可怜的孩子。拉摩见她时常往外跑,怜恤小羊儿无母可依,有一天正午,他便尾随着母羊。他立刻就看见它跨过那孩子,很细心的不让脚蹄伤害他,那婴儿含着ru头吮,就像在慈母胸前吸乳一样。他觉得很奇怪,走上前去发现是一个男孩,很健壮美貌,他的里身衣比普通弃儿身上的好得多。他的小外套是紫色的,用一只金针锁上,身旁还有一把短刀,刀柄是象牙制的。
他起初只想把衣物取走,不理会孩子。但后来他认为如果不学学他亲眼看见的乳羊那样仁慈,未免太可耻了。等到天黑时,他把孩子,证物和牝羊一起带到他的妻子弥塔丽(Myrtale)跟前,那妇人大吃一惊,她嚷道:“什么啦?羊儿也会抛弃小孩子?”于是他全盘告诉她,说他怎样发现那孩子被弃在那儿,怎样受牝羊哺养,他自己怎样被羞耻之心克服了,不曾让这可爱的孩子死在那荒野的林间。他看出妻子同意时,两人便把证物衣饰好好的收藏起来,只说这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交给羊儿哺养。这婴儿应该取一个牧人的名字,他们同意叫做达夫尼斯(Daphnis)。
两年后那邻家的牧人,名叫德赖阿斯(Dryas)的看牧羊群时也像拉摩一样看见了同样的现象,发现了同样的怪事情。那儿有一个圣洁的仙女洞,原是一块大石头,里面很空洞,外面都是圆的。仙女的偶像很奇怪的刻在石头上:她们没有穿鞋子,双臂露到肩部,发披在颈上,双眼含笑,麻布裙子卷在腰间。这整个的形像就像一个歌舞队。洞子的进出口在石头高处,有一股亮晶晶的泉水从那儿喷出来,流成一道美丽的河水,灌溉洞外一片鲜绿的花草地,那儿排着敬神的乳桶,笛子,双管箫,口哨,和芦管,那都是古代的牧人献神的礼品。
有一只产羊时常到那洞里跑动,使得德赖阿斯以为它失踪了。他想要纠正这乱跑的畜牲,使它就范,他用绿枝条做了一个抽兽器跑到洞里去捉它。可是他走进那儿,看见一些他从没有梦想到的东西,他发现它就像一个妇人那样用奶子去喂一个婴孩,那小东西很贪吃的用她那美洁的小嘴吮了这个ru头又吮那个。她吮够了时,那细心的乳母把她舔得干干净净,这却是一个女孩子,正像上次的情形一样,她身边也有证物:一条镀金的腰带,一双镀金的鞋子,和一副纯金的吊褂带。
这牧人心想没有天神的佑助,不会有这种事情。他从乳羊那见得了一片慈爱的心肠,把孩子抱在怀中,把证物放在袋里,祈求仙女保护她们这求救的婴孩,让他长大成人。等他赶着羊儿回去时,他来这屋里,把他眼见的一切告诉妻子,把证物给她看,叫她认为这就是她自己的女儿,据为己有,不让别人知道。这妇人叫做娜彼(Nape),立刻就做了母亲,十分疼爱这婴儿,因为她心里有一点妒意,怕牝羊比起她更受人称赞,她也像弥塔丽那样,给孩子取个牧人的名字,叫做克罗伊(Chloe),好令我们相信这是他们们自己生养的。
这两个婴儿很快就长大了,他们生得太美了,不像是乡下人。达夫尼斯现在十五岁了,而那女孩子要小两岁。有一个晚上,拉摩和德赖阿斯都在做梦。他们梦见那石洞里的仙女,—那石洞上有泉水流出,那就是德赖阿斯找到克罗伊的地方;她们把这一对年轻人交给一个美少年,那人讨厌极了,他背上长着翅膀,还背着弓箭;这孩子用同一根箭矢射过他们,叫男的牧山羊,女的牧绵羊。
这两个牧人都看见这同样的梦境,他们很懊恼这对年轻人也会变做牧人,据他们的证物看来,他们的命运本好得多;也为了这缘故,他们吃得好,读过一点书,学过一些乡下人所学不到的事情。可是天神的旨意不可违抗,这对年青人原是天神救起来的。
老牧人彼此互道梦中的情节,到仙女洞里去向那背上长翅的孩子献祭,(他们可不知道他的神名),于是打发这一对儿女带着羊子上山,一切都向他们吩咐过了:早上应该怎样看牧羊群,热威告退时应该把它们赶到新鲜的草原上去,什么时候该喝水,什么时候该把它们带进羊栏,那一种畜牲可以用棍子抽打,那一种肯听招呼。现在这一对漂亮的牧童坐下来看牧羊群时,心里十分快乐,就像得到一个很大的帝国一样,他们异常心爱的照料他们的绵羊和山羊,克罗伊很感谢的说是绵羊救了她,达夫尼斯也没有忘记是山羊救了她。
这是早春时节,漫山遍野正花开,一切新鲜□绿。蜜蜂嗡嗡百鸟和鸣,新生的羊儿跳个不停;蜜蜂在草原上嗡嗡,百鸟在枝上和鸣,羊儿在坡前跳个不停。正当这些乐趣遍布在这幸福的原野上时,这一对美妙的牧童也在摹仿他们眼见的事情,耳听的歌声。听见鸟儿叫唱,看见羊儿跳跃,他们也随着清歌曼舞,更加和蜜蜂竞赛,选择那些最美丽的花朵,有的花他们嬉笑的抛到各人的胸前,有的编成花环献与山林水泽的仙子。他们时常在一块儿,所有的东西,所做的事情都彼此相同;达夫尼斯时常把那些疯跑的绵羊赶在一起,克罗伊也时常把那些凶猛的山羊从悬崖上赶回来。有时候两群羊子都交与一个人看守,那一位却在弄什么玩意儿或是什么游戏。
他们玩的都是小孩子或牧童的把戏,克罗伊跑上跑下,到处找小□草,编一个笼子来喂蟋蟀,她专心去作,竟不管她的羊儿。达夫尼斯却砍下一条细长的芦管,在节间挖上小孔,再用软醪把两个笛管黏起来,从早到晚一心在练习吹弄,试作新曲。他们从家里带到田间的羊乳,葡萄酒和其它的吃食都彼此相共。我们要看山羊和绵羊彼此分离倒还容易,克罗伊和达夫尼斯却永不见分离。
正当他们这样享乐过日子时,爱神很热诚的煽动了情愫,有一条正在养儿的野狼时常跑到这附近的田间猎食,拖去了许多别人的畜牲,他需要捕食来养活它自己和它自己的小狼。因此村里的人大家聚拢来,夜里挖陷阱,六尺宽,二十四尺深;挖起来的泥土到处分散,坑上铺着枯树的长枝子,再把剩下的泥土洒在上面,使地面恢复原形;就是一只兔子跑过,也会压断这些树枝,那就像麦根那样脆,这很容易表明那并不是真的土地,乃是伪装的泥沙。满山满地都掘下了陷阱,可不曾提□这母狼,(那狡诈的地面使它看出那原是陷坑);他们的羊儿却有许多跌死在那里面,达夫尼斯也几乎丧失了性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有两只公羊在那儿怒斗,斗得很厉害。当中有一只因为第一次抵触太凶,把一只角折断了,它痛苦难当,在愤激中开始逃跑,那胜利者紧紧追逐它,不让它缓一口气。达夫尼斯看见羊角打断,看见那羊子太卤莽了,非常懊恼。他拿着一根短棍去追逐那追逐者。常常是一个尽力跑,一个拼命追。眼前的现象都看不清楚,因此他们都跌入坑中,羊子在前,牧人在后。他斜斜的掉下去,落在羊子身上,这样才救了他的性命。他很可怜的躺在那里面,等什么人来救他。克罗伊看见了这意外的事情,她赶快奔到那坑前,发现他还是活着的,便叫邻近的牧人来救助。那人跑来时,他想找着一条长杆子,好让达夫尼斯抓着,把他拖起来;可再也找不到,于是克罗伊急忙把她的腰带解下来,交给他放下去,两人站在坑边上,开始往上拖;达夫尼斯紧握着带子,很敏捷的随着这条带子爬上来。他们还把那可怜的羊子也拖起来,它现在两只角都撞掉了,(那失败者的报复紧追着他);他们把这只羊子交给牧人杀来献祭,当是他们得救的酬报。如果有人在家真找不见那只羊儿,他们便说是狼拖走了。于是他们回去畜牧他们的羊群。
他们看见羊子吃得好好的,便坐在槲树干上,□心□查这凶猛的跌交,四肢可受伤没有。好在全没有受伤,全没有流血;只是他的头发和他的身体别的部分被那掩盖陷阱的泥土弄脏了,因此他们认为把这事告诉拉摩和弥塔丽以前,他得要在仙女洞里洗得干干净净。
他带着克罗伊去到那儿,把口袋和□衣交给她拿着,站在那泉边从头到脚都在冲洗。他的头发又长又黑,他的身体是橙黄色,这肤色恍惚是由头发的影子反映出来的。在克罗伊眼里,他真是美极了。她很惊异,从没有想到他这样美,还以为这美丽是由泉水洗出来的呢,她替他洗肩背时,那肌肉在她手里多么软滑,她不断的私自摩摩自己,看她的肌肉是不是比他的更加细嫩。太阳快下山了,他们赶着羊子回家去,那晚上克罗伊一心在想,想再看达夫尼斯净洗他的身子。
第二早上他们去到牧场上时,达夫尼斯坐在他们常坐的槲树干上,吹弄他的笛子,看守羊群,那些羊群躺在旁边,就像在听音乐一样。克罗伊也坐在那儿,好好的看养羊子,更好好的看着达夫尼斯,他在吹笛子,在她看来美极了,漂亮极了,她心里奇怪,认为那一定是音乐助美;等他吹完后,她接过笛子来吹,也许她也会变得那样美美的。她还问他还去不去洗澡,她劝动了他时,便看着他洗。她一边看,一边伸手去摩摩;她回家以前,赞美他生得真漂亮,这赞美便是爱情的根苗。
她可不知道这是什么情感,因为她还是一个很小的姑娘,生长在乡下,说起爱情,她连这两个字都没有听过。可是她心里很纳闷,她的眼睛,不管她愿不愿意,总是东张西望,说起话来总是达夫尼斯这样,达夫尼斯那样。她不思饮食,不知休息;她不管羊群;时而哭,时而笑;一会儿睡下去,一会儿又起来做事;她的脸才发了白又变得绯红。总之,没有一头被牛角刺过的牛犊像可怜的克罗伊这样变化无常。133
有一天她寂寞时曾经这样悲唤:“我现在病了,害的什么病呢?我可不知道,我觉得疼痛,可又没有伤痕。我心痛极了,可是我的羊儿又没有死过。我坐在这阴凉地方也感觉发热。多少荆棘伤过我,我从没有哭过!多少蜜蜂刺过我,我从没有嚷过!可是这东西刺伤了我的心,比起什么都难受。达夫尼斯太美了,花也那样美;他的笛音太甜蜜了,夜莺的歌声也那样甜蜜;我可不在意什么花,什么鸟儿。愿天神把我化做他的笛管,他的嘴好同我相亲,或是化做一条羊子,好叫他看守我!你这泉水真可悲,你把达夫尼斯洗得那样美,我尽管也在这儿洗,却还是那旧模样。唉呀,仙女呀,我就算完了,你们竟不肯伸手来救救你们养育的孩子。我要是走了,谁替你们戴上花冠?谁来看护这可怜的羊群,谁来照料这唧唧的虫子?我好容易才把它们捉来。我常把它们放在这个洞门口,听它们的清歌安然入睡。可如今我为达夫尼斯再也听不着,任虫声唧唧也是枉然。”
这就是克罗伊的情况,这就是她的私语,她在追求恋爱的名儿。有日有一个牧牛人,名叫多尔科(Dorco),他曾经从那陷□里救起达夫尼斯和那头羊子。这人正值血气方刚,脸上才生须髯,他也懂得恋爱这名词,和恋爱的活动。他那天一见就爱上了克罗伊,从此一天天爱火高烧;到后来,他把达夫尼斯当做一个小孩子,瞧他不起,自己下定决心用礼物或暴力来进行这件……事情。
起初他送他们一些礼物,一只九管牧笛送达夫尼斯,那是铜皮包的,并不是胶沾的;一张小鹿皮送克罗伊,就像是酒徒披的,那上面的花纹就像是画的,他们竟把他当做好朋友,可是他渐渐不理会达夫尼斯,每天送一些东西给克罗伊,不是美味干酪,就是一只花圈,或两三个早熟的苹果。有一天他竟自送她一头小犊牛,一个镀金杯,一圈山鸟的枝巢,这天真的女郎不懂得情场中的奸诈,很高兴的一一接受了;她也好送一些东西给达夫尼斯。
达夫尼斯也懂得爱情的把戏了,他有一天同多尔科竞赛美貌,克罗伊做裁判员,奖品是这女郎的蜜吻。多尔科首先说:“好姑娘,我比达夫尼斯高得多,我是牧牛人,他是看羊子的,羊子比牛贱得多,牧羊人也就很低贱。我一身乳样洁白,我的头发□像秋牧前的原野那样红艳。并且那养育我的是凡人,不是野兽。这家伙是一个矮个子,就像是女人,不长须髯,黑得又像一头狼,他牧的是雄山羊,谁都知道那臭味。他穷得连狗都喂不起,据说他是一只牧羊哺养大的,他不就是这田里的一只小……羊子?”
多尔科说完了这一堆的话,达夫尼斯就这样发言:“那养育我的倒是一头乳羊,宙斯(Zeus)也是这样养大的啊!134我虽是牧山羊的,山羊倒比这家伙的母牛干净得多,我可一点牛羊的腥味都没有,就说潘(Pan)山神吧,它更像羊子,不像人,他也没有一点怪味儿。135说起我的生活,我有许多干酪和稞麦吃。大量的白酒喝,一个乡绅应有尽有的我手边都不缺少。我脸上不长须髯,酒神也不长啊!我的皮肤黑黝黝的,风信子也是黑的啊!酒神比萨提尔(Sotyr)美,136风信子也赛过百合花,你看这人红得像狐狸,下巴胡须像山羊,苍白得像城里的娼妓。你要亲嘴就来到我的唇边,他脸上尽是刚毛。末了,好姑娘,我求你记着你的乳母也是一头羊子,你却长得这样美,这样可爱!”
这话说完了,克罗伊简直不等待,因为他夸她美丽,因为她早就想亲他,她立起来就亲他一下。这虽是一个初学的吻但很能使一个恋人的心燃烧起来。这样一来,多尔科便很痛苦的离开……那儿,去想别的方法来达到他的目的。达夫尼斯倒像被人家咬了一口,不是亲了一下,突然变得很懊丧,很忧愁,他老是冷冰冰的,把手放在气喘的心上。他倒想看看克罗伊,看到时却只是红脸。他现在也初次夸赞她的头发黄得像火,她的眼睛像牦牛的一样,又大又温柔,他心想她的脸真像羊奶那样白净。他恍惚如今才长了眼睛,先前像是个瞎子。他现在一点东西吃不下,只是嘴里尝尝,一点水吞不下,非喝不可时,也只是润润喉咙。他先前像蝗虫那样叫,如今简直不开腔,他原像山羊那样乱奔乱跑,如今坐下来不肯动。他的羊群没有人看守,笛子挂在一边,他的脸色比枯草还要焦黄。他的嘴只是叫克罗伊。
只要离开了她,独居时候,他便自言自语:“克罗伊那一吻要把我弄成什么样子?她的唇比玫瑰柔软,她的嘴比蜂蜜香甜,可是她的吻比蜜蜂刺人还要痛。我时常亲过小羔羊,亲过小狗子,亲过多尔科送我的小犊牛,可是克罗伊那一吻简直大不相同。我的心跳到唇边,我的精神焕发,我的灵魂融解,我真想再吻她一下,想得发狂。呀!这是一种害人的胜利啊!这是一种什么怪病啊,我连它的名儿也不知道。克罗伊亲我时,上了毒药没有?她怎么没有被毒死呢?夜莺叫得多么甜蜜,我的笛管却不知清音,羊儿跳得多么好玩,我却躺在地下懒得动!野花开得多么茂盛,我可不肯编制花冠!紫罗兰和风信子正在开放,可是呀,达夫尼斯!达夫尼斯却已凋残!难道会这样,从今后多尔科比起我健美多多?”
天真的达夫尼斯发出这样的情感和怨言,在那儿自悲自叹,他现在开始尝到爱情的活动和甜言蜜语。那迷恋克罗伊的牧牛人多尔科等到德赖阿斯在附近种葡萄芽时,带一点好干酪去送他,好像德赖阿斯牧羊时代,他们已是好朋友,老相知。他由那儿说起,谈到克罗伊的婚姻,如果他能讨来做妻子,答应按照牧人的财力送他许多礼物:两头耕田的牯牛,四桶蜜蜂,五十株嫩苹果树,一张好牛皮做鞋穿,年年献一条才断乳的小犊牛。德赖阿斯几乎受了这些礼物的引诱,把女儿许配与他,后来仔细想想,觉得这孩子应该配一个更好的郎君,又害怕日后被人责骂,说他把女儿嫁给一个蠢才,这错误是无法挽救的。他想要人家谅解他,才拒绝了那些礼物,婉谢了这一门婚事。
多尔科又绝望了,还牺牲了那么多好干酪,他决心把克罗伊抓走,只要能够偷偷的抓着她。有一天看见达夫尼斯赶着羊子去喝水,那女郎也跟在后面,他便安排了一个诡计,那正是一个牧人所做得出来的。他取了一张大狼皮,(那野狼是先前一匹牯牛为保护牧人用头角触死的,)他把皮子披在背上,长长的拖到脚边,前爪盖着他的手,后爪盖着他的脚,嘴部的裂口罩在他的头上,就像重甲兵的头盔。他这样变成了一条狼,跑到那泉旁,那些羊子吃了草,总要到那儿去喝水。那泉水原在深谷当中,四面是丛林,荆棘,蓟草,羊齿草,和许多杜松树,一条真正的狼很可能在那儿潜伏躲藏。
他躲在那儿等候时机,等羊群到那儿来饮水,他认为大有希望,可以这样恐骇那可怜的克罗伊,把她架走。隔不久,那女郎离了达夫尼斯,让他去清理小羊身上的绿叶片,她自己赶着羊子走下这泉旁。那些山羊和守羊的猎犬跟随着克罗伊,猎犬忙着找兽腥味,发现多尔科正要攻击那女郎,他们就怒吼起来,向着他冲去,就像围攻一条狼。这惊人的事来得很突然,他还没有从埋伏中爬起来时,那些犬已经攻到多尔科狼身边来咬他的皮子。他害怕被人家发现,又丢丑,又挨骂,极力用兽皮保护他自己,伏在那林子里动也不动。正当克罗伊一看见害怕起来,喊叫达夫尼斯救她时,那些犬已经扯掉了假面具,撕破了他的皮子,咬得他好惨。他立刻就叫唤起来,求克罗伊和达夫尼斯救救他,这牧童现在才跑来。他们用平日熟悉的声音把狗骂开,立刻使它们安静下来。他们更把多尔科引到泉旁,他的肩上,腿上已经受了伤,凡是有狗牙印的地方,他们都轻轻的替他净洗,再把榆树的嫩青皮放在嘴里咬烂,轻轻的敷在疮口上。……
他们对于爱情的胆大妄为并没有经验,还以为多尔科的伪装潜伏只是一种小玩意,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意,因此全然不气忿,反而极力使他高兴,牵着他的手送他一程才彼此分别。多尔科这样脱离了危险,正如俗话所说的,从狗嘴里逃生,好在不是从狼嘴里。他回到家后,疮口再敷上药膏,这时很晚了,达夫尼斯和克罗伊好不容易才把那些四处分散的羊子召集拢来。它们害怕那狼皮和那凶猛的犬吠声,有的奔那悬崖上,有的受惊乱窜,逃下海滨。它们本来听顺牧人的声音,随着笛音安静下来,甚至有人拍手也就集合拢来;但这次一害怕什么都忘记了。最后经过了很大的骚动,它们才像兔子一样跟着脚步回到羊栏里去。
那晚上这一对情人睡得很好,他们发现疲劳可以医治恋爱的热情。但是天一亮,他们的热情又发作了。相见时好不快活,别离时却无限受伤。他们满胸热望,可又不知想要什么,只有两件事情他们知道很清楚:亲嘴害了达夫尼斯,洗身害了克罗伊。
季候渐渐炎热起来,把他们热坏了。因为和暖的春天逝去了,夏天已来临,万物茂盛发育,树木结成了果实,田间尽是高耸的玉蜀黍。蟋蟀的歌声悦耳,果实的气味芳香,就是羊儿的叫声也不难听啊。我们总认为那轻轻漂流的河水在唱歌;那和暖的凉风也在松枝上嬉戏,吹吹口哨;那苹果热得很疲倦,落到地上来了,太阳就像一个爱美的人,极力解脱乡下人的衣衫,把身体裸露出来。达夫尼斯看了这些景象周身发热,时常到溪流中洗冷水澡,使他凉爽下来,或是捕取那水中游来游去的彩鳞。他时刻吸饮那旋流中的清水,想要解除他心中的灼热与干渴。
克罗伊挤完绵羊和山羊的奶汁,花了许多工夫使它结成乳皮,好制干酪,(那么多的苍蝇来打扰,讨厌极了,要是去追赶,不会刺人呢,)然后才梳洗戴上松枝花冠,把小鹿皮系在腰上,携着柄杓,牛奶和松香酒去为她自己和她的情人达夫尼斯制酒乳冻。
快到中午时,他们眼睁睁彼此相视。克罗伊看见达夫尼斯裸露身体,总是双眼欣赏他的美丽,每一个地方都看到了;好迷人,简直找不出什么缺点。达夫尼斯看见那女郎穿上鹿皮,戴上松冠,就喂她一点酒乳冻,心想是在神洞里看见了一位仙子。他把那松冠取下来亲了又亲,然后戴在自己头上;克罗伊等达夫尼斯赤身沐浴时,便把他的外衣取来亲亲,然后穿在自己身上。有时候他们彼此抛掷苹果,把对方的头发挽做怪样的网子或是卷发。克罗伊把情人的青丝比做桃金娘,那原是黑的啊;达夫尼斯把情人的脸面比做那最美丽的苹果,那原是白润鲜红啊!他还教她吹弄笛子,可是每当她刚刚吹上时,他又从她的唇边抢过来,用自己的嘴来玩弄,只要她一吹错,他恍惚在教她,这样假心假意,好利用这笛子来亲亲她的嘴。
碰巧有一中午他正在吹弄笛子,羊群在树荫下躺卧,这时候克罗伊不经心就睡着了。达夫尼斯见了,忙放下笛子,他完全没有一点害羞或畏惧的心情仔细的观赏她,看了身子,又看四肢,简直看不厌;于是低声的自言自语:那入睡的眼睛脉脉含情,那红润的嘴唇呼吸馨香!苹果没有这样芬芳,那花草地和树林边的气息也没有这样清香。可是我害怕亲她的嘴,因为那一亲会刺伤我的心,就像尝一口新蜜那样令人陶醉,此外,我还怕刚刚亲一下就把她惊醒。那唧唧的蟋蟀啊,它们那样吵闹会把她唤醒!那些山羊又在争斗,头角抵触作响。那些野狼啊,比狐狸还可恶,莫把羊儿劫走了。
正当他抒泄他的情感时,一只蟋蟀为逃避麻雀的捕捉跳到克罗伊胸前来避难。那追逐者没有追上,由于追太急了,它的翅膀拍着那女郎的脸面。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从睡梦中惊醒起来。她看见家雀在身边飞舞,达夫尼斯笑她太胆怯,她才安定下来,揉揉那贪眠的眼睛。那蟋蟀在她的胸前唱起歌来,这求援的虫子就像在感谢她的救恩。克罗伊这时候叫唤起来,惹得达夫尼斯忍不住笑,他可不会错过时机,用手插进女郎的胸中,把虫子取出来,它在达夫尼斯手里叫个不停,克罗伊见了,满心欢喜,亲了它一下,把它举起来放进胸中,这虫子又在唧唧唧。
此外斑鸠在林中歌唱也叫他们高兴。克罗伊问达夫尼斯,可想知道斑鸠为什么悲啼。达夫尼斯因此告诉她那古代牧人的故事:“女郎,从前有一位很美丽的女子,在树林里看牧牛群。她对音乐很有天才,那些畜牲非常喜欢她的歌声与笛音,用不着棍子或刺棒来训练。这女郎坐在松树下面,戴上松冠,歌颂潘山神(Pan)和松林的仙子,她的乳牛从没有离开过她的声音范围。隔她不远还有一位牧童也在看护牛群,这孩子长得很漂亮,也爱好音乐。他极力卖弄技巧和那女孩子的音调比过高低,他既然是一个男孩,吹起笛子来响亮得多,人又年轻,吹起来更显得柔和,竟自从那女孩的牛群里引诱了八头最肥美的乳牛过去。她的牛群这样变少了,心里好不气闷,在技巧方面又不如人,她更为懊恼,因祈祷求天神在她回家以前,把她化做一只鸟。天神答应了,竟把她化做了一只山鸟,因为那女郎时常到过那山上,且又长于音乐。直到如今她依然在唱歌,吐诉她这不幸的遭遇,想把那些逃去的乳牛唤回来。”
夏天的季候用这种快乐来款待他们。等到秋天,葡萄正熟时,有一群腓尼基强盗坐上加里亚(Oasia)船,(这样方不显得他们是野蛮人),来到这地方,他们擒着刀剑,着上半胸甲,上岸来就抢夺,所有到手的东西通通运走,大罐的香酒,大堆的粮食,和蜂房里的蜜糖。他们赶走了多尔科几头牯牛,还把达夫尼斯架走了,他那时独自在海边上玩耍,克罗伊总要迟一点才赶着德赖阿斯的羊子出来,因为她天生弱质,有些害怕那些粗暴的牧羊人。那群强盗看见达夫尼斯很美貌英俊,比其它的劫掠品值价得多,他们认为不值得再停留下来抢羊子或是搜索它处的田野,他们便把这年轻人拖上船,他直是哭,不知怎样好,只不住的高声呼唤克罗伊。等他们从岸上推下船,把桅□放进水里时,这群强盗便赶快划到海上去。
这时候克罗伊赶着羊群出来,还带来一只新笛子,准备送给达夫尼斯。她看见羊儿乱跳,听见达夫尼斯越来越高声呼唤“克罗伊”,就立刻不顾羊儿,把笛子扔在地下,跑去向多尔科求救。可是这牧人已经被强盗伤害得很惨重,只有奄奄一息了,他躺在地下,血还在注流。他见了克罗伊,一星星旧爱又在心里燃烧。他叹道:“克罗伊,我立刻就会死掉,哎呀,正当我保护牛群和那些可恶的贼子战斗时,他们就杀害了我,像杀害一头牛。你得为你自己保全达夫尼斯,为我报仇消灭那些强盗。我曾经教我的牛群追随笛子的声音,他们就是远隔着我在那儿吃草,也会听从这笛音的魔力。你过来,拿着这只笛子,吹出我教达夫尼斯,达夫尼斯教你的那音调,至于笛音所发生的作用,和那远处的乳牛所发出的反应,你倒不必管它。克罗伊,我把这笛子献给你,我曾经用这笛子赛胜了多少牧牛人与牧羊人。可是,正当我还有一线生机,为了这事情,你得过来亲我一下;等我死,为我掉一两滴泪,如果你看见什么别的人在山前看牧我的牛群,我求你别忘记多尔科。”牧牛人说了这话,便尝到最后一吻;他的灵魂也就在这谈话和亲吻之间飞出了身外。
克罗伊拿着这笛子放在唇边,用尽力气吹。那贼船上的乳牛立刻听见这音乐,辨别得很清楚,它们大声叫吼,乱跳起来,很凶猛的投入海中。这小帆船船边经它们这一跳便倾覆了,牛跳下去,海水便从底部分开,波浪忽然又回转来,竟把船送下水,里面的棍子一齐滚下去,逃生的希望各不相同:那群强盗带着刀剑,穿着胸衣,那上面尽是钢甲与铁钉,脚腿上边有胫甲。达夫尼斯却裸露着脚腿,因为他原在野地看守羊群,夏天的余威未尽,因此他的上身也是半裸的。至于那些强盗呢,他们泅了一程水,就被他们的刀剑与铜甲沉入水底去了。达夫尼斯很轻易就把衣衫脱了,可是泅起水来却感茫然,因为他先前只惯于在溪里浮游。到后来,那危急的情势教训他怎样好,他才冲到牛群里面,左右手握着两只角,这样一点不费劲儿也不痛苦,夹在它们中间被带到陆地上,就像赶车子一样。牛本来善于泅水,比起人强得多,也只有水鸟和鱼类才赛得过它们。它们从没有淹死过,除非是它们的脚趾浸湿后脱掉了,这海上有好几处到如今还叫做“牛津”,那都是牛渡过的海峡,还不就是证……明吗?
可怜的达夫尼斯这样保全了性命,在无望之中逃避了两重危险,遇盗与翻船。他出水后,发现克罗伊在岸上又哭又笑;他立刻扑到她怀里,问她那样高声的打口哨,吹笛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她把一切经过的情形告诉他,她怎样跑到多尔科那儿去,那些母牛听惯了什么声音,多尔科怎样叫她吹弄笛子,这好朋友怎样就死去了;只为了怕羞,她没有把接吻的事情告……诉他。
他们认为敬□他们的大恩人是一件应尽的责任,因此随着死者的亲人去埋葬不幸的英雄。他们在他尸体上摆了一大堆泥土,再把他们种植的许多香馥的花草覆在他坟上,还把他们地上初生的果实挂在他坟前。此外,他们把牛奶奠在地上,一串串肥美的葡萄用手挤成浆,还折断了多少牧羊人吹弄的笛管。那儿听得见雄牛和母牛的悲鸣,还看得见一些畜牲东奔西跑。那些牧羊人心想就是畜牲也会为它们的看护人的死亡发生悲悼的……声音。
等到多尔科的丧事办完时,克罗伊把达夫尼斯带到仙女洞里亲手替他洗净。她自己也当着达夫尼斯面前洗洗她裸露的身躯,那原是白璧无瑕,美极了,用不着洗涤,达夫尼斯还是第一次开开眼界呢。他们洗完后,采集了多少那季节里的鲜花戴在仙女们的偶像上,还把多尔科的笛子挂在洞里,当做敬神的礼品,于是他们出来看看那些绵羊和山羊怎样了,发现它们不吃草,不肯叫,全体躺在地下,也许在想望达夫尼斯和克罗伊,他们离开得太久了。真的,当他们出现时,照平常那样打打口哨一呼唤,那些羊子立刻就起身来吃草,那些山羊更是东跳跳,西跳跳,就像是为它们亲密的牧人的安全感觉很高兴。
可是达夫尼斯的心里却不见得很快乐,正因为他见过克罗伊的身子裸露出来,那美丽原是遮饰起来的,他的心痛得很,就像是被一种神秘的毒药中伤了,有时候他真是喘气,呼吸很短促,像就有什么人紧紧的追逐他;有时候他的气息又很微弱,就像是这次强盗的侵犯弄得他很疲乏了。在他看来那一场浴景比起海上的波涛更危险,更可怕,他认为他的性命还握在强盗的手里,任随他们处置,他原是一个年轻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侵袭和劫掠全没有经验啊!(第一卷完)
(载《民友月刊》,1947年第2、3期)